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萊茜絲被驚醒了。
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噩夢,但是完全記不起來究竟是什么驚嚇了她。明明沒有任何聲音,她卻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耳邊炸響。她不由得猛地渾身顫動了一下。
只有黑暗。她睜開眼,接收到的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沒有晃動。產熱爐沒有滅掉。也沒有坍塌。
這個時間本應當是所有人最困倦之時。她卻再也睡不著了。有什么東西讓她感覺不太對勁。是打雷嗎?那么為什么現在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她沒法看到外面可能把她嚇醒的真實情況。她想把自己放到輪椅上,但一觸碰到輪椅,平時壓根不會被她留意到的輪軸吱嘎聲簡直貫通了整個房間。
她知道此時地板上肯定涼得很。她把一張厚墊子丟到地上,然后自己扶著床沿慢慢降下來。隨后她悄悄打開了房門。外面也是黑的,只有產熱爐發出的暗紅光芒。老迪還在睡夢中。她的手觸到地面,冰冷漸漸侵蝕了她的手指,但她早已對此習以為常。她靠在墊子上,悄悄把自己挪到有窗的地方。然后看到了窗外的風景。
窗外的大地如同屋子里一樣黑暗。但造成黑暗的天此時星光燦爛。不是打雷。她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是剛剛那種心跳不已的感覺記憶猶新。現在似乎都還能感覺得到。
就在她轉回頭的剎那,她瞥到了公理號。原先夜晚必定完全無光的巨大造物,此時不知是星光在舷窗邊緣閃耀還是她的幻覺,她總覺得艦橋內亮起了微光。
她借著墊子在地面滑動,猛然間,她想起了什么。她沒有拐到自己的房間里,而是繼續向客廳后部滑動,穿過餐桌,最后自己“光著腳”踩在雖然干燥但是滑溜溜的廚房地板上。這些天來,她在廚房干活時突然發現,后面往常緊閉著門的監控室洞開了大門。而且不止一次她看見有人進去了。
她想通過廚房的窗看到監控室內,以此驗證她的猜想。但她碰壁了。監控室的門是關著的。密不透風的小房間連里面一點點事情都沒有敗露出去。此時她看到了更遠的北方,那里隸屬于O區,中間反而點綴著點點燈光。
廚房的冷與出去開門的麻煩讓她退縮了出去打開門的沖動。她只好緩慢把自己移回房間,重新躺在床上。剛剛的心悸早已過去。她早已不記得坍塌與疼痛,甚至在聽說過越來越多受過工傷的人的講述后,她都懷疑這是否是真的。一種久違的感覺重新涌了上來。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她壓抑了很久的惱怒與挫敗再一次涌了上來。
沒有腿真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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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上次發送回復12天后,公理號收到了來自康斯特號的信息。
“他們的回應是暫時不回地球,理由是需要對地球的情況作進一步了解。”即使信息顯示在了會議室中,匯報人還是說了出來。“大致位置與艦橋內情況都毫無保留地發送過來,剩下的交流提示以一種‘問答樹’的形式存在。另外,他們要求我們提供艦內圖像。”
“康斯特號一定不是當年魯莽的公理號。”
他們看著康斯特號發過來的艦橋內圖片。圖片的背景是狹小又黑暗的C級飛船艦橋,因為飛船設計不同,后方沒有直接可以看向飛船內部的、如同公理號的內部舷窗。全息圖片中,弗洛伊德艦長的瘦削身形坐在狹窄的懸浮椅中,背沒有完全挺直,面孔很年輕,但眼神看起來有些空洞。他處于圖片正中央靠右,雖然艦長更加靠近中間,但機器人的身影顯然更加矚目。它離艦長相當近,差不多貼著艦長,中央的紅光在黑暗背景中格外顯眼。
“從艦長上看,體型沒有變成預測的肥胖體型。可推測船內所有船員都與艦長類似。”
“康斯特號船員與船長都在物理上具有獨立行動能力。艦長很可能未如公理號當年那樣失能。”
“鑒于此船與我們不同,為C級飛船,要支持這么多年的運轉顯然需要限制全員口糧,身形瘦削也正常。”
“機械舵手的位置不尋常。這樣特征的圖片,說明他們船和我們當年一樣,自動駕駛儀掌握了實權。”
“如果是的話,自動駕駛儀會主動限制船上資源的使用,導致全體船員減重,說明他們的自動駕駛儀掌權程度比我們當年的還大得多。”
“發過來的問答樹是AI衍生物,同樣印證了此回復主要是機器人所為。”
“在理論上,他們接到正式歸航聲明后,自動駕駛儀的A113指令會自動失效,直接可以通過我們發送的圖片推斷地球情況然后返回地球,不太可能出現這種暫且不考慮的情況。”
“首先,目前沒有明確證據證實康斯特號究竟由誰掌權。其次,任誰掌權并不重要:如果是人類,說明他們精心布置了這一副場景,如果有歸航打算值得警惕;如果是機器人,這機器人的思維更為狡猾類人,而且能夠安排人類進行這種回復,顯然比奧托難對付得多。”
“實際上對付機器人比對付人要稍微簡單一些。如果是機器人掌權,人類更有可能是無能的傀儡,但人類掌權可以賦予人類相當的戰斗力。”
“不同機器人顯然不能用同一個實例進行解釋。康斯特號的機器人與公理號的機器人除了芯片同源,其他的沒有可比性。”
“那么提供艦橋內圖像呢?這該如何應對?”
