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助推(終極版)
- (美)理查德·塞勒等
- 12498字
- 2023-08-14 16:53:16
前言
從食堂講起
假設你有一位朋友,名叫卡羅琳。她是一家市辦學校大型食品供應系統的主管,管理著幾百所學校的餐飲服務。每天有幾十萬個孩子在她管理的食堂里就餐。卡羅琳接受過正規的營養學教育(她在州立大學獲得了營養學碩士學位),而且她充滿創造力,不喜歡循規蹈矩地思考問題。
有一天晚上,卡羅琳和她的朋友亞當喝酒聊天。亞當是一位喜歡統計學的管理咨詢專家,一直為連鎖超市服務。酒過三巡,他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點子。他們想在學校食堂里做一個實驗:保持菜單不變,只是改變食物的擺放和展示方式,會不會影響孩子們的選擇?于是,卡羅琳聯絡了幾十家學校食堂的主管,提出了詳細的擺放要求。有些學校把甜品擺在了最前面,有的擺在最后,還有的單獨擺成一排。每種食物被擺在不同的位置上,而且每家食堂都不相同。有的學校把炸薯條放在視線高度上,有的學校在最顯眼的位置上擺放的則是胡蘿卜條。
亞當設計過超市的樓層平面圖,所以他強烈地相信,他們的食堂實驗一定會產生非常顯著的結果。他猜對了,僅靠改變食堂菜品的擺放方式,卡羅琳就可以明顯增加或者減少很多種食物的消耗量。這次實驗給她上了至關重要的一課:情境的微小改變能夠極大地影響學生,同樣也可以極大地影響成年人。而且這樣的影響既可以用來為善,也可以用來作惡。比如,卡羅琳現在知道,她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增加健康食物的消耗,同時減少非健康食物的消耗。
卡羅琳的合作伙伴足有幾百所學校,她還招募了一支由研究生志愿者組成的團隊,專門搜集和分析相關數據。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擁有非常可觀的力量,足以影響孩子們每天吃什么。這個新發現的巨大力量讓她陷入了沉思,一時不知自己應該拿它做些什么。下面是朋友和同事給她的建議。他們平常都很認真,當然偶爾也喜歡惡作劇一下:
? 全面考慮所有因素。食物的擺放要以學生利益最大化為目的。
? 隨機擺放食物。
? 通過擺放,盡可能讓孩子們按照自己的想法選擇同樣的食物。
? 哪家供應商給的回扣最高,就讓哪家食物的銷量最高。
? 一句話——利潤最大化。
第一個選擇顯然是很吸引人的,但它似乎帶有傾向性,甚至有點兒獨斷專行的家長作風。不過其他的選擇更糟糕!第二項選擇是隨機擺放食物。可能有人認為它比較中立,原則性比較強,甚至不偏不倚。但是隨機擺放在食堂里是行不通的。從方便的角度來說,沙拉醬就應該放在沙拉而不是甜點旁邊。不僅如此,如果學校之間的食品配送是隨機的,那就意味著有些學校孩子們的飲食不如其他學校的那么健康。這是我們想要的結果嗎?如果卡羅琳能改善大多數孩子的飲食,讓一部分孩子變得更健康,她會選擇這種不偏不倚的做法嗎?
第三個選擇似乎是避免傾向性的有益嘗試:盡可能地效仿孩子們自主選擇的方式。這樣也許真的算是一種中立的選擇,也許卡羅琳應該不加分辨地按照就餐人的想法擺放食物(至少可以在高年級學生就餐的食堂里這樣處理)。但是,只要稍加思考,我們就會發現,這很難實現。卡羅琳和亞當的實驗告訴我們,孩子們對食物的選擇取決于食物的擺放方式。那么,孩子們“真正的喜好”是什么?我們說,卡羅琳應當讓孩子們按照自己的想法“自主選擇”,這里的“自主選擇”究竟該如何選擇?一家食堂不可能不去組織和管理食物。就算把思考對象從孩子換成大人,這里的很多思考也是適用的。
如果卡羅琳是個腐敗分子,第四個選擇會讓她無法自拔。對食物擺放方式的人為操縱會成為她操弄權柄、謀取私利的有力工具。但是,卡羅琳是位誠實正直的管理者,她對這樣的選擇從來都不屑一顧(并非每個人都能做到如此自律,唉!)。第五項選擇和第二項、第三項選擇一樣,它們都有一定的吸引力。如果卡羅琳認為最好的餐廳就是最賺錢的餐廳,那么它的吸引力會更大。但是,如果利潤最大化的前提條件是損害孩子們的健康,尤其是考慮到她管理的是學校食堂,卡羅琳真的會這么做嗎?
