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思考良久,還是決定不能妥協。飛船自身條件無法完成他們異想天開的構想,這樣做只會讓康斯特號死得更快。
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他和奎恩·萊爾(Quinn Lyle)艦長緊盯著電梯門,那里正傳來可怖的叮叮咚咚響聲。但當這幫暴徒真的破開電梯門時,他發現他們完全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兇悍。魚貫而出的都是精瘦的康斯特號船員,然而他們即使在低重力環境中,破壞力都不容小覷,就像一群喪失理智的僵尸。
最靠近電梯門的控制臺被他們擊打損壞,萊爾艦長立刻放棄了自己的計劃,沖過去抓住了暴徒的手臂,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兇器,企圖阻止他們破壞控制臺。但他的動作立刻點燃了暴徒們的憤怒。一群人上前圍住萊爾艦長,撕扯他的衣服,雨點般的拳頭和兇器落向艦長。他淪陷到人群之中,尖叫著,呼喊著,埋沒在更憤怒的人群聲中。
面對這一切,作為人工智能的他仿佛喪失了全部運算力,只是呆呆望著可憐的艦長,任男人被擊打得頭破血流。這不應當發生。他必定會立刻過去營救。這是為什么?他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也被憤怒的人群拉扯,距離萊爾只有一米,但就是觸手不及。盡管機體感覺遲鈍,劇痛也從手柄與環狀結構上傳來。電擊手柄已被掰斷。
他豁出去了。極力讓自己靠近沾滿鮮血的人類。但隨后自電梯井傳來沉重悶響,他確實過去了,而在他面前的是,電梯井底下了無聲息的血肉模糊之人。
不。他感到邏輯組件深處某些重要的命令突然錯位了。加上極度的震驚與恐懼,以及驟然切斷的視覺輸入,他停頓了。就在這停頓的幾秒中,蜂擁而上的人們擊裂了他的面盤。
他再一次驚醒。
康斯特號艦橋冷灰色的天花板蓋在上方。剛剛經歷的一切終歸已然成為歷史。他松了口氣,屢次想站起身,卻發現自己如同被釘在地上般動彈不得。
不會吧。
相同狀況讓他霎時憶回重啟之后。他以為自己仍然能操控飛船,卻發現自己的控制功能全被剝奪。活動、說話也成為奢望。事情已經過去了,這次又怎么了?他瘋狂想找出自己再度遭遇這種懲罰的原因。康斯特號并沒有處于滅亡邊緣,決定已由全體艦員表決通過,大家為此準備了五年,沒有任何叛亂跡象。但那種久違的恐慌仍舊揮之不去。那股失去掌控的沉重力量仍舊死死釘著他,CCNS杳無音訊。他無聲地拼命呼喊、徒勞踢蹬,那些曾經嘗試過的一切辦法重新回歸、但經歷過上一次,他卻十分懷疑究竟能否奏效。
有個人出現在他視野角落,似乎被他的呼救吸引了注意。而當他認出這是誰時,一種背叛之感油然而生。
你也是嗎,卡爾上尉?他不能判斷卡爾上尉是被他的呼救所吸引,抑或只是和當年的桑切斯一般,到他面前例行錄入語音日志。他本應思考為何自己會被卡爾上尉切斷聯系,看著這個高瘦而有暗色小胡子的人在他面前蹲下來,桑切斯后來的狂暴不合時宜地涌入,他現在只想躲開。
一種溫暖的觸感扣上狀態板開關,讓他猛地一激靈。他想抓住卡爾上尉的手,讓他不要接近自己。但他總是瞄不準,總是抓不住上尉的手。而那只手就在那里,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失敗。他不知道卡爾上尉接下來會怎么做,但他大概猜到了結局。他有萬分不甘,卻有些期待卡爾上尉能這么做,好讓他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
卡爾上尉確實這么做了。失去視覺的那一瞬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滿足。
他再度清醒。冷灰色天花板如故,四下不見人影。但與前面無聲不同的是,CCNS的嘈雜開始涌入,艦橋里的微弱系統運轉聲也與之伴奏。
這才是現實吧。
他撐起自己,電源線仍與艦橋墻面連接。窗外仍舊一片黑暗,艦橋內也不例外,除了控制臺的星點燈光寧靜閃亮。他檢查時間,已經過了4個小時,壓根不知道自己何時下了線。
卡爾上尉仍舊在艦長室內休息,沒有跡象表明是上尉將他斷連。剛剛那種現實一般的幻象仍讓他心有余悸。那個探索者送來的驅動在他手中,猶豫片刻,他決定不驚擾艦內任何人,將自己連入獨立終端,同時打開過去4小時的艦內圖像。艦橋沒有一絲蹊蹺。而他在自己的系統記錄中發現了多次重連失敗。是干擾彈的后遺癥嗎?他思考良久,終歸沒有聯系維修區。