“他們希望藉此了解公理號的情況,這個提議比較合理。”
“但我們的自動駕駛儀顯然已經不在艦上。”
“直接說明可更換機體并無害處。再不濟的話,公理號上理論上有自動駕駛儀的備用芯片,完全可以以此替換。不過是一張照片而已。”
“但我們還是不能準確定位他們要求艦橋內照片的理由,這直接影響到我們究竟是告訴他們更換機體還是敷衍。”
“恐怕得從他們發來的問答樹中尋找可能的答案。”
“問答樹何時才能解析完畢?”
“破解其中所蘊含的信息需要3天。和奧托的狗屁矩陣一樣,這些機器人都不讓人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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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問答樹”,如前文所述,是一種AI衍生物。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問方的代表人格,同時被賦予了相當的數據量,以便能夠相對順利工作。一個完整的問答樹包括提問問方所需的問題以及回答答方問題功能,因此能夠實現一次性快速交換信息。問答樹往往具有相當的目的性,答方可從問答樹所給出的問題發現問方的側重點所在,問方也可從答方的提問中發現對方的側重點。如果問答樹設計得不好,雙方很快就可以從問答中發現對方的態度所在。因此如果有一定的保密需求,問方會想方設法在提問中巧妙設置一些毫不相關的問題,來降低要問的側重點的比例。答方自然不想被牽著鼻子走,因此如果有技術,最可能的情況是破解問答樹的數據庫,從中發現他們可能在單純提問中因本身經歷所限,導致邏輯不充分而漏掉的重要信息點。考慮到這點,問方也會使用保密措施保護自己的數據庫。要么是利用藏在問答樹中的觸發式自毀裝置,答方一有碰數據庫的嫌疑就會直接銷毀整棵樹。但更多的是,問方會精細設計數據庫構成,直接隱瞞所有需要隱瞞的信息,或者取而代之虛假信息,對方卻無法證偽。
如果雙方推理能力具有一定的差距,從獲得的信息量來說,都會比較顯著地向優勢一方倒去。優勢不青睞問方或者答方,更多地取決于雙方各自的推理能力。但如果答方不交還問答樹,那么問方的優勢將會全部喪失。在無法碰面的遠距交流中,問方必須能承擔得起這種風險。
這種思維方式,若要追根究底,則始于AI事業最初始、也是最熱門的棋類競技項目,特別是圍棋。
康斯特號發來的問答樹顯然不是自爆型,加上給地球發送了艦橋內圖片與粗略位置,說明他們對公理號還是有相當的信任。被剖開的康斯特號問答樹將它蘊含的所有數據公之于眾,包括它所攜帶的一連串問題。看到問答樹數據庫的所有地球鎮人都對此吃了一驚。
怪不得康斯特號暫時不急著回地球。他們在馬頭星云中找到了相當豐厚的資源,只不過因為沒有找到適合改造的宜居行星,所以只能暫時漂泊在太空中。顯然地球對于他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家園,也難怪他們要問這么多詳細的關乎地球的問題,因為他們只是以此來權衡回地球的必要性。
康斯特號本身似乎繼承了C級飛船本身具有的特性。與張揚的A級飛船公理號相比,他們的態度相當謙遜,只是說他們因為比較早就知道自己的資源顯然撐不住那么久,所以也就認同了AI的調配。他們并不為自己在機器人的安排下工作而感到羞愧或者侮辱,相反,正是AI的預見性和給出的比他們本身更符合邏輯的調配方案,他們才得以在馬頭星云中生存下來。
他們面對公理號的降落,既無沖動的興奮之情也無嫉妒的敵意。在接到公理號的回復后,他們感興趣的只是是這些年公理號是如何發現地球宜居的,發現宜居后如何讓長久在太空生活的人們重新開始地球生活,比如說詢問實際的耕種經驗。就像長久在外的游子寫信給家里人噓寒問暖一樣,順便還問了問公理號在回地球后那些發射區附近原先的BNL遺跡都怎么樣了。
最后他們還特意解釋了一下,在馬頭星云中的特殊天體比較多,與太陽系內不太一樣,因此能收到來自公理號的信號已經是萬幸至極。在AI主導下,他們選擇了這種問答樹的方式。根據船上的安排與馬頭星云內的天體運行規律,下一次能收到公理號的信息很大概率在2周后。但是盡管如此,實時艦上通話還是不太可能。
