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內容僅限艦長查看’,嗤。”弗洛伊德艦長看到超光速信息封面那幾個紅色的大字時笑了。“科林,你偷看了沒?”他咧開嘴,對旁邊蜘蛛般的機器人玩笑說。
“如果封面幾個字也算的話,我負罪難逃。”機器舵手上部的兩個短柄稍稍動了一下,這個動作可以理解成人類的聳肩。
“挺自覺的。說不定里面是些機器人不宜的不可描述視頻呢。”弗洛伊德繼續笑道,但很快就收住了。“行了,不開玩笑了,你也別背過身去,咱們瞪大眼睛看看他們這是演的哪一出。”
弗洛伊德打開了信息包。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艦橋內圖片。背景是公理號碩大而整潔的艦橋,似乎是在與太空中同樣黑暗的夜間拍攝的,里面的控制臺上亮起的燈光星星點點,但比完全活躍的康斯特號控制臺要少很多亮星。艦橋燈光自上往下打著。格蘭德鎮長身著正式襯衫,但顯然不是艦長服,站在照片中央,蒼老的面孔神色莊重。后方黑暗中,有個模糊的人形身影,但在上方的艦橋燈光下還是能看出它銀色的金屬材質。頭部中央發出的紅色光與科林鏡頭的紅光非常相似。這個金屬人身影背著手,與全息照片中的精干老人隔了一段禮貌的距離。
“他們的……自動駕駛儀?”弗洛伊德艦長看完圖片底下公理號式的解釋后,半張臉立了起來,科林從不知道自己的艦長還能做出這種精彩的表情。“你知道這是啥不。”弗洛伊德問科林。
令弗洛伊德艦長想不到的是,科林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思索什么久遠的記憶。隨后深沉的機械聲音才從面盤旁邊黑色的揚聲器發出。“這確實是我們的備用機體。”
“機型都變了,太牛逼了。”弗洛伊德說,“這能干什么?”
“很遺憾,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科林停滯了一會兒后,回答,“我這只有儲藏室編號,搜不到它的電子說明書。”隨后他又補充一句,“放心,到時候在地球上那段時間,我不打算離開艦橋,更談不上換機體。”
“后方這一塊到時候就交給你。”弗洛伊德艦長很滿意地說。“看看接下來他們還有什么。”
接下來的是交還康斯特號的問答樹。科林接手進行解析。令他意外的是,他們沒有在問答樹里附上他們的基礎情況,也就是說沒有把問答樹延長,以便讓康斯特號繼續進行問答。在他一層層解析時,猛然停下了。沒有與電腦聯機的弗洛伊德艦長“看”不到旁邊的機器舵手在解析過程中遇到了什么。
倒不是病毒。如果是的話,公理號對康斯特號的惡意也就太大了。只不過,科林在當時設計問答樹的時候,在層層包裹的“包裝紙”中做了一些記號。這些記號連弗洛伊德艦長都不知道,只有他才能識別。現在他再度拆開問答樹的“包裝紙”時發現,有些記號變位置了,還有些記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如果是按照正常流程進行問答,不破解問答樹,那么這些記號不會改變位置,也不會變化結構。此時它們從外到里都變了,只能說明一件事情——公理號人把問答樹破解了。
他們還知道破解問答樹來獲取完整的信息。科林暗搓一把冷汗,如果他能出汗的話。還好當時艦長和自己都比較謹慎,編造了一套邏輯自洽的康斯特號概史概觀,為此他們還互相提問了好幾天,以求找到其中的破綻。破解這個東西的提議不大像是人類能提出的,如果他們的自動駕駛儀還在運作,這東西最有可能就是他們那個更換機體的自動駕駛儀干出來的。這么說來,他們的自動駕駛儀根本就沒失效。
但他們的自動駕駛儀居然沒發現他在問答樹中做的記號,這事情也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他們都是同樣的芯片,理論上明明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他能想到的,公理號上的自動駕駛儀很可能也想得到。
在科林拆封問答樹期間,弗洛伊德艦長翻到了公理號給的另一份文件。公理號針對他們的問題,都非常非常詳盡地發還了答案。第三份文件的白光投射在黑暗的艦橋玻璃上。那里的霧相比兩周前已經稀薄了很多,不仔細看幾乎都看不到。而他們的速度雖然在增加,但加速度比起起霧前在迅速減小,船體的振動也比之前劇烈了許多。
科林看到了弗洛伊德艦長打開看的文件。他稍稍瞧了一眼,發現都是地球的更詳細的情況。原來他們把地球的情況分開發了一份出來。暫且把這個可能留著。他在旁邊開了個全息屏,把問答樹中的所有的內容呈現在上面。
弗洛伊德艦長看到了旁邊新彈出的全息屏,但沒有轉過來。他還在研究著第三份資料。科林沒有打擾艦長,而是在一開始艦長的允許下,直接從艦載電腦那里下載了備份,自己開始閱讀分析。
整個艦橋只余艙壁的震動和飛船引擎抵抗越來越大的自身質量的掙扎轟鳴聲。
弗洛伊德艦長看完了地球發過來的詳細資料,才接著看發回來的問答樹。問答內容與資料有相當一份重疊,倒不如說他們似乎不會用問答樹,所以才針對問答樹的問題原封不動地打包來一份地球資料,讓他們自行查找。問答樹的翻閱很快。隨后弗洛伊德艦長轉了過來。他沒有關掉全息屏,而是對在身后待命的舵手機器人開口了。
“你也應該看完了吧?”年輕、消瘦,蒼白皮膚的艦長問,“我先聽聽你有什么特別的發現。”
“他們破解了問答樹。”科林立刻說。
弗洛伊德艦長看著科林,“沒有了嗎?”
