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冠軍早餐
- (美)庫爾特·馮內古特
- 4393字
- 2023-08-17 14: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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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韋恩是個鰥夫。他晚上獨自住在費爾徹爾德高地的一所人人都羨慕的房子里,那是該市最高級的住宅區。每一幢房子的造價都至少要十萬元。每幢房子占地至少四英畝。
德韋恩在晚上的唯一伴侶是一只名叫斯巴基的拉布拉多獵狗。斯巴基不能搖尾巴,多年以前它出了車禍,因此它無法讓別的狗知道它是多么友善。它不得不同它們不斷打架,耳朵被咬破,全身是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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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韋恩有個黑人女傭,名叫洛蒂·戴維斯。她每天給他收拾屋子,燒菜端飯,完了回家。她是奴隸的后代。
洛蒂·戴維斯和德韋恩講話不多,雖然他們都很喜歡對方。德韋恩把話都留給了狗。他會趴在地上,同斯巴基一起打滾,他會說這樣的話:“你和我,斯巴基”“我的老伙計,你好嗎?”如此等等。
這樣的情況一成不變,日復一日,甚至在德韋恩開始發瘋之后也是這樣,因此洛蒂沒有注意到有什么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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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爾戈·特勞特有一只名叫比爾的鸚鵡。像德韋恩·胡佛一樣,除了有他的寵物相伴以外,特勞特晚上也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特勞特也與他的寵物聊天。
但是,德韋恩向他的拉布拉多獵狗嘮叨的是愛情,而特勞特卻向他的鸚鵡大談世界末日。
“隨時會來,”他會說,“而且也該來了。”
特勞特的理論是,空氣馬上就會變得無法呼吸了。
特勞特認為,空氣開始有毒時,比爾就會在特勞特之前幾分鐘暈倒。他就向比爾開玩笑說:“比爾,你的呼吸怎么樣?”或者他會說:“比爾,你好像犯了肺氣腫的老毛病。”或者:“比爾,咱們從來沒有討論過你想要怎么樣的葬禮。你甚至沒有告訴過我你信什么教。”如此等等。
他告訴比爾,人類只配慘死,因為人類在一個這么美好的星球上干了這么狠毒、這么暴殄天物的事。他會說:“比爾,咱們都是埃拉伽巴路斯。”這是一個羅馬皇帝的名字,他讓一位雕塑師造了一個與真物同樣大小的鐵牛,腹腔中空,裝有一道門,可以從外面鎖住。鐵牛的口張著,那是里面與外面唯一相通的地方。
埃拉伽巴路斯會把人從門中送到鐵牛腹腔里,然后把門鎖上。那個人在里面怎么喊叫,聲音都會從鐵牛的嘴中傳出。埃拉伽巴路斯會宴請賓客,除了吃的喝的,還有美女俊男,然后他會叫個仆人點火。點的是干木柴,就放在鐵牛的肚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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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勞特還做了另外一件別人可能會認為古怪的事:他把鏡子叫作漏子。他喜歡把鏡子看成是兩個宇宙之間的小洞。
如果他看見一個孩子走近鏡子,他就會向那孩子搖手警告,極其嚴肅地說:“別走近那漏子。你可不喜歡到另外一個宇宙中去吧?”
