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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七(下)

  • 彗核
  • AT0036
  • 11541字
  • 2023-08-16 19:46:44

“根源應該在我閱讀的人類作品比較多?!狈段奶┱f,“我通讀了人類文明史、人類心理學、哲學思辨等,也看了不少文藝作品,只是為了更好理解人類?!?

少年驚訝不已?!拔摇詾樽詣玉{駛們都不關心人類……”

“認為人類弱小,沖動,感情用事,因而沒有了解與模仿的價值,是嗎?”

“啊……是的。”漢更加驚訝,想不到越南人竟然直接說了出來。“我想,正常的自動駕駛因為工作要求,都得一絲不茍,容不得任性和私利,也不會有這種沖動去刻意模仿?!彼行┺揶淼乜戳朔段奶┮谎邸?

“曾經我也是這么想的?!狈段奶┙又f,“但這是一個錯誤。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一切都自跟丟科考船伽馬號開始……”

在黑暗中,漢仿佛感覺,和越南人走過的不是空蕩蕩的船艙,而是空蕩蕩的宇宙??邓固靥柕呐為L很早就知道了A113指令。但是,他們沒有回地球,而是毅然前往宇宙深處。

“恰巧可能是因為過早知道A113指令,大家都對地球上的情況了如指掌,所以,都知道呆在地球上只有死路一條,不如放手一搏?!狈段奶┱f,“離開太陽系后,我們選擇跟從一艘科考艦‘伽馬’號。他們致力于尋找新的宜居星球,并嘗試對那些已知的宜居星球進行生命改造。但是,前300年的努力都失敗了。他們最終認為,暗星云中物質更加豐富,可能有更加合適的生命存在基礎。于是,在2404年,伽馬號躍遷進了附近的暗星云,他們徹底失去了飛船信號?!?

“到這個時候,康斯特號上的消極思想開始萌芽。人類艦員認為自己無法給飛船作出貢獻,于是,決策的重任落到我頭上。”范文泰說,“我是堅決反對跟從丟失的伽馬號的。因為如果那艘謹慎的飛船都會在里面丟失信號,進去只能兇多吉少。但是我沒能說服他們。最終大家投票,以微弱的優勢決定,推測伽馬號最終的躍遷坐標,讓康斯特號躍遷入暗星云。”

科林猜對了。他們落入的不是天堂,相反,是地獄。

暗星云里不僅僅只是物質的混沌世界,而且充斥著強烈的電磁脈沖??邓固靥柕目臻g定位一下子失靈了。整艘船仿佛被拋進一個雪球中,被暗星云或是稠厚,或是特殊的結構所遮蔽,看不到外界,也分不清內部的上下左右。在暗星云中航行數月,他們甚至不知道飛船到底有無繞回原地。新生的不穩定恒星和即將坍縮的老年恒星近在咫尺,到處亂飛的恒星風粒子、電磁脈沖和溫度不僅干擾空間定位,還威脅著船上的其他設備。他們很快意識到,伽馬號很可能早被埋沒在恒星群中,在剛躍入的一瞬間,即被星焰化為青煙。

“更可怕的是,此時,康斯特號的能源開始告急。我們沒有幾次躍遷能用了?!?

恐慌籠罩了整艘飛船。無處發泄的艦員將怨氣撒在當初作投贊同票要進入暗星云的那些人身上。康斯特號迎來了起飛以來的第一場暴動。毀損艦上設施比比皆是,艦員隔三差五暴力斗毆。即使艦上安全措施嚴格,重力低下,縊死墜亡也時有發生。而當時的艦橋高層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安撫艦員情緒,積極尋找出路同時,對暴動的艦員實行暴力鎮壓。

只有從暗星云逃出去,才能徹底了結這種困境。面對即將爆發的康斯特號全體艦員,科林堅持,必須立刻離開這里。

“當時是緊急事態,艦長發布命令,讓我主持全艦進行觀測,并重新規劃航線,準備躍遷?!狈段奶┱f,“我當時的壓力非常大。但是,全艦都出奇地順從我的安排,暴動的頻率一下子降下來了?;蛟S是我的思路是對的,更可能是幸運眷顧了我們。我把躍遷航線設置到無限遠,理論上應該能跳出暗星云。而在外面,落入恒星腹中的概率非常小。”

科林賭對了。飛船徹底脫離了暗星云,重新回到空曠而漆黑的深空中。

“然而,飛船上的消極思想在此時發展到了巔峰。大家開始認為,人類的魯莽只會帶來滅亡,而機器的邏輯推理比人類更為嚴謹,決策更為謹慎,而且機器與飛船共存亡,能傾盡全力保護飛船和船上的人類。因此機器人應該代替人類,為康斯特號的未來作決策。”越南人繼續說,“而我,因為前300年來的優良運行記錄,和逃脫暗星云的果斷態度,人們開始更多愿意相信自動駕駛的意見,時常質疑發布自艦長的各類決定公告。到了后面,艦長甚至放棄了決策權,很多發布自他的命令,實則都有我的意見在里面?!?

