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54]
浮士德（領獅子狗進來）
我離開郊野山村，
郊村的夜色深沉，
肅穆瘆人的警懼
1180
喚出振起的心魂。
狂暴的追求消退，
連同急躁的行為，
對人的熱愛沸涌。
對神的熱愛涌沸。
1185
獅子狗，靜靜地不要亂竄！
為什么老去嗅那條門檻？
你到火爐背后去躺著，
我給你一個最好的坐墊。
像你走郊外崎嶇的山徑，
1190
跳跳蹦蹦使我們歡欣，
如今要接受我的照管，
做個斯文可敬的嘉賓。
又是宜人的燈光
照亮逼窄的書房，
1195
心靈在自我省察，
胸懷在變得明亮。
理性又重來交談，
希望的鮮花重綻，
渴望生命的流水，
1200
渴望生命的源泉。
獅子狗，你不要狺狺不已！
我全心化入圣潔的聲息，
狗叫聲于我很不相宜。
對于人我是已經習慣：
1205
自己不懂的就反唇相譏，
哪怕面對著至善至美，
一感到煩難就說東道西；
狗也想學人一樣哼唧？
可惜呀，雖然我一廂情愿，
1210
和悅已不從心中涌濺。
心潮為什么消退匆忙，
使我又在焦渴中輾轉？
這情境我已經歷多回，
倒是有法子彌補缺憾：
1215
我試著借重超世的東西，
我來向那個“啟示”皈依，
啟示就在《新約》里輝閃，
超乎一切地莊嚴、瑰麗。
不由得我拿過古本原文，
1220
懷著篤實的心情揭啟，
我來把這神圣的經文
用親切的德語進行翻譯。
先寫上一句“最初是言論[55]”，
已經僵住了，誰助我前進？
1225
對“言論”評價不能過分。
我必須譯成另一個樣子，
但愿有靈感將我照臨。
我來寫上“最初是感覺”，
這開頭一句還要思忖，
1230
下筆時不可掉以輕心！
是“感覺”影響和生成萬象？
應當寫上“最初是力量”！
可是我剛把這個詞寫好，
就已醒悟到還有可商量。
1235
有如神助呀，我豁然貫通，
欣慰地寫下“最初是行動”！
想跟我共居一室，
獅子狗，這亂叫亂嗥
就應當停止！
1240
這么個煩人的伙伴
在身邊真把人煩死。
我們得有一個
走出這間屋子。
客人的權利我不想取消，
1245
門開著，想走不限制。
可我見到的這是什么？
真可能出這種怪事？
這倒是幻影還是真實？
獅子狗變得又大又長，
1250
前身往起猛一揚，
不再是狗的形象！
我領回怎樣的一個惡魔！
看來與河馬一般模樣，
牙齜得可怕，眼冒火光。
1255
咳咳，我十拿九穩，
對這種野鬼毛神，
正好用得著所羅門咒文[56]。
精靈們[57]（在過道里）
里頭的那個沒溜掉！
待著莫再朝里跑！
1260
好像狐貍落了套，
嚇壞地獄的老山貓。
大家注意好！
來上跳下跳，
來東飄西飄，
1265
好叫他掙脫掉。
我們得效勞，
不該把他撂，
他做的許多事，
都對我們好。
1270
浮士德
我先使用四大神咒[58]，
來對付這只野獸：
火煞當自焚，
水煞當自沉，
風煞當自泯，
1275
土煞當自困。
誰若不對
四大要素
本性、威力，
心中有數，
1280
即使法師
難降鬼物。
是火煞
落進火中被火化！
是水煞
1285
匯成流水嘩啦啦！
是風煞
閃作流星濺光華！
是因苦布斯[59]
就去幫忙料理家！
1290
現出原形快自殺！
這頭野獸的身軀
連四大都不稟具。
泰然地沖我咧嘴，
還沒有使它驚懼。
1295
我得要叫你聽聽
威力更大的咒語！
小小毛神，
地府逃魂？