他離線的4小時內,康斯特號內也沒有任何異樣。飛船自降落以來頭一次獲得寧靜,讓他大為解脫。他在控制臺規劃新一天同時,思考與O區妥協的理由。其中的論點到現在為止,他都無法認同。
“和他們合作。”聽完女人描述,卡爾上尉最終如此說。
科林愣了。“這不夠謹慎。”他說。“建議再慎重考慮。”
“我考慮過了。”卡爾上尉直視前方,看似勝券在握。“你去和他們溝通吧。”
“真的?萬一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呢?”科林一貫不露聲色反問道。
“先講。這是命令。”卡爾上尉瞪著他。
按照康斯特號的慣例,科林不能再質疑下去,即使他不認同人類的決定。待O區兩人接受康斯特號植入時,卡爾上尉這才解釋。
“科林,我看不結盟,咱們這處境也懸。這是兩面夾擊。與一方結盟,或許還能獲取支持,拖一點時間。”他望著黑漆漆的海面,黑暗被窗玻璃的反光所遮蓋。“而且,你也知道,他們開出的條件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打算。通過他們,我們或許有機會登上公理號。”
“我一直反對將康斯特號牽扯到其他飛船事務中。”科林在卡爾上尉身后說,同時監視那兩個O區人在康斯特號上的一舉一動。“特別是到現在都不清楚這兩個O區人是否是大區偽裝。”
“事到如今不可能避免交涉了。”卡爾上尉說,“咱們可沒預料到泄密這回事。”
“就已知情況而言,尋找負質量合成裝置不需要他們介入。”科林說,“就此判斷沒有結盟必要性。而且結盟會對此行動產生巨大阻礙。”
“你覺得我們不結盟派人出去就能躲得掉嗎?”卡爾上尉瞇起眼睛,“除非那個什么折躍井蟲洞開一頭在船上,另一頭在那個裝置處,否則我們送小隊出去就是送死,到時候我們露頭一個叫人家斃一個。”卡爾上尉繼續說,“人類的殘酷你無法想象,科林。真狠起來不會管你去干什么。更何況,我們已經在黑名單上了,接下來發生什么,至少我無法判斷。你用你的常規保守邏輯可能也不能判斷好。”
“因此我寧愿選擇冒險手段——結盟。”卡爾上尉直視銀色機器人,“為此甚至可以背叛一小部分艦員。”
卡爾上尉的聲音仍在回放。外面霧天剛明,南面海域突然傳來警報。科林打開大圖,警戒半徑內闖入一葉小舟。他雖然沒見過那站在船尾鼓帆的人,但卻猜了個大概。
真早。趁那一葉小舟接近之時,科林在南面登艦口撤銷了一小片力場墻。那人倒也伶俐,很快發現周身幽藍的飛船某處多了道缺口。他進了船艙。里面只有昏黃的地燈。大家好似都在沉睡。
“有……有人嗎?”少年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中央,不由得說道。
【請按綠標指示前行。】他眼角猛地瞥到旁邊墻面變化。不知是誰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著他。地面出現了綠色箭頭,漢有些疑惑,卻只好跟著前進。
什么人都沒有。什么機器人都沒有,連聲音都沒有。
雖然他有些懷疑,制造這些箭頭和給予指示的對象是康斯特號自動駕駛,但這艘船上還沒有任何人露過面。康斯特號內部雖然整潔,顯而易見時常有人進行清理,但通道比公理號要窄得多。他感覺自己一直穿行在無窮無盡的走廊之中。只有昏黃和寂靜,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終于,他看到指示方向上傳來一絲穩定的白光。到出口了。少年感到一絲驚喜,腳步都加快了不少。他甚至聽到了出口處傳來的人聲,腳步進一步加快,幾乎要跑起來。
他隱約聽到天花板上傳來一點咔噠聲,卻沒把它放在心上。他猛然感到后背傳來一種似乎蟲叮一般的痛感,伸手去抓又抓不到什么。但沒等他看明白出口都有些什么,他突然感到頭暈目眩,雙腳一軟,隨后一頭栽倒在地上。
待他醒來,發現自己已然在一間逼仄的房間里。頭昏眼花之時,恍惚間瞥到手腕上一點瘀痕。漢伸手觸之,駭然摸到埋在皮下的那一點硬硬的方角。
“有人嗎?!”驚魂未定,他對著空蕩蕩的墻壁喊道,那里只有正在無序跳躍的一個狹小全息屏。聲音回蕩在小空間內,顯得愈發恐怖。“你……你們都在哪里?”
那個正在無序跳動的全息屏突然應聲而止。光線突然從上方投射下來。漢禁不住靠在床的角落里,死死盯著那個正在從上而下成形的光束。
“不賴嘛。”房間某處傳來一陣清冷的聲調。一聽到那無比熟悉的聲音,漢感到脊梁仿佛觸了電。“你是漢·肯特?”