地球鎮人把問答樹的所有信息提取出來,根據他們理解的邏輯關系分門別類,備了好幾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問答樹剖開的邏輯重新復原。問答樹似乎不知道自己被從里到外剖來翻了一遍,只是重新按部就班地拋給地球鎮人一個又一個問題。根據問答樹中蘊含的情報,地球鎮人在2周的限期內開始討論應對。
“他們確實在馬頭星云嗎?”
“根據問答樹的情報,他們沒有隱瞞坐標的動機。”
“能大致肯定的是,他們確實被機器人控制了。這份問答樹的資料沒有任何顯著的側重點,不是正式文件,連人的激情都沒有。”
“從他們的身形來看,即使是傀儡,也不可能像當年的公理號人那樣易于擺布。特別是他們的AI——無論是自動駕駛儀還是艦載電腦,都比公理號的要強得多。”
“他們對地球沒什么興趣,但至少回復了我們,還給了這么豐富的資料。對我們來說具有很大的戰略意義。”
“首先我們應當盡可能詳細地回復他們,給他們一個地球環境比太空生活誘人的感覺。然后從他們的后續回應中找到突破口,盡可能吸引他們改變主意,回到地球。”
“但首要條件是要喚醒他們人類的回家欲望,而且要突破機器人控制的局面,就像當年公理號那樣。”
“而且在他們自動駕駛儀的A113指令已經失效的情況下,還能頂得住回家的誘惑,簡直是奇跡。”
“說不定他們的AI沒有告訴他們地球已經宜居了。”
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信息截流。然后編造如此的假象,這是發展到什么程度的人工智能才能做到的事情。”
“但這是唯一一艘目前回復我們的船只。這是最大的希望。所以無論他們——它們的智力水平如何,都得盡量讓他們回到地球。”
“對。無論如何都要賭一下。我們能做的只是通過推測他們的水平,及時調整我們的應對措施。”
“那么突破口目前就是在繞過他們人工智能的審查下,讓艦長能夠看到信息。”
“最好的辦法莫過于直接寫上‘所有內容僅限艦長查看’,再強大的AI,他們都必須遵循相當的規則,在人類命令他們的時候需要讓步。這也是他們還有艦長的最根本原因。”
“但這不能排除他們的AI忽略我們的要求而篡改信息,再給艦長過眼。畢竟我們對他們沒有直接上級關系。”
“如果這樣的具有誘惑力的東西過去了,他們還是無動于衷,就可以推測他們的AI確實篡改了。那么我們就對他們的AI進行說服。”
“或者兩者兼一也行。”
“AI都喜歡些什么?它們不認為他們缺什么東西。地球上的特色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
“至少從我們這邊的機器人的情況看,它們很可能喜歡確定的、安寧的事情。”
“對。這也是他們在馬頭星云內一直不出來的原因。”
“如果說服他們地球上的環境比馬頭星云內的還要安定,可能AI就會判定回地球更符合邏輯。”
“地球上的安定,對AI來說莫過于有無限的零件生產車間、穩定的能源和防止致命太空電磁波的自然保護層。”
“但他們船的技術情況我們不清楚,根本不知道我們所認為的這些條件他們有無滿足。”
“C級飛船上至少不具有零件生產功能,或者合成、再生利用效率很低。不然他們不會需要限制資源使用。”
“這會是個突破點。告訴他們地球上空間很大,不需要他們省吃儉用。”
“這應該是最好的理由了。”
“關于他們要求的艦橋圖像一事,為了表示我們在地球上生活的決心,建議不穿艦長服,自動駕駛儀也可不要求在身邊。”
“對了,自動駕駛儀的自由也可以成為他們返回地球的誘惑條件。”
“奧托目前甚至連合影都做不到。”
“只要有一張基礎圖片,根據他平時的表現,修在艦橋中央即可。對焦可作少許調整。”
“然后為了探明他們那邊的情況,最好還是催他們無論如何都要進行一次艦上通話,一分鐘的穩定都好。”
“到時候奧托還是得出場。很難說他們的AI知不知道降落后需不需要更換機體。”
“他沒有必要出場。直接說他是自由身,船上事務由我們代辦完事。”
“沒錯。我們有自治能力。”
“最后,我們這邊需要培訓專門對抗機器人的人員。有必要的話,MB-16飛彈彈頭換成電磁干擾源,注意訓練人員對本艦機器人與他艦機器人的識別。這段時間內可以給我們能找到的公理號機器人都做上顯而易見的標記。雖然他們居心未必不良,但該做的準備還是必須得做。”