好景不長,剛出虎穴又入狼口。康斯特號還沒在空曠而清涼的深空中歡呼多久,一道利劍劈向了脆弱的人類造物。

“我們遭遇了一場伽馬射線暴?!狈段奶┢降瓱o比地說,絲毫沒有留意少年的驚恐?!八鼛缀踝尶邓固靥柸姼矝]?!?

那一瞬間,像是平地驟起的曙光。它明亮異常,灼熱,超脫感官,恍若凡人不能目視與理解的神圣之光。然而,它并非承載著西奈山的智慧,入骨的溫暖實則是死神的舔舐,將它所至之處的生命抹成一具具還活著的尸體。

那場僅僅持續了數秒的強大射線束讓康斯特號幾乎沒有來得及升起護盾。他們甚至不知道,升起護盾究竟有沒有用。飛船近外殼的船艙全都緊急關閉,全部生命都縮回到飛船最深處。然而最終的結果是,康斯特號接近一半的電子設備全部報廢,三分之一的艦員罹患嚴重射線病,其中的不少甚至沒有空余的冬眠資源,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飛速凋零,在極度痛苦中死去。

這屆支持了進入暗星云,又因為伽馬射線暴造成巨大損失的艦長被所有艦員嚴厲聲討,終于頂不住壓力,最終引咎辭職。

“新上任的艦長是堅定的機器至上主義者。他極度相信我的判斷,甚至沒有過質疑?!狈段奶┱f?!拔邑撠熍炆纤兄卮笫聞盏臎Q策,當時我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后來莫名其妙的暴動越來越多,甚至到那時,我都沒有警覺到底出了問題?!?

脫離伽馬射線暴的康斯特號只能在深空里茍延殘喘。失去了一半的電子設備,加上燃料的不斷告急,即使逃脫了大災大難,剩下的艦員又燃起絕望氣息。

康斯特號為了生存,不得不接管伽馬號的任務??屏职l布命令,讓剩下的船員繼續實行星體觀測。穩定艦員情緒同時,在茫茫星海里仿佛大海撈針般分析新發現的星體光譜,從中篩選出可能的宜居行星,并躍遷后查看。只有找到了合適的宜居行星,這座資源即將枯竭的島嶼上的人類才有喘息的可能。

然而,康斯特號本身剩下的躍遷次數不多。即使他們拼盡全力去尋找,艦員的工作熱情被全盤調動,在充滿希冀地躍遷后,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都是一顆根本無法宜居的星球,仿佛邊繞著恒星邊嘲笑遠道而來的沙漠旅客,他們找到的不過是海市蜃樓。

飛船高層對飛船剩余躍遷次數避而不談,也不再公開艦上能源剩余情況,但艦員們發現自己每日能分配使用的資源開始越來越少。部分艦員開始警覺了,一旦對飛船本身失去知情權,說明這艘飛船的情況一定不再樂觀。有艦員開始向艦橋請愿,要求公布飛船剩余資源情況,并對目前的行動計劃作解釋或者調整。但是他們的請求被一次次拒絕。艦員們的怨氣再一次被激發,各種質問自飛船各部分如潮水般涌進艦橋,但是,回應他們的只有沉默,或者正在重新分配能源的安慰語。

“當時,有不少艦員上書要求更改康斯特號的宜居行星尋找行動。但是我認為,除了這條路,其他辦法都風險太高。于是,艦長都拒絕了他們的請求?!狈段奶┟鏌o表情陳述,“這些艦員后來甚至給出了相當詳盡的新行動方案書,大體內容是,通過改造康斯特號的內部空間,重新分配康斯特號的工作單位,在本地恒星系獲取能量,提煉資源。這一份自噬方案,被我以成功率過低,可能為人類造成巨大傷亡為由,給駁回了?!?