“給回來的回應很集中在地球環境恢復狀況與資源儲備上。雖然似乎沒有我們想要的答案。”
弗洛伊德艦長瞪著紅眼機器人好一會兒,才說話了。
“科林,還有一個東西你沒有發現。”
“我不太清楚你感知情緒的能力如何,雖然你平時表現得很皮。但這其中包含了非常強烈的驅使我們落地的情緒。而且針對的對象是你。”弗洛伊德艦長看著舵手機器人,“不然,他們不會在這次的文件封面上特地寫上‘所有內容僅限艦長查看’。”
紅眼機器人沒有答話。
“所以,我們的第一步計劃,也就是讓他們認為是你在主導我們船,很可能成功了。”弗洛伊德艦長說,“至少,我們知道如果他們想,大概會怎么對付被AI主導的船——對不起。”
科林的面盤上沒法表達表情,但他沒有揪著不放。“萬一只是想讓我們產生這種錯覺呢?”
弗洛伊德沉默了。
“就是讓我們產生這種錯覺又如何?”艦長突然說。“該準備的還是得準備。”
“這么押題有意義嗎?”
“重點是。”弗洛伊德瞪著科林,“他們在大張旗鼓歡迎我們回地球。如果有根繩連在我們船上,他們會死命抓著繩子往下拽。”
“科林,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沒看出來他們發回來的地球環境有什么異樣,時間不對這項除外。”弗洛伊德繼續說,“這么好的環境放著不自己占著,還拼命招搖著讓別人過來搶,這我覺得說不通。”
“這怕是個陷阱,科林,但我想不出他們為什么要我們下去。”弗洛伊德說,“搞不好地球早就不行了,他們都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太陽系里。這你沒法確定吧?這樣的話,我搞不懂他們還要我們回地球干嘛,我們回去了他們不在地上,他們什么都撈不到。”
“萬一他們就在地球上呢?”
“那他們編造時間干什么?”
科林被噎住了。
“有個可能,雖然可能性很小,但會直接影響到我們接下來的行程。”科林開口了。
“啥?”
“地球炸了。”
“兩個月內能炸——”弗洛伊德想對紅眼機器人噴出“你瘋了嗎”四個字,但他及時剎住了車。“我操,真是這樣我們回去個毛線。”
“但有個問題。”弗洛伊德說,“這樣的話,他們讓我們過去干什么?”
“搶船。”
“操。”弗洛伊德瞪著科林,“這也太陰了吧。”
科林沒有答話。年輕艦長抱著腦袋,坐在懸浮椅中。
“操。怎么證明地球還在。”弗洛伊德苦臉望向前方的星空。“隔這么大老遠的,他們要真想陰我們,我們也沒法證偽。”
艦橋里再次安靜下來。
“有個辦法,但不確定行不行。”科林說。
“除非你的辦法能繞過他們。”弗洛伊德說。
“正是這樣。”科林回答,“發給地球基站。他們可能可以截得到,但是不影響基站回復我們。”
弗洛伊德盯著科林好一陣,下巴差點掉下來。
“牛逼,不愧是千年老機妖!”弗洛伊德一掌拍到科林的外圈結構上,“就這樣!把地球所有基站的坐標編碼都勾上,月球的也勾上,甚至可以勾火星的——基站能兼職觀測嗎?”