“針對人的培訓也得同時進行。不知道在AI的操控下人會有什么樣的舉動。也許和機器類似,但很可能行動比人的戰略要更加變化多端。”
“最壞的情況也莫過于此了。希望這些人都派不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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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派到O區的那個人形機器人,EP-003,奧托,情況怎么樣了?】格蘭德用內線發送給監督此事的人。
【直到現在都未能成功重啟。QT-Ⅱ病毒恐怕已經對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害。】
【這些損害會導致他失能嗎?】
【就像QT-Ⅰ一樣,在受控情況下,全面失能不太可能。但據他們說,后續的影響肯定是有的。】
【比如說什么后續影響?】
【病毒殘留。完全清除勢必會破壞掉他本身的某些重要架構,如果為了保留這些架構而留有一部分殘余病毒,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重新影響他。】
【不過他們正在尋找更好的解決方案。】那個人接著發了一條,【慢慢等吧,時間給得越長,越有可能妥善解決。】
格蘭德關閉了對話框。
這事情發展和他想的不太一樣。老人皺著眉頭,久久不能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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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區內,女機器人學家將清除病毒的工作暫時擱置下來,走出房間換換新鮮空氣。清除病毒的辦法并不多,但她還認為這個機器人還有希望。特別QT-Ⅱ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感染后獲取文件再破壞,那么修復起來比原來的QT-Ⅰ要方便很多。盡管如此,因為上頭給的時間比較緊湊,他們也不能預計不成熟的QT-Ⅱ對宿主還有什么嚴重后續影響,畢竟他們對這個宿主也不完全了解。
前幾天的發現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除了跳動的數據,她很快發現了宏觀上的改變,雖然短時間內肉眼看來非常微小,幾乎難以發現。為了證實她的猜測,她悄悄放置了一個微型攝像頭,對準選中的一個目標區域,然后她等了兩天,回收了攝像頭中的數據。她把數據帶回自己的房間,加快了播放速率,雖然之前已經因為這個跳動數據吃了一驚,此時此刻真實的場景呈現在她眼中,更是令她震撼不已。
雖然這項工作主要由她負責,但她很討厭白天總有些不相關的人來打擾,那是她正需要集中精力做事情的時候。現在夜間不會有人來干擾她了,她也難以在這個房間內繼續待下去,因為她知道夜間無人之時,房間里的紅外線夜視攝像頭會打開,為了防止某些可能的小偷小摸——至少那些裝監控的人是這么解釋的。雖然她知道往往是事情發生了才會有人去看這些監控,但她還是不喜歡自己時不時地被人從不知名地方盯著的感覺。
但這個發現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如果告訴了,那么這個獵物多半將會流入那些資質較高但又跟不上時代進步的老油條手里。這是她負責的事情,她不會輕易扔給別人,況且她還對此大感興趣。
剛看完快放視頻的那一晚,她這個決定終于落入實處。為了讓自己不要在不經意間暴露一個尷尬的角度,她已經弄明白了這個探頭的范圍,不過對于她接下來要做的還是不夠。
