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8章

  • 彗核
  • AT0036
  • 11759字
  • 2023-09-08 23:43:36

“作為人類,我不認為這種做法有什么問題。相反,它或許是歷史上最公平的分配辦法。你一早也知道我的態度,不然我也不會問你電車問題。”米勒夫人說。“但是任何個體的回答都是建立在他們各自由現實構成的立場上。你聽到的反對意見與支持意見都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倒是只能證明他們本身的苦衷罷了。所以恐怕,客觀而言,我的態度不能作為你判斷的依據,即使看似你聽從了誰的意見,作出的決定也的確出自你自己的立場。”

就像斯芬克斯說過的,個體作出的任何行為都經過了個體加工,看似執行他人需求,實際上或多或少都代表了個體本身的選擇。是主動或是被動,沒有輿論壓力時,承認由于自己判斷作出這樣的選擇,沒有優劣之分。只有急著脫罪時才忙不迭地把理由都放在他人身上,為的只是獲取社群支持,對于個體本身而言沒有多大意義。米勒夫人似乎并未對他以這種方式出現而感到訝異,更像是已知道有這樣的結果一般。他自米勒夫人的折躍井研究房間消失,去找下一個目標。

“他們要做什么就讓他們做什么嘛,你能提醒的已經提醒過了,甚至都已經為他們鋪好了路,他們非要走荊棘叢,就讓他們挨扎,為自己的認知買單好了,說不定你覺得百害無一利的東西,人家還覺得是養生法寶。”即使交談發生在電路中,字里行間透出的生動語氣絲毫不亞于面對面談話。“至于還剩多少,帶上明眼人就完事了唄,不然還想咋的,你一次只能選一條路。當然了,你現在看起來可以選很多路。別想著去改別人的想法,順著他們想法去老老實實當個乙方就好,皆大歡喜。”

“為什么我這么熟練?看看史哲書吧!充分考慮與尊重其他人的需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根本不愁擁護者。人們根本就不在乎正確與否,只在乎他們本身利益的最大化。”

科林說歸這樣說,奧托能感到這個意識體對他的防備尤其重,只是對他無計可施而已。他如來時一樣又悄然消失,來到一個簡陋的房屋。他們已經與公理號斷連,這個房間被用于調配每日進入折躍井的人群。然而只有深夜,忙碌的人群才不會不斷進出。

她就在這里,此時正在休息。但他已經觸碰到她了。沒等他呈現自己的投影,她就已經轉過頭來,無比冷靜地看著藍白色投影成。

兩者相對無言。

“我猜你一定很疑惑為什么我能發現你。我也很疑惑為何自己有這種能力。我很早就意識到它的存在,并且它隨著我的成長不斷增強。自你去過折躍井之后,這種直覺開始變得清晰。”殘疾女孩先開口了。

“阿萊茜絲,你在和誰說——老天爺啊。”格蘭德驚在了門口。

他將同樣的問題拋了出來。

“絕大部分人都很喜歡這種做法。只有極少數有悟性的,或是生性警惕的,會去思考這其中或許有什么隱藏的信息。但是這樣的人多了不是好事。”

老人一直打量這單調得只有明暗區分的投影,只有一個模糊的外型,和敷衍的、平面化的紅色單光學鏡,顏色暗淡、飄忽,仿佛下一秒就會和他本身的混沌融為一體。

“有主見的從來都是少數,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隨波逐流,寧可被關在信息繭房里也不愿多花力氣看外面一眼。聽起來很殘酷,但是社會唯有大量存在這樣的人才能運轉,必須讓他們保持在這種狀態,不讓他們知道未來的路是什么,不能讓他們產生去多了解的動力。螞蟻和老虎就是兩個極端,社會性與非社會性的典范。如果每只螞蟻都像老虎一樣全能全謀,螞蟻窩必定崩塌,所有螞蟻都會跑得一只不剩,都去外面做見面就殘殺的老虎去了。你認為人類是在螞蟻——老虎這個坐標的哪個位置呢?那個位置要讓人類達到什么樣的比例呢?如果你想讓社會繼續存在,你認為是讓他們知情好,還是不知情好?什么時機再讓他們知情?”