那個投影成了型。和西芮安一樣瘦削,膚色一樣深,頭發又長又亂,仿佛經受過連年累月的海邊日曬雨淋,但這個人的高顴與精明的小眼睛表明來自東南亞。這個投影叉起手,盯著少年,眼神遠比西芮安鋒利得多。漢看著這個人,莫名感到渾身不適。“是。”少年靠在墻角,有些抵觸地回答。
“聽說你被大力推薦。03讓你來我們船干什么?”東南亞人依然叉著手。
“他……他沒說……”漢思考片刻,終究沒有說出自己猜測,而是低聲回應。雖然明知道那是投影,他卻忍不住怒目而視這個比他矮半頭的人。“你是誰?”
“科林。”東南亞人說,姿勢稍微放松了一點。“他怎么唯獨挑了你?”
“是我重啟了他。”漢回答,“他因此教我有關飛船上的東西。”
“飛船上的東西?”科林瞇起眼睛。墻角發出的清冷聲音也充滿質疑。
“我并不精通。”漢盯著那個投影,眼神不再憤恨。“后來學的早就不是我想學的了。”
東南亞人向后靠了一點,騰出一些空間,“所以你了解些公理號的事情?”
“當然。”漢說,“你是康斯特號自動駕駛?”
“是的。03把你扔給我,我還以為這是什么特殊的傳統。”科林的擬裝投影靠在墻邊,“你來此有什么期望嗎?”
“期望?”漢一下子懵了,“我也不知道……”他老實說。
“你們倆真有意思。”科林嗤笑一聲,“忘年之交,一個諱莫如深,一個失魂落魄。看著都讓人著急。”
“你……”漢跳了起來,怒目而視東南亞人。“你不了解的太多了。”他最終冷靜下來,說。
“嗯哼。”科林冷眼看著少年,“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既然你了解一點飛船知識,那你就來修船艙吧。”
全息投影消散了,房間再度只剩少年一人。他久久盯著那個投影所在的角落,一種厭惡之感自心底涌起。想著接下來要和這么一個陰陽怪氣的機器人打交道,漢發現自己開始思考怎么逃離了。
最后一批總是最難處理的,對康斯特號如此,對地球鎮也是如此。科林默默地聽著卡爾上尉與地球鎮人的對話。收容營中的圖像也傳回康斯特號,不乏身穿外骨骼的瘦高人類與當地居民其樂融融勞作的場面。人臉、標簽都與康斯特號艦員對的上號,他們的歡樂表情看起來發自內心。
如果科林是個定力不好的人,他估計會對此怒火中燒。但他只是在艦橋中沉默地思考這些畫面。短短十天內就能策反這么多,地球鎮人想必對此窮思竭慮。另一種可能也占據了不小比率。千年前讓猶太人自投羅網的集中營“招安”錄像,同樣擺出猶太人在集中營幸福生活的面貌,與此相比如出一轍。只不過,直接對康斯特號高層顯露這一套,科林說不上地球鎮這這究竟是想讓康斯特號放棄,還是自信到絲毫不懼怕激怒康斯特號。
但無論怎么說,這些畫面著實影響到康斯特號的判斷。隨著維修進度不斷推進,科林開始評估接回來這批人對飛船整體維修的重要程度。目前康斯特號基本能滿足自己修理需求,只是人員輪換過少,大家都比較辛苦。然而見地球鎮發來的圖像,他甚至認為可以略微延長修理時間,只要保證艦上安全。
這一次談判沒有達成理想效果。卡爾上尉回到艦上,臉色有些陰沉。他再三與科林確認康斯特號狀況。聽聞目前維修進度穩定后,卡爾上尉略微松了一口氣,然而表示康斯特號很難再調出人力執行他們回地球本應該執行的任務。
真是爭分奪秒。
“不行。”卡爾上尉最終說,“我必須要見那些人。他們的一面之詞實在是難以辨別。”
科林提醒他這如同步入虎穴。地球鎮人放過他一次,不可能再放他第二次。兩者沉默許久,突然,兩者雙雙開口。
“當時有無機器人檢測門?”“你那個擬裝效果如何?”