這倒是簡單。只需把這段時間的監控替換成一個持續的畫面,反正那里面只要沒人,就幾乎不會有什么變化。她提前告知了她的前男友在某處等她,而在這段時間里,她在那個目標區域附近刮取了少量物質。在她轉身挪開的剎那,眼角閃過的晶瑩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
老天爺,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剛剛似乎刮破了什么,應該是液冷系統的微型管道,這在BNL機器人當中并不罕見,但里面的東西和其他機器人的冷卻液完全不同。它不是透明的,而是和金屬一樣泛著光。對了,看起來像水銀,但和水銀那種厚重的色彩完全不同。
這可能是這些數值跳動的關鍵。她突然想到。她刮取少量“冷卻液”,然后認為短時間內不會滲漏太多。把她自己弄的監控面具撤掉后,走進了寒風中。她的前男友在一處拐角等她。
等她回去看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滲漏終止了。
僅僅過了一個晚上,她前男友就把她叫來了。而且是大中午。
她看到他前男友的臉色變了。
“勞倫斯(Laurence),告訴我你發現了什么。”她看出了前男友凝重的神色,立刻知道他發現了什么。
“露絲(Ruth)。露絲……”勞倫斯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著天空,許久過后才開口。“我……不好意思,我只是個搞動物生理學的……”然后他的視線從天空轉向自己的前女友,用虛聲厲聲發問。“但你們這些該死的機器人學家究竟搞了些什么鬼東西?!”
又來了。這種口氣讓她想起那段分手前的不愉快時光,“勞倫斯,我沒有時間和你磨。”她狠狠盯著他,“這不是我們的造物。”
“好吧,我就告訴你我看到了什么。”勞倫斯頓了一下,灰色眼睛盯進露絲的臉,“你不會相信,在那滴懸浮液中,我看到了——細胞。”
“這不可能。”
“抱歉,細胞是我最熟悉的東西,這也是我最能給這些小造物定義的最佳詞匯。”勞倫斯說,“當然了,它們和生物細胞完全不同,但他們的行為特征和細胞非常相似。”
“它們能干什么?”女機器人學家不禁問。
“具體能干什么還在看。但它們形態非常多變,對了,如果與你給的那個固體接觸,我發現它們會與這個固體達成某種平衡——就是說,有懸浮物會附著在固體上,而原本存在固體上的懸浮物也會下來到液體中。很簡單,標記其中的幾個再放回去,它們的路線都清清楚楚。”
“這東西,絕對是仿生學的巔峰之作。”勞倫斯說,“我聽說過這種概念,但實物還是第一次見。”他低下頭看著前女友,“這是誰的造物?”
露絲沒有回應。她呆呆地望著前方。
“哦對了,我還忘了。它們不知用什么來維持它們的動力。但是過了這一晚上,似乎就不那么活躍了。”勞倫斯繼續說,“我估計它們應該還會像細胞那樣死去。”
“萬用小體(nanites)。”露絲喃喃地說出這個名詞。“一切都明白了。”
“萬用小體?”
“是一種微型機械。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一個整體,就是我給的固體樣品。它們也可以通過某種法則回到液體中,形成單獨的部分。”露絲說,“只不過我也想不到真的有人弄了這些。它們的成本造價比單純換部件要昂貴好幾個數量級。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們這樣還不能完全代替換部件,可以說與換部件相比百分百處于劣勢。”
“嗯。”勞倫斯回應,“所以我問你這是誰的造物?”
“大逃亡前的造物。”露絲對勞倫斯說,“看在你和我有所交情的份上,我告訴你,就是奧托,地球上唯一一個人形機器人,年初非法闖入我們的科研區,還能逃脫的那個。”
“原來是這家伙。”勞倫斯瞪了下女機器人學家,隨后對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它終于到你手上了?來講講怎么抓住這珍稀動物的。”
露絲擋開了前男友的手,“對不起,這個我無可奉告。”她對勞倫斯說,“我說了就保不住他了。”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自作主張。”勞倫斯那抹狡黠的笑容擴大了,“不告訴我,怎么對得起我告訴你的這些?”