看這法器[60]，
1300
鬼蜮陰森
一見歸順！
它的鬃毛已經在豎起。
你這狗東西，
可知這法器？
1305
他來自無極，
言難表其意，
赫赫照諸天，
被刺遭嘲戲[61]！
被趕到火爐后面，
1310
鼓得同大象一般，
填滿了整個房子，
它正在散作濃煙。
不要朝房頂升吧！
快趴在法師腳下！
1315
看神火把你燒焦，
我不是脅以空話！
你不要等著遇到
三倍放光[62]的法寶，
我一切法術之中
1320
最為厲害的絕招！
梅非斯托（煙消后，從爐后走出，浪游書生打扮）
干嗎咋呼？你有何見教？
浮士德
原來狗皮下面的填料
是浪游書生！好笑，好笑！
梅非斯托
我來敬候博學的主人！
1325
你把我攪得汗透了全身。
我來敬候博學的主人！
你把我攪得汗透了全身。
浮士德
叫什么名字？
梅非斯托
問這種瑣事？
你不是對言論如此輕視[63]，
遠遠地拋開一切虛影，
只是探求最深的本質？
1330
浮士德
先生，要說你們的本質，
通常只需要看看名字，
一切就都會明白地顯示，
比如叫蠅神、壞蛋、騙子。
那么你是誰？
梅非斯托
力的一部分，
1335
常想使壞，反成就善行。
浮士德
這謎語要說明什么事情？
梅非斯托
我是永在否定的精靈！
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
理所當然就都要毀滅，
1340
所以還不如無所發生。
你們管這叫破壞、罪行，
簡單扼要說就叫作惡，
這就是我本質的屬性。
浮士德
自稱部分，怎么現出全體？
1345
梅非斯托
是對你說的謙抑的真理。
只有你們小天地的蠢人，
才慣于把自己看成全體。
我是部分的部分，原來是全分[64]，
是生出光明的黑暗的部分；
1350
驕傲的光明要賽過黑夜母親，
想奪去它的空間和固有的地位，
卻竭盡全力也沒能稱心，
因為它限于以物體為依憑[65]。
光流出物體，使物體生輝，
1355
物體又限制了光的行進。
所以我希望再不用多久，
光明和物體會同歸于盡。
浮士德
我算知道你職責的高貴！
大處你絲毫也無從搗毀，
1360
于是從小處施展能為。
梅非斯托
其實小處也沒啥成績。
這世界那么粗俗卑鄙，
和虛無對立的那點東西，
該怎樣對付我并不明晰；
1365
用巨浪狂風，火災地震，
我曾經費盡那么多氣力，
終究沒攪動海洋和陸地！
人類獸類這該死的行尸，
對他們簡直沒法子懲治，
1370
我不知已經把多少掩埋，
新鮮的血液還循環不止！
拖下去簡直要把人急死！
千千萬萬的芽苞展放，
展放在陸上、空中和水上，
1375
展放在冷暖干濕的地方！
要不是留得我這團焰火，
我真會落個一無所長。
浮士德
對這永恒生動的威力——
這威力引出欣欣的生意，
1380
你對它揚起冷酷的魔拳，
便狠攥魔拳也枉費心機！
你這乖僻的混沌的兒孫，
何不嘗試著從頭另起！
梅非斯托
讓我們認真考慮考慮，
1385
這話題下次再來繼續。
現在能不能讓我離去？
浮士德
我不懂為何這樣詢問。
我如今和你成了熟人，
拜訪也就隨你的高興。
1390
這是窗子，這是房門，
煙囪也任你自由出進。
梅非斯托
實不相瞞，我要外出，
有個小障礙把我攔住：
你門上掛的那個星符[66]。
1395
浮士德
是那五角星造下的麻煩？
地獄的子孫，你說說看，
既怕這星符，怎么能進來？
這樣的靈符豈能蒙騙？
梅非斯托
