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從起伏青山間緩緩升起。

雷雨洗滌過后的澄澈云層上滾動開一抹燦金色彩。

青城山中。

一灣清澈見底的碧綠溪水徐徐流淌著，粼粼波光中倒映出瑰麗如詩的群山剪影，仿佛青山腰間系纏了一根流動的精致玉帶。

飛禽于谷間盤旋覓食，走獸在林中悄然獵殺。

陸清元站在齊腰深的清涼溪水中，埋頭一絲不茍地清洗梳理著周身毛發。

內視腦海，經歷昨夜風波，食劫木鼎中的血光已然越過了腰部中線。

過了片刻，山澗晨風倏地躁動嗚鳴起來，空中氣溫陡然下降，就仿佛突然亂了四季，寒冬驟然來臨。

風聲停時，有白影閃過，一頭丈余長的大虎出現在了溪水旁。

大虎周身毛發玉白如雪，沒有任何雜紋，凡所至之處，空中半尺內的水汽皆都凝結成了粒粒細雪紛揚灑落。

它緩緩踱步在金色朝陽下，就仿佛一團亙古不化的冰冷雪團。

白虎瞪著深藍色的銅鈴雙眸，看一眼正在專注沐浴梳洗的青色巨猿，目光略微有些閃爍。

稍作猶豫后，它還是率先開口，主動喚了一聲，

“山君……”

山君，意同山神。

在陸清元未出現崛起之前，這頭修行了兩百年的冰魄雌虎才是青城山中最為強大的存在，是稱霸此山的唯一君主。

一山難容二君。

十一年前，為了鞏固自己的領主地位，它也曾主動出擊，與崛起途中的陸清元在一場暴雨中狹路相逢。

那場惡戰，它幾乎將對方逼至死境。

直到親眼目睹著陸清元抬手，抓住一道從天穹劈落入群山的閃電，不僅毛發未損，甚至還將之當做格斗的鞭索，揮舞著追著自己抽打時，它終于明白了自己與對方的血脈懸殊，驚恐地投降認輸了。

生活在這處青山內的異獸并沒有什么睚眥必報的恩怨概念。

它們信奉遵循的唯一法則僅有強者為尊。

當白虎嚇得在暴雨里俯首跪地，恭敬稱呼陸清元作山君時，便已表明徹底臣服于對方。

陸清元前世曾養過一只氣質同樣冰冷高貴的藍眼白貓。

和女友分手后，白貓被對方帶走了。

那日在雨中初遇這只白虎時，他腦海中第一反應便是聯想到了那只曾溫順躺在他膝蓋上，任由他rua摸，給一天勞累上班生活解壓的白貓。

白虎守規矩，落敗認輸便沒了任何攻擊動作，加之陸清元性子并不殘暴，對這頭大貓的觀感也頗好，在大雨里rua了一番這頭冰涼柔軟的大貓后，便饒過了它性命。

此后但凡在山中遇見，他便會逮住對方rua毛消遣一番。

熟絡后甚至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雪影。

“嗯？你找我有事？”

金色波光中，青猿抬起頭，看一眼在溪岸邊踱步的巨大雪團，一邊搓洗著鼓脹得可怖的胸肌上的毛發，一邊回應。

他本以為，白虎單純是來溪旁早飲的。

這條溪流，是青城山內諸多食物鏈上層的強大異獸才配享有的洗澡堂和飲水池。

過往他也經常在此遇見對方。

只不過這雌虎天性高冷，沉默少言，每每遇見他，只是恭敬垂首，閉著嘴溫順地任由他rua摸，很少主動開口招呼，除非陸清元先主動與它說話。

白虎點點頭，踱步到上游，一邊舔舐著清澈甘甜的溪水，一邊說道，

“昨夜你在山腳遭遇的那個人族修士，并未被徹底殺死，他身上藏有秘符，感應危機來臨時，便提前遮掩著他一縷殘魂悄然離體，逃走了。”

聽聞這話，溪水中猩紅的雙眸微微一凝。

陸清元相信雪影的話，在神魂方面，對方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它腹內便冷藏有倀鬼無數，隨時可以驅馭。