有時有人會在他面前說:“對不起,我要去撒一泡尿。”英語里,撒尿也可以說“漏水”,意思是說話的人想要把身上的廢水從腹部下面的活門排掉。
特勞特就會開玩笑地回答:“那是我來的地方,你的意思是要偷一面鏡子。”
如此等等。
當然,到了特勞特死的時候,大家都把鏡子叫作漏子了。你瞧,甚至他的玩笑也那么受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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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時,特勞特住在紐約州科霍斯的一間地下室公寓里。他以安裝鋁合金防風暴門窗為生。他不管銷售方面的業務——因為他不會討人喜歡。討人喜歡是一種本領,能夠使陌生人一眼就喜歡上你和信任你,不管你心中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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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韋恩·胡佛很有討人喜歡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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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愿意,也會有討人喜歡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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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很有討人喜歡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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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勞特的老板和同事都不知道他是個作家。而且,也沒有一個有聲譽的出版商聽說過他的名字,盡管見到德韋恩·胡佛時他已寫了一百一十七部小說和兩千個短篇。
他寫的東西都沒有留下副本。他寄手稿出去時也不附寫明回信地址和貼好郵票的信封,有時甚至連回信地址也不附。他是從專業的寫作雜志上抄到出版公司的名字和地址的,在公共圖書館期刊閱覽室可以找到這種雜志,他如饑似渴地讀著。他因此與一家名叫“世界名著書庫”的出版公司聯系上了,他們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洛杉磯出版色情讀物。他們選用了他的小說——其中通常甚至沒有女人——以此來作為那些書籍和雜志刊登的淫穢圖片之間的填充。
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可以在什么地方或什么時候找到登出來的東西。他們付給他的只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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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甚至不寄給他刊用了他的稿子的書籍和雜志的贈閱本,他得自己到色情書店里去尋覓。而且他的小說篇名也常常被更改。例如,《泛銀河系稻草老板》被改成了《瘋話連篇》。
不過,最使特勞特不快的是,他的出版商所選用的插圖與他的故事毫不相關。例如,他寫了一部小說,講的是一個名叫德爾莫爾·斯卡格的地球人,他住在人人都有一個大家庭的小區里,而他卻是一條光棍。不過斯卡格是個科學家,他找到了在雞湯中復制自己的方法。他把右手掌心的活細胞削下來,與雞湯調在一起,再把雞湯照在宇宙射線下。細胞就變成了嬰孩,個個長得與德爾莫爾·斯卡格一模一樣。
不久,德爾莫爾一天就能生產好幾個嬰孩,他請了鄰居來分享他的驕傲和幸福。他舉行集體洗禮,一次多達一百個嬰孩。他以一個愛家之人的名聲出了名。
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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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格原來希望能通過迫使他的國家制定法律,禁止家庭人口過多,但是立法機構和法院都不愿正面接觸這個問題。他們反而通過嚴格的法律禁止未婚者擁有雞湯。
如此等等。
而這本書的插圖卻是幾個白人婦女和一個黑人男子一起鬼混,不知什么原因,那個黑人男子戴了一頂墨西哥闊邊帽。
特勞特見到德韋恩·胡佛時,他發行量最大的一部小說是《車輪上的瘟疫》。出版商沒有改換書名,但他用一幅引人注目的旗子遮住了書名的大部分和特勞特的名字,這幅旗子承諾道:

(內有張開大口的河貍)
張開大口的河貍是一幅不穿內褲的女人的照片,雙腿張開。這一詞原來是新聞攝影記者最初使用的,他們常常不得不看到車禍事故中和運動會上女人翻起的裙子,或者從防火梯下往上看到女人翻起的裙子。他們需要用一句暗語來向別的記者、有交情的警察和救火員喊叫,讓他們知道如果他們也想看的話可能看到什么。這暗語就是“河貍”!
而河貍實際上是一種大型嚙齒目動物。它喜歡水,因此會筑堤壩。它的形狀是這樣的:

而之所以吸引新聞攝影記者,使他們感到這么刺激的那種河貍的形狀是這樣的:

這就是嬰兒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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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韋恩小的時候,特勞特小的時候,我自己小的時候,甚至在我們到了中年和再老一些的時候,警察和法院都有責任保證這種平常的孔形器官不受非醫學專業的人檢查和討論。反正有個規定,比真正河貍普通一萬倍的張開大口的河貍按照法律是最應得到重重保護的秘密。
因此,對于張開大口的河貍,大家都趨之若狂。對于一種硬度不強的金屬,一種元素,也趨之若狂,這種元素被認為是所有元素中人人最想得到的。那就是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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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韋恩、特勞特和我都小的時候,這種對張開大口的河貍的迷戀擴大到了內褲。女孩子們想盡方法掩藏她們的內褲,而男孩子們則想盡方法要一窺她們的內褲。
女人的內褲是這個樣子:

德韋恩小的時候在學校里首先學到的事情之一,就是他在運動場偶然瞥見女孩的內褲時就要高歌一曲。那是別的學生教他的。歌詞如下:
我見到了英國,
我見到了法國,
我見到了一個
小女孩的內褲!
