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冠軍早餐作者名: (美)庫爾特·馮內古特本章字數: 2430字更新時間: 2023-08-17 14:41:01
前言
“冠軍早餐”一詞是通用磨坊公司的注冊商標,用于一種谷類早餐食品。使用該詞作本書書名,并無意表示與通用磨坊公司有什么關系,或是由該公司提供贊助,亦無損害他們的上好產品的聲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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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所題獻的對象菲比·赫爾蒂,就如常言所云,已不在人世。我在大蕭條末期遇到她時,她是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個寡婦。我當時大約十六歲。她大約四十歲。
她很有錢,但是自從她成年后,每個工作日都去工作,當時也是如此。她在印第安納波利斯《時報》上寫了一個專欄,為失戀者指點迷津,內容通情達理,文字幽默風趣。《時報》是一份很好的報紙,如今已經停刊了。
停刊了。
她還為威廉·H. 布洛克公司寫廣告,這是一家百貨公司,如今仍在我父親設計的一所大樓里營業,生意興隆。她為夏末草帽大減價寫了這么一則廣告:“價廉至此,可給馬戴,可鋪花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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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赫爾蒂雇我為青少年服裝寫廣告詞。我必須穿我所贊美的衣服。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同她的兩個兒子交了朋友,他們的年齡與我相仿。我成天都待在他們家里。
她對我和她的兒子,還有我們帶來的女朋友,都講淫猥的粗話。她這個人很有趣。她的思想很解放。她不僅教會了我們在談論性的問題的時候講沒有禮貌的粗話,而且在談論美國歷史和著名英雄人物、財富分配、學校,以及所有問題的時候都講沒有禮貌的粗話。
我如今就是靠講這樣沒有禮貌的粗話來謀生的。其實這方面我并不擅長。我不斷地模仿菲比·赫爾蒂講沒有禮貌的粗話,她講起來是那么優雅自如。我如今覺得,要做到優雅自如,她比我容易,這是大蕭條的情緒的緣故。她相信當時許多美國人相信的東西:一旦繁榮來臨,全國就會幸福、公正和合理。
我再也沒有聽到那個詞了——繁榮。過去這是“天堂”的同義詞。當時菲比·赫爾蒂能夠相信,她提倡的沒有禮貌的粗話能夠表現美國式的天堂。
如今她的那種沒有禮貌的粗話已成了時尚。但再也沒有人相信有一個新的美國式天堂了。我當然很懷念菲比·赫爾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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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在本書中所表示的懷疑,即人是機械制造的人,人是機器,應該指出:患了晚期梅毒、脊髓癆的人——大部分是男人——是我小時候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商業區和馬戲團觀眾中常見的奇觀。
這些人身上密布專門鉆肉的小瓶塞鉆,只有用顯微鏡才能看到。患者的脊椎是通過小瓶塞鉆穿過脊椎之間的肉連接在一起的。梅毒患者似乎極有尊嚴——腰板挺直,雙眼直瞪。
我有一次看見一個患者站在子午線大街和華盛頓大街轉角的路緣上,就在我父親設計的大掛鐘下面。這個交叉路口被當地人叫作“美國的交叉路口”。
那個梅毒患者站在那個美國的交叉路口使勁地在想,怎樣抬起雙腿走下路緣,把他的身軀送過華盛頓街。他微微地顫動著,好像身上有一臺小型發動機在空轉。他的問題是:他的腦子,也就是給他的雙腿發出指令的源頭,已被瓶塞鉆活活吞噬了;傳達指令的電線已不再絕緣,或者已被咬透。一路上的開關都被焊死了,不是開著,就是關著。
這個人看上去像是個很老很老的人,盡管他可能只有三十歲。他想啊想,然后他像歌舞女郎那樣甩了兩次腿。
我當時還是個小孩子,他看上去當然像一部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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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往往把人想作橡皮做的巨型試管,里面有化學反應在咕咕沸騰。我小的時候,見過不少的人患甲狀腺腫大癥。德韋恩·胡佛也是如此,他是龐蒂克汽車代理商,即本書的主人公。這些不幸的地球人的甲狀腺這么腫大,仿佛脖子里長了西葫蘆似的。
結果是,他們要過平常的生活,每天必須吸收百萬分之一盎司不到的碘。
我自己的母親就因為服用化學藥物而傷了腦,這種化學藥物原本是用來幫助她睡眠的。
我情緒消沉的時候,吃一小片藥丸,情緒就又好了。
如此等等。
因此,我創造小說人物時,總是忍不住要說,他之所以成為他這個樣子,是因為線路出了毛病,或者因為他那一天吃了微量化學品,或者沒有吃微量化學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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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對這本書有什么看法?我感到很糟糕,不過我對自己的書總是感到糟糕。我的朋友諾克斯·伯格有一次說,某一部讀起來很費勁的小說“好像是菲爾波德·斯都奇寫的”。我想我在寫這部似乎是按程序寫作的書時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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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書是我送給自己的五十歲生日禮物。我感到自己仿佛剛爬上屋頂的斜坡,正要爬過屋脊。
按程序我在五十歲時要作孩子氣的表現——褻瀆《星條旗之歌》,用一支粗頭鉛筆畫納粹旗、屁眼和其他東西。為了使你對我為這本書作的插圖的成熟程度有個大致了解,這里是我畫的一個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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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這么做是要從我的腦袋里清除掉所有的垃圾——屁眼、旗幟、內褲。是的,這本書里有一幅內褲的圖畫。我把我其他作品里的人物也扔了出去。我不想再表演木偶戲節目了。
我想我是要把我的腦袋清理得一干二凈,就像我五十年前降生到這個已被糟蹋破壞的星球上來時那樣。
我認為這是大多數美國白人應該做的事,也是模仿美國白人的美國非白人應該做的事。別人裝進我腦袋里的東西,反正不是完全嚴絲合縫的,常常無用而且難看,互相不合比例,同存在于我腦袋之外的實際生活也不合比例。
我的腦子里沒有文化,沒有人性的和諧。我不能再過沒有文化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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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這本書是丟滿了垃圾的人行道,這些垃圾是我走回到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去的時間旅行中一路上丟在身后的。
我在回程旅行中會來到這樣一個時候,那就是一個叫作停戰日的神圣節日,十一月十一日,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當德韋恩·胡佛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打過仗的所有國家的所有人民都在停戰日——第十一個月的第十一天——第十一小時的第十一分鐘沉默志哀。
就是在一九一八年的那一分鐘里,成千上百萬人停止了互相殺戮。我曾經同那些在那一分鐘身在戰場上的老人談過話。他們異口同聲地告訴我,這突然的寂靜是上帝的聲音。因此,我們中間仍舊還有一些人能夠記得上帝在什么時候對人類說了明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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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戰日后來成了退伍軍人日。停戰日是神圣的,而退伍軍人日則不是。
因此,我要把退伍軍人日扔在身后。我會保留停戰日。我不想扔掉任何神圣的東西。
還有什么是神圣的?哦,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比方說。
還有所有的音樂。
菲爾波德·斯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