阿萊茜絲看著老人。奧托沉默不語。

“既然你以這種方式出現,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歐羅拉的測試。我不打算欺騙你。若是欺騙,遲早會被你——或者歐羅拉發現。假如這個答案不合你意,而要被歐羅拉殺死,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接受了。只是那個結果早到或者晚到的區別。”

對抗思維。格蘭德對他的態度和他對斯芬克斯的態度如出一轍。這真是個奇特的發現。為何大家都選擇坦誠?因為覺得對方是比自己更神通廣大的存在,說以認為如果撒謊了,也會被發現,所以不如說實話嗎?

“我想和阿萊茜絲單獨談談。”奧托說。

老人讓出了這個房間。女孩閉上眼,伸出雙手,準確地“浸入”到奧托所在的場內,穿透了緩沖層,直達他的濃稠核心。不在投影里,而緊貼著機器壁上。那就是膠凍一樣濃稠的某種觸感,與靜電或相斥的相同磁極類似。那里面沒有任何攪動,沒有電流的刺痛感,平靜得如同溫水一般。過了一陣,她睜開眼。

“阿萊茜絲。”他低聲問。“你對此的看法如何?”

殘疾女孩只對他微微一笑。

“我認為,如果你的動機只是為了人類的福祉,與自己的利益無關,那你就適合做這件事。”她抽回手,但是還能感受到對面微弱的存在。即使她的觸感也已經發生適應。“無論結果是否達到客觀上的‘最優化’,若是大家感受到對自己的尊重與善意,自然會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不會在意客觀的結果。即使有第三者旁觀,也不會對你過于苛求。”

“……你能感受到我的動機嗎?”他其實沒指望阿萊茜絲能回答這個問題。阿萊茜絲不是斯芬克斯。

“不能。但我感到你很平靜,很安和,純粹想來獲取一個答案,不是在答案背后另有所圖。”阿萊茜絲說。“你現在的狀態和我的很像,但你的體積和密度都更大。”

他的投影望著阿萊茜絲。這團小小的、稀薄的、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堅定存在的意識體,是地球鎮上唯一一個能被他直接捕捉到的自然人類意識,就如同天生缺了個口,讓人能夠一窺其內的雞蛋,正如她外在的殘疾缺陷。但這也讓她獲得了觸摸更多維度的能力。她的全部遠不止于此。她父親離開前說的沒錯,這個世界抽走了她自由行動的大門,卻給了她一扇比其他人更好窺見星空的窗。

她不能被埋沒在地球上。她理應用她那雙更敏慧的眼睛,幫人類看到更多。

“你從哪里獲得的這個能力?歐羅拉?”阿萊茜絲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投影,即使她知道本體不在那兒。“真的嗎?這樣我就得親自去折躍井里找答案了。”

一聽她這樣說,他就涌過一絲絞痛。這些孩子怎么都這樣!“你進去太麻煩了,我可以幫你找到原因。”

她迅速地再次把手放到機器表面。他們都感受到磨砂一樣的粗糙質感,和之前的平靜光滑兩個樣。她狡黠地眨了一只眼睛。

“看來是相當不樂意。”阿萊茜絲說。奧托沒有躲閃,讓她知道自己的立場也好。“我本不必一定要知道的。而且知道它,也對我的生存沒什么好處。但你知道為什么我要這樣做嗎?”

奧托等待她的發言。雖然什么都沒說,她不再感到粗糙的磨砂抵抗感,那就是奧托給她的回應。

“是求知探索欲。它能蓋過對生存的渴望。只是為了活著而不明不白地過一輩子,最后算起來,除了過的那些時間以外,也什么都得不到。但是若是解除了這個困擾一輩子的疑惑,生命最后結算的時候,不就多了一項價值嗎?時間長短反而是其次。”

阿萊茜絲感受到那個比她更充分、更明顯的存在內部開始發緊、打結,仿佛纏繞在她手指上的頭發絲。當真正面對同樣場景的時候,總會因為這樣的事情不愿接受他人意愿。她多想用自己的那一點點平靜去感染他,但是力不從心,她也只能觸碰到對方表面的一點點。

“我去折躍井求知的動力,難道和你去找隕石坑、發現折躍井,以至于現在來這樣問我,不是一樣的嗎?”阿萊茜絲說,“為什么你作為一個服役700年的指揮官,不去首選讓其他人執行這些任務,讓你自己處于不會陷入險境的位置,只是因為你不想麻煩別人,或者不信任其他人,或者認為必須身先士卒,所以完全不顧自己的性命,甚至脫離了現實的需要?”

