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七(上)
- 彗核
- AT0036
- 10049字
- 2023-08-16 19:46:18
“嘿,小鬼。想不想出來換換空氣?”
漢正在底層船艙焊接艙壁,突然聽到一個又痞又快的聲音。不用轉過頭去,都知道那一定是科林。
“你要干啥?”少年不耐煩回應。
“干你的老本行?!鄙倌晏痤^,身著白色速干衣的越南人就靠在走廊艙壁上?!奥犝f你對公理號很熟。我正好對那邊感興趣,樂意當導游不?”
“嗤。”漢搖搖頭,繼續專注手上工作,“做夢吧你,公理號早被封了,我都上不去?!?
“這不用擔心,我有渠道。只是需要一個向導?!狈段奶惤倌?,“隨便帶我逛一圈就好。滿足一下我這等鄉巴佬參觀A級飛船的愿望?!币娚倌耆晕赐J?,“至于報酬,那就是你可以隨時回家。在這里過了那么久,你應該挺思念父母吧?”
焊接的燒灼聲戛然而止。少年沉默了。
“這就是你所說的渠道?!”深更半夜,少年氣喘吁吁地爬上黑暗的通道。他渾身被海水浸透,通道里卻悶熱異常,濕黏黏地難受極了。慘白色燈光一晃一晃地照著上方同樣黑暗的通道,深不見頂。底下傳來海水倒灌的轟轟響聲,海霧偶爾噴薄而上,再次浸濕好不容易開始變干的衣褲。
一聲清脆碰響自身下傳來,海浪聲被關在了外面。攀爬聲霎時變得更加清晰,通道也更加沉悶?!斑@招是你的奧托老哥教的,保證相當管用。”戴著紅色護目鏡的越南人跟著少年向上爬去,“我告訴你,就走這種路潛伏進來的,那才刺激。平時隨便進來的不好玩?!?
漢抓攀爬架的手掌突然一滑。他甩甩手,以為是尚未干透的海水。頂上仍然一望無際,而他的手腕和大腿開始酸痛。重新順利進來公理號,他一點都不感到興奮,反倒開始厭煩。一并讓他厭惡的,還有身后堅持要他帶路的科林。
幼稚的家伙。漢邊板著臉機械地向上爬,感到手腕和大腿開始打顫。什么半夜刺激,什么鄉巴佬進城,要不是能回家,鬼才會陪你出來累死累活?!拔宜麐審膩頉]走過這條路,你趕緊給我看哪兒能出去,不然我不干了?!彼蠚獠唤酉職庹f。
“公理號看來是真的大?!钡紫虏贿h不近跟著的個體當然一點不喘,“剛剛才看過,最近的出口還有二十來米。拜托,我還以為地球上的孩子抗重力很強呢?!?
晃動的光束終于不再毫無收獲。它所覆蓋的路上出現了一個平臺,形成一個尖銳的陰影。漢大喘著,汗水蒙住了他的雙眼,如同溪流般一股股淌進脖子。最后的幾米仿佛永遠,當他最終抓到那個平臺,他艱難地把自己撐進艙道,甚至無力再把雙腿抬進艙道。少年半截身子吊在外面,滾燙的臉貼在冰涼地面上,艙內一股遍布灰塵的風吹來,他不管不顧,恍若抽風機似的大口喘氣。
雙腿被堅硬的手抬起,送到艙道中。他順勢躺在原地,看到越南人自垂直通道鉆出。越南人在一片死寂的黑暗艙道中警惕觀望,少年隱約之間,似乎聽到一點輕微的充能聲。但什么都沒有發生。越南人最終在他身邊蹲下。漢無暇理會那個觀光客,只如饑似渴地攫取身下的冰涼。
“休息好了嗎?”越南人那巨大護目鏡的紅光一直鎖著少年。
漢聽此,不顧渾身酸痛,一把將自己撐起,回避掉越南人的目光?!澳愕降滓词裁??”他不耐煩地說,“這就是公理號,你看吧,什么都沒有。燈也沒有,人也沒有,到處都是灰塵,除了大,比你的康斯特號還寒酸。”
越南人沒有答話。他在少年身邊蹲下了。漢繼續扭頭,望向虛無而黑暗的走廊深處。帶著霉味和灰味的涼風悄悄撫過,喚起了童少時期的點滴。他終于理解了當時那些大孩子們對公理號的逐漸厭煩,但只感到心里一揪,酸楚開始隱隱上泛。
“你一定累壞了?!?
