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李家兄弟，整個青溪村的人，幾乎都曾聽李貴石叼著旱煙桿，在村口唯一水井旁的那顆大柳樹下講訴過這個故事。

大約是十三年前，李貴石和幾位村中采藥人進山，途中遭遇突發暴雨，不僅意外和村民走散，還在大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孤身一人不知在雨霧中轉悠了多久，竟在一條山谷中遇見了一頭傷痕遍布，奄奄一息的青色巨猿。

他在大雨中望著對方那猩紅雙目，居然從其瀕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不淺的人性，由此心中一念善起，憑借自幼采藥學得的藥理，冒險在山谷中停歇了兩日，四處采藥，竟奇跡般地將青猿起死回生。

這些年來，村中眾人原本只當這是老村長編纂出來吹噓的虛假奇聞。

誰料今夜竟真有如此龐然青猿從深山而來，口吐人語，算是徹底證實了這段故事非假。

……

青溪村祠堂對于陸清元來說太小了，他根本進不去。

李貴石被兩位兒子抬到門外的院落里，擺放在了兩張長凳支起的架子上。

細雨中，陸清元沉默低頭，凝視著木板上的老者。

猩紅目光漸漸看清了那道趴附在他身體內，不斷擠壓他的神魂，想要將這身軀獨自占為己有的漆黑靈體。

陸清元張開嘴，腹部微微一收，一顆噼啪作響的壓縮電丸從他喉中倒出，落入他巨大的掌心。

夜色中，強烈的白光亮起，將祠堂前方圓數丈的夜色盡數驅散。

接著，陸清元伸手，將托著發光電丸的手背輕輕靠近李貴石的胸口。

滋滋滋——

猿手與人胸甫一接觸，空中立刻傳來了炒菜時爆油一般的滋響。

李貴石整個身軀也因此而猛然緊繃顫抖，不斷在木板上起伏拍打著，啪嗒作響，仿佛砧板上待殺的活魚在瀕死掙扎。

“啊啊啊——痛痛痛！”

古怪凄慘的尖叫倏地在雨夜中響起。

這聲音并非李貴石所發，而是來自于他體內的惡靈。

陸清元視野中，那團黑色靈體正在劇烈抽搐顫動，拼命從李貴石體內掙扎爬出。

十三年來，這種早已失去生前神魄靈智的無主幽魂他在青城山深處遇見過不少。

此刻若非是為了保護李貴石，他反手以掌心電丸直接觸去，能瞬間將之電得煙消云散。

天雷電丸對付這等陰鬼，有著奇效。

“啊啊啊——主人救我！”

陸清元如此反復以手背輕輕觸碰了三四次后，那道黑影終于全數從李貴石體內逃了出來，口中驚悚大叫著，迎風便要飄逃。

“啪嚓——”

陸清元沒給它逃命的機會，倏地抬手，將掌心電丸攔截在了對方面前。

仿佛飛蛾一頭撞進了燈火。

夜色里發出一聲猝響，憑空閃現一道電火花后，黑影化作了一股奇異黑煙，隨著夜風細雨轉眼消散。

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無端生出。

“啊~”

木板上，李貴石倏地拉直了腿，口里發出一道如釋重負的爽快長音。

整個過程也不過幾息的功夫，這給旁側佇立著的李家兄弟二人看得徹底呆住了。

二人大張著嘴，愣了愣，趕緊匆匆圍到木板前。

“水……水……”李貴石口里開始輕喚。

“快去給爹倒水！”

李青山語氣驚喜，擺手吩咐二弟李青云。

“多謝大……大仙救命之恩！”