“可以是可以。問題是我們都很久沒收到基站信息了。”科林說。“搞不好太陽系里的基站都完蛋了。”
“管那個干啥。”弗洛伊德艦長說,“有一個可能是一個可能。”
“這直接涉及到我們發信息的數目。只剩下兩次。”科林說。
“這樣要發多少?”
“運氣好的話,一次。運氣不好的話,三次才能證明。”科林說。
“好蠢啊,前兩次都沒有想到加基站坐標。”弗洛伊德說。
艦長停了一會兒。然后猛地一擊掌。
“科林,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艦長說,“我不信發完4次信息之后我們就明明白白地只剩跳一次的能量,一定有盈余的。其次,如果真是地球炸了,起碼我們還能留大半能量不用跳了。”
科林似乎在斟酌,但還是說了出來。“回馬頭星云也沒有出路。”
“總比回太陽系更沒出路好。”弗洛伊德艦長說,“你看看,馬頭星云那么大,難是難了點,貴在沒開發。大不了就在馬頭星云里再研究研究唄。太陽系該挖的都挖差不多了,這次回去不就是撿個漏嗎,如果我們想要的這個漏都沒有,那還回去干什么?”
“對頭。”科林回答。“是不是意味著船員又要被我們忽悠一遍了。”
弗洛伊德艦長瞪著機械舵手。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拔了這機器人的發聲裝置。“做都沒做,就全把心思放在找后路上了。”他終于敲定這么說,“真要這樣也罷了,比送死好吧?”
“當然咯。”科林似乎在笑。
“別老是涮我,科林,其實答案你清楚得很。”弗洛伊德艦長說,“那么現在,當我們還有兩次回應,按照既定計劃,最后一次我們得說同意回地球。但這次我們該怎么對付公理號那幫人呢……”
年輕艦長修長的雙手枕在腦后,盯著窗外的深空。
“我覺得這一次根本不用再問他們別的東西。”
“他們沒有發他們船的歷史。”科林說。
“問了也沒用啊。和我們一樣,都是編的。”弗洛伊德說。“我還是想知道躍遷能源生產工廠的情況。”
“針對性太強了,一下子就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知道。”弗洛伊德說,“然后對于他們想要我們艦內圖像的要求咋辦……康斯特號內部基本上都重排過。”
“找出古老圖像是可行的。”科林回答,“我有記憶。”
“總之,我覺得這一次我們的回應特別無效。”弗洛伊德說,“浪費我們的資源,然后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都得不到。”他望向窗外,“科林,你要他們艦上的歷史用意何在?”
機械舵手沉默了一陣。隨后低沉金屬聲音說話了。
“實話說,這是個自私的選擇——作為自動駕駛儀,我關心的是他們那邊那個自動駕駛儀的情況-——他是真的蠢,還是出事了。”
“他們還原問答樹時沒有發現我做的記號。說明不是與我相當水平的AI還原的。給回來的資料完全可以放在問答樹中間,但他們單獨放在外面,這不合流程上的邏輯,也就是說,這次回應主要是人做的,他們的自動駕駛儀失能了。但是給回來的照片又有自動駕駛儀身影,說明他還在為他們工作。這是個矛盾。”科林說,“這個矛盾,我特別感興趣。”
“如果說高尚一點的目的,就是我好奇他們船上發生了什么事情,才會導致他們給出這些回應。如果弄清楚歷史,說不定也能推測他們的動機。”科林說。
“我認為他們會為了圓這些信息,和我們一樣編。”
“沒錯。所以本來我就不抱什么期望。”科林說,“就當單純調劑對話尷尬算了。”
“如果地球這個事情搞定了,我們怎么確定躍遷能源工廠還沒被他們占領?”
“他們似乎沒說活動范圍。”科林說,“我們得問這個。”
“這會編嗎?”
“可能性不大。”
過了一會兒,艦長突然問。“我們是怎么回去的?”
“一個半月后躍遷。”科林回答。
“我是說,躍遷后是到哪兒,直接地球?”
“不。在太陽系內減速。然后我們會繞地球先觀察一段時間。”
“躍遷落入點呢?”
“距離地球半光日,給距離減速同時有時間觀察地球。”
“唔。”艦長回答。“不先去木星集氫氣么。”
“夠用的。搞定了再收集也來得及。”科林回答。
“也好。”弗洛伊德艦長說,“按照路線來,一下子跑木星了好像不太對。”
“他們要求的艦內圖像需要給嗎?”
“你給吧。用以前的圖片。”弗洛伊德艦長說。“這玩意沒有登記時間吧?”