越南人突然開口,不再似以前咄咄逼人。
漢仍然扭頭,用邦邦硬的后背回應范文泰。
“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本來是休息的半夜時間,卻用來滿足一個異鄉人的樂趣,換誰都不能接受?!狈段奶]有強迫少年,在他身后溫和說,“我很抱歉,孩子,想事情只考慮到我的閑暇,忽視了你的意見,這是我的疏忽?!?
漢仍然盯著通道深處,默不作聲。
“剛剛講的那些話,也確實是很不合適?!痹侥先死^續溫和說,“沒有意識到你已經勞累過度,還以為你在懈怠,企圖去刺激你的斗志,這是我的無禮和冒犯?!?
少年仍然沒有轉身。但是沉重的呼吸開始變緩。
“如果你不想再走下去了,沒有關系。這是我的問題。但我會陪著你。”范文泰繼續說?!拔乙恢倍荚谶@里,不會把你單獨扔在這里。如果你想回家,我會陪你一起離開?!?
漢仍然瞪著通道深處,但身板沒有那么硬了。
范文泰不再說什么,只靜靜地蹲在旁邊。
“算啦?!鄙倌晟钗豢跉猓D身,撐著地慢慢站了起來。“你想怎么看公理號?”
“謝謝,漢?!痹侥先寺冻鲆稽c笑容?!斑呑哌呎f吧。我覺得我們之間,可以在路上了解一下彼此?!?
他知道,自己被抬進了某個小屋。小屋里燈火朦朧交錯,雖然略顯昏暗卻溫馨。一排排架子上擺滿了眼花繚亂的小物品,正按照某種他不甚清楚的規范歸類擺放,好似雜貨店的貨架一般。他聽到很多機械運轉的噪雜聲。那個方方正正的身影一刻不停,履帶聲也跟著忽近忽遠。零碎而雜亂的電子語言在周圍嘰嘰喳喳,他知道在討論自己,卻如同聽不懂般無動于衷。清潔刷的嗡嗡電機聲響起,濕潤的溫和磨砂感從肢端蘸起,一絲不茍地沿著肢體向前推進。他知道黃色機器人的鏟形手在不斷地輕輕敲擊他,叫他的名字,夾雜著表示擔憂的頻率,他也懶得理會,不予任何回應。
他甚至感到狀態板的外殼被掀開,還被翻身查看核心芯片。曾經為此極度警覺的他,此時恍若喪失了所有動力,只任這些機器人隨意擺布。
白色的卵形懸浮機器人盯著狀態板,瞇起LED藍眼,對旁邊的黃色箱子使了個眼色,那個黃色箱子“噢”了一聲,迅速滑到后方。其他機器人也停下了動作,紛紛撤退到旁邊,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
白色懸浮機器人伸手,羽狀手指輕輕放在他的金屬頭顱兩側。嗒。一點點彈響自接觸點跳起,伴隨著輕微的刺痛。在一邊的機器人們卻似乎受到了驚嚇,一齊略微顫抖一瞬。有那么可怕嗎?他看到那些機器人的反應,模糊地想。
嗒,嗒。彈響越來越大,那種刺痛也越來越明顯,穿透力越來越強。但他仍然無動于衷。
嗒,嗒,嗒!最后一下彈響,聲響和刺痛貫穿了電子腦,他猛醒過來,好似突然撕破了隔著現實的那層膜。他驟然坐起,清晰到刺激的一切輸入刷地涌入,好像從靜止空氣被驟然扔進冷水一般。
肩上被某個堅硬的東西抵住、支持,他不至于失去支持向后倒去。突然增強的輸入讓他感到恐慌。余光看到給予他支持的是那個黃色箱子。而卵形白色機器人早悠悠然飄開,現在佇立在他面前。
“這是什么情況,奧托?”伊芙用電子語言發問?!熬烤拱l生了什么?”