確定了其父好轉，李青山當即跪拜在泥水里，朝著陸清元拜謝。

只是在如何稱呼對方時，略有猶豫。

男子心想，這大猿猴會說人話，甚至還知道來主動報恩，無償救治他父親，口吐雷電輕松驅殺惡鬼，那便不是妖，該是仙。

大仙……

陸清元此世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心頭莫名生出了幾分喜悅來。

他沉默點頭回應，并未立即離開。

他明顯感知到，在那惡靈被電丸湮滅時，遠處黑暗中有一道肅殺氣息突然迸發，正朝著這邊極速而來。

應該是這惡靈口中最后求救的主人？

原本，他還以為這只是李貴石從外地回來途中遭遇的普通惡鬼……

果然，李青云剛從祠堂端著水出來，才喂到李貴石嘴邊，一道幽藍色的光突然劃破夜雨，呼嘯而來。

“何方妖物在此作祟！膽敢破壞本仙修行美事！納命來！”

光影驟至，一身天藍道袍，頭上挽著道髻，一派仙風道骨模樣的中年人懸停在祠堂前半空中，慍怒呵斥。

“周仙……師？”

“沒想到你竟是那惡鬼的主人！”

看見此人怒氣沖沖懸飛而來的瞬間，李家兄弟二人倍感震驚。

山野農戶性子淳樸，但并不意味著腦子傻。

他們立即反應過來，其父被惡鬼纏身，這人索要其小妹七日貞潔為酬驅邪，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未能行騙成功，這位周仙師顯得比被騙的李家兄弟還更憤怒，他口中呵斥時，手中已然同時掐起劍訣，重重指向了壞他美事的陸清元。

嗆——

脆響聲中，一道無柄飛劍從道人袖袍中躥出。

幽藍色的森寒劍光仿佛夜雨中乍然盛開的一朵光蓮，美而致命，寒光刺透雨幕，朝陸清元激射而去。

路途上，劍光噌噌旋轉著，一化二，二化四，一道飛劍眨眼便化作了八道劍影。

祠堂前，李家兄弟二人瞬間只覺頭頂天幕傾塌了，一股要將他們撕裂成碎片的沉重威壓迎面而來，身不由己地四肢著地，重重跪伏在了泥漿里，渾身顫抖著無力動彈。

在修行者的術法面前，凡人渺小宛如螻蟻……

陸清元側身回頭，猩紅目光平靜地直視著迎面飛來的八道劍影。

‘這速度，和從青城山天穹落下的閃電相比，著實好慢。’

他心頭暗暗評估。

隨即，他不急不緩地伸出巨大手掌，恰好在劍光刺中自己之前，精準地迎著八道劍光中上方的一道，輕輕曲指一彈。

叮——

一道重錘落在金鐵上的巨大敲擊聲憑空迸發。

其余七道幻劍光影立刻潰散成了紛紛光花，在夜雨中閃爍著飄搖濺落一地，轉瞬即滅。

而那道被彈中的本體小劍則是咻咻作響，旋斬著倒飛而回。

速度比來時更快數倍。

“啊！”

藍衣道人一雙瞳孔因劍光從眼前劇閃過而猛縮，隨即想要挪指施法重新獲得飛劍的掌控權，但卻發現自己連手臂的掌控權都已失去了，他目光立即垂看去，只見自己掐劍訣指向陸清元的那根右臂不知何時已經被齊肩斬斷，鮮血噴涌著，驚得他后知后覺地發出了一聲尖咧嘯叫。

后方，飛劍呼嘯著消失在了遠處幾里外的夜雨中，沿途將兩戶村民的屋頂給順帶削掉了一角。

啪嗒——

隨即，高高懸飛的道人搖晃著從半空跌入泥地，道袍烈烈鼓蕩的仙師風范瞬間不再，斷臂、泥污令他顯得狼狽不堪。

但他并未罷休，立刻頑強地半跪起來，左手在斷臂肩膀處點穴止血，接著又順手重重地扣向泥地，猙獰的目光死死盯著陸清元，咬牙切齒地大聲敕令，

“太陰魂血手！起！”