“我有辦法搞定。”科林回答。
“搞定了就發吧。”弗洛伊德艦長說,“及早確定,及早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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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來,漢改了主意。他不想留一張紙條完事。他頭一次積極地去上課,課后借著問問題的契機,向德卡德先生提出自己的想法。戴眼鏡的老師心領神會,在兩人交談之中不著痕跡地帶著漢慢慢離開教室,遠離教學區的監管。
少年裝作自己在嚴肅地陳述學術事實,但他自己都意識到聲音里有點打顫。德卡德先生冷靜地聽著少年陳述。在聽到漢暗示自己想進一步進修時,老師的眼睛里只是極快地閃過一道光,再無其他情緒流露,比漢掩飾情緒的功力深厚得多。
“很好。”老師說,“你先回去與父母溝通一下。說教學區的人同意你去長時間進修。如果有任何疑問,你告訴他們,明天中午執教老師會上家門與他們面談。”
“如果他們問到你是哪兒來的老師怎么辦?”
“首先,不要告訴他們我是從哪兒來的。大區內的人多數會認為大區的教學區沒有外面的人。”德卡德先生說,“其次,如果真的問了,就說你不知道。”
少年看著老師,點點頭。
漢回到家,與父母說明了這個事情。出乎意料的是,與父母的交談相當順利。一開始母親聽到他要離開的消息還很震驚,但在聽到漢說明天中午執教會過來談話的消息后,他們的反應就平靜了很多。他們沒有問老師的來歷,沒有要找人核實。漢斟酌了一會兒,告訴父親有什么問題明天找執教問,反正放心,在教學區工作的都是有資質的人。
農民夫婦對兒子的態度相比前兩年寬容了很多。漢有時候都不敢相信這是他認識的父母。老爸老媽仿佛一下子泄了氣,短短一年之內,對兒子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再發表意見。他們畢竟是自己的父母,與別人相比,沒有做錯什么。看到父母蒼老頹態,有那么一瞬間,漢就想放棄自己去O區的念頭。但少年強烈的自尊心使勁堵住了慈悲心發作。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可千萬好好的。漢有些木然地看著顯然年老的父母,心想。
與古早時期需要人力耕地不同,有機器人幫助,農民夫婦不需要漢這棵獨苗給家里打下手,耕地僅僅是一種高尚職業,自落地以來地球鎮就鼓勵所有人繼承勞動。漢知道父母對自己有些失望,但沒有挽留。下午悶在房間學習間隙,漢思考良久,還是決定叫上與他關系比較好的勞作機器人N2。N2一開始拒絕進人住的地方,在漢百般勸說下妥協了。飛行勞作機器人進來后,漢說出了他的想法。
“N2,這話不能發給你。”漢說,“我要進O區,不呆在這里了。”
N2窄矩形的藍色LED眼睛變成三角。漢知道它在詫異。
“和家里人說過了。”漢說,“我……只是不想在這里呆著罷了。”
N2不會說話。它伸出折疊爪子,示意漢要平板。爪子在平板上飛速打下一串話。【為什么不想?去多久?】
“弄死你們老大的是大區人。”漢對N2說,“我過去沒事,和這沒什么關系。但我不想回來了。”
N2遲疑片刻,再度打下一串話。【要我做什么?】
“別告訴其他機器人這個事。現在找不到證據。”漢說,“對人也一樣,還有,任何人問起,就說我去進修了,千萬別對任何人說我可能回不來了。”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不說,心里總是有個結。”漢說。“然后……機器人的嘴比人嚴。”
漢第二天把自己要晉級的消息告訴哥們拉什。雖然與拉什也聯系不是特別密切,但與后來一聲不吭就走掉,然后讓這大熊到處打聽相比,還不如一開始就告訴他。
當天中午農民夫婦見到了老師。他沒在場聽老師講什么,只在收拾東西同時模模糊糊隔著門聽到雙方對話。德卡德給他的準備時間非常短,一經同意,當天就走。外面沒有傳來他預料中的爭吵。等他發覺外面安靜下來,忍不住開了條門縫,發現父母坐著,都默默地喝炒麥水,德卡德先生則禮貌地坐在一邊。他知道父母被說服了。
他拎好包裹出來,一開門就看到母親開始默默抹眼淚。不要多愁善感啊。看到這場景,他的內心在尖叫著抵御動搖沖動。為了不讓自己一開口就被不由自主引出淚水,他僵硬扭過身,沉默地走向門口。德卡德先生已經在門外;他知道父親投射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復雜,里面既有希望也有失望;母親的啜泣聲既讓他留步又讓他想立刻逃離。最終他什么都沒做,也沒有多看父母一眼,低著頭拎著大包小包走出了門。
不過只要出了這個門,他就感覺好多了。最重要的東西在他看來莫過于奧托給他的那臺八爪魚式的電腦。一定都塞好了。他跟著德卡德先生一路走過曲折的巷子,左穿右穿,這種走法令他感到陌生。