他茫然地瞪著伊芙,什么都沒說。
伊芙發出一聲詫異的電子音。她看起來有點不自在。最終還是湊近了銀色機器人,“你還認得我們嗎?”
圍觀的機器人都不敢作聲。
他認得。他當然認得。但是,他沒有回答。
小屋的門仍然洞開。略微偏頭,就能看到半個黑暗的公理號和更遠的、被淡藍色籠罩的康斯特號靜靜佇立在海上。奧托站起身,向門口走去,卻沒有離開。伊芙有些驚訝,但沒有攔著前上司。她和瓦力以及其他一眾機器人一起,沉默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銀色身影。
晴朗夜空之下,兩艘飛船都仿佛水上的巨型雕像,平靜、安寧,似乎能存在至永恒。海面在高橋下方,平靜地向天邊延伸,在微光中波光粼粼。任誰觀賞,都會贊嘆此景之祥和寧靜。
他也不例外。抬頭,明亮的銀河和剛剛海岸上看見的一樣,星點閃爍卻穩定,每顆星星都牢牢地、穩穩地呆在他們應有的位置上,幾百萬年前發出的光和上千萬年前發出的光匯聚、相遇,同時抵達這顆行星,又沖進他的感光條上,只為宣告它們的遙遠與長命。無論天上,還是行星上,見此永恒,沒有人能夠,或者想到,下一秒會如何變化。
一道亮光自后方泛起,隨后火紅色的光球突然出現,拖著一條長尾劃過天穹,割裂了銀河。伴隨著尖銳響亮的爆裂聲,它越過兩艘飛船,映亮了兩座雕像,快速消失在海平面后。海面與天穹又恢復了寧靜,除了那道仍然泛著暗白色的淺淡煙塵橫貫銀河,揮之不去,若不留意,根本不能發現有什么不同。
而下一瞬,他發現海平面變了。海平面似乎變厚了一點,粗粗地仿佛在水天之接之處加上了一根白線。那條線越變越粗,等到原先的海平面再度出現,它幾乎不能辨識地抬高,入侵了天穹一點。
那根線仍然在不斷推進,變粗,已經變成了細繩。奧托盯著它向兩艘飛船滾滾而來。一種隱隱的不安在這根白線出現之始就已出現,仿佛輕輕地擾動他的內在。此時這種不安愈加明晰、強烈,開始干擾他的部分傳感器。次聲波!答案一定存在于哪里,但是他卻手足無措,以往的高效搜尋與果斷決策喪失殆盡,只能被動地目睹這一切的發生。
銀河悄悄淡沒,天上的微光逐漸泛起,變亮,似乎已經到了白天。然而都是云,蒼白地籠罩整個海灣。仿佛為了讓他看清那根正在推進的繩子似的。但那根繩子表面覆著一層薄薄的霧,滾過的水體渾濁而陰暗,以繩子為界,將前方深色的平靜水體割成兩個部分。
他終于看清了。
繩子沖破了薄霧,開始抬高,翻滾,變黑。原先粗糙的表面,此時都是渾濁的浪面。它從中展開,變尖,變成了一堵墻。墻面上的暗波緩緩往墻頂爬去,不斷加高這面墻的高度。沉悶的隆隆聲傳來,它已經擋住了遠方的海平面,如同城墻一般包圍這座海灣,而且,還在向海灣緩緩移近。
嘩啦啦的水流聲自腳下傳來。斷橋之下,淺淺水流正疾速地向遠海撤退而去,很快露出海床,一百多年來首次重新暴露在空氣中。沙土濕潤地在正午的光下,閃出點點反光。而遠方突然變暗了。
那是那堵浪墻投下的陰影。一并變暗的,還有首當其沖的康斯特號。