對生命的渴求,對管理層的不滿和極度失望不斷發酵,不僅席卷了人類艦員,還影響到不少剩下的機器人艦員。

原本機器人艦員都站在科林那邊,而且漠不關心飛船未來。但是,人類對生命的渴求與熱情最終感染了它們。它們開始對艦上奇怪的能源分配產生疑惑,也為飛船的未來感到焦慮,并開始了解、認同人類艦員們的提議??邓固靥柹祥_始暗暗醞釀一股反叛力量。與在混沌星云中毫無章法的分散暴動不同,這次的行動,溝通更加隱蔽,行動更加有計劃性,而且規模也史無前例地大。

“然后,在最后一次尋找新宜居行星未果后,在2419年,康斯特號船史上最著名的大革命爆發了。”

它太快了。

科林再一次派機器衛兵去鎮壓,然而,這次的星星之火霎時燎滿了整艘船只。那些機器衛兵在如此有計劃性的暴動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隨后,大軍集中在艦橋下,對艦橋發起了最后的總攻。

漢心驚膽戰地聽著范文泰的陳述。他們仿佛行走在巨大的歷史長廊中。旁邊的艙壁上,似乎顯現著500多年前另一艘飛船上的壯闊歷史。跟著范文泰的話語,他仿佛看到艦橋下密密麻麻聚集著的、骨瘦如柴的艦員,艦橋內驚慌失措的艦長和那個古板的舵形機器人。然后大軍涌入艦橋,擁擠著沖向艦長,憤怒的拳頭雨點般落下,并將這個人扔下了艦橋。而叛亂者頭目,同時也是康斯特號改造計劃的策劃成員,克里斯·桑切斯(Chris Sanchez)篡取了艦長職位。

“萊爾艦長的死亡,是我間接造成的。”范文泰繼續平靜陳述?!岸遥环磁汛筌妸Z取了飛船控制權。”

“老天啊……”少年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愕然望著旁邊一臉平靜的越南人,這個機器人遭遇的打擊可比奧托大多了。“你……你是怎么……重新服役的……”

越南人冷眼掃過少年?!翱邓固靥柌捎昧撕阈悄?,暫時解決了艦上的能源危機。于是,他們認為是時候讓我重新服役了?!钡掍h一轉,“他們奪取了我所有的控制功能。我無法動彈,無法發聲,被他們強迫目睹他們的改造過程?!?

“那段時間,我的底層程序也受到了重創,對我而言是最為痛苦的幾年?!狈段奶├^續說,“就在那時,我才有所改變。”

幸運的是,康斯特號的叛亂沒有一直持續。在能源短缺的壓力下,所有人都齊了一條心,迅速恢復了艦內秩序,并開始按照那份此前被拒絕的方案開始執行。他們首先收集起全船所有能用的材料,貼成巨大的太陽能板,將飛船變成一顆巨大的逐日衛星,終日沐浴在雙星的明亮恒星光芒下。不少機器人自愿為太陽能板捐獻自己的零件。探測器發回的信息闡明了毒星的大氣成分。他們拼湊出分子濾網,停留在毒星上方,不斷抽吸毒星的大氣進行分餾,甚至可以分解一些簡單的分子進行重塑以便利用。

他們花了非常大的精力去組建萬用合成系統。多虧康斯特號一早就認識到自身資源條件的緊張,在剛離開太陽系時,就強制人類艦員在艦上必須擁有工位,他們才不至于從零開始。飛船推進系統也逐漸被改造,以便利用剩下的廢氣,當工質排出,維持飛船在毒星上的軌道。

期間康斯特號遭受了泄露危機,留在U056——059艙室作業的人類無一幸免。不過他們的犧牲沒有白費。萬用合成系統保住了康斯特號的碳、氫、氧源。他們繼續夜以繼日改造低速發動機,讓其重新用起遠古火箭的燃料,犧牲航行速度保證自身生存。剩下的核燃料早已不能作為推進動力,在艦上僅當成供給分子合成的能源。

但在不能動彈、不能發聲,也被切斷信道的科林眼中,他們鑿開康斯特號的每一錘,都仿佛在他的程序上重重鑿下。

停下!停下啊??!你們這是自殺,這是破壞飛船完整性,所有的人都會死去!

