他被打撈上來了，沒氣了，死了，擺在村莊前坪，肚皮鼓得像羅漢，肚里有很多水，嘴唇和面孔烏紫烏紫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那副模樣，完全可以揣測，他不甘心啊。

他是我的堂弟，逝去剛滿六歲，一九五六年生。

那天，他獨自在塘里游泳，喜歡鉆悶子，就是說扎進水里不露面，在水里游，持續一段時間后，憋不住了，再浮出水面，他鉆悶子很厲害，持續時間長，在水里游得很遠，常常獲得我們這幫孩子的稱贊。可這一回，他扎進水里，很長時間沒浮出水面，我們都意識到他出事了，大家呼喊著，救命啊，大人們跳進塘里，水又深，很長時間才把他撈上來。

大家扼腕嘆息，可惜呀！

他是在我屋檐下那口塘出事的。

屋檐下的水塘不是很大，中間的水很深，四周比較淺，村莊里夏天的傍晚，大大小小的男人們，在下身圍著澡帕，都在塘的四周戲水洗浴。塘的四周還有密密麻麻的瓜棚，有南瓜棚，絲瓜棚，冬瓜棚。瓜棚是由兩根樹杈錘進塘里，樹杈上面架幾根樹，樹上再鋪上眾多的樹枝，形成瓜棚。瓜藤往棚上爬，瓜藤分枝縱橫交錯，藤葉青綠茂密，塘的四周就像鋪了綠色的地毯似的。瓜棚吊著冬瓜、南瓜、絲瓜，倒映在水中，豆蟲飛來飛去，人游瓜棚下，有著“綠徑林深云氣濕，瓜棚架下羽蟲飛”心境。塘的四周有一圈菜地，栽著茄子、辣椒、豆角，鄉親們時常在塘邊菜地澆著小便大糞，在太陽的薰蒸下，臭氣飛揚。若下雨，還會被水沖涮到塘里。

我家南面屋腳就是從塘里用長長的石磚打的基礎，屋的南面就是水，下雨時，屋檐滴水就滴在塘里。石磚圍砌的底層是地樓，專門用作養豬，下雨塘里的水多了，水也會從石磚縫隙滲入豬欄，如果塘里的水瀉了，豬欄里的尿糞也會滲入塘里。

村莊只有這口水塘，衣服臟了，婦女們在塘邊石板上用擂捶敲打浸泡的衣服，然后把衣服在塘里擺擺，鞋臟了，就在塘里洗洗涮涮，臟水肥皂泡水全流在塘里，年底干塘清淤，塘底是厚厚的一層腐朽發黑起著空泡的淤泥，非常肥沃。

塘里的水源，是下雨時，上游很長的垅田流入的，塘里水滿了，又從塘口往下游垅田流出。

全村人口吃水也靠這口塘，白天塘里的水混濁，到了傍晚時，塘里的水沉清了，這個時間段，村里的人都來擔水了，把水倒入家里水缸，有的人還放明礬在水缸里，沉清水質，用來煮飯菜，燒開水。

小孩子們不知道塘里的水臟與不臟，玩渴了，蹲在塘邊，窩著雙手，捧水就喝。

不少的孩兒們，肚里生蟲，腹瀉拉痢疾。那一年我喝多了塘里的生水，沒燒開的水，拉出了一堆蛔蟲，那蛔蟲長長的，無數條卷在一起，紅潤光滑色白透亮。那一年，李二伯的小崽，經常喝生水，患了痢疾，拉膿血便，發高燒，沒救著，離開了人間。

屋檐下的那口塘養育著村莊里的一百多號人口，功不可磨，以前，祖祖輩輩靠著它。同時這口塘，也給一些人帶了痛苦和災難。屋檐下那口塘，莫遣后人說功過，且隨禍福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