即使方舟飛船身形巨大,即使方舟飛船堅固無比,經受住了太空中幾乎一千年的考驗,面對地球上的浪墻,人造的巨物也終究難敵暗墻的滾滾推進??邓固靥柕乃{色力場罩突然跳滅。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康斯特號猛地一震,艦內微弱的照明也一并突然消失。白色的巨型浪花驟然自飛船側面彈起、攀升,激起一層巨大的水霧,又從這一面疾速滑落。與下方仍然在推進的海墻會合,下一個目標就是公理號。
雖然公理號更加龐大,海墻卻也更加高漲,幾乎淹到了公理號的登艦平臺。一聲更加毛骨悚然的巨響拍在公理號側面,渾濁的水流驟然從海岸面的一個個登艦口沖出,如同水壩噴出的水柱,又霎時淹沒在渾濁的海墻里??邓固靥柕南掳牒凸硖柕牡桥炂脚_平面都已經全部浸沒在新的水面中,仍然推進的海面仿佛一座正在推進的懸崖,繼續朝地球鎮吞噬而來。
懸崖開始觸及剛剛產生的干涸海床,它的頂端也開始破碎。然而,它一點都沒有放緩步伐。巨響之中,崖面開始向內扭曲,頂端抽離了重力,開始要往下掉,借著重力勢能,急急直沖地表而去。
眨眼間,污濁的洋面到了他面前。水霧噴濺在他身上,還有海的腥咸氣息。他盯著黑暗的海墻深處,依稀還有剛剛沖下的金屬碎片向上慢慢流動。頂端的海浪已經破成白色的碎片,如同一只巨型手掌,直直地朝他拍擊而下。
“呃!”他不由得向后趔趄,好似被什么給擊倒。眾機器人目瞪口呆。
但當他再次抬頭,巨浪已然消失無蹤。在面前的,仍然是寧靜的海面,佇立在海中的兩座巨物和天頂的銀河。仿佛剛剛的一切都從未發生。
他轉身,與好幾雙大大小小的、顏色各異的LED眼燈沉默相對,以及那個和他略有類似的雙筒望遠鏡。
“你未連入ACNS?!币淋秸f。“發生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應。
“現在是什么時間?”他終于問。
伊芙告訴了他。
答案隨著伊芙的回答蹦了出來。剛剛所見絕非幻象。當他知曉以后,深深的無力和痛苦籠罩了他。他不由得雙手捂面,腿上的伺服電機也脫離了控制。呯。他跪倒在前機器船員們面前。
“不,這不可能……”他說,“我不可能——”語句戛然而止。
他聽到滑輪滾動聲,大伙都圍了上來。但是他卻沒有勇氣面對他們。有什么在電子腦深處敲動。他們拉起了近距離通訊。一句句詢問直接呈現,他面對大家的疑問,仍然不知如何回應。
【我們要回家的時候,看到海岸上突然發出一圈藍綠色的光。伊芙嚇壞了,馬上就要舉槍射擊,但是最終沒有?!客吡﹂_口了,【等到我們趕到時,藍綠色光消失了,但是發現你躺在水里。這圈藍光是什么東西?】
【我們以為你在O區停擺了?!磕φf,【講實話,你現在的精神狀態很奇怪,和以前比就不是同一個人。你到底在里面遭遇了什么?】
【他的左臂外殼損害嚴重,雙腿看上去換過?!奎S色的懸浮照明機器人L-T說,【O區怎么把你搞成這個樣子的?】
【什么不可能?】伊芙最后,幽幽地發問。【你剛剛……看到了什么?】
他坐在地板上,抬頭,與伊芙的LED眼燈相對。
【我無法告訴你們?!克罱K說?!灸銈儾粫嘈诺??!?