我們把卡羅琳這樣的人稱為“選擇架構者”。這些架構者的主要職責是組織人們賴以做出決策的具體情境。雖然卡羅琳是我們想象出來的虛構人物,但是我們能在現實生活中發現很多選擇架構者,而且大多數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包括那些真的在管理餐廳和食堂的人。假如你是一名醫生,在向患者講述各種可行的療法時,你就是一名選擇架構者;假如你設計了某種表格或網站,幫助新入職的員工在多種員工福利中做出選擇,你就是一名選擇架構者;假如你負責設計選票,幫助人們選擇候選人,你就是一名選擇架構者;假如你負責設計一家藥店或雜貨店,你也是一名選擇架構者(而且你會遇到很多卡羅琳遇到的問題);假如你為人父母,向自己的兒子或女兒介紹各種可能的教育選擇,你就是一名選擇架構者;假如你是一名銷售員,你也是一名選擇架構者(而且你很清楚這一點)。
“選擇架構”和傳統意義上的建筑形式存在很多共通之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在于,二者都不存在所謂的“中立”設計。以一座辦公樓的設計為例。設計師會收到各種各樣的要求——要有一座大堂,要有120間辦公室和13間大小不同的會議室,要有一間大會場,足夠容納公司里的所有人,諸如此類。這座大樓一定坐落于某個特定的地點。其他的限制條件數以百計,有些是法律方面的,有些是審美的需要,還有些出自實用的考慮。而設計師最終交工的大樓一定是實實在在的——有門窗,有樓梯,還有走廊。合格的設計師都很清楚,看上去不經意的決定,比如洗手間的位置,實際上都會微妙地影響大樓使用者之間的互動。在每次往返洗手間的路上,人們有可能偶遇自己的同事(包括自己喜歡遇見的和不愿遇見的)。一座好的建筑不僅是吸引人的,還是“好用的”。
我們會看到,微不足道的細節可能會對人們的行為造成重大影響。我們必須假定一切都是有用的,這是一條特別有用的經驗。在很多情況下,只要把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某個特定的方向上,這些微小細節的力量就會顯現出來。說到這個原理,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的男廁所算是個絕妙的例子。這座機場的管理者一度在男廁所每個小便池里都蝕刻了一只黑色的蒼蠅圖案。如此看來,一定是有些男士在解手時不大注意準頭,造成了一些污穢的場面。不過,一旦找到了靶子,他們就會集中注意力,準頭自然就提高了。這個想法的提出者阿德·基博姆表示,蒼蠅的設計帶來了神奇的效果:“準頭提高了!如果一位男士在解手時看見了一只蒼蠅,一定會瞄準它。”基博姆是一位經濟學家,也是史基浦機場擴建項目的負責人。根據他的說法,在小便池里蝕刻蒼蠅這一做法減少了80%的“旁逸斜出”——這是一項我們無從驗證的數據。但是我們可以欣喜地向讀者匯報,自從本書第一版講述了這個事例之后,我們在全世界越來越多的機場里見到了這樣的蒼蠅。是的,謝謝,我們聽說過可得性啟發法,并且會在下文談到它。
無事不重要這一觀點既會讓人們變得麻木無力,也能讓人們充滿力量。優秀的架構者深知,雖然他們建不出完美的大樓,但是可以做出設計上的選擇,創造有益的效果。比如,咖啡機的擺放位置會影響辦公室里的互動。政策制定者往往有很多“畫蒼蠅”的機會,比如在信用卡賬單的顯眼位置明確標示:持卡人可能因逾期還款或者過度使用而承擔罰金。新冠病毒感染疫情期間,在等待進入超市的通道上畫線,可以使人們保持社交距離。就像建筑師必定要為一座大樓畫出圖紙一樣,像卡羅琳這樣的選擇架構者也必須為食堂的午餐選擇某種具體的擺放方式。她可以通過這樣的做法影響人們吃什么。這就是我們說的助推。[1]
自由意志家長制
總的來說,如果你認為卡羅琳應當利用手中的機會,助推孩子們選擇更有益的食物,也就是第一個選項,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陣營:自由意志家長制俱樂部。我們清楚地知道,很多讀者不會立刻喜歡上這個表達方式。因為無論是“自由意志”,還是“家長制”,都有些讓人望而生厭。流行文化和政治為這兩個概念塑造的刻板形象讓它們不堪重負,也讓很多人對它們心存鄙夷。更糟糕的是,這兩個概念似乎是相互矛盾的!為什么要把兩個遭人唾棄、自相矛盾的概念結合在一起?我們的想法是,只要理解得當,這兩個概念其實蘊藏著很多很好的含義——而且它們合在一起的吸引力遠遠大于單獨出現的時候。這兩個概念的問題在于,它們被教條主義者牢牢壟斷了。