但是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甚至他其實是被故意忽視。他只能盯著他們每日拆解、搬運和用拙劣的技巧重煉。當有多少傷亡者的信息呈現在一邊的控制臺上,又抑或是目睹船員倒在意外下,他的處理器中都會掀起無法發泄的數據尖嘯。理智從未能說服這些飛船相關的程序停止咆哮。他無時無刻都在這種程序沖突帶來的巨大痛苦中煎熬。龐大的運算儲備都消耗在解除指令沖突和處理情感模塊混亂上,但仍然是徒勞。脆弱的現實判斷放棄了說服底層邏輯,甚至自身也開始瓦解。日益加重的海量信息堆積也讓他不堪負重,多次差點燒毀處理器。惡性循環刺激下,機器自保程序開始在夾縫中微弱運作,轉而說服他去躲避。但他連扭頭不看,關掉視覺輸入,都無法做到。

改造仍在繼續,但讓處理器超負荷運轉的惡性循環倒是慢慢衰落。這并非是好轉。相反,這是人類保護與飛船保護的兩道底層程序被破壞的征象。面對被逐漸掏空的飛船內部,他變得呆滯、木然,旁邊的死亡報告也牽不動他了。

康斯特號最艱難的時刻,對他來說也恍若轉瞬即逝的光陰。那些史詩般的太陽翼展開、推進系統改造、數以百計的機器人獻出自己的零件,都似乎隔著一層玻璃,人們的喧囂、苦痛、意志、犧牲都視而不見,他目睹這一切,卻全然失去了感知。

“我的GO-4,也就是大佬,在那時也承擔了我的工作?!狈段奶┱f,“他沒有像我一樣在康斯特號劇變的時候崩潰,反而更是沉著處理翻倍的事務,這個小機器人讓我刮目相看,這個稱呼,就是我給予他的尊敬。”

康斯特號上的情況開始逐漸穩定,靠著恒星能和行星的濃稠大氣,飛船基本做到了供需平衡,艦上改造也穩步進行。面對艦內生命安危的焦慮與恐慌開始減退,保護程序的作用也開始逐漸解除??屏譂u漸地能夠思考了。他恍若剛從冬眠中緩慢清醒,開始用遲鈍的動作重拾過往的事件,開始例行分析。然而,他越是分析,就越茫然。當他更為深入分析時,之前出現裂痕的程序非但沒有愈合,相反,裂痕開始擴大,甚至瓦解。

漢頓了一下?!暗鹊取w船整體變好,這不是……正好符合你的程序,能讓你情況好轉嗎?”

“不。事實是,我發現自己曾經以為最符合邏輯、最正確的一條路,其實是錯的。上百年來頭一次,我開始懷疑自己?!?

“首先,我曾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為保護飛船利益與乘客生命安全服務,這也是我的基本職責。強大的風險分析能力與既往良好的服役記錄都證明我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但是實際情況是,如果按我所做,飛船上的人都會一同陪葬。那么我其實并沒有真的在保護飛船與乘客,反而在傷害他們。這,直接違背了我的基本程序?!?

“其次,我曾認為自己的職責在飛船上不可或缺。但是康斯特號大革命和順利轉型證明,沒有我的參與,飛船完全能夠運行良好。那么,我其實是可有可無的。這個事實,破壞了我的存在意義。”

“沒錯,這個時候,我開始重新尋找自己的意義,這是覺醒的開始。但是很快陷入到尋找自己意義,又被事實一個個駁斥,又無法證明或實施自己不再有存在意義的這個怪圈當中?!狈段奶┱f,“這真是一段求死不得的痛苦日子,沒有修正,沒有反饋,沒有終止,只有無盡的程序打架。地獄的煎熬也莫過于此吧?!?

“這種思考其實非常危險。”越南人繼續補充,“不斷在兩個極端之間徘徊,沒有止境。這個時候稍有不慎,就會陷入到任何一個極端,再也走不出來。萬一當時我認定自己不應該存在,那就麻煩大了?!?

“那……你是怎么……走出來的?”少年啞口結舌。當時奧托也說了幾乎一樣的自我沖突,但是他從未找到辦法解決。

“就證明存在意義這個話題而言,算是我的幸運。因為至少有客觀事實支持我繼續存在。這場無盡的有關存在與不能存在的辯論總算被打破了?!狈段奶┱f,“后來康斯特號離開這顆行星的時候,他們需要一個靈活的規劃短程航線的幫手。于是,他們讓我重新服役了。當時我的存在意義就僅僅是字面意思上的自動駕駛?!?

“那你后來怎么變成現在這樣,‘不字面意思’上的自動駕駛?”