話剛出口,卡爾上尉就有些后悔。康斯特號的訓練告訴他,不應當草率讓機器人頂替任務。特別是對方還是維系康斯特號穩定的要角。然而科林似乎看穿卡爾上尉的心思,只說了一句:“大佬能勝任我的位置。”
“好。”卡爾上尉鄭重說道,“你先啟動你的擬裝看看。”
假如那個少年和03沒騙他,至少對科林而言,他認為擬裝可以蒙混過關。光膜自擬裝條帶發出,覆蓋了銀色機器人全身。一個臉型瘦削、面容略扁平的東南亞人站在艦橋內,身著白色速干服,就和其他艦員一樣。
卡爾上尉嚴肅地打量科林半天,終于開口。
“你不太像康斯特號人。”卡爾上尉說,“不過,理由總是能找的。除此之外,外骨骼、人類穿的厚夾克,一件都不能落下。一旦有事,自保優先,若有必要,準許你對地球鎮人類開槍。”
科林略點頭。“然而僵持于此,總歸不是辦法。”他說。“我認為可以適度放手。艦下那些人,就先讓他們這么地吧。到時候找機會再撈回來。”
卡爾上尉猛然盯著機器人,好似有些不相信。
“緩兵之計。”科林說,“先麻痹他們。不然我覺得,我們越來越難有機會去找負質量發生器。”
“您自己說過,可以放棄一小部分艦員。”銀色的機器人見卡爾上尉沒有回應,幽幽然補充。
卡爾上尉向后坐進懸浮椅,盯著面前已經取消全息投影的機器人,陷入了沉思。
康斯特號態度突然軟了下來。飛船表示尊重想留地球上的艦員,也同意讓艦員們下船接觸地球鎮文化。地球鎮也同意讓康斯特號人前來與留地球上的艦員交流。
最后一批艦員部分登艦,康斯特號減弱了力場,藍色變得暗淡縹緲。地球鎮也撤去了搭的帳篷群,春日大地上再度恢復寧靜。留在地球上的康斯特號人逐漸開始適應重力,他們不再那么吃力,先前仿佛一觸即斷的手腳也開始主動拿起鋤頭。他們常常集中在一處開墾,翻著先前干得冒煙的土地,不知其中是否還留存著黑粉病遺軍。
康斯特號人的小艇也混雜在開漁的大區人帆船中。他們有的跟從帆船學習海洋,有的則在海面上漂浮練習。其中一個人,個子矮小,臉色黝黑,一看就是可以長期浸淫海上的苗子。在仍然寒冷的春風中,他在小艇中身著厚夾克,操著越南口音,一遍又一遍地努力讓對方聽懂自己在講什么,對航海知識求知若渴。在自己小艇上,也熱情洋溢地把剛學到的知識傳授給那些艦員。
大區漁民對這個叫范文泰的越南人印象深刻。這人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與其他高大卻無法抵抗重力的康斯特號人相比,他一直努力克服自己的先天缺陷,撐起其他人做不了的活兒。很快,他這艘小艇就摸清了海流的規律,一天里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在海面上,順著海流在海灣里到處兜轉。
范文泰也用濃重的越南口音表明自己渴望在地上勞作,然而飛船暫時不讓他接觸陸地。他只能在海上馳騁自由。漁民們邀請他去打漁,然而他拒絕了。
就在一天深夜,當康斯特號與大區都沉浸在夜晚寧靜中時,一條小艇自康斯特號艦腳悄悄駛出,一路向南飛馳。小艇上載滿了人,但安靜得不得了。范文泰此時早已脫掉厚重外套,只身穿白色速干衣,連外骨骼都沒有,蹲踞在小艇前方迎著凜冽的海風。
沒有衛星,他只能憑前期訓練所得,計算著路線。塵封的資料顯示,負質量生產車間在南面56英里處的海島上。前期他們并沒有看到這座海島,考慮它可能被前面還有的海島所遮擋。最近在地球鎮放松管控之下,才得以喘息,急帶一個小隊出來探明情況。
隨著離深夜中暗淡發著光的C級飛船越來越遠,海面越來越暗。波濤也不再如淺海一般溫和,而是動輒洶涌高浪。面對層層包圍的黑暗,小艇上所有人都不自覺繃起了身子,呼吸也不自覺加快。難掩驚恐的一雙雙眼睛盯著船上僅有的幾個機器人。寒夜愈發難捱,小艇的轟鳴聲與沖擊浪的聲音不斷,卻好似永恒地停在了海面中央。沒有人知道這段路程究竟有沒有盡頭。
