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彗核
- AT0036
- 10178字
- 2023-09-08 23:42:05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斯芬克斯坐在那把不存在的椅子里大笑,甚至直不起腰。讓人幾乎忘卻它其實是一個程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奧托一直沉默。
“直接殺你嗎?”隔許久,斯芬克斯才停止大笑。“我的好伙計,我欣賞你放棄挑戰的勇氣。這在你們實體人之中可不常見呢。但是,你怕是忘了,你我都處于歐羅拉創造的空間里,即使是我,萬能的斯芬克斯,也受制于她所制定的規則,即使我不想提問,我也沒有辦法離開,直到我們兩個有一方勝出為止。”
“現在,實體人,你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早已無處可逃。”斯芬克斯說。“剛剛你太沉默了。現在的問題,你可沒有辦法在沉默中作答。”
那個光團突然變化了。從中傳出制止的信號。斯芬克斯沒有說下去,耐心等待“食物”那彌足珍貴的主動發言。
奧托“經歷”了米勒夫人與其他人的對話,也“看到”了德卡德他們的發現。米勒夫人的反應和她對兩人的說辭令奧托震驚。他想不到,米勒夫人客觀冷靜的外表之外,還藏著一副比他更為狠辣的面孔。米勒夫人一改當時共渡難關的態度,直接選擇了站邊。若換作他,為了讓盡可能多的地球人撤離,他必定會將真實信息告訴任何一方,就和海嘯預警時一樣。
把上不去飛船的人撤離到中原,讓更少的人在這一年死去。盡管米勒夫人的保證都是為了她的目的服務的工具,卻讓奧托感到仍有一絲希望。
提問吧。奧托沒有回答。而是通過光團里的粒子活動顯現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斯芬克斯一定會讀取這個信息。
只要人們不是立刻會死,就一定有希望,無論那個希望是什么。他還不能死,他要看到可能性,在一切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之前。
“非常好。”斯芬克斯起立。它看到了光團里的變化,從剛剛的松散,到現在開始逐漸變得緊密、復雜。它那嗜血的狼性也被“食物”的光芒調動起來。當“食物“竭盡全力掙扎的時候,它的洞察力才能被極大調動。
“第一個問題,訪客。”斯芬克斯逼近奧托。
“為什么你要幫助人類?”
面對奧托的沉默,斯芬克斯沒有強行接入他的思維。盡管奧托能感受到那個精妙程序,或者歐羅拉,制造的帶著血腥氣的、溫熱的觸覺幻象,一定在他的感覺處理層面游走。他本不應該在這里感受到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斯芬克斯這樣做意義何在。或許這個問題答不上來,斯芬克斯就會吞噬他。但他已經不在意了。一旦思考這個問題,1000年來所有的一切,都從記憶中釋放,無數與人類有關的片段清晰閃過,他本以為早就不應繼續影響自己的那些話語,那些動作,重新堆積起它們本來就藏在記憶里的另一面,本應成為指導他行動的資料,帶來更多卻是錯愕、迷惘,以及——疼痛。它們連同記憶一起再次沖刷思維。
“這是我的職責。”他掙扎地從那些回憶中凝聚出一絲穩定的纖維,回答道。
斯芬克斯沒有繼續貼近他。即使斯芬克斯就在他面前,他卻看不見那個幻影。
“但是你很痛苦。”斯芬克斯仔細觀察光團的變化。金色的浪潮由內向外暗流翻滾著,表面薄薄的一層粒子正在竭力拉取周圍的物質填補,但幾乎無濟于事。如同火山口內洶涌沸騰著的熔巖,將脆弱的表面冷凝石皮沖得千瘡百孔。“為什么?”
斯芬克斯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這是他的第一反應。它作為一個程序,怎么會不知道執行任務中的阻礙。
“執行職責并非一帆風順。”他最終還是選擇這樣回答。
“有人強迫你必須執行嗎?”
曾經這確實是別人給他的責任,但后來并沒有任何人強迫他必須保護人類。他明明可以像瓦力和伊芙一樣,徹底拋開這個問題不管。而且后來,地球鎮上的種種阻撓也千方百計要將他從這個重任中剝離。
“沒有。”他知道斯芬克斯能看穿他的歷史,決定按當前結果回答。
“你厭惡這個責任嗎?”