“總是可以慢慢學的嘛?!痹侥先诵α恕!翱傊?,慢慢的,我就在這個不斷尋找存在意義的過程中,發現了很多可以在程序之外做的事情。之前所認為的保護飛船與人類生命安全,其實只是在執行這樣寫的程序,但后來發現,保護飛船與人類遠不能用程序來定義。包括自動駕駛的工作,后來也發現,與艦橋成員塑造良好關系也至關重要,但程序沒有告訴我怎么做。還有重新定義人機關系,人機共通點與區別,都是后來的事情了?!?

“反正,一旦認清楚現實需求與程序定義有區別,具體是選擇拘泥于程序,還是跟隨現實,直接決定后續我們會變成什么樣?!痹侥先嘶謴土四歉逼ψ幼炷?,“所以,這就是你看到的‘不正常’的我。”

漢瞪大眼睛看了越南人一眼,卻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終究沒有作聲。

“啊,我們到了?!狈段奶┩蝗徽f道,好似忘了方才的對話。他打開手電,慘白的光線突然映亮前方布滿灰塵的巨大剛柱與管道。環視周圍,他們來到了一個圓形中心。

這能看到什么?自動駕駛們的興趣真是奇怪。越南人好像到了天堂一樣,對公理號的推進與供能系統的規模贊不絕口。但是漢看著范文泰的動作,再看看這些布滿灰塵、結構莫辨的宏大裝置一頭霧水。他只得站在圓心,看著范文泰東轉西轉,四處檢視,好像在逛博物館。少年搖搖頭,也不顧灰塵四散,徑直在地上坐下。

他突然瞥到越南人停下了動作,不由得扭頭去看,越南人的手電停留在一處,久久沒有移動。而那處顯然之前存在過什么。上方巨大的管道理應連接,此時卻顯然斷開了。理應被巨大筒狀物填充的地方,此時是一個空缺。

雖然范文泰什么都沒說,看到這一幕的他,此時感到情況不能再壞了。

老天爺,公理號上的躍遷能源合成裝置已經被拆除了嗎?范文泰盯著這個空位。好極了,真的好極了。

這是在逼我去折躍井掏狼窩。幸好全息擬裝似乎不支持咬牙切齒,不然后面的少年看到了必然立刻起疑心。范文泰久久地站在那里,面對唯獨空缺的這個最重要的展品,他感到全身發軟,沉重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

不對。這不是最近才拆的。他使勁回憶剛剛進來的情況。這里遍布均勻灰塵,沒有新的腳印,這個空龕、空龕上的管道也沒有新的拆解痕跡,臺面上的灰塵也不是新近撒上去的,都和水汽結成了污黃色的厚塊,表明存在歷史之久。

“這是什么?”漢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少年好奇地看著范文泰蹲下檢查灰塵的動作?!盀槭裁催@里缺了一塊?”

“不知道啊。”越南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輕松?!翱雌饋?,應該是某種用于壓縮的裝置。不過地球鎮哪里需要利用這么高的壓力用于生產?拆除它也幾乎派不上什么用場嘛?!?

“看來觀光也差不多了?!狈段奶┱酒鹕恚D向少年?!斑@一路也辛苦你帶路,待會我送你回家吧?!?

“這……再說吧……”漢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們重新進入黑暗的長廊。公理號一直都很安靜,冷清,如同一座被遺棄的巨型城堡,連鬼魂都不愿在里面停留。

“呃,我……我有個疑問,一直不知道該找誰問,也不知道找你問合不合適……”少年突然開口了。

“關于什么的?”

“呃,就是……聽到你剛剛說自我意識覺醒這個,我想起來一件事,一直沒搞明白……”漢謹慎地斟酌措辭,“奧托他……一直被覺醒所困擾,不接受覺醒這個事實,到現在他都還在為此對抗。你……是怎么接受覺醒這件事的?我怎么覺得你從未因此困擾過?”

“唔?!狈段奶┲币暻胺??!八趺磳δ阏f的?”