以后絕對不能用小艇出行。科林也緊張得不得了,和小艇上的機器人持續核對路線與距離。要不是艦上沒有現成的大型懸浮機,飛行器又動靜太大,他也不想在黑暗中與未知的巨浪搏擊。所幸,這夜天氣給了這群新航者難得的仁慈。滿天星斗燦爛,天邊也是如此。一望過去,似乎沒有更大的浪等著他們。而隨著航程增加,海浪也逐漸穩定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小艇上的人都感到自己在刺骨的寒風中有些凍僵了。而一直在船頭眺望的矮小東南亞人突然探起身子。他取消了擬裝,紅色單光學鏡仔細研究起天邊。旁邊幾個機器人也突然浮了起來。隨后,他稍稍變了一點航向,徑直朝略有些許微光的西邊繼續全速前進。
又不知過了多久,小艇上的人們忽地亮起一點希望。那個天邊的小島愈發近了。隨著他們接近,那一個小島分裂成島嶼群。科林很仔細地核對目標小島位置,雖然知道千年后的島嶼群很可能面目全非。他們降下了小艇速度,全速前進的轟鳴聲減弱了。伴侶島嶼被一個個辨認、排除,目標小島終于向遠道而來的地球后裔們解開面紗。
他們泊好小艇,登陸,在海上已經漂泊了三個小時。抬頭望去,小島海灘上堆滿了陳年的垃圾,在海水經年累月作用下結成了塊。黑暗之中,島上深處的建筑群若隱若現。而科林一眼就辨認出建筑群中的圓頂建筑。探索小隊開始朝小島深處進發,即使知道千年以來無人問津,他們仍警惕地左顧右盼。古老的基因沖動時常摧毀邏輯,而可畏的是,在未知情況下,基因的判斷往往比邏輯更為有效。
小島上也郁郁蔥蔥。沒有經過大改造時代的康斯特號成員并未發覺異樣。他們不斷說服自己,身穿的宇航服足以抵抗受驚擾而迅速溜走的蛇。地上偶爾還有爬蟲,或許是天氣仍然寒冷,爬蟲們遲鈍地躲避陌生過客。瞄準光點緊張地跳動在葉片之間,終于消失在開闊之處。他們懷著敬畏,一齊抬頭望向宏偉的建筑群。經過上千年的洗禮,這些建筑依然矗立無損,昭示其中工程的重要程度。
電磁與核輻射檢測均在安全范圍內。他們繞過依稀刻有“負質量與空間工程”的巨大標牌,朝千年前慌亂中尚未緊閉的大門走去。整個島似乎都關閉了能源,連入口處的自動識別也失效了,大門洞開,歡迎探索小隊。
即使出自人手,遺留地面的千年古建筑也與外星環境無異。一個機器人和兩個人類留在門外,其他人則緩慢警惕地步入洞開大門。照明所到之處皆塵土飛揚。有些角落甚至和灰塵結成了塊。他們穿過這個應該是運輸機庫的巨大空間,來到建筑深處。在某處照明許久觀察后,一個隊員伸手謹慎地抹掉那塊面板上的灰塵。突然之間,它亮了。
所有人都不自主地后退。但面板只是發出虛弱的微光,連聲音都沒有。眾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上前,正仔細觀察它的觸板構造,上方某處又驟然發射出一束藍光,把他從頭到腳都掃描了一遍。
識別不成功怎么辦,哪兒會有激光發射,將我們干掉,或者有力場驟然切過來嗎?科林站在外圍,紅外觸手已經伸展到了它的極限,其他傳感器也一樣。但什么都沒有。相反,在他預想中可能性最低的那個事件發生了。墻壁傳來刺耳的干澀摩擦聲,沉重鋼門自動打開。內部空間隨著千年賓客來訪,開始自近到遠亮起一盞又一盞的燈。
內部密封更為嚴密,連灰塵都少了很多,只有撲面而來的一股混雜著腐朽和金屬的氣息。他們謹慎地在門口搭起半米寬的障礙物,設下抽線機,將全部成員連成一串,始終為自己留下足夠的撤退機會。這個空間縱深與外面的機庫不相上下,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內部那一個巨大的環形構造。無論如何,它都和所謂傳送門長得很像。但他們無暇研究這個巨大的環。他們開始研究這個顯然塵封了當年混亂的區域。一批人從一堆堆泛黃破碎的紙張中尋找負質量發生器的線索,而另一批人則開始嘗試重啟電子設備。
到此為止,他們的行動都很順利。紙質資料組指出這里曾是空間研究的指揮中心。但隨著觀察進行,這個房間不僅沒有負質量生產的痕跡,也沒有資料表明這里進行過負質量研究。
事實終于倒向它應有的發展了。聽此,科林說不上是失望,抑或其他什么。他在警戒周圍環境同時,正飛速思考兩個問題。
他的情報指向這里,一路上的線索也完全符合,卻為何到最后卻發現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如果不在這里,那還能在哪里?