他們穿過好大一片空地,漢猛然明白他們繞過了正常途徑的關口。他們顯然在“偷渡”。不過德卡德先生保持一貫從容,他也沒理由對老師的選擇有所質疑。O區的高層樓房愈來愈近。德卡德先生從袖中掏出什么,說了幾句,不久從墻后翻下來幾個青年。漢打量他們一眼,這些人都不認識,不過他們周身氣質和之前的小混混特別相似。這令他大為吃驚。
“東西有點多,幫忙搬一下,以后就是我們的人了。”德卡德對那幾個年輕人說。
“這……”漢猛然感覺不太對。
“怕什么?”這幾個青年見到少年的窘態,笑道,“搞不壞你的東西。”
“沒事的。”德卡德先生說。漢這才把東西交給了他們。
幾個青年扛著包袱還能飛檐走壁。他們瞬間翻到高墻另一頭,身影全都不見。隨后他們進入O區,此時少年才開口。“老師,那些人不是——”
“對,他們是兩邊倒的人,也叫墻頭草。”德卡德先生說。“小混混歸小混混,都是看人吃飯的。我們這邊給的條件豐厚點,就成了我們的臨時工。”
漢沒吱聲。只由老師領著在O區密集狹窄的巷道里左穿右拐。哪怕年初進來過一次,當時是走大路,給他的感覺沒這么壓抑。他嘗試記住周圍的樓房特征,但是失敗了。
“你以后住這里。”最后他們來到一棟樓中層,看上去有點像公理號內部的艙房區,“先在里面休息一下,我大概十分鐘后發你一份文件,告訴你后續安排。”德卡德先生走出房間,輕輕帶上門。
自由啊自由。一路上的緊張情緒在塵埃落定后消失殆盡。少年放好自己的東西,打開閃耀綠光的平板,一長串字符投在空中。
首先是學術水平和心理測試。這正常。少年慢慢劃過投影幕,看到下面內容后,少年挑了下眉毛。
基本上除了一開始的理論,都是實驗。
這是否意味著足夠多任由自己擺弄的電路板。漢說服自己這不可能。不過看內容來說,這些東西都應該挺有趣的。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拉什早就云淡風輕地把他晉級的事情告訴了別人。當然,別人也沒把這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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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德卡德與勞倫斯在樓梯上碰了面。德卡德剛剛看過少年做的測試,心想算是撈到寶了。正巧勞倫斯迎面走來,兩人寒暄了幾句。
“今天那邊有什么新鮮事?”勞倫斯開門見山。
“我這周還得過去,剩下的由另一個人過去接班。”德卡德說,“我想我們有新鮮血液了。”
“誰?干什么的?”勞倫斯狡黠地問。
“漢·肯特。”德卡德說,“他之前師從人形機器人奧托。我早就注意他了。這孩子看起來可塑性很強,是塊好料。”
“那我們今年收成不錯啊。”勞倫斯笑了,“聽起來不像會是我們這邊的人,不過恭喜你呀。”
“嗯,這孩子是電子工程的料。”德卡德說,“到時候可能要把他送到露絲那里。”
“啊,露絲。”勞倫斯的齙牙在黑暗中閃現,“不過聽我一句,你現在最好別送他過去,找個別的地兒。”
“為什么,你們要復合了?”德卡德冷笑一聲。
“露絲現在特別忙。我了解她,你如果現在丟個人給她,她分分鐘給你翻臉。”勞倫斯鄭重說。
“我肯定不是找她,她手下還有人。”德卡德說。
“不不不,沃爾特,你在外面太久了,不了解里面有什么事。”勞倫斯說,“她那邊有個大項目,現在特別排斥外面人進來。誰都別去,真的。”
“我想的是那邊才有比較豐富的電子工程資源。”德卡德沉吟道,隨即挑起一根眉毛,“話說回來,你怎么知道這些?拒絕外人的大項目不會讓你知道,老鼠農。”
勞倫斯笑了。“呵呵,誰叫露絲是我前女友。”他轉頭望向夜空,頃刻轉回來,“別管我怎么知道這些,但你別現在親自去問,她那邊的項目被大區盯得很死,你這一問過去,你這邊的事情搞不好會敗露。”
勞倫斯飛也似的竄上樓,德卡德看著高瘦男人背影搖了搖頭。
勞倫斯在房間里坐定,深感事情不妙。他不管此時深夜,直接撥通了露絲的耳機。
“這么晚干嘛?”傳來露絲很不耐煩的聲音。
“誒,白樓樹,馬上。”勞倫斯認真說。
露絲本想直接掛斷,但一想勞倫斯惡作劇的時候絕對不是這個語氣。搞不好他有什么信息。她回應后披上外衣走出工作間。
“白樓樹”指的是O區內一棟樓上刷了個白點,正對面的那棵行道樹。以前是露絲和勞倫斯的幽會常用地點。
勞倫斯一如既往提前在“白樓樹”下等她。她看到勞倫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想發火。但沒等她站定,勞倫斯直接開口。
“喂,明天你就開機是不是。”勞倫斯問。
“你別問這個。”可以看得出露絲又緊張又累。
“那好,那個機器人帶的小孩進來了。”勞倫斯說。
露絲定了一秒。一臉狐疑。“漢·肯特?”