你仔細看，畫得不完善，
1400
朝外的一角你會看見，
那個角上張開了一點點。
浮士德
這是偶然地打在正處！
你竟然成了我的俘虜？
這成功真是意想不出！
1405
梅非斯托
獅子狗沒在意就朝里撞，
情況如今已顯得兩樣，
魔鬼沒法子走出書房。
浮士德
為什么你不鉆過紗窗？
梅非斯托
妖魔鬼怪們也有法度：
1410
從哪里走進打哪里走出。
進來時自在卻成了俘虜。
浮士德
地獄里居然也有法令？
我看很好，那么跟你們
自然也可以把合同簽訂？
1415
梅非斯托
答應你的你盡可享受，
一絲一毫也不打折扣。
這事幾句話說不清楚，
還是等下次再來研究；
這一回可算我懇求你，
1420
現在就請你把我放走。
浮士德
請你務必要多待一陣，
給我講些有趣的奇聞。
梅非斯托
這次放了吧！回頭再見，
那時問什么任隨方便。
1425
浮士德
我不曾對你盯梢不放，
這完全是你自投羅網。
抓住了魔鬼就要抓牢，
不是下一回又能抓上。
梅非斯托
你要樂意，我倒也準備
1430
就留在這里為你作陪，
只是我提這么個要求：
變戲法消遣才有興味。
浮士德
隨你的便吧，我非常愛看，
只要戲法叫我喜歡。
1435
梅非斯托
朋友，這將使你的感官
一個小時內所得的觀感，
勝過一年單調的時間。
嬌媚的精靈表演歌舞，
變幻出來優美的景物，
1440
這可不是空幻的魔術。
你的嗅覺會感到酣暢，
而且嘴唇會嘗到甜香，
你還會感到神怡心曠。
預先用不著怎么張羅，
1445
人員齊備了，現在開場！
精靈們
穹頂幽暗，[67]
穹頂飛散！
又投來
一片蔚藍天，
1450
美好招人戀。
叫烏云
流散！
明星燦爛，
陽光和婉
1455
輻照在眾星間。
看帝子
與天仙
盤曲上下，
飛過舞翩然。
1460
愛慕滿情懷，
一路跟來，
裊裊衣襟，
飄飄衣帶，
遮園地，
1465
映亭臺。
有情人
思慮深深，
亭上訂終身。
園亭相倚，
1470
枝蔓有生機。
葡萄沉甸甸
倒進桶里，
倒進榨汁器，
酒流成河，
1475
泡沫在噴溢；
流水潺潺
流過寶石光鮮，
流過了
幾處山巒，
1480
流向湖中，
去賞玩
新綠的丘山。
更有飛鳥
啄飲樂陶陶，
1485
飛向太陽，
飛向小島，
小島明媚
輕輕搖，
搖蕩在波濤。
1490
更從小島上
聽見歡呼合唱，
看跳舞人
越過草場。
野外諸人
1495
分離四向：
攀登的
上了山岡，
游泳的
過了湖中央，
1500
更有的隨著風兒蕩。
同向生活，
同向星光脈脈
天恩蕩蕩的
那一片浩茫茫。
1505
梅非斯托
你們輕佻溫順的尕娃，
已盡心地把他唱得睡下！
我領情你們的這場演奏。
他還不是縛魔的行家！
用甜美的夢境將他迷住，
1510
使他向夢幻的汪洋陷入。
只是還得借老鼠的牙齒
先來咬破門上的神符。
用不著怎么多念咒語，
刺溜就一只來聽吩咐。
1515
蛤蟆虱子，臭蟲蒼蠅，
大鼠小鼠，我是頭領，
奮勇前來，聽我命令：
爬到門上，咬那星星，
就像上面，抹了油腥，
1520
你且前來，跳跳蹦蹦！
擋住我的是那個尖尖，
靠在門框上緊朝前面。
立即動嘴咬，咬得正好！
睡吧，浮士德，下回再見。
1525
浮士德（醒來）
難道我又一次受了欺騙？
蜂擁的精靈就這樣消散，
是夢里幻出一個惡魔，
還是獅子狗在夢中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