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史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夏堅勇
- 3046字
- 2023-08-21 14:44:08
燈火闌珊處
元宵節終于在人們的翹首期盼中到來了,盡管只是年節這臺大戲的閉幕式,但人們的熱情卻不見輕描淡寫,倒像是重整旗鼓良宵無盡似的,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大年初一的樂趣都是大體相似的,而元宵的這個晚上卻各有各的樂趣。
那些燈彩,那些人流,那些應有盡有的玩意和小吃,那些瓦舍勾欄里的歌舞百戲,那些鳳簫香艷的寶馬雕車,那些貴婦人蛾兒雪柳的頭飾和俗稱“錯到底”的時尚鳳頭鞋,那些少男少女眉眼間的曖昧和羞怯,那些被擠掉的第二天幾乎可以堆積如山的鞋子和頭巾,還有那些不知是一見鐘情還是蓄謀已久的私奔故事就不去說了,這里單說一樣—偷,其間就有無窮的樂趣。
那都是些懷著希望和祝福在燈節中游走的身影。兩宋時代,元宵節的到來就意味著“放偷節”的到來,在這個夜晚,偷竊是與名正言順堂而皇之聯系在一起的,那既是一種娛樂,也是一種變相的饋贈,人們可以明目張膽地偷人家的東西。除去順手牽羊地“偷青”—偷人家園子里的青菜時蔬—而外,偷得最多的是燈。民俗認為正月十五的燈盞可以使人生子,若夫婦同去偷了人家門前的燈盞,回家放于床下,可當月懷孕。故有民謠云:“偷了劉家的燈,當年吃了當年生。有了女孩叫燈哥,有了男孩叫燈成。”燈盞怎么可以吃呢?可以吃,因為那些燈盞都是用豆面捏成或用水蘿卜雕成的,所以有的求孕女子在街上偷了燈就當場吃下去。偷燈還有講究:一般要偷劉姓和戴姓的,“劉”即“留”,“戴”即“帶”,取其諧音,意為“留住孩子”或“帶上孩子”。這兩個姓氏的人家都要特意多做些燈放在門前的。自己家的燈被人偷,這是一種吉利,所以說偷與被偷都是皆大歡喜的事。若到了當年秋冬季節真有“燈哥”或“燈成”問世,主人要備一份禮物—其中包括一只銅質或錫質的新燈盞—去被偷的人家“還燈”,并且讓孩子認那家為干親。這是元宵燈節的歡樂向人際關系的延伸,也是沉淀在元宵記憶中的一些溫馨花絮。
二更以后,御街東側面對登平坊的東華門打開了,早就聚集在門前的民間藝人和小商小販頓時像見了救星似的蜂擁而上,所有的叫賣和吆喝都在高八度上運行,幾至聲嘶力竭。大家都盼望今天官家能有所宣喚,讓自己到大內去獻藝或做生意,那不僅是一種莫大的榮耀,而且是幾乎可以一夕致富的商機。以前在東京的時候,徽宗皇帝“與民同樂”的方式是帶著妃嬪和皇子們在宣德樓上賞燈看戲。燈彩集中在宣德門外臨時搭成的鰲山上,戲在宣德樓下也是臨時搭成的露臺上。皇帝在樓上看,市民在樓下看。燈是一樣的燈,戲也是一樣的戲。看到熱鬧處,樓上樓下的哄鬧聲響成一片,這就叫“同樂”。其實樓下的人主要不在于看戲,而在于看樓上看戲的人,運氣好的市民或許在驚鴻一瞥間看到一片飄出珠簾的衣袖,心頭便猜想著那是不是皇上。但臨安宮城簡陋,暫時還沒有宣德樓那樣高敞雄碩的建筑,官家只得與時俱進,把元宵晚上與民同樂的方式改為出宮買市,把那些民間藝人和小商小販召進宮城去營業。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同”距離更近,市民已經看過的歌舞和已經品嘗過的小吃,再宣進宮去,讓皇室成員面對面地消費,這就不光是“同樂”,甚至還“同吃”了,你說這是何等的平易親民!