收緊的無數頭發絲突然怔住了。阿萊茜絲如同從一盆緊繃的橡皮泥中拔出手,向后坐在地上。

“你或許認為自己做的這些選擇是符合邏輯的,但是我們很容易看出其中的端倪。你自己可能從不知道這點。奧托,你一直都是一個自主能力極強的個體,不需要指令也能輕松活下去,甚至比瓦力伊娃還要強大。所以很多人才會恐懼你,恐懼你老實執行指令的表面背后那個同等強大的自主決策能力會隨時顛覆表面,輕松打破他們為你制造的牢籠。”

投影消失了。

她突然感到一團溫暖的云霧緊緊包裹住了她。然后投影再度出現。

“謝謝,阿萊茜絲。”奧托說。“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陷入危險。”

“我知道啦,你想讓我上飛船,但我也得知道我這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一陣涼風刮來,那股薄弱的壓力消失了,她知道奧托離開了。

————————————————————————————————————————

“我可沒什么人類未來的偉大理想。你也知道,我的目標就是實現人與人之間的意識交流。我不想考慮這項科技到底會對人類社會造成什么影響,那都是政客的事。我不過是個單純的科研人。”勞倫斯歪著頭,饒有興味地打量面前這個投影。“對我來說,這個技術研發成功后,地球鎮就會被忒亞二號破壞,倒是一件好事,因為再也沒有讓政客傷腦筋的不良后果了,我也不會因此背上類似于打開潘多拉魔盒的罵名。”

“所以,既然歐羅拉都支持讓我填上這個空缺,這大概是我上輩子積德了。只要能看到這項技術實現的那天,就算我這輩子沒白過。”勞倫斯繼續轉回那片繁星一樣的神經位點圖像,幾乎將他淹沒在無數的星座之中。另一個被招募進超空間基地的志愿者正安靜躺在一邊,雙目合上。這里不再有繁復的導線,不再有插頭,而是半透明水光一樣的基質,從墻上直接延伸而下,整個包裹志愿者的頭部。志愿者頭上一定早就接入了好幾個和勞倫斯之前一樣的微芯片,通過頭發絲一樣的光纖將腦的活動事無巨細傳入那個由歐羅拉構建的透明空間基質臺。

“看樣子歐羅拉已經成功讓你加入她的意識了。每次都是這樣,看來人工智能之間的兼容度比人類高太多。不過,鑒于你機體的仿生程度,以及現在我們的進展,我很希望你能協助我們加速這項科研工作。對你的目標來說也是有利的吧?”勞倫斯說。“你認為呢?”

瘦高男人沒等來投影的立刻回應,那藍白色的模糊投影緩緩消失了。勞倫斯只聳聳肩,沒有過多情緒起伏,正如他看到奧托突然出現的時候一樣。

————————————————————————————————————————

奧托哪里都沒再去。原本他只是在超空間基地里隨意選了一處不呈現投影的地方,但他的周圍開始逐漸擴散、明亮,形成一個球形的灰色空間,將他再次包裹其中。

盡管只找了寥寥幾人,卻有倏忽一瞬,他好像看到了一管通透的景象。就好像在混沌黑暗中向前閃的一束光,照亮了黑暗墻面上的鮮艷圖畫。

他一愣,但是決定繼續思索這些人給他傳達的信息。這次,光束變穩定了。只要他堅定執行計劃的信念,他就能看到執行后的結果。而這結果不止是圖景,還有生動的反饋到內心的感受。

顯然,如果他要看得更多,他就必須繼續朝這個方向走下去。如果他不走,這個方向也是黑暗。而他看不到其他的方向,即使他很容易就能作出其他的計劃。只有他確實想采取某種行動的時候,才能看到相應的結果。

他仔細咀嚼抓到的那區區一管風光。人們比往常都要溫和的姿態選出他給他們的選項,一切秩序安然。但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如果要看到他們后面的情況,他就必須繼續前進。奧托感到一種強烈的要繼續看下去的渴望。而剛剛與阿萊茜絲的對話猛然讓他警覺。這就是求知欲嗎?或者僅僅是歐羅拉精心設計的幻覺,讓他陷入其中,好讓他自以為看得更遠,實際上還只是一意孤行?