分析我們提出的策略。“自由意志”的一面在于,大多數情況下,只要沒有損害他人,它總會直截了當地主張人應當自行其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拒絕自己不喜歡的安排,如果他們希望如此。借用米爾頓·弗里德曼生前的話來說,自由意志家長制呼吁人們“自由選擇”。我們力圖設計的政策都是為了保持或提高人們選擇的自由。我們之所以使用“自由意志”來修正“家長制”,就是為了保有自由。我們說保有自由,真的就是保有自由。推行自由意志家長制的人希望讓人更輕松地各行其道;他們不想讓行使自由的人們背負沉重的包袱。(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在有人侵害他人的情況下,選擇自由顯然不再是一種好想法——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助推也可以發揮重要作用。我們會在下文詳細闡述這一點。還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人們做出了糟糕透頂的選擇,因此危及未來的自己,那么僅靠助推是不夠的。我們也會在下文談到這一點。)
家長制的一面主要體現在這樣一種提法上:為了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長久、健康和幸福,選擇架構者會努力影響人們的行為。這樣的做法是正當合理的。換句話說,我們提倡政府和私營機構運用自覺的努力把人們的選擇引到正確的方向上去,讓人們生活得更好。我們很清楚,為了確定“家長制”的定義,探究它存在的利弊,很多人——包括很多哲學家——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我們提倡的家長制原則是為了影響人們的選擇,它的作用方式會讓做出選擇的人生活得更加優裕——最終的判斷是由選擇者做出的。它是手段上的家長制,而不是目的上的家長制,這些原則旨在幫助人們實現自己選擇的目標。
幾十年的行為科學研究告訴我們,人們常常會在科學實驗中做出糟糕的決策。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失誤就更多了。這就進一步印證了甲殼蟲樂隊那句著名的歌詞,我們都“時不時需要朋友拉一把”。簡言之,我們的目標是幫助人們做出更好的選擇。什么樣的選擇?人們在全身心投入、擁有完備的信息和無限認知能力,能完全地自我控制的情況下做出的選擇。(這并不代表人們不可以偶爾享受生活,很晚才回家,吃上一頓大餐。俗話說得好:“現在就享受生活吧,生活沒有彩排。”)
自由意志家長制屬于一種相對溫柔、軟性、非粗暴干涉的家長制,因為各項選擇是非封閉的、無阻隔的,所以不會形成顯著的負擔。假如人們就是想吸煙、吃大量的糖果、選擇不合時宜的醫保方案,或者不肯為退休生活存錢,自由意志家長制不會強迫他們改變——更不會讓事情變得難上加難。話雖如此,我們推薦的方法畢竟屬于家長制。這是因為,在關鍵情況下,公共和私營領域里的選擇架構者要做的不僅僅是關注或者落實人們預期的選擇。恰恰相反,他們應當努力把人們帶入正確的方向,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一句話,他們要“助推”。
我們所說的“助推”涵蓋了選擇架構的方方面面。這一架構通過可預見的方式改變人們的行為,同時不會禁止任何選擇,也不會顯著改變人們的經濟激勵因素。要做到純粹地助推,必須保證人們對相關干預的回避是輕松且廉價的。助推不是稅收、罰款、補貼或者強制命令。把水果放在人們眼前算是助推,禁止食用垃圾食品肯定不算。
我們推薦的很多政策都可以用在(或者已經用在了)私營領域——無論有沒有政府的助推。比如,在本書討論的很多案例中,私營單位都屬于重要的選擇架構者。我們認為,在涉及醫保和養老計劃的領域里,雇主可以給員工提供有用得多的助推(比如合理的默認規則、信息的清晰呈現和有用的提示等等)。既想贏利又想為善的私營企業可以開展環保方面的助推,幫助降低空氣污染和溫室氣體的排放,并且從中受益。反過來說,企業當然也可能利用這里討論的概念,用不正當的方式提高銷售收入。企業可能會把“胡推”強加于人。我們始終致力于降低公共領域和私營領域里的“胡推”,詳見第7章。
經濟人與普通人:為什么助推是有用的