“兩碼事。”露絲壓抑住對前男友的敵意,掩飾性地看了看時間,“在我手上也是個意外。勞倫斯,我是個提線木偶,我想你應該不會笨到不明白這些。”她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冷空氣,緩緩吐出來,然后才對依然滿身動物異味的前男友開口了。
“聽起來你也挺想多見識見識這個‘珍稀動物’,是吧?”她回敬前男友同樣的狡黠,這個方法對付他屢試不爽。“但是,前提條件是別多嘴,讓我自己想辦法處理這個。如果你一味多嘴,那你就永遠見不著活的了。”
“哼,你以為你是羅伯特大神么。”勞倫斯拉起一邊嘴角冷笑一下,“好,接下來那家伙還有啥仿生絕招,你只管來找我。但事成之后——”他靠著樹的身子直了起來,“如果見不到活的那位,那就把活的這個再給我看看。我不介意再為此服務。”勞倫斯灰色的眼睛似乎要吞噬露絲的臉,手指點了點露絲的胸口,正中兩峰之間。
“你要求太多了。”雖然外面沒人,但露絲拉下了臉。她本來內心確實感激前男友能無條件地為她幫忙,本想盡量讓自己誠心誠意感謝他一次,但是他最后的一句話讓她覺得這句感謝怎么都說不出口。她再看了看時間,扭頭就走。身后傳來勞倫斯特征性的那種聽不出是勝利還是嘲笑還是化解尷尬的烏鴉般的笑聲。
她把自己的思緒從病毒般的笑聲中努力拔了出來,眼前重新是陰沉沉的天空,似乎要持續到永遠。回頭望向溫暖但是憋悶的小房間,那具銀色軀體還死氣沉沉地躺在原處。她仔細想了想自己能做的事情。發現即使是主要負責人,她的權利也比手下那些至少在她面前表現得不明所以的人大不了多少。
他們只是讓自己把病毒清除。病毒一清除,她又變成了等著命令的木偶。那么這家伙的去向再也不會歸她所管。清除不掉只是一個借口,只能說她在盡力掰開那些纏人的東西,這是真的。她確實想留下盡可能多的原先架構,而不是直接替換打補丁完事。但她不能做主,這能撐多長時間是個問題。如果能讓關鍵的那個人知道這家伙的意義就好了。這樣的話,她就不用獨自面對那些問來問去的大區人了。
但讓她這么做的反而是O區人。頭一次她懷疑自己所生活的這個天堂被嚴重冒犯了。居然允許O區人被一幫和當年船上沒什么區別的自大狂問來問去。簡直屈辱。
牢籠里的困獸。露絲盯著面前生機全無的人形機器人,不禁覺得可笑。自己和這個仿生機器居然處于同等的狀況下,然后還不遺余力地想救他。如果再聽到自己的聲音,這家伙肯定恨死了。她想起自己對著那些臺詞念出來的冰冷聲音,撇了撇嘴角,苦笑起來。還什么抓珍稀動物,不被它咬死才是當務之急——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對啊。她突然靈機一動。急忙點亮屏幕,翻過眼花繚亂的、象征奧托本身系統的藍色區域,以及象征被感染的紅色區域。我真傻。露絲暗罵自己。這系統已經說明一切了。我卻現在才猛然明白為什么。
QT-Ⅱ病毒相當爭氣。雖然那部分下腳的地方已經沒辦法完全復原,但是它不是不可替換的。這需要時間和摸索。其他部分可以輕松清掉。但她留了一手。既然這是仿生的。她想,那么仿生肯定有仿生的特征。就像研發QT-Ⅱ那陣一樣,她可以把一部分架構模擬出來,然后模擬感染后的效果,進度加快幾百倍,就可以看看最終的結果將是什么樣。生物的特征之一在于自主防御。機器人也一樣,但唯一不同的就是生物可以愈合。如果他的結果能是如此,那么她就大有理由進行她接下來的動作了。
緊張的工作進行了幾天,她相當滿意。然后她干凈利落地斬斷了QT-Ⅱ剩下那塊扎根最牢、破壞最厲害的區域,泰然自若地對前來詢問的人說,病毒清除了,但是不出意外,這塊地方如果不補好,那么一樣只能剩下個廢鐵。而為了修補這個,她說,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等到她聽說要讓這家伙暫時呆在O區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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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在渾渾噩噩中過了好久。雖然課是在上了,但他再也沒碰過艦長課程。那臺電腦他都沒再看過。他以為自己走出來了,但只要一打開那個簡陋的電腦,他發覺就沒有心思繼續看下去。