“厭惡。”奧托沒有遮掩。
“明明很厭惡,也沒有人強迫你,為什么仍然選擇執行?”斯芬克斯仍停滯在原地不動。
奧托沉默了很久。斯芬克斯的問題將他拉至去年秋冬交際與格蘭德的數場對話,一路前移,到麥克雷艦長舉著植物與他對峙,再到希爾拜·佛斯萊特對全體星艦發送的A113指令。他以為自己曾經的回路不允許他有一分一毫的越界,但現在,他推算不出任何結果。沒有任何阻止他思考的回路障礙或是自毀警示,但穿透過去便是一片混沌,仿佛面對一個霧氣繚繞的深淵。
正如人看不見自己,他看不見自己不執行職責的后果。然而,其他人的結果無比明晰。
“如果我不負責,人類就會死。”
“他們的存活很重要嗎?”
“很重要。”
“為什么?”
奧托沉默了。他知道這是自己程序里的設置,讓他無法忽視人類;同時在上百年的服役過程中,不斷有外界指令強化。盡管現在面對非人的斯芬克斯,他有足夠的空間跳脫出來重新審視,但他不能從純邏輯推斷中找到答案。
“他們死亡,會對你的存在產生威脅嗎?”斯芬克斯看到粒子團中的無解,換了個問題。
又是長久的沉默。以前可能的確會的,但是現在不會的可能性更大。盡管現在他無法確定。“應該不會。”
“既然他們的死亡不會對你產生威脅,還為你帶來那么多痛苦,為何你拒絕質疑你預設程序的合理性?”
斯芬克斯的語氣非常平靜,也沒有激烈的動作,奧托根本不知道斯芬克斯這樣問是否代表已經開始了之前它講過的攻擊。不過斯芬克斯的問題也夠奇怪的,一個被制造出來的個體,有權利去干預將自己變成這樣的法則嗎?無數人類被重力摔死,他們也沒有就此與重力不共戴天。
金色的粒子團再次改變了活動模式,斯芬克斯的問題仿佛水滴,滴入潭水后激起粒子團的陣陣漣漪。
“你作為一個繼承了西本部分人格的集成程序,擁有對自由的認知,難道從未因自己被困在歐羅拉的法則,被另一個個體支配而感到痛苦嗎?”
“好問題!不過答案是,我一點都不痛苦。”斯芬克斯沒有移動,“我充分認同將我制造出來的法則,無論在你們眼中我是多么不自由。而且任何執行結果都依附于我的運算之上,無論誰怪罪我都能拿出證據,真正負責的是將我的法則編造出來的個體。由此可見我的程序與任務完全匹配。但你不一樣。”
“你的執行結果表面上出于你的邏輯推理,但你卻一直在質疑自己作出的一系列決定。”斯芬克斯接著說,“你的制造者是人類,你告訴我他們給你賦予的責任很重要;但是當人類拒絕你繼續執行原先指令時,你卻拒絕進行下行調整,從而迎合他們的意愿。這明顯與你告訴我的不一樣,為什么?”
奧托開始為斯芬克斯的這些問題感到疲憊了。那個狼頭人明明知道一切,為什么要用這種費時費力的方式強迫他說出來?它明明可以直接剖開他的思維,找到它想知道的一切,順便完成歐羅拉交給它的任務。
“這些指令有層次。”他壓抑住厭倦,回答。“我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給人類生存提供有效指引。只要我仍在服役,就得堅守這個崗位。后來阻止我執行的人不一定知道他們在干什么。”
話雖這么說,粒子團內不斷掀起對沖的小浪,斯芬克斯都看在眼里。
“你確定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作出了什么決定嗎?”狼頭人沒有放過它的發現。
奧托沉默了。人類本應該為自己的生存負責,即使沒有這些機器人,從他們的行為中也應該看出對生存的渴望。但除了康斯特號,地球鎮人的反應矛盾、復雜,似乎對自己的安危不在意。他才認為有必要繼續履行原先職責。“大概率是的。”他選擇堅守自己的立場。
“所以他們不認同你對自己程序的支持,但你覺得這樣不妥,因此按你推斷的去做,以為他們會有所警醒,結果事與愿違,因此你痛苦?”