駁斥家長制的人常常會說,人們大可以很好地做出選擇,就算他們做得不夠好,也至少不比旁人做得差(尤其是在旁人恰好是一位政府工作人員的時候)。無論有沒有學習過經濟學,很多人至少模糊地接觸過“經濟人”的概念——我們每個人都能準確無誤地選擇這個概念,并用它來思考,它符合經濟學家對人的通常描述。
把經濟學教材拿過來讀一讀,你會發現,經濟人會像愛因斯坦一樣思考。他們的記憶力足以和谷歌的云端存儲媲美,他們的意志力堪比圣雄甘地。真的是這樣。但是我們熟悉的伙計們可不是這樣的。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樣的?沒有計算器就會被長除法難住;有時會忘記配偶的生日;除夕夜喝太多酒,大年初一早上會頭疼欲裂。他們不是經濟人(Homo economicus),他們只是現代智人(Homo sapiens)。接下來我會用“經濟人”來稱呼前者,它是我們想象出來的虛構物種,用“普通人”來稱呼后者——當然,它是真實的物種。
以肥胖為例。美國的成人肥胖率已經超過40%;70%以上的美國成年人要么肥胖[2]、要么體重超標[3]。全球體重超標的成年人有10億人,肥胖的有3億人。日本、韓國和一些非洲國家的肥胖率較低,不到6%;東薩摩亞的肥胖率最高,超過了75%。[4]世界衛生組織的資料顯示,1980年至今,北美、英國、東歐、中東、太平洋諸島、澳大利亞和中國部分地區的肥胖率增長了3倍。數之不盡的證據表明,肥胖會增加罹患心臟病和糖尿病的風險,導致人們過早死亡。如果每個人都在可能的范圍內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飲食,或者通過助推達到更適宜的飲食,那就太好了。
理智的人當然會在意食物的口味,而不僅僅關注健康,因為美味本身就是人生樂趣的一大源泉。我們并不是說,每個體重超標的人行為必然是不理智的,但是,如果有人告訴我們,每個人或者絕大多數人都在選擇最理想的飲食方案,我們也一定不會相信。這樣的情形同樣適用于很多其他與風險有關的人類行為,比如吸煙和飲酒等。僅僅在美國,煙酒每年引發的過早死亡就有幾十萬例。無論是飲食、吸煙還是飲酒,我們都不能說人們現在的選擇一定是保護自身福祉的最有利方式(這樣說算是很客氣的)。實際上,很多吸煙者、酗酒者和飲食過量者非常愿意求助于第三方幫助他們做出更好的決定,并且愿意為此付錢。
這些發現成了新興的選擇科學相關結論的有益補充。后者涵蓋了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范圍廣闊的大量研究。雖然這個領域的很多初期研究主要集中在實驗室里,但也有大量的、正在飛速增長的研究來自對現實行為的鉆研,還包括對自然情境下做出的選擇的檔案研究以及隨機對照實驗,等等。這些研究對人們做出的很多判斷和決定的正確性與明智性提出了嚴肅的拷問。想要成為合格的“經濟人”,人們用不著未卜先知地做出完美的預測(那需要無所不知),但必須做出不偏不倚、毫無偏見的預測。也就是說,你的預測可以是錯的,但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錯在可以預知的方向上。普通人與經濟人不同,普通人的錯誤是可以預料的。“計劃謬誤”就是個好例子。它是一種對完成任務所需時間抱有不切實際的樂觀態度的系統化趨勢。只要和承包商打過交道,你就會發現,所有的工作都比你想象的時間更長,即使你知道什么是計劃謬誤。[5]
數以千計的研究證實,人類的預測充滿了缺陷和偏差。人類的決策同樣讓我們不敢恭維。僅舉一個上文提過的例子就夠了:現狀偏好。它就是故步自封的華麗馬甲。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會在下文詳細探討這些原因,人們會有一種強烈的傾向性,喜歡維持現狀或者保持默認設定。比如,你新買了一部智能手機,可以選擇自定義一系列設置,包括屏保、來電鈴聲、響鈴多少次后轉入語音信箱等等。手機廠商會為它們事先設置一個選項,也就是出廠默認設置。研究表明,無論默認設置是什么,很多人都會讓它們一直保持不變,即使事關重大,即使其中的利害關系遠遠大于有人給你打電話時手機發出什么樣的鈴聲。
