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安的這番話愣是讓許敬元無法拒絕。
記得兩年前就有過相似的場景,不過那時需要還錢的人是他。
許敬元依稀記得他的原話是:‘等你將來考取功名,肯定要拜個名師為你引路,這里面需要打點的地方也多,我還指望著你將來能登科及第,給兄弟我長臉呢。’
往昔之言,猶在昨日。
許敬元沒再多說什么,接過銀票后,就斟滿了身前的酒碗。
“你書讀的多,這碗酒怎么個說法?”
陸平安聞言舉起酒碗,半開玩笑道:“今后你封王,我拜相,敬我們都有無量前途!”
兩只黑瓷酒碗相接,發出清越之聲。
酒足飯飽,陸平安忽然問道:“正陽館的蔡九你可認識?”
“蔡九?”許敬元回憶片刻,似是想起了這么個人。
“是有過交集,他怎么了?”
陸平安將昨日里武館發生的事粗略講了一遍,許敬元聽完有些好笑道:“你說他拿我當朋友?呵呵,我和他可不熟。”
看著街上往來的各色人等,許敬元沉吟片刻,講起了塵封的往事。
“那蔡九早些年是外城瓦窯街的一個幫派頭目,后來因為牽扯到一樁舊案被拿進了鷹衛衙門。那時我剛好接觸到這樁案子,給他翻了案,倒不曾想他還記著這份情。”
“再后來見到蔡九時,他剛經歷滅門之難,據說是他在刑訊期間,家里被洗劫一空,其中他的老娘、妹子妹夫,都被殺害。”
“蔡九背負深仇,他曾找過我,想讓鷹衛幫他查案緝兇,可那瓦窯街本就是個魚龍混雜的腌臜所在,他家里人說到底也只是普通黔首之家,鷹衛衙門是審要案的地方,哪會接他的案子。”
說到此處,許敬元回過頭看向陸平安,好心提醒道:“那蔡九忽然開始修習武道,多半是有了仇家眉目,想要報仇雪恨,依我看八成與瓦窯街的幫派有關,你最好離他遠些,省得惹上麻煩,畢竟那些混江湖的都不是什么善類。”
陸平安點點頭,又詢問起了許敬元的近況。
不大的食肆里,時而傳來嘆息,時而又傳出無所顧忌的笑聲,等天色快要大亮時,兩人這才離開食肆,在街尾別過。
......
正陽武館,外院。
陸平安起了個大早,卻沒想他還不是第一個到的。
昨夜清寒之氣還未消散的院里,只穿著汗衫的精瘦漢子已然踏濕了衣襟。
“嘿!起的挺早啊,吃過沒?”見到陸平安,正拋石鎖打熬氣力的蔡九沖他咧嘴一笑。
陸平安點點頭,沒有過多言語,只是來到自己昨日練功的地方,繼續打磨身體。
等到外院學徒差不多來齊后,他的周身氣血也已經徹底調動。
服下保存一夜的丹丸,陸平安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熱意通過腹腔流向四肢百骸,稍顯疲累的身子仿佛再次有了用不完的力氣。
“這丹藥確實功效非凡!”
他已經做好了打算,若是等兩日后武館不再發放丹藥,他便讓府中家丁去外城購置一批藥材,自己嘗試煉制。
那些藥材大都是些補藥,并無多少毒性,想來即便不能完美復刻,也能熬制出功效差不多的藥湯出來。
陸平安放下石鎖,開始按照武館下發的圖譜揉按身體竅穴,以便讓藥力更好的發散到周身各處。
“陸兄弟,我來幫你!”
身側,熟悉的津平口音響起,陸平安還未應答,那蔡九就已經開始上手。
他眉頭皺起,剛想開口拒絕,就聽到蔡九說道:“你可別嫌棄我這糙漢子,我的手藝可是出了名的,就連內院的那些個師兄,有時也會找我推拿。”
“像這背上的穴位,單讓你一個人推,如何夠的著?還是讓我來幫你吧。”
嘴上說著,便已經開始上手。
“嘶!”
脊柱一陣痛麻感傳來,陸平安忍不住悶哼一聲。
這手法,確實有點東西。
“嘿嘿,舒服吧?”
陸平安忍著沒說話,卻是回憶起了曾經到北地游玩,差些被搓澡師傅撮掉一層皮的往事。
也不知道月桃那丫頭會不會這項技藝。
有空或許可以試試。
思緒一陣亂飄,直到蔡九停手,陸平安方才松了口氣。
此時他仿佛有種身上骨頭被重新組裝,血液獲得新生的舒爽感覺。
“你這手藝,不去搓澡可惜了。”
蔡九嘿嘿一笑,沒接茬。
正當陸平安準備開口再說些什么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禽、羊、小獸的驚叫聲。
武館大門洞開,四五個漢子各挑著一副擔子。
擔子兩頭捆著活羊禽畜,還有獐子等野味。
陸平安看著那些漢子將獸禽送進側房庖廚,有跟在后面負責采購的內門弟子沖外院學徒喊道:“要練手的趕快過來,今天由我來教你們使刀!”
陸平安不明所以,一旁的蔡九開口解釋道:“咱們武館主要學的是刀法,院里每隔幾天都會有肉食送到后廚,而且都是活的,為的就是練刀,同時也是練膽,要是連只雞都不敢殺,學武也就沒什么用了。”
此時,院里已經有兩名學徒放下手中石墩、石鎖,結伴往后廚走去。
蔡九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目光透露著一絲莫名的情緒,說道:“陸兄弟,要不要一起去?”
見對方不回答,蔡九聳聳肩,轉身走向后廚。
原地,陸平安沉默片刻,隨后放下剛拿起的石鎖,站起身跟了過去。
蔡九說的其實是對的,在這個世道,學武除了保護自己,就是攻伐他人。
可無論是持守還是攻伐,始終都是有可能要見血的。
...
約莫兩刻鐘后,陸平安解下身前濺滿血污的灰舊襜裳,平復了好一會兒才穩定情緒。
在他身后,蔡九的臉色與之前并無多大不同,顯然已經不是頭一回干這種事。
方才那滾熱噴涌的鮮血,畜類垂死前的掙扎不僅沒讓蔡九感到心驚,反而讓他的面色更加激越兇厲。
陸平安有一剎那覺得這精瘦漢子不是在宰殺畜類,而是在手刃仇敵。
回到外院,陸平安再也無法安心練武。
除了因為剛剛破了戒,見了血外,還有一件讓他無法平靜的事。
那就是手中的‘屠刀’。
【這是一把供學徒使用的環首刀,由鐵匠王師從鑄煉,至今已有五年光景。】
普普通通的旁白,陸平安緊握刀柄,注意力卻不在這些旁白上,而是在手中血跡未干的環首刀上。
精神集中,心無旁騖。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感覺就此涌入心間,像電流,又像記憶,更像是草芽破開昏蒙的土層,接觸到了清新的空氣。
陸平安腦海中再次響起洪鐘大呂的聲音,同時誕生的,還有映射在腦海中的用刀技巧,那是對萬物的共情與感應。
在這一刻,他似乎很早就來到了武館,每日不停的練習劈、斬、扎、撩……不知經年。
期間有年輕人、中年人、高矮胖瘦不停轉換,手中環首刀帶給他的感覺也一會熟練一會生疏。
那是刀的記憶,也是刀的歷代主人留下的歲月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