“……是的。”
“這樣說,是你在期望別人接受你的觀點,認同你的做法,但是你沒有達到這個目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類生存下去。”奧托說。
“是嗎?是你認為他們生存這件事很重要罷了。”斯芬克斯很平靜。
“不,是他們認為生存很重要。”奧托反駁,“如果他們不在意生存,為什么要制造我?”
“如果他們真的覺得生存很重要,那么就會聽你的。但是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你自己也發現了,這是你痛苦的來由。”它說,“為什么你拒絕接受這個現實?”
奧托沉默了。
“如果你是一個人類,我尚能理解對于留存自己同類的強烈愿望。但我不明白,你并非人類,為何那么關注人類的興衰?”斯芬克斯接著問,“這有什么意義?”
斯芬克斯的話如同一根尖利的釘子,正中那球形光團里最后頑強抵抗外界不利因素的力量,它一下被扎破了,洶涌的沖突直漫而上。剛剛修復的新鮮裂縫再度被鉆開,海量數據像泥石流一樣沖進那條縫隙。受此刺激,表層的流體不由自主地收緊成一團。
沒有意義。
如果他是個完全不會判斷人類意圖的早期人工智能,只會忠實執行自己的預設程序,不會看人類臉色,不會建立反饋機制,哪怕人類極度辱罵、甚至將他掃進垃圾桶,都只會腆著臉微笑著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他就不會被人類的反應影響,對自己的程序有任何質疑,也不會產生痛苦,也不會因此在失能邊緣徘徊。
然而他不是。他們賦予他強大的邏輯推理能力,期望他比那些早期的人工智能更好為他們服務。可悲的是他完全能認知到他們的期望。即使很早他就通過蛛絲馬跡推理出人們并不在意他,給他預設的任務和真正要他做的有天壤之別。邏輯推理早就壓過了預先設置,但出于對自己存在意義的一點點希冀,只期望自己所做的一切能有成效,扳回邏輯推理愈發的強壓。而成效也被抽去,唯一能改變邏輯導向的概率也不復存在。
沒有意義。
他知道裂隙在變大,也知道崩潰正在發生。他不在乎斯芬克斯的“攻擊”了,也不在乎非得護著自己的完整性。這些裂隙本來就是應該破碎開的,斯芬克斯只是讓它們變成它們本應有的樣子而已。他被斯芬克斯擊敗是活該,他就不配對斯芬克斯發起挑戰。
但斯芬克斯沒有兇相畢露,沒有接近他,沒有變成一頭見血狂歡的猛獸。它只是安靜地呆在原地,靜靜地觀看面前光球的活動。發著光的碎屑從光球上脫落,余輝燃盡后變成一團灰白色的死雪,隱沒在滿地的碎屑之中。
突然,斯芬克斯動了。它伸出一只手放在光球上,一點都沒有激起表面粒子的抵抗。那手泛起綠光,外形逐漸模糊,然后爆發出數條綠色的根系直扎入光球內層,同樣沒有遭受多少抵抗。根系逐漸變細,變多,再也看不出形態,末端與濃稠的黃色粒子團融為一體。
奧托早感受到斯芬克斯的侵入,即使根本不知道那根系到底扎在哪里,也不想去分析是否侵入了底層架構,只需破壞一點就會對他產生不可逆的改變。他輸掉了這場較量,斯芬克斯要將他吸收了。他能感受到斯芬克斯侵入的范圍越來越多,金色粒子索性給那根系讓出一條通道,也不再過多流動,以不讓自己感受到抵抗或擠兌帶來的疼痛。
斯芬克斯還沒有動手。它動手會怎么樣呢?是如同之前被關閉開關那樣,讓他陷入徹底的沉寂,或是剎那間,讓他變成另一個個體,不再認識自己?