【哪怕我告訴你們,你們都會認為是我瘋了。】他繼續說。
眾機器人面面相覷。
【告訴我們吧。】伊芙最終說。
奧托沉默了。
【好吧?!克K于說。
機器人們等來的不是任何語言,任何描述。那是他們所熟知的海灣。陰沉,普通。然而下一瞬間,巨浪吞噬了兩艘飛船,向他們所在的小屋直撲過來。地球鎮也不能幸免,放眼過去,所有的土地和房屋都被淹沒,破碎,殘壁斷垣。比最嚴重的颶風襲擊還要觸目驚心。
【海嘯?!繆W托說?!臼羌磳⑾侣涞牧餍求w導致的。】
眾機器人沉默地盯著他。那些人造的雙目都透著極度震驚與深深的懷疑。
傳輸仍在進行。但好似時光倒放。碎屑地球、西本的錄像、折躍井、康斯特號、霜凍之夜、梅的粒子炮、QT病毒……直到最開始的那張網,那片被白噪音籠罩的密集小樓。每一個經過雖然都只選取了一瞬,但遠不止聲音和畫面。他們沉默地目睹和消化爭吵,尖嘯,恐懼和沖突。在近距離通訊里,來自不同個體的驚呼不時異口同聲激發,好似面對這些的恰是他們自己。然而他們同時心知肚明,這些觸目驚心的記憶,不過是奧托給他們揭開的冰山一角。
【離開這里?!克蝗绱苏f?!敬说夭灰司昧簟!?
大家都沉默,部分是因為還未從剛剛的傳輸中緩過神。但另一部分,即使沒有抬頭,他也能感到,眾機器人們看他的表情都是同情和憐憫。
【……呃,老大,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一個機器人猶豫地說。
【你說吧?!克喍袒貞?。
【呃,我能理解遭遇這一切很不容易,但是我們有些擔憂……】那個機器人沒敢直說,【……如果有什么我們可以幫忙的,我們樂意效勞?!?
【我明白你的意思?!繆W托早預料到如此。
【以前的那些事情,還算有理可據?!恳淋秸f,【但是我們實在是不能把海嘯當真。】
【我也不相信?!繆W托說。【但我無法判斷。】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瓦力悄悄地問。
他沉默了。這恰好是他迷茫之處。他理應不能幻想出如此真實的場面,更沒有閑暇與能力把接下來的每個瞬間都計算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好似那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他認為自己并沒有歇斯底里,但所述的一切,都無法證明他不是在胡編亂造。越是誠摯,反而會加深所有人的懷疑。
但是面對這可怖的后果,他無法就此冷眼旁觀。在取證的關鍵之路上,他卻被一堵無法擊破的高墻徹底阻擋。那堵高墻不是其他,正是他們所處的維度。
除了知曉折躍井的那寥寥少數幾個人,地球鎮上沒有任何個體會相信他。同樣,除了他們,其他人都不能證明,他是否真的在聯機過程中被歐羅拉嚴重干擾。
【你們是對的?!棵鎸η皺C器艦員,他最終選擇說?!究赡艿拇_是我思慮過度了。】
他站起身,走向小屋門口。【但是,如果兩天后,你們看到海平面上出現白線,離開這里,撤到高地,越遠越好?!?