李貴石從外地回來，遭遇惡鬼纏身的消息，也是青溪村中祠堂里供奉的老魂向它求助后，它轉告給陸清元的。

他本以為自己昨夜已經處理得很干凈了。

畢竟那道人的尸體最后連毛發都未能留下一根。

卻沒想到，此人傍身的奇巧淫技如此多。

那人自言是什么軍中的密探修士，有殘魂離體逃走的話，便意味著，對方很可能會將在此地遭遇自己的經歷，傳遞回軍中……

自己下山只是想償還這段救命恩情。

卻未曾想到，恐怕又是無端招惹上了另一段因果……

略微沉默后，他開口問道，

“那人自稱是什么伐蜀先鋒營的密探，奉命來此地執行任務，你可清楚其具體目的？”

“我僅通過大山外戰死的游魂得知，近來蜀侯謀反，大炎神皇敕命鎮國侯伐蜀，半月前已攻下了附近的云陽城，蜀軍挾重兵退守劍閣道，以天塹地勢扼守要塞，布設下防御陣法，雙方正僵持不下，至于那修士密探來此地的目的，倒是不得而知。”

陸清元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青城山位于大炎仙朝西蜀郡境內這些基本信息，過去這些年來，他早已在和雪影偶爾的閑談中得知。

只是此刻才聽說，外界人族正在發生戰亂。

“此事因我而起，我會盡力一猿承擔任何結果，不會連累了青山生靈。”

他這人并沒有什么團結同類共同抵抗外敵的領導欲望，前世便是如此。

上一世，辦公室同事組織團建，他從未起身舉杯說過任何鼓舞人心的堂皇之話，總是一臉微笑，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慢慢吃喝。

他并非膽小社恐，只是與生俱來的不喜社交，與世無爭。

所以過去這十年沒有房貸催婚壓力的悠閑青山歲月，他才過得甘之如飴，樂在其中。

說罷，水聲嘩啦，他繼續低頭洗澡，細心梳理著蒼青毛發。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對陸清元來說，現在恢復身體的干凈整潔，保持心情的平靜，比什么都重要。

再世為青山野猿，從前體驗過的精致現代文明一去不返，如今的他無論在任何境遇下，都只想盡力追求保持一份最原始簡單的體面。

岸邊，白虎目光微閃，伸出粉紅舌頭，舔舐著虎爪，心中謹慎地組織了一番語言，

“山君神通廣大，或許可以嘗試著用人族的方式講道理？畢竟是那人族修士先對你動的手。”

“人族，畏威而不畏德，道理只是強者用來馴化奴役弱者的無形鞭索，手中越是掌握有強權力量的人，越不會遵循道理。”

“他們對同類便是如此，對于我這大山異獸，更是不必多說。”

“你放心，我自有我的法子。”

陸清元心中早已想得透徹，這也是他這十多年來從未走出青城山，嘗試去外界人族中尋求與前世同類接觸生活的原因。

白虎輕輕點頭，表示認同。

它雖未行走人間，但吞煉鬼魂百余年，讀取了不少人族鬼魂的經歷，對于人性的了解亦是深刻，自然清楚這番話背后的道理。

再沉默思索了幾息后，白虎幽藍色的雙眸看向水中的巨猿，承諾般鄭重地道，

“山君當初饒我性命，又賜我姓名，后續無論如何，雪影都會與山君共進退。”

說罷，不等陸清元作出任何回應，風聲再次刮起，白光閃爍間，空中紛揚灑下了一場細雪，隨即寒意離去，虎影消失不見。

會與我共進退……

陸清元抬頭，看著遠去的白影，微微一愣，心中陣陣感動如身下流動的溪水般，漣漪四起。

他知道，這頭白虎雖天性傲嬌，但卻也有著自己說一不二的準則。

當初說投降臣服，便是真的恭敬甘愿地任由他擼了十一年。

上一世，因為彩禮，相交多年山盟海誓過的女友轉身離他而去，卻沒想到再世為獸，竟在這茹毛飲血的大山中罕見地從一只初見便搏命的大貓身上感受到了患難與共的忠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