起字出口，仿佛言出法隨，天地間彌漫的靈氣立刻往此方空間倒灌匯聚而來。

斷臂潑灑出的遍地精血與靈氣相融，猶如活物般扭動起來，于地上飛速游走，混雜著雨泥，形成了一條條泛著紫紅血光的詭異怪手，從四面八方朝著陸清元而去。

過程之中，這些怪手內更是奇異地散發著嗷嗷鬼叫之聲，仿佛每一只血手內皆封印著一只擇人而噬的惡靈陰魂。

聲勢浩蕩。

‘這些血手，倒是有幾分像青城山里那棵食人花樹的觸手藤莖，難纏了……’

陸清元看著遍地游沖來的詭異血手，凝了凝眉，心頭頓時多了一分緊張感。

他憑借曾經對付食人花妖的經驗，微微屈膝，沉氣穩住下盤一動不動，嚴陣以待。

下一刻，幾十只血泥大手仿佛襲人毒蛇般，鬼嚎聲中，蹭蹭彈起離地，轉眼便密密麻麻籠罩住了他龐大的身軀，五指仿佛金鐵鑄成的勾爪，死死扣合在他周身體表。

一道道陰寒的惡靈氣息立即趁機從這些大手中滲出，似乎是想要往他體內涌入侵蝕。

但奈何這些氣息面對陸清元那前所未見的結實鼓脹的肌肉，就仿佛遭遇了銅墻鐵壁，根本無法進入絲毫，只能焦急地在他體表皮毛上飛速游走、蹭動、摸索，想要尋找一道可以破局侵入的縫隙漏洞。

陸清元被這無數在他周身胡亂游走的血泥大手摸得難受極了。

身體尚未遭受到傷害，心理倒是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他驚得心里一陣惡心顫栗，趕緊用力撐臂扭身，猛然拉扯掙扎。

嘩啦——

一聲猝響，巨獸體內隱約有一股白光電流閃過，耳畔此起彼伏的陰森鬼嚎聲戛然而止，體表揩油般游走的幾十只血泥大手應聲崩潰成了一灘死寂污泥。

整個過程出乎意料地輕松。

‘這……怎么軟得像煮過火的面條……’

‘比食人花樹那些藤莖差遠了……甚至還不如西邊山崖里的蜘蛛精噴出的絲網有韌性。’

陸清元攤著手，茫然四顧，眉頭皺得更深了幾分。

這是他第一次與此世人族修士交手。

方才他見對方這聲勢浩蕩的術法陣仗，還以為自己今夜兇多吉少，難以重回青山，心中已然做好了坦然結束此生再入輪回的準備。

但此刻看來，倒是自己高估了這位修士的實力。

噗——

前方，單手扣地施法的道人仿佛遭遇了隔空暗勁重擊，身形猛地佝僂，埋頭吐出一大口鮮血。

“雷靈根！你……你……竟是天雷神宗豢養的妖獸……為何本仙在軍中不曾見過你！”

“本仙乃大炎伐蜀先鋒軍蒼狼營的秘探修士，奉趙蝶將軍密令來此地執行任務！你這孽畜趕緊滾回你主人那里去，休得瞎眼胡鬧！”

泥地中，道人抬頭，眼里閃過一抹意外之色，當即一邊大口嘔著血，一邊豎眉怒呵道。

什么天雷神宗豢養的？

老子是野生的。

陸清元心中不屑，對于對方的身份更是沒有興趣。

他沒有開口回答，而是低頭，用食指抹了一把自己原本被夜雨洗得干凈整齊、清爽柔順的蒼青色毛發上，被那無數血泥大手摸出的污跡，遞到粗大渾圓的鼻孔前微微一嗅。

只覺腥臭刺鼻，極其難聞。

一陣煩惱頓時涌上心頭。

“你將我弄臟了！”

龐然巨獸齜牙，口里發出一陣近乎咆哮的低沉斥吼。

陸清元抬手，直接將掌心那顆救治了李貴石的電丸扣砸向了道人。

噼里啪啦——

泥地上頓時涌動開一陣熾白電火，祠堂前亮如白晝。

待耀眼光芒散盡，道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唯有綿綿夜雨中充斥開的一股子焦糊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