眾機器人目視他離開小屋,見前自動駕駛按了一下腰間某處,銀色反光的外殼頃刻被黑色皮衣覆蓋,對著海灣縱身一躍,鉤爪扎進斷橋邊緣,最后閃出收回的銀光。
眾機器人面面相覷。
“曾經我最熟悉的就是這里的主船艙?!彼麄兇_認安全后,漢指著空蕩蕩的宏大黑暗空間,對范文泰說?!耙恍╅_過的小房間我都去過。然而,最令我感興趣的還是艦橋。我幾乎可以在那里找到一切疑問的答案。但是,不知道為何,大家都對那里避之不及?!彼麄兂≌瑓^走去。曾經他還在那里揮灑汗水,想到奧托之前對他的厚望,漢不禁嘆了口氣。“我想如果是怕奧托叛變,倒也完全不至于禁止別人上去。殘忍點說,如果真的只是怕這一點,那可以把他的芯片取掉。現在這樣,讓我感覺禁止其他人上去艦橋,根本不是因為他。但是這樣壟斷其他人獲取知識的權利,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艦橋可不止是權限最大的數據輸出端而已?!狈段奶┻吘X地觀察周圍可能的監視裝置和紅外源,邊說,“最重要的是,連你都能按下起飛按鈕,隨時盜走這座堡壘?!?
“不可能的?!睗h說,“你以為我沒試過嗎,這都得歸功于奧托。他把整艘船的重要功能都加了鎖,甚至給那些維修機器人下了死命令。寧可讓整艘船跟著他一起爛掉,也不肯讓我們在他沒盯著的時候動飛船?!?
“哦?真是個細致的控制狂?!狈段奶┰u價道,“但這么一說,確實是在情理之中。不過,他這個分寸看來把握得非常精到?!痹侥先送崞鹱旖且恍?,“他沒有控制你的傾向吧?”
“???”漢感到寒毛直豎。下意識想反駁,卻不知道如何反駁。“不……不可能吧,他……從沒逼過我做什么事情,對其他人也一樣……就是有時候很固執,但是……所有固執的人都很堅持自己的觀點……”他急忙理了理思路,“……至少我覺得他這樣做不是出于他的私利……”
“我知道了?!狈段奶]有深究?!八袥]有給你講過以前的事情?在你們說的,‘降落事件’之前的事情?”
“我只聽他講過一次,是對阿萊茜絲說的……”漢遍搜記憶,“倒是沒什么特別的。一直以來似乎都很平淡,他承認,降落日那天確實沒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就亂了陣腳?!鄙倌暧终f,“對了,他說他好像是……什么情感模塊和其他的工作模塊不兼容,會嚴重干擾,然后自己削減了情感模塊的功能?!?
“一直以來都很平淡……”范文泰喃喃自語,“真是奇怪。算了。我竟然還在用我已經摒棄的假設來推理,真是滑稽?!?
漢不禁偏頭看了越南人一眼。
“對了,小鬼,這條路通往哪里?”范文泰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說話痞氣十足。
“啊,是艦橋。”漢說,“這是我最常走的路?!?
“艦橋啊,算了吧。”范文泰突然慢下腳步,“我這輩子都耗在艦橋上。已經厭煩了。哪艘船都得一樣開,哪艘船的艦橋都是按鈕、閃光,除了布置,其他根本就是千篇一律。沒意思。”他發著光的護目鏡對著少年,“都怪我,沒有提早說。其實……”
“你想去哪里?”漢很是疑惑。
“看來,確實如你所述,剛剛最想看的娛樂區和住宅區都被搬空了,剩下的簡直就是什么都沒有,不掛牌子,誰都不知道這是啥,真的太寒酸啦?!狈段奶┱f,漢幾乎能聽出他語氣里的懇求意味。“不過,因為飛船體量確實差很多,我更想看看這艘飛船的燃料供給和推進部分。BNL給的數據都不像話,這算是學習吧?!?
“噢,你早說啊?!睗h嗤了一聲,卻對這個老頑童十分無可奈何,“我們就不必白白走這段路了?!?
“那可不一定?!彼麄兊纛^前往飛船尾時,范文泰說,“沒有路是白走的?!?
“這樣……但是,我對船尾不太熟誒。”
“沒有關系。你把大概的方向帶好,剩下的,時間多得很,我們就一起摸索好了。”范文泰說,“探索那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深入好,不管是以前你自己還是我現在,是吧?”
“是……”漢發現范文泰的說辭不僅有理有據,還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魔力。這在與奧托的交流中從未有過?!斑?,科——范文泰?”