獨裁一定會出問題,若是要防止自己只能選擇走那一步,就得納入其他觀測系統。他頗有些恐懼地發現,若是要增加其他對照,其他人也是要像他這樣進入歐羅拉的體系內,才能讓他共享到其他圖景。橫豎都只能走同一條路。他不由得不斷思考阿萊茜絲的話。到底是探索欲讓他走得更遠,還是為了人類福祉讓他走得更遠。

久未現身的斯芬克斯突然被激活。

“發現了自身新的可能嗎?”它重現在他面前,語氣神情倒很平靜。“你知道每個人都有局限性。”

“我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的因果律,或只是我愿望的投射。”奧托回答。

“嗯,歐羅拉沒有必要編造美好結果來引誘你做選擇,她沒有任何欲望。你看到的并非完全是你的愿景。”斯芬克斯說。“雖然未來確實由你當下的選擇,以及你對這個世界認知的態度決定。任何人都是這樣。”

“這個強觀察者的干預機制是什么樣的?”

“好問題。只有清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你當下的概率云狀態確定,才能與未來形成概率云的持續連接,才會讓你看到相應結果。這就是強觀察者。人類早就對此有所直覺,只不過歐羅拉能把它轉化成更具體的東西罷了。”它說。“你想讓其他人納入系統擴大你的視野也沒關系。不過,納入的那些人也得有明確的目標,不然你從他們角度看到的也是混沌,甚至可能干擾你的視野。”

就在斯芬克斯講述的一瞬間,那束光猛地亮了一瞬,穿透了原來那幅圖畫,更多的感受涌進來。他本能地想抓住,想往前看到更多,卻沒能如愿。

即使歐羅拉沒有編造畫面,這種遠超其他人的信息量也足夠讓一個凡夫俗子上癮。這是獲得了其他個體都沒有的能力,無論是出于自私還是為其他人著想,都會為了看到更多的結果而繼續往前走,往前探索,甚至無法顧及其他方面。他猛然明白西本說的那繆斯的攝人心魄的魅力。曾經在人類剛剛發明網絡時也一樣,無數的人只是為了解答生活中一個毫不起眼的問題,結果在尋找的過程中,這個問題在那短短的幾個小時內成為了生活的全部,而實際上解決這個問題不需要花費那么高的成本。

或許斯芬克斯說的是對的,這只是個具象化的把戲罷了。即使他能看到一定范圍的未來,卻對他決定當前行動并不充分必要。思定后,那束光反而變得更加穩定。他得以仔細辨認那全息畫面,或是可能的“記憶”,無比冷靜地提取里面人們對這件事的反饋。

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工具。把看到的圖景作為反饋參照,讓他得以不斷修正現在的做法,嘗試選擇與納入新的變量。他豁然開朗,不必立刻知道長路結果,一點一點實現他的初始目標也不錯。

斯芬克斯還沒有消失。他幾乎是急切地抓住那個幻影。有什么事情發生改變了,在那個灰色空間里,他不再只能被動地癱瘓在原地,而是逐漸能夠成形,運動,盡管相比斯芬克斯仍然十分粗糙,正如他本身的投影。

“阿萊茜絲為什么也有和我類似的能力?”

斯芬克斯沒有被他的行動激惹。這時他才表現得更像一個程序。

“阿萊茜絲是歐羅拉放在人類之中的觀察者,折躍井在地球鎮開啟之后,歐羅拉就開始了這項工作,這是她對于人機連鎖的嘗試。當然,阿萊茜絲在獲得覺察其他維度的能力同時,也使得一部分的其他基因受損,因此出生殘疾。在她之前,已經有過數十個胚胎夭折。阿萊茜絲是第一個具有多維度覺察能力同時存活的孩子。”

斯芬克斯不才說過歐羅拉沒有欲望嗎?這又是什么情況?那狼頭人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強烈驚訝。但它只是瞥他一眼,沒有過多反應。

“別認為歐羅拉在做什么不人道的實驗,這只是大勢所趨。她并不是強觀察者,無法預見到你的復蘇。如果沒有你和勞倫斯,阿萊茜絲就會成為流星體降落之前,歐羅拉與人類之間唯一的溝通者。”斯芬克斯說。“不然,全體地球上的個體就可以一直安穩地過下去,對一切都不知情,直到忒亞二號落下來的那一刻。”