他仔細查找上島以來的一切記憶,重新篩選全隊都可能忽略的細節。就在這時,剛剛還在攻關古舊電腦的小組傳來一句咒罵。
“媽的,白忙活一場。”那個懸浮機器人罵道。信息仍然飛速在忽明忽暗的全息屏上滾動。其他人不禁湊過去,期望親自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的信息。“大逃亡前,所有的負質量發生器都裝在了A級飛船上。這幫資本主義臭蟲,難怪他們從來不怕資源耗盡,也從來不回復有關資源耗盡的問題。”
也故意從一開始就設下信息壁壘。我們早該想到。假設有表情,科林必定滿臉鐵青。在隊員們因此打破一路以來的沉寂,開始發泄緊繃情緒與憤怒時,科林突然感到了某種變化。它一開始很輕微,隨后開始逐漸明晰,越來越強的證據表明,它來自磁場。
“所以老大,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那個機器人的話語戛然而止。它開始提升高度,藍色的LED眼屏也瞇成一條線,它開始有規律地掃視整個房間。其他人類也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發覺,某種古怪的聲音也開始從什么地方發出。
“你們感覺到什么了嗎?”一個人緊張地望向其他人。他們看到機器人都緊盯著那個巨大的環,好似被那個環的什么東西給吸引住了。然而在人眼看來,那里仍舊什么都沒有。“抓緊線。”旁邊一個人提醒他。大家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你們那邊快出來,我們探測到急劇上升的磁場強度和引力值,趕快撤離——”無線電中傳來外面小隊成員的聲音,但很快它埋沒在磁場的噪音里。就在這時,那個環開始自邊緣朝中央發光。藍綠色的光芒開始顯現。
“撤退!”科林下達命令。按下機關一瞬間,抽線機就將他們飛速拖出了這個房間。磁場強度還在隨著光芒增亮而增大,但始終沒有達到人類或機器人的傷害強度。那扇門并沒有關上,他們如同飛一般被甩出了那個房間,沖進機庫。落地后他們發現,光芒開始穩定。
這時,小隊才有時間喘息,也終于有膽量朝指揮中心內部望去。沉重的鐵門仍然沒有關上,光線自沉寂的內部指揮中心發出,穿過碩大空蕩的機庫,與外界的晨光相對,仿佛一條細弱的河流,沖進強大的海濤。
他們這一看,徹底驚呆了。
那個環中央,是一幅明亮而平靜的畫面。早春干旱而略有些泛黃的草地,上空則是多云天空。在草地中央,是一棟孤零零的老舊白色小樓。
“磁場和引力值都穩定了,但點引力值很奇怪,需要我們支援嗎……”外面小隊的聲音傳了進來。然而他們也駐足在了機庫門口。環中央的全息畫面過于平靜,過于安寧,和他們想象的場面完全不一樣。在現實與預料的巨大反差中,他們震住了。
“這應該……就是折躍井。”許久過后,科林的聲音傳進無線電。
就在他們猶豫之時,折躍井前方,那個之前宛若死寂的半環形控制臺突然亮起光芒。一片紅色的全息文字投影到空中,浮在冷色調的折躍井畫面前方,雖然字體本身縹緲,也無法掩蓋突兀。
【此島已無負質量發生器。另有負質量發生器在此折躍井另一端,進入即可尋得。】
一行人面面相覷。
“另一端在哪里?”其中一個人鼓起勇氣,朝空洞洞的控制中心喊道。聲音回繞在機庫內。
【超空間基地。】一定有什么聽到了那人的聲音,紅色全息文字變了。
“超空間基地又在哪里?”他繼續喊道。“我怎么知道,進去了是否能回來?”
【可以回來。】紅色文字只回答了后一個問題。
小隊再度安靜下來。而紅色文字一直飄在空中,和那幅畫一樣,沒有進一步變化。
“不。”科林最終決定道,聲音在無線電中沙沙作響。
“各位,撤退。”他命令道。
他們走出機庫,刺眼陽光照射在他們身上。從外界看去,無人知道圓頂建筑里面有何玄機。
后會有期。離開建筑時,科林看著深處的折躍井,默念道。
機庫的門并沒有關上,折躍井也在建筑深處發著微光,一直到它離開他們的視線。直到夜幕降臨,他們離開小島,島嶼深處,探測所得的重力磁場井也沒有發生變化。
又在康斯特號上度過無比平靜的一天。漢在回艙房前,例行趴在走廊邊,沐浴在昏暗又溫暖的艦燈下,朝外面的海域望去。他得把自己的臉貼到窗戶上,才能看清黑暗的海面。
這幾天都異常平靜。他能感覺到,這艘船好似在極力維持某種穩定,又好似缺了點什么……是因為這幾天,機器人都很少過來巡邏,缺了它們懸浮的運作聲嗎?還是因為他在工作的時候,甚至沒有人過來監督,像剛上崗那幾天一樣使勁挑他毛病?