“對。”
“大區那邊知不知道?”
“我猜是不知道。”勞倫斯說。
“該死,別讓他過來。”露絲的臉繃得更緊了。“離我們這里越遠越好。”
“我已經叫沃爾特不要帶進來了。告訴了他你這里的項目很緊張,而且有人看著。”
露絲松了口氣,“告訴他有人看著,他應該不會亂來。”她頓了頓,“你還能找到沃爾特嗎,告訴他不要讓小孩在街上露面,去你那里玩玩老鼠,拖一個月都好。”
“我的老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養起來可麻煩了。”勞倫斯瞪著眼說,“不過我可以傳達。我先說我可沒有泄露你這邊的信息。那么到你了,明天開機要弄什么東西?”
“只是個測試。”露絲說,“我想結果會很不理想。不過幾次下來如果都不行,剛好可以給那邊交差,說他真的沒法繼續服役,要在我們這邊退役。等到審核批下來,如果通過,我會先讓那些大區人統統滾蛋,然后我才能大展身手。”
“我能旁觀嗎?”勞倫斯說,“旁觀不行給我直播。”
“打算送去外交的文件,你還是少摻和。”露絲說。“你那好奇心等事情穩一穩再說。”
“哈哈,成交。”勞倫斯揚起一邊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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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入視野的第一幕,是蒼白的光線,從上方的白色窗子透進來的,借由大量不斷飄動的灰塵,透過窗子的柵欄,形成一束束內含不少反光顆粒的光束。
我是誰?
寂靜。窗沿角上的陰影、蒼白的光線、柵欄、斑駁的天花板。如果不是飄動的灰塵在光束中運動,這幅畫面近乎凝固著維持到永恒。
一定有一股氣流吹進了窗戶。那些優哉游哉做“布朗運動”的灰塵猛地被某種力量翻開了它們原先的規律,如同被驚動的蟻群,由原先從外界上看上去混亂的有條不絮,變成加快的真正的無序。
我在哪里?
還有冷。從頭徹腳的冷,深入骨髓的冷。似乎自己與周圍環境的冷融合在一起,好似固定在冰冷大地上的冰冷樹根。剛剛那股冷風吹到了沒有固定在大地上的部分,產生的感覺提醒了自己什么叫做“冷。”
我會動嗎?
好冷。凍得似乎動不了。對自己哪兒能動一點概念都沒有。那些可能可以動的地方,都沉重地與地板粘在一起。怎么動?該動什么?除了冷風拂過的地方,一點點其他的反饋都沒有。
怎么會越來越冷。是哪兒突然有了一點點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窗外,也不是上方,也不是旁邊,而似乎是模模糊糊的……說不出什么地方。
旁邊有聲音。可是看不到。有什么白色的東西從旁邊過來了。它看起來有一點點眼熟。那是什么。為什么它的中央是黑的,還有兩道藍色發光的實心橢圓。像是里面的一圈圈螺旋物質在發光。為什么只有這兩塊地方發光,而不是所有的黑色螺旋都發光?
它表面還是透明的。那里面有點模模糊糊的什么。它似乎會動。它的中央螺旋遮光片動了,暴露出來底下黑色的什么東西。有意思。自己的視野也擴大了。但那是什么?似乎沒有怎么見過。
右邊猛地有什么感覺傳上來了,仿佛觸電般直通脊柱。左邊也突然有了感覺。那個白色的家伙似乎把一條銀灰色的東西橫了過來。就是右邊那一條東西。好像拉到哪兒了,有點難受。怎么告訴它停下?