“嗯?”
“話說回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睗h看著瘦削的越南人,“我覺得你太像人了。你……為什么會變成這種脾性?”
多虧身上還帶著幾個光片。西芮安隔著老遠,蹲踞在某個居民樓附近,觀察著鎮長宅附近的一舉一動。鎮長宅比當時離開的時候變化太多了。旁邊新建了許多臨時建筑,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活動紅點,還有機器人的信號。原先廣闊的農用地上也被臨時建筑遮擋,燈光和喧囂從中隱約傳來。
現在絕對不能輕舉妄動。西芮安開始飛速思索。她雖然不能明目張膽地闖入,但是也不需要一定闖入。只可惜,她手頭上可用的資源太少。她不打算重連ACNS,因為這個時候重連一定會是一場災難。她又無法連到O區。附近找不到任何一只機械甲蟲,連信鴿傳信也成為了奢望。
而且這個時節還一片草木枯黃,到處都是一片黃土,連點像樣的葦草灌木都少得可憐。希臘女人匍匐在地上,好不容易從附近撿來一大片布滿塵土的破布遮蓋在身上,甚至連光學鏡都關閉了,只憑紅外探測和聽覺來辨別位置。千萬不要來人。這個深夜千萬不要有居民經過這里。她卯盡全力掃描周邊的一切,趁后方小街沒有任何居民經過之時,快速地朝鎮長宅移動,然后又立刻恢復靜止,仿佛一塊被破布遮蓋的垃圾。
她不知道那些巡邏的機器人多遠能夠發現她。但只要給她三十米,她就可以把光片投擲到門口。而就在此時,她發現后方從街角繞出來一個紅點。
快走。她期望著。那個紅點如果不離開,她就無法前進一步,只能一直呆在這里。此時是最危險的路段,她處于一個空地上,距離前后的遮蔽物距離差不多。只要她一動,那么必然會被紅點發現。無論那個紅點是偶然路過,還是對這片巨大的破布袋產生了好奇心。這個時候,她只能一動不動,假裝自己是一團偶然被風吹至此的垃圾。
不。她感到很不妙。那個紅點并未離開,而是一直呆在那里,沒有任何聲音,似乎是對這個田野中間的東西產生了好奇。接著,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那個紅點朝他緩緩接近了。
前方屋子里的紅點開始變少,他們回到了自己的臨時建筑里。機器人的信號也恰好移動到房屋后方。這本是個好機會。然而西芮安受制于后方接近的紅點,根本不能趁此機會前進。如果那是來取回自己失物的居民。她想,那么她不得不對那個無辜的居民采取一點必要的措施——
等等。她聽到了磁懸浮裝置工作的聲音。這個聲音讓她不由得一震,那只能來自于她的懸浮板。那上面只能是個人。到底是誰?她又不能打開光學鏡查看,那束紅光會暴露她的存在。會用她懸浮板的人類究竟都有誰,漢·肯特會用、阿萊茜絲見過她用、格蘭德鎮長也可能知道……這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是她現在最不愿見到的對象。但是,如果真是他們,那她也沒有任何選擇了,哪怕是漢·肯特。
隨著紅點接近,她開始計算接下來的行動。她并不確定這招是否奏效。等到這個人類觸到她的一瞬間,她就立刻起身,把破布蒙住那人的頭,將人類摔倒在地上,并捂住那人的嘴,用最簡短的語言讓其保持安靜,但是后續的處理,她卻一籌莫展。這個方案很快擱置一邊。頭一次,她開始想念原先的電擊棒。假如這副軀體仍然有電擊裝置,事情就簡單多了。
懸浮板的輕微嗡嗡聲已經繞到了她身后,那個紅點近在咫尺。只能盡量裝死。越死越好。她本就沒有模擬人類溫度,但仍然期望那個人類沒有攜帶紅外探測裝置。不然,她這個方案恐怕將會前功盡棄。
她突然聽到一聲雖然輕微,卻足以令人寒毛直豎的充能音。那人有武器。沒有后路了。
“出來吧。”那個清脆的人類聲音說?!叭肭终?。”
阿……阿萊茜絲?!