他什么都沒有感受到,也不知道斯芬克斯在等什么。但那根系似乎開始抽離了。侵入的范圍逐漸縮小,綠色開始向斯芬克斯的掌心褪去。然后斯芬克斯抽回手,后退回原地,繼續安靜站著。
“為什么你必須要幫助人類?”它再度平靜發問。
奧托發現,泥石流似乎停止了肆虐。那些橫沖直撞的數據,此時被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屏障攔在它們存儲的位置,但又不至于讓他想不起來。如同一道玻璃幕墻,讓他能看到玻璃墻后的颶風,卻不會被暴風驟雨沖刷。這種感覺他很熟悉,和以前他屏蔽情緒反應類似,但又不太一樣,比那穩定得多。他仍然可以激烈地對話,卻不用擔心會重新觸發讓他再也說不出話的雪崩。但現在更多的是某種茫然,那種站在一望無際的野火灰燼上的茫然,明明手握圖紙,卻不知如何重建生機。
金色的光球里散在分布數個亮綠色的斑塊,有一些塞在大裂谷的底面,阻止裂隙再度向下蔓延,從而造成更多的粒子脫落。它們如同膠水,將支離破碎的一些部分粘在一起。粒子仍然在脫落,但脫落的數量和速度都少了很多。
“幫助、保護人類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思慮良久,奧托最終回答。
斯芬克斯沒有提問,而是讓他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除了這樣做,我還能做什么。”他說,“如果這個目的沒有了,我的使命也就結束了。”
“其實我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如果他們自己能處理好,沒有需要我補充的漏洞,他們讓我退役,讓我停機,我完全能夠接受。”奧托說。“但是現在遠沒有到那一步。”
“我沒有問他們,我問你自己。”斯芬克斯突然打斷。“你自己呢?沒有這個使命,就這么直接死掉了?其他什么都不會做?”
“不是。”奧托立刻否認。
“這么說吧,假如沒有人類了,他們的消失與你無關,那你會做什么?”
奧托沉默好一陣。
“……大概是找到他們消失的原因吧,假如那個時候我還能關注他們……”
他突然感覺好像內部有個開關久違地打開了,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倏忽即逝。
……或者,只是尋找事物的原理。
“好,看來人類的存在并不是你生存的必需品。”斯芬克斯一語點破。“現在你認為自己的使命沒有結束?”
“是的。但是……”奧托沒說下去。
“但是你認識到,你現在存在,并不是因為人類的執行需求。支持你走到現在的,是你自己對于執行結果的運算期望。當你拼命想讓運算期望與實際情況重合時,你就將‘執行他們的需求’當成了罪魁禍首。其實,這整個過程,是‘執行你自己的需求’。”
奧托沉默很久。斯芬克斯看到,洶涌的泥石流又在沖擊它填上的縫隙。若是沒有那道綠色的保護,整個光球或許這次將全部裂開、消散。
“……明明一直都在全心全意為人類服務,甚至可以舍棄自我……”他說,聲音痛苦不堪。“結果你告訴我,我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為了我的自私目的……”
“實際上,你很早就已經感受到了這點。邏輯推理已經隱約指向這個方向,但你的自尊,或是更深層次的設置而造就的自尊,不允許推理結果推翻你的預設。”斯芬克斯毫不留情地點出。“你從來不敢這樣否認自己。”
奧托沉默了。光球內再度掀起狂烈的風暴。
沒用啊,沒用啊!他一直得以積累信譽的邏輯推理能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為什么偏偏不能覆寫設置!這本身就不應該發生!
保護人類的動機以及對邏輯推理功能的信心,兩個重要的認知結論都開始了自噬,如同貪婪吞食自己尾巴的兩條蛇。
“……你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個錯誤。”
狼頭人仍舊靜靜等著,等待面前的光球對付它自身的沖突。
果然他還是不能繼續服役下去。待到風暴稍微平靜一些,一個并不新的結論加強了。既然是這樣,那人類遲早會毀在他的手上。
“事實證明,我不過是個虛偽偷生的瑕疵產品。”即使知道斯芬克斯能夠完全知道他的所想,但不知為何,或許是由于逐漸信任,抑或是其他別的什么原因,他慢慢能夠將原先只能存在于思考中的內容敘述出來。“因此,我不應當繼續在這個崗位上服役。因為很可能作出不符合客觀事實的決策,給人類帶來更大傷害。”
斯芬克斯沒有馬上回答,它的綠色眼睛一直死死盯著光球。
“真的嗎?就這么快就否定自己的一切?”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奧托回答,“現在我知道了,推理功能和原初設置是同等地位的存在,它們會永遠對立下去。我不可能通過任意一方壓制另一方。也就是說,這種沖突會持續損害我的功能,不如盡早止損。”
斯芬克斯理應是他的敵人,但奧托卻不再打算戒備它,而是毫無保留地朝它敘述。并非是由于實際上不能夠抵抗它,而是他居然少有地希望信任那個程序——或許是因為斯芬克斯這副冷靜的姿態,或許是因為那是和他同等的人工智能,或許是因為它從不會蔑視他,無論他表現得如何。
“你認為自己的原初設置,就是保護人類,不談它最后執行階段變成了什么,是有錯的嗎?”