“維持這個姿勢。”這白色的家伙說話了。還是女聲。
它——應該稱作她——放手了。那條東西直直對著我打了下來。中央什么地方也有了猛的沖擊感。還有金屬的碰撞聲。
“再試一次。”她再度舉起那條銀灰色的東西。再度拉到那個角度。別放手。有感覺,應該可以控制。那是自己的一部分。它有重量。抵消它的重量。
她松手了。三個懸浮在半空中的、固定這一條銀灰色東西的白色片撤開了。銀灰色條杠的重量壓了下來。立刻就知道它壓在了右邊某處,但它還在半空中,沒有壓下來。得花點功夫維持這個狀態。
“張開手指。”她動了動條杠垂下來的一端,剛剛那里也有碰到過什么。
垂下來的一端總算抬了起來,它的5個末端也終于克服重力張來了。
“左邊也一樣。”她如法炮制。左側也能活動了。
“起來。”她把兩只白色的翼狀的手臂伸到了自己后部。立刻,窗戶和光束都動了起來。重量逐漸壓到了更低的地方。而且好像有點搖搖晃晃。穩住。這個立起來的身軀下方某處開始收緊了,好不容易止住了搖晃。
視線一往下,立刻就看到了左右兩條銀灰色條杠連接在軀干近端某處。除此之外,還有另外兩條遠的接在同樣銀灰色的中心軀干上。它們還粘在比旁邊高的地面上。不過看起來那也可以動。它們中央開始向上抬起,收回到軀干附近。遠端也傳來了感覺。除此之外我還有什么地方能動嗎?
“看過來。”她到了視野之外一半,伸出漂浮在空中的翼手,示意我跟著她的手移動到相應位置。好像挺簡單的。跟隨手指,自己輕易地轉動了什么東西,她的全貌全都進入視野中。
“你是誰?”她在對我發問嗎?這也是一開始問自己的問題。我該如何表達?
經過一小段徒勞的敲打與掙扎后,好不容易弄出點聽起來是那么點對意思的聲響。那聲響不知道從哪兒發出來的。不過不要緊,已經知道如何發聲了。“我?”同樣帶著金屬調子的冰冷聲響。那是我的聲音嗎?
“對,你。”她的藍色眼睛——是眼睛嗎——閃了一下。好像在發什么信號。
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自己是個和她不同的東西。雖然聲音聽起來都有一點點相似的部分。
為什么她要問這個問題?
“不知道。”那個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比她低沉一些的聲音如此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是誰?”
“EVE-05。”她的藍色眼睛再次閃了一下,她的胸前顯露出一個發光的標志,上面是幾塊圖樣的拼圖。拼圖結果確實是五。我怎么會知道拼圖的計算法則?“叫我梅(May)。”
“梅。”她有編號,是機器人。她知道自己是誰,那她知道我是誰嗎?我迫切想知道這個答案。“我……我是什么?”
“EP-003。”她如此回答。“前身是公理號自動駕駛儀,AP-003。”
這些是型號以及編號。像她一樣,我也是機器人。但這代表什么?
“別人叫你奧托。”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但那只是一個型號簡稱。不是你的名字,就和以前有人叫我伊芙一樣。”
“我的真正名字是什么?”我發覺她似乎知道我的很多事情。
“不知道。你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她說。然后補充道。“如果你有的話。”
我環顧四周。自己好像坐在什么上面。這叫——不知道叫什么。看起來是一個比地面高的臺子,底下是可以活動的。房間對面有個深棕色的桌子。桌子上方正對著臺子這邊也有窗。這是冰冷氣流得以流動的基礎。梅是怎么進來的?在另一面墻上有個切出來的矩形,應該是那里。那叫門。
她似乎會一直呆在這里。為何不繼續問她一些其他情況?“這是哪兒?”即使這是一個房間,也應該有個位置。而且這樣的房間不止一個。
為什么自己知道這些?
