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黑匣子:愛與往事(阿摩司·奧茲作品)
- (以)阿摩司·奧茲
- 4446字
- 2023-08-18 15:09:13
美國芝加哥伊利諾中西大學政治學系
亞歷山大·阿·吉代恩
親愛的阿里克:
如果你在認出信封上我筆跡的那一刻不把這封信毀掉的話,則表明好奇勝過了仇恨。或者說你的仇恨需要添加新的燃料。
現(xiàn)在你的臉色蒼白了,用你自己特有的方式咬住你如狼的下巴,嘴唇都看不見了,你忙不迭地在字里行間尋找,看看在我們斷絕了七年音信之后,我會向你索要什么,我敢向你索要什么。
我想要你知道布阿茲的狀況很糟糕。你應(yīng)該趕緊幫幫他。我和丈夫無能為力,因為他和我們斷絕了所有聯(lián)系。像你一樣。
現(xiàn)在你可以不看信了,直接將它付之一炬吧。(由于某種原因我總是想象你待在排滿書籍的狹長房間,獨自坐在漆黑的書桌旁,面對著窗外白雪覆蓋的綿延平原。平原上沒有山丘,沒有樹木,白雪耀眼,沒有生氣。你左側(cè)的壁爐火光閃閃,你眼前的空桌子上是一只空玻璃杯和一只空瓶子。整幅畫面是黑白色調(diào)的。還有你:苦行僧,苦修者,桀驁不馴,整個的你也是黑白的。)
現(xiàn)在你把信揉成一團,用英國人慣有的方式哼了一聲,不偏不倚地將它投入火中:你管布阿茲干嗎?無論如何,你不會相信我的話。眼下你那雙灰眼睛凝視著閃爍的火光,自言自語:她又來搗鬼了,這個女子從來不會罷手,也不會消停的。
我干嗎要給你寫信呢?
沒轍了,阿里克。當然,在絕望的時候,你就是我世界的主宰。(是啊,我當然——像大家一樣——讀你寫的書《絕望的暴力:狂熱主義比較研究》。)但我現(xiàn)在不打算談你的書,而是談鑄造你靈魂的物質(zhì):沒有感情的絕望,冷冰冰的絕望。
你還在接著讀信嗎?還在仇恨我們嗎?像小口抿著上品威士忌酒那樣在品嘗幸災(zāi)樂禍嗎?如果這樣的話,我最好別再取笑你,最好集中談?wù)劜及⑵澃伞?
事實是我現(xiàn)在不知道你究竟了解他多少。如果知道你了解一切實情,讓律師扎克海姆每月向你匯報我們的生活情況,這么多年一直用你的雷達屏幕在監(jiān)視我們,我也一點都不會吃驚。另一方面,如果你對一切均無所知,不知道我和一個叫米海爾(米曬勒—亨利)·索莫的人結(jié)婚,也不知道我有了個女兒,不知道布阿茲的情況怎么樣了,我也不足為奇。就像你當初掉頭而去,永遠將我們隔絕在你的新生活之外。
你把我們掃地出門后,我?guī)Р及⑵澴〉搅私憬愫退煞虻幕计漑1]。(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無處可去,也沒有錢。)我在那里住了六個月后回到了耶路撒冷。我在書店工作。而布阿茲在基布茲住了五年,直到年滿十三歲。和米曬勒結(jié)婚前,我基本上每三個星期去看他一次。從再次結(jié)婚起,孩子管我叫婊子。像你一樣。他甚至一次也沒有來耶路撒冷看過我們。聽到我們女兒(瑪?shù)铝铡ひ练ㄌ兀┏錾南r,他啪的一聲把電話給掛了。
兩年前的冬天,他突然在凌晨一點鐘闖到我們這里,告訴我說他再也不在基布茲住了:要么是我把他送到農(nóng)業(yè)學校,要么是他“露宿街頭,我休想再得到他的消息”。
我丈夫被吵醒了,讓他把濕衣服脫下來,吃點東西,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早晨再說。孩子(即使那時只有十三歲半,長得已經(jīng)比米曬勒還高還壯了)像是把只蟲子踩在腳下,回答說:“你算老幾呀?誰搭理你了?”米曬勒笑了一下,建議說:“我說朋友,你出去冷靜一下,換副模樣,再敲敲門重新走進來,那樣便像個人,而不是像大猩猩。”
布阿茲轉(zhuǎn)身朝向門口。但我自己站到了他和出口之間。我知道他不會碰我的。小姑娘醒了,大哭起來,米曬勒去給她翻身,到廚房給她熱奶。我說:“好吧,布阿茲,要是你真想上農(nóng)業(yè)學校的話就上吧。”米曬勒穿著內(nèi)衣,抱著已不再哭鬧的孩子站在那里加了一句:“但有個條件,這之前得向媽媽說對不起,好好提要求,而后說謝謝。怎么,你是匹小馬駒兒嗎?”布阿茲一下子變了臉,帶著極度的憎惡和從你那里繼承下來的蔑視低聲對我說:“你就讓那玩意兒每天夜里糟蹋你嗎?”隨后立即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發(fā),換了種口氣說:“可你們的孩子挺可愛的。”每想起此話都令我心如刀割。