奧托都走了。公理號連續兩周都不讓他接近,而且不久的將來要被拆了。自己學這些還有什么意義。男孩呆滯地盯著顯示“信號斷連”紅色的那個圖標。傻瓜公理號電腦還以為他活著,只是收不到信號而已。
距離上次拒絕德卡德老師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老師沒有因此氣餒,反而隔一段時間就向他發送一些O區里的科技進展快報。雖然他會被這些信息打擾,但其中那些內容著實還是吸引了他。因此并沒有下得了決心把老師刪掉。
雖然很誘人。但奧托在O區里面停擺了。還有那么多的機器人都在O區停了擺。光憑這一點,他們對他說的都是為了拉攏他而耍出的伎倆。
但在刪掉老師之前,他有個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惑。終于,他下定決心發給德卡德老師一個信息。
【您說過您知道我難受之處所在。我想聽聽。】
他已經做好了德卡德先生故意避開他這個問題或者答非所問的準備。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就禮貌回應一句再見,之后果斷刪了他。
他打算給這老師一晚上加一上午時間。根據他平時的回復情況,不可能都對他的信息視而不見。
我就知道。許久,漢都沒有受到德卡德先生的新消息。但在他熄燈上床之時,他只不過例行拿起平板瞟了一眼,立刻又坐了起來。德卡德先生回復他了。
【你覺得那個人形機器人,奧托,已經停擺了。】
老天爺。他們是怎么知道這個的。黑暗中,平板發出的微光好久都沒有熄滅。但在短暫的驚慌過后,他平靜下來了。自己欠課那么多,這么久了,自己在哪兒學習可能哥們都知道,然后這觀察力驚人的老師可能湊巧抓出了他的哥們問出了事實。他知道這個實在不應當驚訝。
既然他們知道這個,怎么還有信心去拉攏他。漢在一瞬間又想刪了這個老師。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沖動,打算給老師攤牌了。
【嗯。】他回復,【他在你們區停擺的。我不去了。】
【原來是這樣。】德卡德先生回復,【你相信機器人也有靈魂嗎?】
漢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好好敲下了字。【我不信鬼神。】
【你懷疑是我們干的。】在線上,德卡德先生一改平日的含蓄,一針見血。
【嗯。】這老師還猜到了他真正不想去的原因。【你們還拆了好多其他的公理號船員機器人。】
【怪不得了,肯特先生。】他沒想到老師會如此說。【這個,我很抱歉,他怎么進來的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他有合法合規的換區憑證,以及沒有間諜目的,我們不會被迫采取措施。這個是可以肯定的。】
【他有換區憑證!】漢立刻敲出一串回復,【他不是間諜!】
好不容易壓抑住的悲傷再度涌了上來。他瞇起眼睛,慶幸現在不會有任何人看到他。為什么你們要這么對他。
德卡德先生被他噎住了。那邊好久沒有回應新的東西。
【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漢?】在他再度打算放下平板的時候,老師又回復了。【或許,他根本不是被我們的人干的。】
什么?
漢關掉了全息屏,瞪大眼睛躺在黑暗中。老師說的最后一句話仿佛醍醐灌頂。
老天啊。
原來他覺得的危險是真實存在的。這個危險一直都與O區無關,直到最后他才警告奧托去O區的危險性。在這之前他一直提醒奧托的是……別做得太張揚。他們害怕他復辟,最怕的就是奧托打算上天。雖然他想不出奧托的決定有什么錯,也想不出他們的怕有什么根據,但這兩者一有矛盾,奧托一個統領其他機器人也干不過人類,況且他的班子經過了200年的無主生活,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是誰才能登上公理號,是誰才能用從死者身上割下來的手指解開原本屬于死者的保險柜?