默認選項的例子太多了。我們會因此發現,默認的力量是相當強大的。如果私營企業或政府官員傾向于某一類結果,把它設置為默認選項,就可以極大地影響人們的選擇。只要簡單地把默認設置從“選擇加入”變成“選擇退出”,通常就可以提高25%的參與率,有時甚至能提高更多。我們會談到,僅僅通過設置默認選項,或者采用類似的、看起來微不足道的菜單變更手段,就可以極大地影響最終的結果,從提高人們的儲蓄率,到應對氣候變化,從改善醫保體系到減少貧困,等等。與此同時,我們也會談到,在有些重要的情形下,人們會行使選擇自由,拒絕默認選項。比如,當對某件事的態度特別堅決時,人們就會沖破慣性的力量和暗示的圈套(人們通常的感受是,默認選項就是人們暗示和推薦的選擇)。改變默認選項可以成為一種非常有用的助推,但它顯然不是萬能的答案,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
恰當的默認選項通常能帶來很大的影響,這些影響只是助推的奇妙力量的一種例證。根據我們對助推的定義,它包括能夠明顯改變人類行為的干預——這些干預通常會被經濟人忽略。通常只有激勵才能讓經濟人做出反應。如果政府對糖果征稅,經濟人就會少買糖果,但是,“無關緊要”的因素,如各種選項按照什么樣的順序排列,不會對經濟人產生影響。普通人也會對激勵做出反應,但是他們同樣會對助推產生反應。[6]我們可以恰當地使用激勵和助推,提高人們改善自身生活的能力,幫助解決很多社會重大問題。我們完全可以在堅守每個人選擇自由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
一種錯誤假設和兩種錯誤概念
很多擁護選擇自由的人會摒棄任何形式的家長制。他們希望政府能讓公民自主選擇。源于這一思維方式的典型政策建議,把盡可能多的選擇交給大眾,由人們自己選出對自己最有利的一種(把政府的干預或助推降到最低)。這種思維方式的美妙之處在于,它為很多復雜問題帶來了一種極盡簡單的答案:選擇最大化——到此為止!
很多領域都在推行這種政策,從教育到醫保,再到退休儲蓄計劃,等等。有些領域甚至把“選擇最大化”奉為百試不爽的真諦。有的時候,唯一能夠取代這一“真諦”的也許是一種被揶揄為“一刀切”的政府強制命令。贊成“選擇最大化”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他們擁護的政策與一刀切的強令之間存在巨大的空間。他們反對家長制,或者他們自以為反對家長制,所以對助推充滿了疑慮。在我們看來,這種疑慮來自一種錯誤假設和兩種錯誤概念。
一種錯誤假設是,幾乎所有人在幾乎所有情況下,總是會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人們做出的選擇至少要好于別人為他們做出的選擇。我們認為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它實際上是明顯錯誤的。事實上,我們認為,只要認真思考,不會有人認為這個假設真的可信。
假設一位圍棋新手和一位老手對弈。我們不難預料新手會輸,而且完全因為他在棋著兒的選擇上遜于對手——只要稍加提點,這些選擇本來可以很輕易被提高。在很多情況下,消費者都是新手,他們面對的和打交道的場景里盤踞著以此為生的銷售老手,準備向他們兜售各色物品。從一個更廣泛的視角看,人們的選擇到底是好是壞?這是一個體驗問題,不同領域的人給出的回答可能不盡相同。一般來說,在擁有豐富經驗、完備信息和迅捷反饋的情況下,人們做出的選擇都會很好——這就像在口味相近的冰激凌之間做出選擇一樣。人們知道自己喜歡哪一種口味——是巧克力、香草、可可還是別的什么。
如果欠缺相關經驗、信息不夠完整,或者反饋很少很慢,人們做出的選擇就會遜色很多,比如選擇養老方案、治療方案或投資方案等等。假如讓你從50種不同的保險方案中做出選擇,而且每種方案的特點都五花八門,那么,外界的些許幫助也許能幫上大忙。只要人們做出的選擇不盡完美,選擇架構上的些許變化就可能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好(好或不好,這只能由人們自己來判定,而不能由官員來判定)。下文還會談到,我們不僅有可能通過選擇架構的設計讓人們生活得更好,而且在很多情況下,做到這一點簡直易如反掌。
第一個錯誤概念是:我們可以避免對他人的選擇造成影響。有些組織或機構必須做出選擇,而這些選擇必然會影響一部分人的行為。這樣的情況數不勝數。在這些情況下,朝著某些方向的助推是不可避免的,而這些助推勢必影響人們的選擇。也就是說,選擇架構必然存在,它是不可避免的。仍以卡羅琳的食堂為例,來自選擇架構者的種種設計要素廣泛影響著食客的選擇。沒有一家網站或商店是完全沒有設計的。當然,有些助推確實可能是無意的,比如用人單位可能選擇發月薪,也可能發雙周薪,而且這些單位根本無意于任何形式的助推。但是,如果發現雙周薪更有利于人們節省開銷,它們想必會大吃一驚。這是因為,在雙周薪制度下,人們每年有兩個月可以領到3份工資,而很多賬單仍舊是一個月只付一次。