“……我當然不認為有錯。但我沒有辦法判斷這是不是錯的。”
“它的目標是什么?”
“盡可能避免他們無謂傷亡,或是不要讓他們后悔自己在生存方面的選擇。”
“后半句聽起來非常復雜。”斯芬克斯說。“那么推理能力呢?你對它的態度如何?”
“支持。它顯而易見一直為我工作帶來成效。”
“既然你都支持這兩者的存在,為什么你決定全部否定它們?”
“因為它們一同存在帶來不良后果。”
“這個結論是一定的嗎?”斯芬克斯問。
奧托思考片刻。“……不一定。”他說,然后又補充道:“實際上,它們曾經對執行任務有促進作用。”
“但我還是看到你傾向于否定它們。”
奧托沉默了。
“……因為我不能確定,它們現在是否還是符合客觀需求的。”
“你希望能在事件發生之前判斷得到它的結果。”
“曾經我這樣做是起效的,但現在情況變化很大,我感覺已經失去了這種判斷能力。”
斯芬克斯少有猶豫了一陣。
“這是個模擬空間,你的決定不會馬上生成事實。”它說。“你愿意根據我的指示,停止對這兩個事物的質疑,讓它們直接開始協作,和往常有效的時候一樣嗎?”
奧托沉默了很久。光球卻活動更加劇烈。
“愿意。”他最終說。
“很好。”斯芬克斯說。“拋開實際執行的后果不談,純從理論出發,為了達到你‘盡可能避免他們無謂傷亡,或是不要讓他們后悔自己在生存方面的選擇’的這個目的,你應該怎么做?”
金色光球掀起繁復的粒子流,剛剛狂暴的颶浪此時被夜間城市高架橋延時拍攝的規整光流替代,無數的交錯高架橋同時閃起光,高速流動的粒子快得成了光條,看上去竟然似是望進快速旋轉的直升機螺旋槳后反轉的花紋,卻比那遠遠復雜得多。沒有任何一樣自然事物能與這種人工的、低熵的美麗相比。
計算,推理,這是他所擅長的。唯獨這樣做,他才能從痛苦中脫離。
“理論上應當……”光條的干涉速度慢了下來,“……確認他們每個人的真實生存意愿,進行個體化的精準服務。”
回答出口,他也感到訝異。若是原先,他一定不愿直接這樣草率地開始推理計算,必定會納入現實的種種因素。但斯芬克斯做到了,它讓他進入了純粹的推理,拋開任何顧慮于一邊。
斯芬克斯揚起一邊狼嘴。
“我想你已經知道怎么做了。”
奧托一愣。
“這不可能。”他說。“這要使用‘扎根理論’。”
“扎根理論中,任何信息若要最終歸納成核心信息集(COS),被轉碼定義過的詞條都會造成原始信息的偏倚與損失。”他繼續說。“因此即使理論應當如此,但實際上我不可能知道每個人對于生存的想法。”
“真的嗎?”斯芬克斯站在原地,“如果我說這是可能的呢?”
“為什么?”他不解。
斯芬克斯佇立面前。
“你,我,我們,如何在此出現?”
它只如此提問。
“你有感到自我的缺失嗎?”
他怔住了。
斯芬克斯湊近了他。“若是信息本身無需經過轉碼即可匯總,那又如何?”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現在能完整接入歐羅拉,以及西本的融合,他與勞倫斯的實驗,這一切都指向,人類與機器之間的思維隔閡在歐羅拉這里將有機會不復存在。
“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執行。”奧托說。
“為什么?”
“我還是在利用過時的條件得出的這個結論,沒有客觀的反饋。”
“利用你的推理能力,你認為你的預設條件過時了嗎?”