他們是……大區人。
第二次了。不行。漢發瘋地把頭埋進枕頭里,用怒氣死命抵擋淚水的涌出。我太傻了。他就那個直楞腦袋,我怎么當時就沒有說清楚話,還以為奧托能明白我在說什么。結果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太遲鈍了。果然不是當艦長的料。對不起了,奧兄。他發直地瞪著前方的黑暗。你真的選錯人了。
稍稍平靜下來后,他才有勇氣重新拿起平板。果不其然,老師發了一大串信息。都是他那邊能有的猜測,與他想的差不多。最后的幾條是過了很長時間發的。德卡德先生以為他沒有看,倒也沒說什么,只是囑咐他早點休息而已。但在漢這里看來,德卡德先生的解釋都是蒼白干澀的說教,與自己所經歷的證據相比都不值一提。
O區人都是些科學家,每天都兢兢業業地在各個領域上突破。他們憑什么會對機器人如此憎惡,本身作為科技領跑者,為什么要拒絕科技產物,這不是顯然的矛盾嗎?
想想德卡德先生平時的從容作風,然后再看看他們的科技快報,他們人究竟是什么樣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居然這么久都沒有意識到。來自O區的恐怖傳說蒙蔽了他判斷是非的能力。
他想起了以前自己也是不信邪,執意在所謂的禁令下前往公理號上搗鼓,那段時間他不僅比同齡人學到更多的飛船知識——即使現在看來不過是些小聰明——而且他當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傳說中的惡魔最后竟然成為了他的良師益友。
現在O區也是如此。
不信一次邪是巧合,不信這么多次邪只能說明自己有超脫普通人的判斷能力。
反觀大區人,自小開始就給他灌輸公理號可怕無聊的概念,以只會種田為榮。因為上船,他還挨了不止一頓揍與說教。雖然后來他的表現成為了他的靠山,但他們還以規章制度為由,在學習的路上百般阻撓他,甚至抹殺他的良師益友,理由笨拙可笑。
在這種環境中他還能搖搖晃晃站得起來,也是一個奇跡。
這地方沒法待了。漢從未如此憎恨自己所在的家園過。
老師的話不失時機地重新縈繞進腦海中。
“天才不應當被世俗規矩所禁錮。”
我不是當艦長的料,但至少在鉆研上我可能確實是個天才。
被他死死壓在心底的、他認為已經羞于啟齒的那段癡迷于玩“惡鬼食人”的童年回憶又涌了出來。為尋求刺激而產生的腎上腺素猛然排入血液中,混合新生但不穩定的雄性激素,讓他的血液突然沸騰了一瞬。
除了阿萊茜絲,漢覺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發現他在和O區人糾葛。他沒有告訴自己的農民父母,他們也不會在這方面管兒子太多;鎮長沒有找他麻煩;只要他不接近公理號,那些人也不會理他。
他在自己的床上攤開身子,眼睛直直盯著平板上的“沃爾特·德卡德”綠標,手指尖輕刮著平板邊緣。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德卡德先生,或者其他O區人要害他。如果他們真的能突破大區的這些慢得不行的規矩,讓他重新踏上以前學習的高速公路,那么這個條件確實誘惑到他了。
他想到阿萊茜絲對他說過的那些。那個寒冷的下午。他當時還比較認同阿萊茜絲的說法。但現在他的倔勁兒上來了。
一個小女孩懂什么。
去了O區還想回來嗎?回來這個動不動就對自己下禁令、挨拳腳、提心吊膽學習的地方?
奧托已經走了。
船要沒了。
父母怎么辦?
遲早都要獨立的。早別人兩年怎么了。
只要向父母說明,自己只是去別的地方進修去了,那地方安全,有人照顧他,只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會回來。對了,還要告訴父母,千萬別找其他人去尋找他的動向。如果找了,那么對他沒有好處。
如何證明這是自己說的呢?用自己的筆跡留言,說有事就找拉什問,再不濟找N2。然后和哥們和N2碰面,確保他們知道的確是自己要去進修。這能把父母蒙在鼓里好一段時間,等到他能在O區安頓下來。然后如果這個驚動了大區人,他敢保證,他們沒那么容易把他弄回來。
該留我的時候不好好對待我,等到我已經失望了,看看你們哭爹喊娘的扭曲嘴臉。漢在黑暗里嗤了一聲,拉起一邊嘴角。他把平板放下,打定主意,心滿意得地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