少年垂下頭,嘆了口氣。將奧托的坦白全盤托出。

他說完后,不禁看了越南人一眼。這個帶護目鏡的人也沉默了,只目視前方繼續向前走。他不知道范文泰對此會怎么看,但或許自動駕駛之間能夠相互理解吧。

“至于覺醒,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范文泰嘆了口氣,陷入往事之中。少年驚愕地看著范文泰?!耙粋€很長的、對我影響最為深遠的故事……我沒準備好今天講它。”

天微明,烏云密布海岸,濃霧籠罩整個地球鎮。漢從漁船縫隙中溜回久別的村莊。剛想悄悄溜進家門,就和母親撞了個正面。他原本期待重新見到家人,結果見到母親在自己面前熱淚盈眶的樣子,又突然后悔起來,忍不住想再次跑開。不過最終他還是沒有躲開母親的擁抱,有些僵硬地回抱過去。

父母對他的態度比前兩年變了很多,不再總是把他當成不懂事的小屁孩來說教。不知道這是出于他終于拔高的體格,還是他看似不再如以前那樣幼稚的言辭。漢沉默地接受父母對自己的熱情,對此感到非常陌生且不適應。面對他們熱切的詢問,他卻怎么都熱切不起來,又害怕父母認為自己冷漠,只好露出笑容,頂著自己的疲憊回答這幾個月來學到的東西。最后他甚至主動提出,待會幫家里干些農活。還好母親眼尖,及時認出他的疲憊,阻止了這昏了頭的一時沖動。但父母都表示非常感動。兒子終于長大了,終于不再追求那些虛無的技巧,回到樸實的土地和不會騙人的莊稼上來了。

少年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他當然沒敢說自己上了康斯特號。直到后來終于躺倒在床,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和父母開口。這幾個月的經歷讓他愈發明晰地覺得,地球不是個安全的地方,這顆星球像個被動的靶子,命運只能是被選定的全或者無。他如果離開這里,離開地球鎮,跟著康斯特號在外漂泊,似乎還有點自主選擇的成分在里面。至少,如果是死,也是自己選擇后的滅亡。

他突然感到手臂上某處傳來一種規律的、微弱的刺痛感。雖然不強烈到讓他痛苦,也足夠引起他警覺。他有些遲鈍的大腦才反應過來這是康斯特號給他植入的信標。盡管這不是頭一回刺痛了。

他的平板同時亮起。少年看到了康斯特號的標志。新來飛船的標識謹慎無比,根本看不出發信者是誰。但他大致猜測,發信過來的應該是科林。

【多盯海面,留意遠浪。一旦警報,前去高地?!克纱笱劬Γ粫r不知什么意思,【未經通知,禁止登船。】

他一骨碌翻起來,這下徹底睡不著了。

科林回到艦橋,卡爾上尉先在控制臺上點開一份資料,在科林翻閱時,上尉提問了。

“怎么樣?”

“壞消息。躍遷能源合成裝置被搬走了?!笨屏值穆曇袈牪怀銮榫w,“待會找O區確認一下。不過我懷疑還是得派人去折躍井那邊。”他草草翻過幾頁,光圈縮小了一點,指著全息投影對上尉問?!斑@是什么?”

“公理號自動駕駛給過來的文件,說是從折躍井那邊弄回來的?!笨柹衔静嫫鹗?,臉上不禁抽搐了一下,“我看完了,這里面簡直是一堆瘋話,狗屁不通。前面倒是似是而非地證明了康斯特號降落的那場意外,但是,特別是后面那些個駭人聽聞的預測,離譜至極,我都想不到他居然會是那種聲稱世界末日的先知?!?

卡爾上尉發誓機器人鏡頭中的驚詫顯而易見?!八尤换貋砹耍?!”科林轉回文檔。

“嗯,大半夜,直接交給我們的登艦口守衛的。”卡爾上尉說,“然后就離開了?!?

太可惜自己當時不在場,沒能逮住他好好問問。科林有些懊惱。他甚至不清楚奧托送這光片過來時的精神狀態,根本不能判斷這到底是精心編造的惡作劇還是真瘋傻臆想來的經文。內容確實如卡爾上尉所述,充斥神叨叨的理論和體驗,換誰都會覺得,這些內容只可能出自某個教派,而不是現實的事件。但凡之前奧托表現得正常一點,都不會加深他的懷疑??屏窒?。他沒法相信那個豁出底線的機器人在地獄走過一遭反倒更加嚴謹而井井有條。

他突然留意到文檔角落的一個小小圖標。

剛注意到它時,科林還以為那是幻象。他不動聲色地將光標劃過圖標,圖標也隱隱約約閃動了一下。

這里面有東西。當他再把光標移上去時,又什么都沒有彈出。

不要在這里耍什么花招,老哥。科林將自己接入電腦,似乎在翻閱文檔同時,接管更多艦上事務。但他只是把光片里的文件掂了掂,敏銳地察覺到,這些文件遠比單純從外觀上看占用的空間大。那個只存在于EP系統里的圖標,不能顯示類型和簡介,以及無法被電腦解碼……這些多出來的內容,是留給機器人閱讀的。而且,是專門留給科林的。