后來(因米曬勒的哥哥起了作用)我們把布阿茲送進泰拉米姆農(nóng)業(yè)中學。那是兩年前的1974年初,戰(zhàn)爭[2]剛剛結(jié)束不久,我聽說你從美國回來當了西奈坦克兵團的指揮官,而后又跑了回去。我們甚至屈從了他的要求不去看他。我們付了學費并且一聲不吭。這就是說,學費是米曬勒付的。也不完全是米曬勒付的。
我們那兩年連一張明信片也沒從布阿茲那里收到。只收到來自女校長的警報。孩子有暴力傾向。孩子吵架,把學校守夜人的腦袋打開了瓢。孩子當夜失蹤。警察局將孩子記錄在案。孩子被獄外監(jiān)管。孩子得離開學校。孩子是個怪物。
阿里克,你想起了什么?你最后一次看見的是一個八歲的小東西,頭發(fā)棕黃,又高又瘦,像根玉米稈,連續(xù)幾個小時默默地坐在凳子上,倚靠在你的寫字臺旁,按照你給他買的《自己動手》那本小冊子,專心致志地用印度輕木制作飛機模型,那是個認真仔細、聽話講理、幾乎是膽小怕事的孩子,即使那時只有八歲,他已經(jīng)能夠用某種安靜與執(zhí)著的克制戰(zhàn)勝屈辱。與此同時,現(xiàn)在十六歲的布阿茲六英尺三英寸了,還在長,是個痛苦野蠻的孩子,恨與孤單使他擁有了驚人的體能,像顆定時炸彈。今天早晨,很長時間以來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那是個緊急電話。他們決定把他從寄宿學校開除,因為他侵犯了一位女老師。至于詳細情況,他們不告訴我。
就這樣,我立即趕了過去,可布阿茲拒絕見我。只讓人帶話說“他不想和那個婊子有任何瓜葛”。他是在說那個老師,還是在說我?我不知道。事實證明他并非真的“侵犯”她:他只是開了些冒傻氣的玩笑,她扇了他一個耳光,他立即回了兩個。我乞求他們將決定開除他的事情緩一緩,讓我能夠安排一下。他們看我可憐,給了我兩個星期的時間。
米曬勒說,要是我愿意,布阿茲可以和我們一起住(盡管我倆和孩子只住一間半房子,還得為此償還抵押貸款)。可你和我一樣清楚,布阿茲不會同意的。這個孩子討厭我。也討厭你。所以我們,你和我,畢竟還有相似之處。對不起。
讓警察局備了兩次案,又被獄外監(jiān)管,沒有機會再進職業(yè)學校。我之所以寫信給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即便你不看信,即便你看了信也不會回復,我也會寫信給你。大不了你可以讓你的律師扎克海姆給我發(fā)封律師函,體面地提醒我說他的委托人還沒有承認父子關(guān)系,血緣鑒定結(jié)果模棱兩可,我本人那時又反對做細胞親子鑒定。將死。
離婚解除了你對布阿茲應(yīng)盡的所有責任和對我應(yīng)盡的所有義務(wù)。阿里克,這些我銘心刻骨。我不抱任何希望。我寫信給你就像站在窗前對大山講話。或者是對星辰之間的黑暗講話。你是研究絕望的。倘若你愿意,你就把我當成標本吧。
你還在渴望復仇嗎?如果是這樣,我就把另半張臉給你。我的,還有布阿茲的。請吧,使勁打。
我肯定會把這封信寄給你,盡管剛才我放下筆,打定主意不去打攪你;畢竟我沒有什么可失去的。前面的路都堵死了。你得意識到這一點:即使監(jiān)管人員與社會工作者設(shè)法勸說布阿茲前去接受某種治療、康復、救助、轉(zhuǎn)學(我相信他們不會成功的),我也出不起錢。
可你有許多錢,阿里克。
我沒有什么路子,可是你打幾個電話就可以把什么事都解決了。你很強,人又聰明。至少七年前你是這個樣子。聽人說你做過兩次手術(shù)。他們沒說是什么手術(shù)。我希望你現(xiàn)在一切均好。這里我不多寫了,不然你該指責我虛偽、逢迎、拍馬屁。阿里克,我不否認,我還是準備對你俯首帖耳。一切按照你的意愿行事。我是說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只要你能挽救你的兒子。
如果我是個聰明人,我現(xiàn)在會刪去“你的兒子”等字眼,寫上“布阿茲”,為的是不惹你生氣。可是我怎能刪去整個事實?你是他的父親。至于我聰明與否,你不是早就下了結(jié)論,說我是個十足的笨蛋嗎?