私營組織和政府機構當然可以謀求這樣或那樣的中立,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比如,它們可以隨機選擇,或者找到絕大多數人想要的。但是,無意的助推同樣可能產生重大的影響,而且,在有些情況下,這些形式的中立可能毫無吸引力,我們會見到很多這樣的例子。選擇架構者當然也可以堅持主動選擇,比如提出類似這樣的要求:如果有人想當公務員,就要明確地選定自己更加偏愛的醫保方案。但是主動選擇本身也是一種選擇架構,而且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選擇,尤其是在選項繁多、很難決斷的情況下。假如你來到一家法國餐廳,服務員推來的小車上裝滿了奶酪,看上去足有幾百種。請問你選哪一款?這時候,如果服務員能為你推薦一下,那可就幫了大忙。不要總是要求人們做選擇,很多人并不總是喜歡做選擇。如果強迫人們做出選擇,他們可能會不太高興。
有些人可能會區別對待。他們樂意接受這樣的看法,但是僅限于私營機構。他們極力反對政府這樣做,反對政府為了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而對人們的選擇施加影響。這些人不信任政府,在他們看來,政府要么能力不足,要么善意不夠。他們害怕民選官員和行政人員昏庸顢頇,害怕他們把自身利益擺在首位,害怕他們對私人團體狹隘的私利關心過多。我們也有這樣的擔心。我們尤其強烈地同意,政府真的可能犯錯,存在偏見,手伸得太長,而且有時還很嚴重。這也是我們比較偏愛助推,而不是命令、規定和禁令(有人危害他人的情況除外)的原因。但是,政府和食堂一樣(本來很多食堂就是政府開的),它們都必須有一個起點,一個不是這種就是那種的起點。這是不可避免的。需要強調的是,它們每一天都在這么干。這是通過它們制定的政策來實現的,而且它的方式會不可避免地影響一部分人的選擇和結果。就這一點來說,反對助推的立場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站得住腳的——沒有起點,一切從何談起?
第二個錯誤概念是,家長制總是會涉及強制脅迫。在食堂的例子里,食物的擺放方式并沒有強迫任何人采用任何一種規定的飲食,但是卡羅琳以及和她處境相似的人,可以從一種家長制的角度做出具體的擺放選擇。這就是我們談論的那種家長制。請問,在小學食堂里,把水果和沙拉擺在甜食的前面,讓孩子們多吃些蔬果,少吃些巧克力蛋糕,會有人反對這樣做嗎?如果消費人群換成中學生,甚至換成成年人,這兩個問題在本質上有什么不同嗎?這侵犯你的自由權嗎?即便GPS(全球定位系統)聽上去可能有些家長制的味道,但它也是在努力告訴你如何到達你想去的地方。請問,GPS侵犯你的自由權了嗎?我們認為,就算對選擇自由權的鐵桿擁護者來說,只要沒有涉及強制脅迫,有些類型的家長制就應該被接受。
如何秉持這個基本路線?我們會針對多個不同的領域提出具體的建議。這些領域五花八門,包括儲蓄、醫療、消費者保護、器官捐獻、氣候變化和保險等等。我們認為,在選擇不受限制的大前提下,出現不合時宜的設計(甚至包括腐壞墮落的設計)的風險會降低。選擇的自由就是對糟糕的選擇架構最好的防范。
實踐中的選擇架構
選擇架構者可以設計用戶友好的情境,幫助人們極大地改善自己的生活。很多企業就是這樣在市場上獲得最大成功的。選擇架構有時是非常清晰可見的,消費者和員工都能領會它帶來的價值。iPhone(蘋果手機)之所以在經濟上獲得巨大的成功,部分原因就在于它優雅的設計風格。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使用者發現,這臺設備能幫助他們輕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選擇架構有時會被人們忽略,這個時候,有人如果給予它一定的重視,往往會獲益匪淺。