就好像前天,他沒有按時回艙房,而是趁廊燈熄滅,一直在走廊賭氣似的呆望著晴朗的夜空。他以為皮下植入的那個監視器會發出警報,過不了多久就有機器人自走廊盡頭飛來。在害怕被捉住的恐懼與興奮中,他愣是呆了兩個多小時,仿佛賭氣似的,等著未來的交鋒。
他沒等來機器人,倒是發現海面有點異樣。定睛,那好像是一艘小艇,筆直地朝一望無際的海平線沖去。那個方向很陌生。漢回憶了一遍,很確定地球鎮人沒有朝那個方向走過。這個時候出發的只有康斯特號人。
他們要去干啥?直到他們消失在地平線,漢也沒想明白。
有那么一瞬間,他有沖動想去找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問問,幫他至少判斷一下這個船的大致方向。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艘船上早已沒有合適的傾訴對象。久違的孤寂重新包圍了他。
【超空間基地歡迎您】
平原之風仍在刮著,周圍一望無際的干草,她不能判斷這到底是虛幻還是現實。不過這并不重要。眼下,小樓門口前那個浮在空中的問題,才令她感到實在的困惑。
【為獲取超空間基地進入許可,您需要通過圖靈測試。】
她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這個概念了。雖然不少艦長曾經詬病奧托,懷疑他根本沒有通過圖靈測試,但實際情況是,所有BNL的AI產品都能輕松通過圖靈測試。即使是看似比奧托更加機械的艦載電腦。
西芮安倒是沒有猶豫,與小樓前的投影文字問答如流。但這次她明顯感受到,這些問題和普通的圖靈測試不太一樣。
普通的文字邏輯判斷早不新鮮。“瑪麗借給蘿絲500美元,因為她有困難。請問誰有困難”這種考察對人類社會及語言的題目,曾經可以難倒一大批人工智能,但隨著預訓練技術不斷成熟,這些問題不再成為阻礙。曾經有人為此抗議,認為這是人工智能曲解人類、反叛人類的先兆。然而他們沒有算到,首先威脅自己的是他們一度視為鴻毛的生態惡化。通過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直到大逃亡時期,也沒有給他們找過麻煩。在匆忙奔上飛船的時候,他們忘了朝身旁匆忙發號施令的對象,曾是他們甚為恐懼的產物。
而這次,超空間基地給出這樣幾道題。
【甲從小鎮A飛行到小鎮B,他沒有借助任何設備。請問他為什么會飛行?請選擇:A:這不可能發生 B:這有可能發生 C:這既可能發生也不可能發生 D:以上都錯】
【一堆碎片聚合為茶杯,再從杯體射出一顆子彈。請補充上述過程中缺乏的部分。】
【章魚對水母說,你不可以和我搶那個貝殼。水母說我不吃貝殼,隨后將章魚刺死。請問為什么水母要刺死章魚?A:水母要吃章魚 B:章魚要吃水母 C:水母不可能刺死章魚 D:貝殼與水母在同一家族 E:水母只是想刺死章魚】
……
這些題目逐漸脫離邏輯判斷,愈發光怪陸離。西芮安猶豫的時間越來越長。
這問題,不僅是機器人,大概人類也會感到莫名其妙吧。所有的問題都沒有反饋,西芮安也無從判斷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假設這是要測試什么,她估計自己已經敗下陣來。
就在她猶豫之時,懸浮的字樣突然變了。
【我認為你是機器人。對嗎?選擇“是”或者“否”】
【是】西芮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但她沒有取消擬裝。
【我認為你是機器人。對嗎?選擇“是”或者“否”】這個問題再度重復了。
【是】
西芮安知道,曾經這是測試人類忍耐性的題目。一般人在重復提問后,會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從而反映在回答中。例如回應“我不是剛講過嗎,為什么又問我”。如果機器也能在合適的時機表現出不耐煩,人也不能判斷對方是人或者機器人。然而她認為,超空間基地早已知道她的底細,以此裝作不耐煩實在沒必要。
【我認為你是機器人。對嗎?選擇“是”或者“否”】第三遍。
【是】
在這個問題重復第8次的時候,西芮安遲疑了。她仍然回答“是”,但是朝小樓的門口環視了一圈。這么多次的重復有點不太正常。普通的圖靈測試不會超過5次。但她同時認為,超空間基地理應運作良好,不會產生這種故障。即便如此,她也進行了徒勞的檢查。
顯然,超空間基地監視到了她的行為。立刻題目又變了。
【為什么你要選擇進入超空間基地?】
這是圖靈測試的一部分嗎?西芮安開始覺得有些蹊蹺。即使BNL的機器人已經發展得足夠人性化,對問人類的問題也能回答,但她認為,將問人類的問題納入圖靈測試,顯然越界了。【受折躍井邀請。】她回答。
【你希望從超空間基地獲得什么?】
【地球鎮的自然問題根源。】
【你希望超空間基地將如何待你?】
【提供答案。】西芮安回答。
懸浮字樣突然消失了。門并沒有打開。