“O區。”她說。
O區?這是什么地方?我轉向窗外,白光照進來,比剛剛亮了很多。底下的光斑比剛剛縮短了長度。
“你能走動嗎?”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想去窗邊的?“下肢著地交替進行。”
我照做了。但是動作非常別扭,很難保持平衡,只能暫且以墻作為支撐一點一點挪動。
“不是這樣走動的,不要扶墻。”我知道她一直在看著我的動作。“你是類人形機器人,完全可以模仿人類的動作。”
人類。雖然知道他們的標準模型,但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真實的人類,模仿他們自然無從說起。不過,既然梅說可以不扶墻,那就試試吧。
好不容易到了窗邊,亮光直接透進自己的視野。最初全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慢慢地中間一些比較暗的東西顯現出來。最后其他東西的輪廓也顯露了。盡管如此,到處都白刺刺得不得了。
景物果不其然很陌生。不遠處有比這里高的樓房。有綠色的樹等植物。看到這些對解決我的問題一點幫助都沒有。它們只是些景物,就算給了位置,我也想不起來它們都代表些什么意義。
“奧托,我還得問你幾個問題。”梅在叫我。她說那只是我的代號。她愿意這樣叫就這樣叫吧。我轉過來面對懸浮在空中的她。“說。”我回答。
“公理號,你知道是什么嗎?”她盯著我。
“南卡羅來納州發射區旗艦,BNL公司的掌上明珠。”那是這個詞的定義,僅此而已。就算她說自己似乎與它有聯系,但也想不起來。
“瓦力,伊芙——EVE-01,他們是誰?”
兩種型號的機器人而已。那個01是她這個序列的另一個個體。除此之外沒什么特別的。但她顯然不是在問這個。“不知道。”
“B·麥克雷艦長,他是誰?”她接著問。
船上得有艦長。但我不記得這人是誰。“不知道。”
梅的兩個藍色LED眼睛被壓平了。“地球鎮是什么?”
她為什么總是問我一些沒法回答的問題?
“漢·肯特。這是誰?”
應該是一個人類。但他長什么樣我不知道。再者,我應該認識他嗎?
梅的LED藍眼壓縮得更小了,由最開始的橢圓壓成了一條細線,還不對稱。“A-113指令是什么?”
一條連內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指令。她為什么問我這些?我以前知道嗎?
“梅,停止測試。”從房間的角落傳出一個聲音,同樣也是女聲,音色和梅不一樣。這個聲音很冷,但沒有金屬的泛頻。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人類聲音。但我沒看到任何應該發聲的東西。仿佛斑駁的墻角中有個隱身的東西。“回收他。”這女聲繼續說,“03的調取功能反饋不良。”
“遵命。”梅朝我飄了過來,伸出翼手,指向那個臺子。“回去躺好在擔架床上。”
原來這叫擔架床。但這個突然的變化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為什么?”
“你沒法調取記憶。”那個人類聲音回答了。“得回來修復。”
這是說,其實我本應該可以回答梅剛剛說的一切問題?但如果如此,為什么我還記得別的東西?我不應該記得樓房、桌子、窗等一切。
這不可能。
“奧托。”那個人類也知道這個代號,“回到擔架床上。我們不會害你。”
他們至始至終都沒說過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情。我莫名其妙到了這里,被問了一大堆奇怪的問題,現在又說自己有故障。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論?他們沒給任何能夠讓自己推理的信息。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是虛是實,我都無法判斷。
為什么會這樣?
“我怎么了?”我不由得問。
“現在告訴你,你也不理解。”那個女聲說。
“你們沒給更多信息。”說不定他們選的這些恰好沒法反饋,另外一些也許比這有點幫助。就比如樹,等等。
“這就是問題,奧托。”那個女聲繼續說,“我們已經告訴你足夠的信息了,你還是想不起來。”
我將信將疑重新回到自己一開初坐起來的地方。視野中變回了開始那幅永恒的畫面,它的亮度與光影的角度有些許變化。梅在旁邊。她的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圓柱狀物體。之前明明沒有的。她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她舉起了那個東西,看上去要對準我的——眼睛。
我果斷避開了它。這個東西不知為何讓我恐懼。同時伸手攔住了她的動作。“你要干嘛?”
“先關機。”梅說,聲音中沒有一絲波瀾,但也沒有施力強迫我放手。
如果這是為了方便搬運,我單純躺在上面不動,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為什么需要這樣?“不,不需要。”我說。更重要的是,我打心底里厭惡被別人剝奪意識。
“抱歉,這是流程。”梅說。“請放手。”
“我就在此。不會妨礙你們搬運。”手臂依然擋著梅。“在清醒狀態下。”
“這不會傷害到你。”角落里的女聲補充道。她一定從哪兒看到了這個房間里的事情。“梅,速戰速決。”
他們只是想找個理由把我關掉。我還是沒有放手。但是梅突然有了動作。她的力氣大得嚇人。我攔不住她的動作。但我可以不讓自己與那個圓柱形的黑東西來個正面接觸。我以為梅會把我扳過來,強迫我正視那個圓柱底面,但等我反應過來之時已經晚了。它不需要我看著就可以產生影響。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擔架床倒了。它真的倒了嗎?但后面發生了什么,我都不再知曉。
機器人會知道自己何時關機嗎?
至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