我們來思考一個美國職場中的例子(如果你生活在別的國家,請同情我們5秒鐘)。美國大多數的雇主都會為員工提供一系列的福利,包括人壽保險、醫療保險、養老儲蓄計劃等等。每年的暮秋定為開放登記期,員工可以在這段時間里對上一年的選擇做一次修改,而且必須在線上完成。他們通常會收到一包郵寄來的材料,這些材料會說明各種選擇的具體內容、如何登錄系統、如何提交選擇等等。員工還會因此收到各種各樣的提醒。
員工都是人,有的人會忘記登錄,所以要為他們確定好默認選項——畢竟員工每天都很忙,有時難免心神渙散,甚至有些人被工作壓得透不過氣來。通常的默認選項有兩種:要么保持上一年的選擇不變,要么清除之前的所有選擇,回到“原點”。簡單起見,可以稱它們為“保持現狀”選項和“歸零”選項。那么問題來了:選擇架構者應當在二者之間做出何種選擇呢?
推崇自由意志家長制的人會先問一問。他們會先找一些思慮周全、信息完備的員工,問問他們實際上想要什么,再決定選擇什么樣的默認選項。雖然這樣的原則并不總能形成明確的選擇,但它顯然好過隨機確定默認選項,也好過一刀切地把“保持現狀”或者“歸零”定為默認選擇。比如,很有可能大多數員工不希望取消自己已有的醫療保險(這種保險的補貼非常高)。因此,醫療保險的默認選項似乎應該定為“保持現狀”(保持上一年度的選擇不變),它要比“歸零”的默認選項(回歸到沒有醫療保險的原點)好得多。
對比一下員工的靈活支出賬戶(我們認為,這是一種美國獨有的殘酷“福利”)。員工可以每個月向這個賬戶里存錢,用來支付某些類型的支出(例如保險不管的醫療費用或者子女撫養費用等)。說它殘酷,是因為這個賬戶里的錢必須在次年3月31日之前使用,否則就會被清空。但是每一年的預期開支也許和次年非常不同(比如醫療費用,如果某一年家里添丁進口,這項費用就會上升;再比如子女撫養費用,孩子入學那一年,這項費用可能會下降)。在這樣的情況下,“歸零”的默認選項可能比“保持現狀”更合理。
這并不是一個假想的問題。前段時間,塞勒和他單位(芝加哥大學)里的三位領導開會,討論類似的問題。那天恰巧是開放注冊期的最后一天。塞勒指出了這個巧合,并且不無揶揄地問那三位領導是否記得登錄系統,調整自己的福利待遇。第一位有些羞赧地說,他本想當天晚些時候做這件事。他還感謝了塞勒的提醒。第二位承認自己忘了。第三位說,他希望他老婆記得這事!然后他們又回到會議的正題上。他們要為一項聽起來特別不招人喜歡的計劃——“補充工資扣減計劃”——確定默認選項(這項計劃的名字起得太糟糕了,實際上它是一項避稅儲蓄計劃)。當時的默認選擇是“歸零”。塞勒召集了這次會議。他想說服校領導,把默認選擇改為“與去年相同”。校領導在會議現場表現出的疏忽大意讓這件事的必要性變得格外明顯,他們立即批準了這一改變。我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這可以讓許許多多的大學員工過上更加舒適愜意的退休生活。
這個例子說明了優秀選擇架構的一些原則。做出選擇的都是普通人,所以設計者應該讓人們的生活盡可能地輕松愉快。要給人們發送提醒(但不要太多!),盡可能把那些頭腦迷糊的人需要承擔的成本降到最低——就算我們和他們自己使出渾身解數,還是會有很多人迷迷糊糊。我們會看到,這些原則(以及很多別的原則)既適用于私營領域,也適用于公共領域。而且現在做的還遠遠不夠,還有廣闊的空間等著我們去開發。大型企業和政府部門,請注意記筆記(大學和小型企業也要記)。
新的道路
談到私營機構里的助推,我們要講的有很多。不過,自由意志家長制有很多最重要的應用是屬于政府組織的。我們會提出很多公共政策和法律方面的具體建議。一開始撰寫此書時,我們希望這些建議能讓各個黨派都感興趣。實際上,我們相信,自由意志家長制推崇的政策能同時得到保守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的支持。結果比我們的預料好得多,事實證明,我們的看法是對的,這真讓人喜出望外。
在英國,前首相、保守黨領袖戴維·卡梅倫積極支持助推理論,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專門的助推團隊。它的官方名稱是“行為洞察小組”,但是人們常稱它為“助推小組”。[7]在美國,前總統、民主黨人、自由主義者貝拉克·奧巴馬同樣支持它的基本思想。在他的指示下,美國很多政府機構完成了數量眾多的助推。他還成立了自己的助推部門(原名“社會與行為科學小組”,后稱“評估科學辦公室”)。美國國際開發署有各式各樣的項目接受了行為科學及其見解的指導。自從本書第一版上市以來,全球各國的很多政府,都吸收了本書或類似的思想,讓自己的計劃項目變得更有用、更高效。數量眾多的國家成立了不同類型的行為洞察團隊和助推部門,包括澳大利亞、新西蘭、德國、加拿大、芬蘭、新加坡、荷蘭、法國、日本、印度、卡塔爾和沙特阿拉伯等。世界銀行、聯合國和歐盟委員會也做了大量的相關工作。2020年,世界衛生組織發起了“行為洞察計劃”,聚焦多項公共衛生問題,包括流行病、疫苗接種和年輕人群的風險承擔問題等。