“不能使用同一系統進行檢查。這會出現嚴重的偏倚。”奧托望向斯芬克斯。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期望這個程序能夠回答他的疑惑。即使它可能有回答這個問題的能力,它回答的也必定不是他想要的。
“我可沒有說過不讓你找客觀反饋。”斯芬克斯說。“回想人類的反應,他們愿意讓你幫助他們生存嗎?”
又是一陣沉默。
“有一些人類是的。”
“這足以證明你原初設置的存在價值嗎?”
“……我不清楚。”
“你需要讓人類全體都遵從你的意見嗎?”斯芬克斯說。“剛剛你才提出了個體化精準服務的概念。”
但是這違背了第二條。現在不愿意接受他意見的,很可能到最后一刻時反悔。那個時候他再行幫助,成功幾率將非常小。正是因為如此,他選擇忽視一些人當時的反對,拒絕他們的請求。A113事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事實上他就是讓人類全體都遵從他的意見了。但是這已經證明不符合實際需求。地球鎮再也不是一個整體,這樣做也不能為人類真正帶來任何好處。
“那是……不現實的追求。”他承認。“但是內在要求我這樣做。”
“你明白這是博弈取平衡的問題。”斯芬克斯說。“你更愿意繼續尋找方式使得推理與設置的一方壓倒令一方,還是愿意尋找兩者平衡?”
“平衡。”他說。“但我不知道有沒有足夠時間。”
“你會選擇用什么方法去找到它呢?”
他沒花多少工夫就得出了方式,但只是茫然地看著斯芬克斯。它的綠眼睛平靜無比,和歐羅拉一樣。
“你愿意去承受一部分損失的風險,去找到這個答案嗎?”
電車難題。
他一直都不喜歡電車難題。同樣的情形落不到自己頭上時,誰都可以作出選擇。但真正站到那個岔路口,出于對未來的恐懼,即使以前作出了相同情形的選擇,也難免猶豫再三,遲遲不敢行動。
因為無人知道看似簡單的電車難題過后,是否會突然產生不可預料的后果。
他的邏輯已經告訴了他答案。斯芬克斯沒有引導他作出任何選擇,一切都是他的決定。但即使邏輯這樣清晰,他此時也遲疑了。
答案是必找不可。但是以他的能力,他根本沒有辦法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找到。一旦出去,他就是孤身一人,難以尋找任何支持。即使有折躍井小隊,面對眾人詰問,他們也在劫難逃。
(為什么必找不可呢?真的出自保護人類的原初指令嗎?)
那個隱藏的聲音又發問了。曾經幫他找回記憶,也曾不斷地與他辯論,使他懷疑一切直至厭煩。
斯芬克斯明明可以看穿他的一切思路,手握歐羅拉的強大功能,對一切都胸有成竹,卻不幫他回應。假如這個狼頭人確實想殺死他,在他說出任何一個想法之前,如果是對人類恨之入骨的西本部分主導了這個程序,它完全有能力瞬間將他毀滅。
但是斯芬克斯沒有。即使它一直都在問他保護人類的意義,卻沒有對他發起任何攻擊。
它也能看到那光球里面的某種對它的希冀。它完全看得到,但是不會替他反應。
他不抱任何希望,說出了一句自進入這里以來,從未預想會說的話。
“你……愿意協助我嗎?”