基爾戈·特勞特一九七九年接受諾貝爾醫學獎的時候宣稱:“有人說,沒有進步這么一回事。如今地球上只剩下人類這一動物了,我承認,這個事實似乎是一種令人感到糊涂的勝利。凡是熟悉我以前出版的著作的人都不難理解,在最后一只河貍死的時候我為什么特別哀痛。
“不過,我小的時候,有兩個惡魔同我們一起住在這個星球上,我慶賀它們今天都滅絕了。它們決心要殺死我們,或者至少要使我們的生命失去意義。它們幾乎得了逞。它們是殘酷的敵人,而我的小朋友河貍卻不是。它們是獅子?不是。是老虎?不是。獅子和老虎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我要點明的惡魔從來不打瞌睡。它們住在我們的腦袋里。它們是一心要得到黃金的欲望和——上帝做證——一窺小女孩內褲的欲望。
“我得感謝這種欲望這么可笑,因為它們使我們知道,一個人可能會什么都相信,可能會根據信念——任何信念——而做狂熱的事。
“這樣,我們如今可以把我們一度用于黃金和內褲的狂熱奉獻給無私,以此來建設一個無私的社會。”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下,然后就以挖苦的哭腔朗誦了他小時候在百慕大學會的一支歌的開頭。這支歌如今更有深意了,因為它提到的兩個國家如今已風光不再了。他朗誦道:“我見到了英國,我見到了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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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到德韋恩·胡佛和特勞特歷史性見面時,女人的內褲已大大貶值了。黃金價格卻仍在上漲。
女人內褲的照片已不值印照片的紙價了,甚至高質量的張開大口的河貍彩色影片在市場上也無人問津。
曾經有一段時間,特勞特最暢銷的書《車輪上的瘟疫》由于書中插圖,可賣到十二元一冊。如今它的售價只有一元,而且付這價格的人也不是為了圖片。他們付錢買的是里面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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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里文字講的是一個名叫“語言三號”的將要隕滅的星球上的生活,這個星球上的居民長得像美國汽車。他們有車輪,他們有內燃機當動力,他們吃的是化石燃料。不過,他們不是工廠制造出來的,他們是繁殖出來的。他們下的蛋里的嬰兒是汽車,這些嬰兒在油池里生長,而油則是從成人的曲軸箱中抽出來的。
“語言三號”有太空旅客來訪,他們獲知這個星球上的生物即將滅絕的原因:他們耗盡了他們星球上的資源,包括大氣。
太空旅客在物質方面愛莫能助。汽車生物希望借些氧氣,而且要太空旅客至少帶一個他們下的蛋到其他星球上去孵化,在那里再開始新一代汽車文明。但是他們最小的蛋也有四十八磅[1]重,而太空旅客自己身高才一英寸[2],他們的太空船還不如地球人的鞋盒大。他們是從齊爾托爾狄馬爾來的。
齊爾托爾狄馬爾人的發言人是卡戈。卡戈說,他所能做的只是告訴宇宙中的其他生物,汽車生物是多么棒。他對這堆汽油耗盡的生銹破車說的話是這樣的:“你們會消失,但不會被人遺忘。”
說到這里,這個故事的插圖是兩個姑娘,看上去是孿生姐妹,坐在沙發上張開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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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卡戈和他勇敢的齊爾托爾狄馬爾小人國機組人員——他們都是同性戀者——到宇宙各處漫游,讓大家記住汽車生物。最后他們來到了地球。卡戈把汽車的事老實告訴了地球人。卡戈不知道,地球人是很容易因為一個什么念頭中邪的,就像他們很容易因為霍亂或鼠疫生病一樣。地球上對什么壞主意、傻念頭還沒有免疫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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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根據特勞特的看法,人之所以不能拒絕壞念頭的原因就在于此:“念頭在地球上是敵意或友誼的標志。它們的內容并不重要。朋友與朋友一致,是為了表示友誼。而敵人與敵人不一致,是為了表示敵意。
“地球人有他們的念頭已有幾十萬年了,它們無關緊要,因為他們反正對之沒有什么辦法。念頭可能就只是標志而已,像任何別的東西那樣。
“對于念頭不起作用,他們還有一句名言:‘如果愿望是馬,叫花子也會騎。’
“但是地球人后來發現了工具。這時與朋友一致可能是自殺,或者甚至更糟糕。但是一致還是繼續,不是為了常識、禮貌,或者自保,而是為了表示友好。
“地球人繼續保持友好,即使他們應該好好地思考。甚至當他們制造電腦代替自己進行一些思考時,他們設計電腦也不是為了智慧,而是為了友誼。因此他們命中注定要滅亡。殺人的叫花子就可以騎馬了。”
[1] 一磅約等于0.45千克。
[2] 一英寸等于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