盡管當前世界似乎存在分裂,但是我們依然相信,自由意志家長制能夠跨越黨派,為更簡單地解決各種問題奠定更有希望的基礎。更好的政府往往需要更少的強制手段和更多的選擇自由。行政法規和禁令自有其應有的作用(行為科學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識別它們),但是,如果能用激勵和助推取代規定和禁令,政府就可以變得更敏捷、更中立。所以,我們要非常明確地提出:本書不是在提倡更多的官僚主義,更不是鼓吹政府要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的目標是爭取更好的治理。簡言之,自由意志家長制是不偏不倚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當然是巨大的,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希望,政治信念決然不同的人也許愿意在柔和助推的幫助下更多地做到融會貫通,和而不同。
[1] 請注意,不要把這里的“助推”(nudge)與“牢騷鬼”(noodge)混為一談。威廉·薩菲爾曾在《紐約時報雜志》(2000年10月8日)的《談語言》欄目里為我們分辨過這兩個詞語。來自意第緒語的“noodge”是“一個名詞,用來指‘害蟲、令人惱火的碎嘴子、沒完沒了的牢騷鬼’……而‘nudge’是動詞,指的是‘輕輕地推動他人或者輕觸他人兩肋,尤其指用自己的肘部施加該動作’。因此,用這種方式‘助推’是為了‘提示、提醒或者柔和地警示他人’。它和‘牢騷鬼’絮絮叨叨的、讓人火冒三丈的嘟囔完全不是一回事”。“nudge”的發音與“judge”押韻,而“noodge”中的“oo”發音與“book”中的“oo”發音相同。
[2] “Adult Obesity Facts,”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https://www.cdc.gov/obesity/data/adult.html.
[3] “Obesity and Overweight,”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https://www.cdc.gov/nchs/fastats/obesity-overweight.htm.
[4] See, e.g.,OECD, “Obesity Update 2017”(2017),https://www.oecd.org/els/health-systems/Obesity-Update-2017.pdf;Ben Tracy, “Battling American Samoa's 75-percent Obesity Rate,” CBS News, July 7,2013,https://www.cb snews.com/news/battling-american-samoas-75-percent-obesity-rate/.
[5] 了解“計劃謬誤”并不代表不會犯這種錯誤。本書的完成時間就比我們的預計時間長得多。
[6]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激勵可能表現為不同形式。假如逐步提高人們的認知努力,例如把水果放在人們眼前,把糖果放在比較隱蔽的地方,人們也許會說,選擇糖果的“成本”提高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某些助推就是要提高認知成本或情緒成本(而不是實際成本),并改變這個意義上的激勵水平。只有在成本很低的情況下,助推才成為助推,才算得上自由意志家長制。
[7] 這個團隊如今依然存在,它現在屬于“社會目的公司”,歸英國政府、內部員工和一家名叫Nesta的慈善組織共同所有。這個團隊在全球30多個國家擁有200多名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