那些被宣喚的藝人和商販真是幸運啊,在官家和妃嬪們那里,這些來自市井的歌舞雖然俚俗,卻是那樣鮮活有趣,帶給他們的是鑾殿鳳闕里從未體驗過的愉悅。那一出名叫《貨郎》的歌舞中不但有貨郎戲嬰兒的耍笑情節,還有貨郎鼓的撥打,太平歌的吟叫,深宮里的金枝玉葉何曾見識過?即便是那專門模仿各種叫賣吆喝的“像生”和模仿各地方言的“學鄉談”,也讓他們忍俊不禁。當年東京的瓦子里有專門表演“叫果子”的文八娘,臨安的像生藝人則有“故衣毛三”,把街頭叫賣舊衣服的吆喝模仿得惟妙惟肖。至于那些花樣繁多的市井小吃,雖然宮里的廚師們也做得,但終究是個“卷上珠簾總不如”。對于他們來說,其實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現買現吃甚至現做現吃的現場感;現場感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爭先恐后、鶯啼燕語的氛圍;氛圍也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讓他們有了一種久違了的自由。宮里的人—特別是那些女人—也可憐哩,成年累月,就像被關在一口活棺材里似的,沉悶、窒息,一舉一動都被規矩囚禁著,何曾這樣自由地呼吸過?那么就讓他們自由一回吧。這些人自由了,出手的賞錢也格外大方,一般都要數倍于市值。有的妃嬪之間平日里本來就較勁爭風,現在帶著這種心理給賞錢,甚至有扔出金銀珠寶的。[42]這樣看來,所謂藝人和商販們“一夕致富”就不是虛話了。而且,除去當晚所得外,更重要的是身價的提高和廣告效應,以后,他們堂而皇之地打出一面“御前”的招牌,不想讓生意火起來都難。
當然,能走進宮城去的畢竟只是少數幸運兒,那要求是“華潔及善歌叫者”。[43]就是要挑選那些衣著鮮亮、干凈、嗓門好、善于“歌叫”的角色。這個“歌叫”很有意思,既可解釋為歌舞和叫賣,又可解釋為像唱歌那樣叫賣。那么誰來挑選呢?一個是臨安知府,一個是修內司的大太監。由他們先私下里決定了,預先發出通知,讓有關的歌舞班子和商販在東華門外等候宣喚。因此,在先前的那些日子里,藝人和商販們很早就開始打通關節,那都是要用真金白銀來鋪路的。從表面上看,是接觸多了便有了交情。但交情和交易是兩回事,你如果混淆了兩者之間的界限,那就只能咎由自取了。官場和商場是行都社會生活的兩道風景線,缺少了其中的一道,就不成其為行都了,在歌舞升平的背后,這種官商之間的交易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元宵夜里的歌叫喧闐到了四更以后才漸漸湮息,那湮息不是潮水退去或大戲散場那樣呼啦啦一下子就人去場空,而是有如抽絲剝繭一般慢慢“消弱”下去的。三鼓敲過,也就是皇室宣喚市賣與民同樂大致走過場以后,就開始有人回家了。御街上的人流松動起來,漸漸散入了燈火闌珊的深巷小院,鬧市的喧嘩變成了漸行漸遠的閑言碎語。四更以后,街上才真正清靜下來,遠處的燈火也次第熄滅,只有宮城前鰲山上的幾盞華貴的琉璃燈、藕絲燈和裁錦無骨燈還亮著。這些燈都是兩浙、福建等路的三司長官進貢的。據說光是那一對琉璃燈的造價就相當于福建南建州三個月的田賦收入。這時候雖說還是亮著,但畢竟沒有了先前那般烈火烹油的氣焰,有點高處不勝寒的孤單。四處漸漸暗下來,回首蒼穹,先前幾乎被燈火屏蔽的那一輪明月已悄無聲息地移到了西南天際,卻越發地顯得圓滿了。御街上有如古戰場一般狼藉,到處是炮仗的殘骸、被擠壞和踩過的玩具、燒了一個窟窿的破燈籠。除去偶爾走過的巡夜的禁軍,就是幾個提著小燈且走且停的“掃街”人。“掃街”不是打掃和清理,而是尋找游人丟失的有價值的東西,在那些鋪陳滿地的棄物中,說不定會碰上幾件遺釵墮珥或細碎銀兩的。每年的燈節,都有關于掃街人“掃”到金銀珠寶的傳聞,那中間自然有不少夸大其詞的成分,但今年的一樁傳聞卻是千真萬確的:有人竟然“掃”到了一件價值連城的水晶注子。注子是一種酒器,并不是釵環釧珥之類隨身佩戴的首飾,怎么可能遺落在大街上的呢?合理的推論應該是:哪位古董商人帶著它剛剛來到臨安,還沒來得及安頓下來就加入了狂歡的人流,結果在沉醉和擁擠中丟失……
人們只能羨慕那位掃街人的運氣了,運氣一旦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的。
而就在行都的燈火漸至熄滅時,在通往各地的驛道上,那些身佩鈴鐺,手持檄牌,帶著朝廷“一號文件”的鋪兵正在兼程疾馳。根據規矩,發送中央文件的鋪兵是要分兩批出發的,第一批先發往太平州、萬州和壽春府。并不是因為這三個地方特別遙遠,也不是因為這三個地方特別重要,而僅僅是因為這三個地方的名字特別有寓意:太平萬壽。
這樣的創意是在宋室南渡以后才有的,官家謀劃國事之用心,可謂深遠且細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