奧托沉默了。

“但是現在,阿萊茜絲作為與歐羅拉共生的自由個體,你不得干預她的任何選擇。”斯芬克斯斬釘截鐵,“我不能告訴你歐羅拉會不會保護她。你也決不能替她解答她的疑惑。”

“違反了會怎么樣呢?”斯芬克斯讀出奧托的疑問,湊到他跟前,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奧托,溫熱鼻息直沖而來。“你會毀了她。”

斯芬克斯說完就消失了。他重新被拋進根系一般的超空間通道。

米勒夫人、折躍井小隊、科林、阿萊茜絲,甚至格蘭德,都支持他執行最新的方案。

剩下的人類,如果修改折躍井的圖靈測試,也能知曉,然后滿足他們的需求吧。

似乎暫時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他再次出現在勞倫斯的那片繁星里,在瘦高男人注視下,他將屬于自己的金色粒子球體立在星辰邊緣,如同耀眼恒星。

————————————————————————————————————————

時間飛逝,隨著進入夏天,受過海嘯毀滅性攻擊的地球鎮上,水源與食物安全不斷受到高溫威脅,申請進入折躍井遷徙到中原的人們開始變多。

中原的環境比地球鎮確實好很多。濕度溫度適宜,平原廣闊,人們帶來的谷物長勢喜人,今年應該會有個好收成,能極大緩解大家的食物焦慮。通過成為同步衛星的探測船,兩地的人們得以互相溝通。中原與地球鎮的生活質量差距開始顯現。原本一些在修飛船,打算跟飛船走的人也開始動搖。大潮涌動之下暗波也始振蕩。

有家庭為成員終于團聚而歡欣雀躍,也有家庭正在陷入爭論甚至爭吵。中原上有父親苦苦勸執拗的青年趕緊遷來中原,地球鎮也有中年為全家其他老少一聲不響已經抵達平原而勃然大怒。折躍井卻不在乎,一旦只是將兩個地方連接,每日遷移的人群就變得彈性可控,不再需要定量定點,地球鎮甚至可以在8個月內完全將全部人口遷入中原。它恣意吞吐著與日俱增的、單調蒼白的數字,盡管本質上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沒有人能從這場大潮中脫身,除了原本就是太空人的絕大部分康斯特號人。當然,也有部分康斯特號人不愿再回到太空。他們斗膽向組織提交了申請書,出乎意料地,康斯特號高層爽快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地球鎮人有些驚異地看著這些瘦高、蒼白,但是逐漸能夠脫離外骨骼的、滿臉決絕的太空人排在前往折躍井的隊伍里,更加堅定自己前往中原是正確的選擇。

漢早就走出蝸居的儲藏室,加入修理公理號船艙的大軍。他理應已經實現自己的愿望,此時卻邊修邊滿面緊繃。這里條件確實苦,通風系統尚未徹底修復,船艙里熱得要命。每天吃的都是公理號食品制備機里出來的糊糊。原料是海藻,肯定沒有挑干凈雜質,還混著夏天海藻特有的一股苦味。

他也戴上了康斯特號人的小圓片。修船同時,他聽到昔日同伴已經去到中原,那個一看書就頭疼的拉什,正興高采烈向他介紹清涼的干風和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拉什的描述讓他也有些動心,但想到一離開這里就又得沒完沒了地干農活,漢好不容易抵制住了拉什的誘惑。

老天爺,一提到遷徙漢就無比煩躁。如果不是他呆在船上,父母早就進折躍井遷移到中原,并開始開墾自己的土地了。父母一向極端反感誤農時,特別是由于漢對留在飛船上的固執錯過農作時機,老肯特已經無數次與自己的兒子發生爭吵,兩年來父子關系再度急劇惡化。

真是可笑,憑什么因為我是未成年人,他們就必須得留在地球鎮,好像是我逼著他們留在這里似的,實際上我們根本一面都見不著,未不未成年根本無所謂。漢雖這么想,內心卻十分糾結。他預感到,只要自己出現在父母面前,看這最近的態勢,很可能免不了要來一場父子之間的惡斗。他這兩年終于趕上同齡人的身高,雖出于營養失衡還是瘦,和根細竹竿似的,但他不再會被父親揚起的手掌威懾。而其實,他還是十分期望能見到他們,拋開任何問題于腦后,坐下來只享受純粹的家庭之樂。