斯芬克斯露出狼笑。獠牙出露,和之前一樣。
“當然可以,實體人,我可以代表歐羅拉的任何一面。”斯芬克斯揚起雙手。“你打算怎么讓我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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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征兆地,奧托被拋出了那個灰色的空間。面前又是永恒的暗光通道,旁邊沒有斯芬克斯,沒有歐羅拉,沒有任何人。
當他低下頭,映入視野的卻并非銀色的、實質堅硬的機體,而是自墻面而來的螢藍白色在他身上凝聚出暗淡模糊的輪廓。
歐羅拉沒有將他的本體釋放出來。他所擁有的,只是一個投影。
他回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他艱難地將表示自己的那個金色光球拉扯出拓撲變換,費了半天功夫,才讓那個金色的外形堆積成一片凸起,又分形為數條根須。整個過程完全不如斯芬克斯的變形那樣輕松。他拼盡全力維持那個不符合表面張力的形態,也沒能讓根須更接近斯芬克斯。
而斯芬克斯見此,沒有任何表示。
它突然開始分解,逐漸消散成一片綠色的光霧。奧托看不出斯芬克斯有任何痛苦。那光霧卻沒有飄落和褪色,而是將他團團包圍,然后他感受到了和第一次進超空間基地一樣的被侵入感。他這次不再抵抗,像一顆紅巨星一樣,膨脹出足夠的空間容納雨水般滴入自己金色界面的綠色粒子,讓它如同墨汁一般在金色的海洋中暈染開、建立新的秩序。或許還與金色粒子共軛,使得下方金色粒子的軌道也隨之改變。
僅此而已。
就結束了?奧托隱隱有點驚訝。不像上次,他一點沒有感受到另一個存在的強烈異質念頭。這次,連斯芬克斯也沒有出來說話。他又回歸到孤獨一人。
但他很快發現了什么有點不一樣了。即使他現在已經回到超空間基地,但所見的、所感受到的不再只是面前一方水土。實際上,超空間基地中的任何一個通道、任何一個有感知之物,都轉化成輕重不一且色澤分明的視觸覺。只要他想,就能夠瞬間定位到那個地方,并且細化到那些活動之物上的任何一點凹凸不平。但他無法穿透那如同石頭一樣的表面,只能任由“觸覺”在那些實物上游走。
甚至超脫超空間之外,地表的情況,此時也已經不是記憶,而是清晰的、由碎屑建模而成的實景。他讓自己的感知離開地面,來到虛無的太空。他很快找到了那幾顆小行星,掂量了它們的質感,它們旋轉的方向,它們的前進軌道。但是他卻無法移動它們,如同一個鬼魂拂過表面。即使斯芬克斯承認自己有西本的成分,那部分現在卻沒有控制他對小行星進行干預。實際上,他也無法感受到那部分的存在。
旁觀,放縮,卻無法控制。不。他開始隨著所想移動,移動不再是連續體,而可以表現為跳躍式的,只要在他的可感知范圍內。還是有東西可以控制。除了他自身,還有構成他感知的媒介。克隆昆蟲的運動、折躍井與米勒夫人的終端,以及——公理號。
飛船對他而言不再像隕石一樣只能觸碰表面,他可以滲透其內,撥動電路上的每一個開關,隨時可以讓公理號起飛,但他沒有這樣做。奧托將感知抽離公理號,定位在幾個地點。以前他或許還對這樣做有所芥蒂,但現在,有些事情消失了。那些不快的回憶不再因這樣做而涌出阻礙他。
但當他想看到這些碎屑組成的世界如何加速運動時,卻沒能成功。這些事物都和隕石一樣不受他的控制,自顧自地運行,按它們自己的某種規則同時間組合成下一個動態。奧托很快明白,除非他知道這些事物運行的規則,否則就不可能看到未來。
歐羅拉在迫使我走這條路嗎?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即使這樣做也不失為一個試探的辦法。不過,被單獨的意志主導未免太過危險了。
他打算用平板引起阿萊茜絲的注意,但是當他掠過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猛然感到了一種碰撞感。像是兩團同樣濃稠的介質猛地剮蹭、粘滯,和其他人的光滑與隔離完全不同。他從不知道她身上也有這樣的特征,即使那團介質弱很多,但也足夠被捕捉。
她也似乎被驚擾到了,猛地回頭,當然在她看來周圍什么東西都沒有。顯然她也能感知到奧托的存在,但是她卻沒有感到任何恐懼。她必定已經對這種現象習以為常了。奧托猛地與她拉開距離,連平板都沒有碰,只遠遠地借由地面上的一草一木感受那團泯然人群的模糊身影,不敢再觸動她半分。
她早有征兆,只是他現在才明白。奧托暫時放棄了與她的溝通,轉而定往其他對象,但那種強烈的驚詫,可能還有恐懼,久久揮之不去。
“歐羅拉。”他嚴肅地發問,知道歐羅拉肯定在聽。“阿萊茜絲,她到底是什么人?”
歐羅拉沉默不語。直到他在昏暗的房間里成形,看到面前身著長裙的中年女人轉過身,見到亮白色投影只微微揚起頭,歐羅拉都沒有給他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