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鳥鳴聲

雖然我從未見過詹姆斯·布根塔爾本人，但這位美國著名的存在-人本心理咨詢師通過他的著作和教學視頻，成了我的導師。我在亞洲傳承他的衣缽時，經常鼓勵學生在做心理咨詢時聆聽樂曲而非有歌詞的歌曲。布根塔爾用一種很好的方式，向我們展現如何促進心理咨詢的進程，比如鼓勵來訪者“表達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談論自己的事”。這意味著在心理咨詢中，最重要的往往不是表達的內容，而是表達的方式。尤金·簡德林（Eugene Gendlin）是聚焦療法的創始人，他傳授了同樣的理念。簡德林展示了一項研究，該研究發現，即使是受過很少培訓甚至沒有受過培訓的大學生，也能根據傾聽來訪者表達自己的方式，識別出高效或無效的咨詢方式。當然，識別出來很容易，但做到運用有效卻很難（Bugental，1999）。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是一部很美的藝術作品，它同樣闡釋了聽樂曲而非聽歌詞的原則。聽說《肖申克的救贖》在中國的許多影迷心中是排名前十的作品，我認為這部電影之所以在不同文化中具有如此廣泛的吸引力，是因為它戲劇化地展現了存在主義的主題。這些主題具有普遍性，能產生跨文化的共鳴。這就是為什么我在亞洲的許多工作坊中使用這部經典電影，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闡述自由的概念。

正是在一次這樣的工作坊之后，一位年輕女士與我分享了她美好的夢境。我將先介紹引出這個夢的背景，再詳細描述她的夢。在我看來，她的夢境產生于電影史上最動人的片段之一，那個片段充滿了深刻的象征意義。如果你看過《肖申克的救贖》，就會知道我說的“聽音樂”指的是哪個片段。我用這個片段來教導受督者（即心理治療師學生），心理咨詢和生活就是要創造和擁抱這種瞬息轉變時刻——是的，在咨詢過程中，的確有可預測的階段。但最重要的不是經歷這些普遍的階段性進展，而是那些美妙的瞬息轉變時刻帶來的意識、視角和態度的根本性變化。至關重要的是，我們要擁抱生活中的這種旋律和機會，擁抱創造和反叛的時刻，并抓住它們，去創造能改變生活的美。如果過分專注于提前設定的計劃或尋找連續的階段，我們很可能會錯失這些重要的創造機會。

這些時刻總共不到咨詢時長的1/100，但轉變恰恰發生在這些短暫而永恒的1/100的時刻。其他99%的時間并非不重要，治療計劃是有必要的，因為它幫助治療師梳理思維，管理自己的焦慮。不耕耘，哪來的收獲？畢竟，電影的主角安迪“只”花了6年時間，每周都寫信給官員，圖書館才得以建成。他有自己的愿景，有堅持不懈的毅力，但如果沒有一個行動計劃和堅持下去的決心，圖書館就不會建成，安迪其他有意義的生活規劃也不會成功。

然而，安迪始終有選擇的自由和靈活性。他在這個美好的創造時刻從身邊溜走之前，識別并抓住了它。那天清早醒來的安迪并沒有想到，未來他將解放肖申克監獄的囚犯；他甚至無法預料到，在堅持不懈地寫了6年信后，得到了圖書館的建設作為回報。安迪不可能預測或計劃這樣的時刻，然而矛盾的是，他一生都在為這樣一個時刻做準備。他對歌劇、文學和藝術的了解，很可能是終身培養的結果。此外，反叛的勇氣來自他作為囚犯承受的早期毆打和定期虐待，包括在圖書館信件運動中取得難得的成就后，他勝利的慶祝立即遭到了獄卒的無禮對待。安迪通過這一有意義的創造和反叛行為，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宣泄了自己的憤怒。

但讓我們回到音樂和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飾演的瑞德的優美敘述上：

我從未搞懂那兩位意大利女士在唱什么，其實我也不想知道。最好的事物都很難用語言描述。她們唱出難以言表的美，美得令人心碎。

我和你說，那歌聲直入云霄，超越失意囚徒的夢想。那歌聲宛若翩躚的鳥兒飛入牢房，使牢墻消失無蹤……就在這一瞬間，肖申克監獄的每一個人仿佛重獲自由。（Glotzer et al，1994）

我相信，瑞德的話是對我們所有人說的。他談論的是音樂和對生命的熱愛，而這段話也可以用來描述心理咨詢。我注意到，雖然瑞德不懂歌劇的歌詞，但他完全理解這首歌的美，歌聲觸動了他的靈魂。歌詞并不重要，他也不想了解，但瑞德深知她們的歌唱無與倫比，“難以言表的美，美得令人心碎”。雖然瑞德不熟悉歌劇，但他知道美，知道美是如何轉瞬即逝又永恒存在的。瑞德知道“鳥兒唱歌不是因為它有一個答案。鳥兒唱歌是因為它有一首歌。而這首歌就是存在”（Craig，2012）。

回到這位年輕的中國女士的夢。我曾有機會與中國各地的許多工作坊參與者分享瑞德的話語之美，并闡釋《肖申克的救贖》中的存在主義主題。對電影中存在主義主題的研究，幫助我們深度理解這個啟迪心靈的動人故事。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啟迪心靈的時刻竟然延續了一年多的時間。2012年5月，在第二屆國際存在主義心理學大會召開前夕，我在上海為工作坊的參與者放映了《肖申克的救贖》。然而，直到2013年6月回到上海參加另一個工作坊時，我才發現這部電影是多么有意義和有影響力。一位年輕的女士等了整整一年才與我分享了以下的夢：

我夢見我在紙質迷宮里被一個歹徒追趕。逃跑的過程中，我很幸運地找到了一個大箱子，躲避追殺我的人。而當我爬進箱子里，卻驚訝地發現，箱子里不止我一個人，還有一個男人，他竟然想親吻我！我現在進退兩難。箱子為我提供了保護，使我免受歹徒的襲擊，但箱子里的男人卻想吻我。我該怎么辦？

就在我感到無比困頓的這一刻，《肖申克的救贖》中的歌劇片段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聽到一個聲音允許并推動我聽音樂，盡管我不理解歌詞。這個聲音敦促我允許自己掙脫社會習俗的束縛。我知道這個聲音允許并鼓勵我追隨內心的渴望：如果愿意的話，可以親吻這個男人。我是自由的。

這是一個解放的時刻，這個時刻橫跨了太平洋，從東到西，歷時一年。這位女士分享說，在最初參加工作坊的時候，她剛得知她的初戀男友結婚了。這勾起了她對他們分手的痛苦回憶，同時她也感受到，在這個期待女性在30歲前結婚的社會環境中，自己是被孤立和不受歡迎的。然而，這位女士分享說，電影中瑞德的話在她心中產生了共鳴：“你不需要理解音樂。重要的是，你可以自由地追隨音樂和你內心的渴望。你可以自由地向前走，擺脫過去社會習俗的束縛。”

收到這份跨越時間的意外禮物，我感到很震驚，也感到無比地榮幸。我無法相信，她等了一年就為與我分享這個轉變時刻，她一直記著這個時刻，期待著我們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表達她的感激之情。這些短暫的時刻是永恒的！我只是分享了電影中一些存在主義的主題，這些主題讓電影中那些生命的美好和悲劇進一步凸顯。我沒有想到，我很榮幸地參與了一位在痛苦和失落中覺醒了靈魂的女士的解放。我是多么幸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