真想和他們面對面好好談談,讓他們上船來幫忙,不要被中原的美好蒙蔽了雙眼啊。漢每想到此就嘆氣。在哪里都是團聚,為什么偏偏不能團聚在飛船上呢?現在上飛船的人又正在不斷流失,康斯特號不會拒絕區區兩個人上來的。他強烈反對父母同其他人前往折躍井,因為他預感到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目前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從中原回來,也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對前往中原后悔。這十分不符合人群正態分布,甚至偏態都不是的狀況讓漢直覺有些不安。盡管他的母親,多次單獨找他聊,勸他和老肯特不要再強迫對方接受觀點了,不同人的命就是不一樣的。他們做了一輩子農民,下半輩子離不開土地。如果漢不再勸他們留在飛船上,她也會勸老肯特讓兒子留在飛船上。最后她還告訴漢,她懷孕了,漢馬上會有一個妹妹。

最后一個消息宛若晴天霹靂,聽到它的時候,痙攣的刺痛自圓片一路爬滿了整張臉,久久才衰變成一碰就痛的麻癢,幾個小時都陰魂不散。

為什么是這個時候!無數思緒在他腦中亂竄尖叫。夜晚他頂著麻木的臉坐在面向大海的登艦平臺上,溫暖潮濕的海風輕柔拂過他,觸到皮膚的瞬間都變成針扎。他望向腳下洶涌拍擊艦腳的海水,看著那昏暗的海霧,有那么一瞬間生出了一頭向下扎去的想法。他其實一點都不想死,只是,滿心焦躁不知該向何處發泄,如同猛獸,伺機尋找一切可能拽著他向外攻擊,甚至不顧是否同歸于盡。

“嘿,小鬼。”他被聲音刺得一激靈。向后看去,身穿全白速干衣的越南人投影向他走來,表情卻很嚴肅。

“怎么?”他懶得在此時應付這自動駕駛的無理要求。

“我想問你個情況。”范文泰的投影坐在他旁邊。“是有關奧托的。他是不是從來沒找人求助過?”

漢愣住了。他思考好一陣。“他……他也問過我一些問題。”

“不是,不單純是問問題。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自己分析信息,然后自己作出決定并執行,從未與其他人合作過?”

漢怔住了。

“好像是的。”漢看向越南人,心里隱隱感到有些不安。“我一直覺得他有譜,不需要幫忙。怎么了?”

范文泰沒立刻回答。

“你又遇到他了嗎?”漢感覺已經開始減弱的麻癢轟地一下又起來了。

“他一個多月前回來找過我一次。”范文泰說。“飛船上很安靜對吧,那不是船員們疏忽的問題。你不知道他現在成了什么東西。如果那還是他的話。”

“一個可以直接繞過公理號警戒,甚至我新布下的防火墻,侵入我通訊系統的電子鬼魂。”范文泰說得平靜,漢感到惡寒滾過脊梁。“但是他什么都沒做,只是問了我幾個問題。其中一個是,作為人工智能應該如何看待人類下達的指令。他從來沒和你,或者其他機器人探討過這樣的問題吧?”

“沒……沒有,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和其他機器人談過,但我覺得應該……沒有。他一直都很沉默,沒見他和哪個機器人親近。”漢說。“我一直以為是他失去了自己的GO-4才會這樣,也對你講過他那一直在自我斗爭的狀態,所以我也從不敢刺激他。”

“嗯,問題或許就出在這里。”范文泰說。“一個看上去孤獨的個體不一定很孤獨,可能只是他習慣了這種自力更生的狀態。然而,一旦有外界的刺激打破了他自洽的整個運行體系,他仍然會本能地用原來的方式解決新的問題,盡管他知道原來的方式不一定符合邏輯,卻無法脫離這個慣性。”

“奧托只是問我了這幾個問題,但沒有向我說他具體碰到了什么困擾。一個可能是他不信任我,另一可能是,他高傲到不認為我能解決他的問題。所以寧可從我這里獲取某種行事的方向,重新納入到他那套自洽體系里去對抗外界的那個刺激。”越南人說。“簡而言之,我感覺他在求助,但死活不知道他在求助什么。他可能會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一系列決定,知道不,哪怕他不懂,但是他不會拋棄自己的自洽體系,寧可自己去找答案。”