她聽此簡直不敢置信。這孩子到底是什么時候跟蹤她的,手上還有能束槍,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她本來還想著,如果是阿萊茜絲或者漢·肯特,她就有機會直接把光片交到他們手中。她本想此時取消擬裝,但不清楚如果一動,阿萊茜絲的能束槍會朝哪里開火。她只能保持一動不動,并裝作不認識阿萊茜絲?,F在這個形象,只要不暴露,就絕對不能承認自己認識這個女孩。
懸浮板的聲音開始減小,她感到懸浮板降到地上。用于偽裝的破臟布被掀起一角,同時,有東西抵到了她腦袋上。糟透了。她想。成功的幾率隨著阿萊茜絲的動作直線下滑,這孩子真是冷靜得可怕。她感到孩子靜悄悄地把手放在脖子上,溫熱的側臉貼到了她背上,同時那個抵住腦袋的硬物從未離開過它的位置。本來她還以為阿萊茜絲目睹一個全身發僵、毫無聲息的人類會驚叫并逃開,就和第一次見到她一樣。但阿萊茜絲與當時相比,顯然心智成長得驚人地快。
“看來我的感覺是完全正確的。”阿萊茜絲開口了,西芮安聽出少女的震驚?!澳恪皇侨祟悺!?
西芮安沒有動作。全息擬裝不能模擬人類皮膚的觸感,少女能得出這個結論并不困難。
“你是偽裝成人的,并沒有停止運作,而且我很熟悉?!卑⑷R茜絲說,“我是感受到你隱約存在,才過來尋找的?!鳖^上抵著的東西移開了,西芮安感到自己的手被抬起,然后似乎被仔細端詳?!暗厍蛏现挥袃蓚€機器人可能做到這樣。你不是科林。但是我不清楚O區的情況,不知道你是否是O區派來的仿制品。”
“我沒有報告任何人。”阿萊茜絲繼續說,“我希望你取消偽裝,自報身份。不然,我將呼叫這附近的所有人來處理?!?
確實沒必要繼續偽裝了。
西芮安打開鏡頭,取消了偽裝。人類外形消散的那一刻,他與半張著嘴的少女相對。
“老天爺啊……”阿萊茜絲透過眼鏡盯著銀色機器人,“果……果然是你……”
奧托沉默不語。然后,他將手上緊抓著的布包打開,將光片遞給阿萊茜絲。
“這是什么?”阿萊茜絲拿起光片。
“給你們的信息。”
“什么信息?”阿萊茜絲看著奧托。
“有關未來?!便y色機器人說?!敖o老迪,你們盡快看。”
阿萊茜絲動了動嘴,卻沒有出聲。
“這個決定很難做?!眾W托補充說,“因為我無法解釋從何而來,無法證明是否真實。但是,一旦是真實的,對所有人都是決定性事件?!?
“阿萊茜絲,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但是事關性命,我希望你這兩天離開大區,前往O區,然后和愿意起飛的人離開地球。”
少女略低下眼瞼,陷入思索。
“我相信你?!卑⑷R茜絲最終說。
“……為什么?”
“因為你是誠懇的?!鄙倥f。“你沒有欺騙?!?
奧托的鏡頭久久盯著少女,映紅了她的臉龐。
“憑態度不能指導行事?!眾W托說,“太容易造成偏倚?!?
“真的?我也不能給你解釋,或許這更多是直覺?!卑⑷R茜絲重新升起懸浮板,眼鏡后面的表情嚴肅,表明她沒有開玩笑。
“但是,如果從在善意中度過短暫時光與在充滿惡意之處茍且偷生選一樣,我會選擇前者?!便y鈴般的嗓音冷靜異常。“因為,我已經受夠這無處不在的惡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