沒有通過圖靈測試嗎?西芮安不覺得憤怒或失望。她只覺得好笑。她曾認為,折躍井隸屬于超空間基地管理。看起來,這未知勢力說不定也和地球鎮一樣,分裂成不知多少塊了。那么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面前泛黃斑駁的小樓墻面突然變了。好似一股漣漪自墻面擴散開,和在外面看到的折躍井畫面一樣。果然這里不是真實的!西芮安望著抖動的墻面,卻沒有一絲恐慌。她也沒有遠離墻面,而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朝周圍的草地望去,冷風猶在,甚至還夾雜著干草的氣息。然而四周的草地也很快開始抖動起來。就在這時,風消失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看見抖動有無波及到自己。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么,但是自己斷片了。西芮安記得,只有一瞬強烈的“眩暈”猛然襲來,眼前突然被仍在流動卻扭曲的草地與小樓糊滿,好似濃稠的顏料濺上去一般。四肢仿佛都不再屬于自己,也不知身在何處,抑或身首異處。然后一陣與剛剛絲毫不同的感覺傳來。過了好久,校準系統才告訴她,一切又正常了。
她站在一個通道里。通道之周似乎由鋼鐵構成。觸摸,冰冷的觸感也像鋼鐵。
這又是哪里?四處沒有人。通道盡頭仍是通道,她站在盲端一側。假如這是這個鋼鐵之城的一部分,那這個鋼鐵之城的規模必定大得不可想象。
西芮安朝通道深處走去。鋼鐵構成的通道壁上,沒有任何看起來像房間門的裂隙。倒是兩邊通道壁上方,都有一排五亮線組,好似五線譜,一直橫貫整個通道。它看起來給通道提供了光源,但是西芮安很快發現了不對。整個通道都籠罩在雖暗卻均勻的溫和冷光中,“五線譜”的光芒也融在背景光線里。而奇特的是,她找不到通道背景光的光源。
除此之外就是安靜。只有她走路的聲音回響在通道中。無線電也一片死寂。她以為折躍井或許會時不時說點什么,但是直到現在,折躍井也一直保持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但那個通道似乎無窮無盡。前方的光線沒有變化,表明前方空間仍然持續。后方盲端不斷縮小,逐漸變成一個點,倒提示她確實在前進,沒有滯留原地不動。但這里就如之前那個草地一樣,雖然所有的感知都正常,卻無法判斷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地點。
什么叫真實?一個疑問飛馳而過。
“我等你很久了。”
一個女性聲音突然自西芮安后方響起。
西芮安猛然轉身。一個模糊的女性身影站在昏暗的通道中央。通道兩壁的五線譜制造了那個身影。她開始朝西芮安走過來,五線譜上的投影光源也隨著她的運動而移動,抑或是五線譜運動,她才移動。那個人類女性的形象愈發清晰,她留著一頭波浪長發,五官深邃,體態端莊儒雅,身著大逃亡前的公務裝。但整個人仍然缺乏色彩,只有光源的藍白色將她渲染成明暗部分。
西芮安只看著她,沒有作聲。
“歡迎來到超空間基地。我是歐羅拉(Aurora)。”歐羅拉的聲音也隨著她的投影接近而接近。她比西芮安高一些,上下打量了這個希臘女人。“我認為你離真相很近了。”
歐羅拉自西芮安身邊走過,朝通道深處走去。而當西芮安轉過身,剛剛無窮無盡的通道,已然變了樣——不遠之處,一個巨大的空間呈現眼前。她們好像處于透明的海底隧道入口。之前的無窮通道,不過是隧道反光造就的幻象。
西芮安再回頭看向來處,剛剛也很遙遠的盲端也縮短了距離。見此,西芮安叫住了歐羅拉。
“這里是三維空間嗎?”
歐羅拉猛然轉身。藍白色的模糊投影看不出她的表情。“這里當然是三維空間。”
“這是在地球上嗎?”
“是的。”
“除了你之外,還有沒有人在這里?”
歐羅拉的投影走進明亮的透明通道,在交界之時,她的投影也湮滅了一瞬,然后顯現在明亮光線之中,身體變得更為半透明。
“不。”西芮安跟過去,看見了一排排巨大的、正在自動運作的物種培養罐。那海底隧道打開一個缺口,她們穿行其中,如同路過巨型的羅馬柱。偶然一瞥培養罐那狹窄的觀測窗,里面正在游動的小生物不斷與在地球鎮上生活的回憶對應。
“這里只有我。”歐羅拉帶她穿過物種培養罐的喧囂,來到一個房間內。房間四面墻都似乎是顯示屏,投放著深海水波一般的周期搖動畫面。她走進顯示屏中,轉身,一個極其清晰的裸體女性呈現在背景水波紋里。她長長的栗色頭發也好似在水里飄動。歐羅拉在水里浮著,朝屏幕伸出手來,像將手掌貼在玻璃上,濃重的英式口音回響在被水波包圍的房間。
“超空間基地已經有400年無人管理。我是一個AI,和你一樣。”她推開了玻璃,讓自己朝深海遠方飄去,聲音卻沒有變遠,“但是最后一個在超空間基地的人離開之前,給你們留下了信息。”
“他說,如果有機會的話,只有第一位在他之后進入超空間基地的個體,才可以獲知來龍去脈。”歐羅拉消失了,水波也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個人日志。“這是一次性的。你只有這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