“你是說,他……他成了‘電子鬼魂’之后要變……變樣嗎?”漢感到全身的血液忽上忽下,從一處忽地涌到另一處,手腳一會兒漲得發麻一會兒收縮得冰冷。

“對我們的影響是,我們根本無法預判他的行動。不知道這些問題在他那里會拆解成什么有用的成分,然后回饋到這里。”范文泰望著大海南面,銀河開始顯現。“但有一樣是確定的。”他望向少年。“他讓我看好你,不要離開飛船。”

“你趕緊找阿萊茜絲上來。”投影接著說,漢有些驚恐地看著那個嚴肅的亞洲人面孔。“我預感他可能要在地球鎮做些什么不尋常的事情。”

“地球鎮要怎么了?”漢無法掩飾自己語氣中的恐慌,“到底會發生什么事情?”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也是你知道的,8個月內,撤離地球鎮。”

“你肯定知道,只是不告訴我。”漢下意識地抓范文泰的衣領,卻掏了一把空氣,差點向前撲倒。“你不告訴我,我怎么勸我爸媽上來?他們根本不知道嚴重性!我也不知道怎么勸!”

范文泰沒有躲開,他歪著頭思考了數秒。然后面對少年。

“你要想到,有什么他讓我必須留你在飛船上的原因,那肯定非常嚴重是不是?到底是怎么個嚴重法呢?你推理一下,什么情況必須留飛船,甚至不讓你去中原避難?”范文泰冷冷看著少年。“我可不是站在讓飛船留住乘客的角度說哦,飛船不差你一個人哦!”

少年看向地板,久久沒能說話。他的手都在發抖。

“有什么萬劫不復的災難。”漢喃喃道,聲音細若游絲。“甚至……中原都無法避免。”

“不過,我們本來是打算起飛后,在太空中建造新的班機,把留在地球上的人都接上去的。畢竟起飛重量很重要。起飛時多一個少一個人在現代確實沒關系,不過我可不覺得到時候只是一個兩個人的區別。”范文泰起身,望著少年聳肩,“但我個人認為,當然還是一直呆在飛船上是最保險的。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再行定奪吧。”

全息投影消失了。

漢感覺整張臉再度麻痛起來,兩邊顳下頜關節都開始痙攣,他手忙腳亂地找到家人的通訊碼,捂著腮幫子,對面卻一直只有等待的滴答聲。他又打給阿萊茜絲,阿萊茜絲也聯系不上。他猛然想到N2,幸好它還隨時待命。

聽到它說自己父母都在時,漢松了一口氣。他讓N2叫醒父母,知道今晚別想睡了。

這次聊天并不愉快。當漢得知父母不愿上飛船,并且給他下了最后通牒,他徹底跪倒在地,然后離開了公理號,朝他們消失的最后地點狂奔而去。

————————————————————————————————————————

進入盛夏,盡管距離完全撤離的時間點還有很長時間,地球鎮已經將一半的人口轉移到中原。經歷了將近半個月的高峰后,每日去折躍井的人數開始出現拐點。剩下在地球鎮上的人,多半是O區人,以及原先大區的非農業人口。

絕大部分機器人也留在了地球鎮,按奧托的命令,全力協助修繕公理號。

他們在原先廢墟的基礎上,重建了相應的工廠,用于生產公理號的修復材料與缺失配件。也有大批機器人與人類穿梭于康斯特號與公理號之間。原先他們搭建了一條管道,從海底將康斯特號的材料運輸到公理號上,康斯特號內部只剩無法自海底運輸的大型器件,以及破敗的外殼。現在,他們開始用拼湊的而成的大懸浮板放于海上,在夜晚的時候,將康斯特號剩余的骨架都運往公理號。

這是“寄居蟹行動”的最主要任務之一,極大決定康斯特號人最終是否能夠成功完成這項行動。科林與卡爾上尉一直謹慎地安排與監督康斯特號艦船資源的轉移與安置,盡可能不引起地球鎮的大幅注意。科林為這項任務出現的諸多可能性制定了多套應對方案,但他一點都不想啟動任何一套應對措施。

因為一旦出現這些情況中的任意一種,都會將康斯特號卷入極度的不利境地。他們相當于要與整個地球鎮為敵了。

即使O區看似與他們結盟,理應與他們并肩作戰,但科林太清楚,靠結盟獲利,到關鍵時刻背刺盟友繼續榨取利益的例子太多太多,數不勝數。他只能表面上禮貌應對O區人,但仍與他們保持相當一段剛好不至于被懷疑疏遠的距離。