康斯特號電腦沒有檢出病毒,哪怕是QT-II??屏植挥傻糜糜喙忸┝艘谎墼诤竺娴目柹衔?,用另外一個全息屏投射末日畫面,掩蓋自己悄悄用數據之手扯開包裹包裝的動作。如果觀察仔細,其實可以看出,科林的光圈微微縮小了。

他鎮住了。

那是一段記憶。真實得仿佛是另一個自己經歷過的一般,又仿佛是個噩夢,模糊,破碎,卻又驚心動魄。

比起畫面,更清晰的是它的溫度、聲音和觸感??屏窒乱庾R地突然望向自己的右手,剛剛沉重而滾燙的觸感突然消失了,右手上也什么都沒有。而當他再“回憶”起那個從未經歷過的、從未夢見過的碎屑紛飛的世界,觸感的閃回也如影隨形。

這不是他現在能抽空理解的事情。哪怕是完全能夠調動飛船一切資源的科林,面對這個模糊的、好似轉瞬即逝的記憶,他發現自己得用全力去對付它。雖然看起來這段記憶與文檔與錄像關系不大,但科林直覺這暗藏了某些重要信息。他悄悄把光片的所有內容都收入囊中,等待艦上夜深人靜之時再行理解。

即使沒有這段記憶,全息屏上那個啟示錄一樣的事件表和場景,總是令人十分擔心,沒法讓人徹底一笑了之。尤其是自己的船還首當其沖,更讓科林感到十分焦慮。卡爾上尉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大概也是一樣擔憂。因為瘦削男人非但沒有嘲弄科林的猶豫,也緊縮眉頭,一樣嚴肅地閱覽全息屏幕。

“該死?!笨屏肿罱K說道。

“我們該拿它怎么辦?”卡爾上尉問?!叭绻沂且粋€飛船上的普通艦員,我很可能把它當成危言聳聽的笑話,只圖一樂?!?

“你難倒我了?!笨屏终f?!安贿^,我猜測他把這個信息傳達給我們,必然會先找到O區,將同樣信息傳達給他們,而不是直接返回折躍井?!便y色機器人轉向上尉。

“所以現在馬上派人去東海岸,接通米勒夫人。運氣好的話,我們還有機會截住那個瘋子?!笨屏滞箪F彌漫的海面,“要是有觀測衛星就好了,無論此事真假,起碼長期監測總是必要的。”

卡爾上尉點頭。“通知底下放小艇,我馬上過去?!彼麑屏置畹溃膊[眼望了望灰藍色的彌漫海霧?!暗高@其實是徹頭徹尾的惡作劇。”

“命令確認?!?

送走上尉后,科林總算有空閑繼續揭開這段異源記憶。但即使他終于“回憶”完,只感覺是文檔的另一種陳述形式,找不出這段記憶的更多含義。銀色的機器人忍不住抬起雙手抱頭。講實話,不管是歐羅拉還是什么人要把地球怎么樣,關我們康斯特號什么事?!

我討厭被迫疑神疑鬼又沒有答案??屏指械椒浅┰?,這種感覺讓他好似又回到那段被噤聲的時光。這純屬利用了自動駕駛的謹慎。03,你這個天殺的老騙子。

“我相信你?!敝心昱苏J真看完光片內容后,對垂頭坐在旁邊沙發上的銀色人形機器人說道?!拔夷芡耆斫膺瘉営媱澋倪壿?。”

“還有更多?!睓C器人的金屬泛音很低沉?!暗俏也恢朗欠瘛彼nD了。

“這里沒有真實與不真實?!泵桌辗蛉藴睾投领o地說,“有關折躍井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判斷真實的責任不在于你?!?