我在這里向你許諾。如果你愿意,我準備用書面形式,當著公證人的面承認布阿茲是隨便什么人的兒子,你說是誰的兒子都行。我的自尊很久以前就被摧毀了。只要你同意給布阿茲提供緊急救助,作為回報,我會簽?zāi)懵蓭煍[在我面前的任何協(xié)議。咱們管它叫人道主義救助,管它叫拯救一個完全陌生孩子的善舉吧。
真的,當我停下筆,仔細琢磨他時,我堅持這樣說:布阿茲是個陌生孩子。不,不是孩子。是個陌生人。他叫我婊子。管你叫狗。管米曬勒叫“小老鴇”。他自己呢(即使在正式文件中)姓我未出嫁時在娘家的姓,布阿茲·布蘭德斯泰塔。把我們應(yīng)他要求找人牽線送他上的學校叫惡魔島。
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一些讓你用來打擊我的事。我在巴黎的公公婆婆每月給我們寄些錢供他上這所寄宿學校,即使他們從沒有見過布阿茲,布阿茲甚至似乎從來就沒聽說過他們的存在。他們絕對不是富人(阿爾及利亞移民),不算米曬勒,他們在以色列和法國還有其他五個兒女和八個孫兒孫女。
阿里克,你聽著。我對過去只字不寫。但只有一件事例外,那是一件讓我無法忘懷的事,即使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聽說的。我們離婚前兩個月,布阿茲因患腎炎住進沙阿里蔡代克醫(yī)院。出現(xiàn)了并發(fā)癥。你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去找布魯門達爾醫(yī)生,詢問若有必要能否將大人的腎捐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你打算把自己的一個腎捐獻給他。你警告醫(yī)生要滿足你一個條件:永遠不能讓我(和孩子)知道。直到和阿多諾·布魯門達爾的助手——那個被你指控在醫(yī)治布阿茲時犯有瀆職罪的醫(yī)生——成了好朋友之后,我才得知此事。
如果你還在看信,你現(xiàn)在的臉色大概會更加蒼白,你帶有某種加以抑制的暴力姿勢猛然點著打火機,讓火苗湊近嘴唇——那里并沒有煙斗,又一次對自己說:當然。阿多諾醫(yī)生。那又怎么樣?如果你還沒有毀掉這封信的話,現(xiàn)在則是毀掉它的時候了。還有布阿茲和我。
后來布阿茲病情有了好轉(zhuǎn),你便把我們從你的住宅、你的名號和你的生活中逐出。你從來沒有捐過腎。但我堅信你是認真打算做的。因為你的一切都是認真的,阿里克。我是這么看的——你是認真的。
又在恭維你了?如果你愿意,我請求謝罪:恭維,奉承,在你面前雙膝下跪磕頭,像過去的好時光。
因為我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不在乎乞求。我會照你的吩咐去做,但不要拖太久,因為兩個星期之后,他們會把他趕到大街上。大街就在那里等候著他。
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辦不到的事。發(fā)動你那個律師嘍啰。也許牽線搭橋送他進海軍學校。(大海對布阿茲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從他小時候就有。阿里克,你記不記得“六日戰(zhàn)爭”[3]那年夏天的阿什克隆[4]?那漩渦?那些漁民?還有木筏?)
在把信裝進信封之前我再說一件事: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和你睡覺。在你愿意的時候。以你所想要的方式。(我丈夫知道這封信,甚至同意讓我寫——但最后一句話除外。所以現(xiàn)在你如果想毀了我,只要把這封信復印一份,用紅筆在最后一個句子下畫道杠,寄送給我丈夫,它會像符咒般運作起來。我承認:前面所寫的我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是在撒謊。)
就這樣吧,阿里克,我們現(xiàn)在完全受你支配了。就連我的小女兒也一樣。你可以隨意處置我們。
伊蘭娜(索莫)
1976年2月5日于耶路撒冷
注釋
[1]基布茲(Kibbutz),其希伯來語詞根有“聚集”“團體”之意,指以色列所特有的一種集體農(nóng)莊,人們在那里一起勞動,財產(chǎn)公有。基布茲成立于二十世紀初期,在以色列國家建設(shè)中起了重要作用,而今逐漸衰微。
[2]指1973年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間發(fā)生的贖罪日戰(zhàn)爭。
[3]“六日戰(zhàn)爭”,指1967年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間爆發(fā)的戰(zhàn)爭,即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
[4]阿什克隆,以色列南部地區(qū)一海濱城市,靠近加沙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