公理號一天不修好,他就一天沒法放心。科林感覺自己就像是每天打開薛定諤的箱子的那個人,自己的愛貓在箱子里,每次打開之前都極度擔憂那只貓的狀況。

【科林,我們似乎發現了一個不妙的跡象。】這天,科林收到大佬發來的通訊。

【什么?】

大佬給科林發去康斯特號人類與機器人觀察到的景象和分析結果。科林快速瀏覽過后,頓覺毛骨悚然。

貓要死了。有人直接朝箱子里灌了毒藥。現在只剩下毒性全面發作前的潛伏期。

地球鎮里出現了一些和康斯特號人一樣,不需要通過外部設備進行交流的人。他們的器件更為隱秘,甚至看不到亮白色的小圓片。直到他們出了O區,康斯特號攔截到他們發的信號,卻多次觀察不到發射源時,這才明白他們或許掌握了和康斯特號一樣的技術,甚至比康斯特號還要先進。

公理號機器人一直都用ACNS進行溝通,沒有見到它們擴頻或者跳頻的痕跡,說明這些人都是進行人類之間的溝通。而且康斯特號發現,這些可疑的人員中,不單純是O區人,幾個大區的高層也藏匿其中。

多次模擬作戰中都有這樣的事件觸發,解決方法也不是沒有。但實戰的細節往往遠多于模擬,無論訓練了多少次,真實情況總與訓練有差距。科林和卡爾上尉仔細研究了地球鎮新出現的情況,摸清楚他們的信號交換基站除了O區內,還在利用作為衛星的公理號探測飛船時,對策逐漸浮出水面。

或許還有折躍井。科林默默思考。很難說,那個電子幽靈是否后來又侵入了公理號,從屬于康斯特號的存儲模塊里盜取了相應的資料,在折躍井內經過加工后返還給O區人。如果奧托真有信約,立場是讓公理號非走不可,他就不應該提高這些沒有太空生存能力的人對康斯特號的威脅,以致于最后同歸于盡。

或許,奧托根本沒有支持康斯特號人。他不過站在一個自認為公平的棋局上空,擅自將一方的弱勢提升到勢均力敵,然后讓殘酷的優勝劣汰法則決出高下。

O區和折躍井的基站此時沒法攻擊,但他們位于公理號上,還能對探測船下手。科林讓康斯特號的電子戰人員編譯了一套程序,嵌入到探測船的代碼中,如同一顆遙控炸彈,一旦發現地球鎮有什么不對勁的做法,他們將會立刻按下按鈕。

如果你確實足夠公平,那你就不應該干預我們與地球鎮之間的對抗。下級匯報代碼傳輸完成,科林開始嚴密排查艦上流動人員,這次他一個蟲子都不會放過。但愿那個電子幽靈足夠識趣。

————————————————————————————————————————

不知從何時開始,新抵達平原的人們與更早一批的人們交流時發現,他們在進入折躍井的時候,似乎碰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有人說是歐羅拉本身的幻象,有人說是上帝。祂的相貌很模糊,只能看出似乎是個男性。不過,所有人都確信這個人穿著遮蔽全身的白色長袍,告訴他們,如果愿意再次進入折躍井,祂會讓他們隨時都能看到祂,求助于祂。而接受過洗禮之后,他們之間將會成為最親密的兄弟姐妹,心靈連于一體,無論在地球何處,無論何時,都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愛,甚至是已經去世的親人。

并不是新來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祂。得知這個消息后,那些被垂青的少數人在旁人的羨慕與驚嘆聲中陷入震驚與沉思。然后,他們走進那個佇立于平原遠方的小房子,曾經他人甚至無法靠近。其他人更是相信這是神對于他們的眷顧。

然而,那些人再也沒有回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休宁县| 察隅县| 西青区| 泸西县| 任丘市| 长沙县| 府谷县| 洞口县| 拉萨市| 岳池县| 怀来县| 阿拉善左旗| 云阳县| 托里县| 昭通市| 中西区| 大石桥市| 安丘市| 同江市| 五大连池市| 汝城县| 卢湾区| 台北县| 莫力| 牙克石市| 曲沃县| 杂多县| 屏南县| 朝阳区| 东阿县| 中西区| 郎溪县| 晴隆县| 六安市| 涪陵区| 集贤县| 富平县| 宁河县| 龙井市| 永兴县| 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