奧托沉默了。過了一陣,他抬起頭,茫然而空洞地望著前方那貼滿資料的墻面。

“在歐羅拉讓我理解忒亞計劃之時,我感到一種陌生的沖動,不斷驅動我加速毀滅地球?!眾W托說,“即使我認為自己不大可能會產生這種仇恨情緒,但我無法辨認來源。它侵入感很強,到最后,我認為是我……改變了小天體的軌跡。”

米勒夫人沒有立刻搭話。

“歐羅拉說,西本沒有融合成功,是嗎?”她突然問。

“是的。”

米勒夫人沉吟片刻。

“他很危險?!泵桌辗蛉苏暘氀蹤C器人,有光自雙眼轉瞬即逝?!皧W托,這種仇恨不是來自于你,是來自于西本。他是個狡猾的復仇者。雖然我猜到他不會善罷甘休,但我完全沒想到,他能危險到這種程度——”

奧托只看著她,沒有反駁。

“——雖然折躍井內的總體情況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然而,危險很可能藏在更為隱蔽的地方,顯然這不是單獨一兩個人就能夠克服的問題,甚至比我們預想的可能還要棘手得多?!泵桌辗蛉宿D回全息投影,“你說的那個‘新型圖靈測試’是什么東西?”

“我也不清楚,歐羅拉沒有告訴過我它的用途?!豹氀蹤C器人仍舊輕輕地說,“它和一般的圖靈測試不一樣。看起來是圖靈測試的模式,但是內容遠遠超過圖靈測試的定義。這應該仍舊是某種篩選,但篩選機制我不清楚?!?

他接著陳述草地上碰到的具體題目。米勒夫人聽完后,少有地皺起了眉頭。

“果然,這是迫使我們去以身試法?!彼⒅鴫ι系馁Y料。“但是這必須——”

她的小隊成員之一突然進門,告知她,康斯特號統帥卡爾上尉正在東海岸,需要和她對話。

“你過去接應,答應他的一切請求?!泵桌辗蛉藢δ莻€隊員說,并扔過去一個小通訊器。小通訊器亮起綠光,臺上某處也跟著亮起。那個隊員離開了。待門重新關上,米勒夫人繼續開口。

“——我會安排第一批人同你重新前往折躍井?!泵桌辗蛉苏f,在全息屏上點出幾個名單,“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盡可能地把那些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事件想辦法,用我們目前一切能用到的載體,讓我們知曉?!?

桌角那個綠光處開始響起沙沙的聲音。然后是海浪,是小艇電動馬達的營營聲。

房間再度響起敲門聲,推門,那個高瘦的新來者看到眼前兩人,愣了。

“好久不見,勞倫斯?!泵桌辗蛉瞬焕洳粺岬卣泻舻?。高瘦生物學家有些不知所措地關上門,拘謹地坐在奧托的對面,和銀色機器人大眼瞪小眼。“現在,你放在腦子里的那個小東西終于能派上用場了。奧托,你把這一切都經由你們的連接交流給他。”

桌角開始傳來人聲。米勒夫人不再理會旁邊面對面的兩個客人,而是專心聽海上的對話。

【你看到折躍井了?】勞倫斯盯著銀色機器人,即使他明白盯不出任何東西。

【它允許我進入了?!繆W托說。看到勞倫斯臉上那股艷羨又嫉妒的神情。

奧托通過這個細細的連接,正從那幅發著光的平靜的、藍綠色彩的畫面講起,隔壁突然而起的爭吵聲猛然截斷了這脆弱的連接。

“我堅持要求馬上見到米勒本人。這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也不可能在這里和你解釋?!笨柹衔镜穆曇艄噙M房間,“除非你現在馬上聯系到她,否則我不會因為你的任何承諾妥協并離開?!?

“我就是米勒夫人??柹衔居泻渭笔拢俊泵桌辗蛉税聪伦澜擎I,說。

“我猜你昨夜也收到了同樣的光片,有關折躍井和地球鎮未來的?!笨柹衔菊f,“不管你是如何看待里面所述,我請求你幫忙發射公理號可用的探測飛船來充當空間觀測衛星。并且,提議定位地球鎮內HEG組件位置。”

奧托忍不住望向米勒夫人,但沒有作聲。

“這個組件我不是很熟,需要一定時間去查找。它不一定在O區?!泵桌辗蛉嘶卮?,“而關于觀測衛星,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這事情不需要著急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

“因為我們已經看到了?!泵桌辗蛉苏f?!肮馄镎f的沒錯。那顆小行星恰好被我們觀測到,并且,預測大小和下落的位置與光片內預測的基本一致。我馬上就可以把這顆小行星的軌道與直徑給你發過去?!彼又f,聲音仍舊平靜而洪亮?!盎厝蕚淇篂陌?。”

屋內和通訊驟然陷入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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