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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無限復活

人死不能復生,有人卻稱自己能“無限次復活”,還要尋找殺害她的兇手。任誰聽了這些話,都會當是妄想,我起初也那么以為,直到后來發現隱情,才知道事情并不簡單。

01 白大褂綜合征

記得,那天是禮拜二,排到我出門診。

一般出門診,病人會比較多,可是每次排到我,病人就很少。我當時已經是主治醫師了,如果在門診不忙,那就難得清閑,可以喝上幾口熱茶。我在一科帶兩名住院醫[1],出辦公室找熱水泡茶時,叮囑他們趕緊把拖了兩天的大病歷寫好。

大病歷就是完整病歷,一般是指臨床醫師在診療中的全部記錄和總結,包括病人的發病、病情演變、轉歸和診療計劃。像我以前注冊在沈陽的那家醫院,對住院醫的規培要求就很嚴格,一個月要手寫十幾份大病歷,三十幾份門診病歷,手指都快磨出老繭來了。

我們醫院是三級醫師負責制度,通俗地說,這個制度就像是一個醫療小組,組長是主任醫師或副主任醫師,主管是主治醫師,經管就是住院醫,一般是由主治醫師來對住院醫的診療負責。

一科有兩名主治醫師,除了我,還有一個叫楊柯的男醫師。楊柯是模特身材,每天都會堅持鍛煉,身上的肌肉把襯衫撐得鼓鼓的,人也長得英俊帥氣,所以病人來一科看病,通常都會選他。為此,我少不了對楊柯發牢騷,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出去找熱水泡茶時,楊柯剛好進一科,看到我,他也沒打招呼,而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不過,我注意到楊柯的脖子上有道鮮紅的抓痕,估計是昨天在出外診時,病人又不好對付,抓傷了他。我不想熱臉貼冷屁股,可心中還是好奇,于是出去后就在走廊攔下一名一科的住院醫,問她昨天跟著出外診是不是碰上麻煩了。

扯個題外話,醫院的醫師是不能隨便出外診的,否則可視作非法執業。我們的執業地點是衛生局規定的,換一家醫院都要按要求辦理多點執業,而出外診的醫師也要符合各種要求才能批準辦理。我們醫院加入了120,精神科出外診,上班時間聯系醫務科,休息時間聯系院總值班,聯系到個人或者科室,都要報告給醫務科或者總值班。

我攔下的這名住院醫叫小喬,眼睛大大的,每次說話都是一副受驚的模樣。聽我一問,小喬就嬌聲說,昨天楊柯和她出外診,去了市里的一家綜合醫院,那里有個老爺子要入院,可是在做首程病歷時,醫生發現老爺子答非所問,精神不太正常,總說自己“懷孕”了。

該院的收治科室立刻上報醫務處,醫務處說趕緊請精神病院來會診,他們就連催帶逼地請楊柯過去。趕到那里后,楊柯查看一番就說可以確診了,要給病人辦轉院手續時,他又說收治必須得征得家屬同意,結果病人的家屬“病”得更厲害,歇斯底里地在醫院走廊里把楊柯摁倒在地,又是咬又是抓的。

小喬哼了一聲,不甘心道:“病人把我們想做的事都做了,真是不公平。”

“做什么事?揍楊柯嗎?算我一份。”我逗趣道。

小喬不敢對主治醫師太放肆,隨便敷衍了一下:“我是說……哎呀,事情好多,我先去忙了?!?

我當然知道小喬的意思,不僅病人喜歡楊柯,女醫師和護士也都喜歡他。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滑稽,好像就是心里氣不過。為此,主任醫師會提醒我,不要搞惡性競爭,因為自從楊柯來了一科,大部分病人都是喜歡找他看病的。

像我們這樣規模的醫院要想良性運轉起來,還是要考慮經濟效益的,所以在我們醫院就醫,有一個比較貼心、吸引病人的環節就是病人掛號時可以選擇自己想要就診的醫生,而不是由系統隨機平均分配。如此這般,我就更有些不平衡了,盡管我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小心眼的人。我的醫術也不差,怎么病人來看病還以貌取人呢?!但楊柯好像習慣了被同人們“敵視”,何況是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平日里看到我就像看空氣一樣。

這不,禮拜二排到我出門診,找我掛號的病人沒幾個,估計就是新來的醫師沒人信得過。和小喬打聽完,我也泡好了茶,就回到了辦公室,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情況發生。

有時候,我也會接到出外診的電話,有些是醫務科打來的,有些是警方打來的,這種活兒不會輕松的,沒幾個人愿意接。不過,我等了一上午,竟然一個病人都沒有,連出外診的電話也沒有一個,仿佛連老天爺都要給我放假。

中午,我去主治醫師的房間休息,楊柯也在,他脫掉了藏藍色的西裝外套,還把白色襯衫也解開了,我一進去就看到他想檢查自己的背部,那里有許多道抓痕。青山醫院對醫師的著裝沒有硬性規定,尤其是精神一科的醫師,不一定要穿白大褂,大部分醫師都是西裝革履的正裝打扮,他們說這樣顯得專業,但我并不喜歡那樣穿。因為穿西裝其實有很多講究,稍微穿搭不當,就顯得像賣保險或做房地產的——倒不是對這些行業有偏見。

很多人認為,醫生都穿白大褂,哪有工作不穿“工服”的呢?其實有一些兒科和精神科的醫生真的不太穿白大褂。因為有研究發現,白大褂容易引起患者的焦慮,并會相應地提升他們的血壓水平,這種現象又被稱為“白大褂綜合征”。為了安撫害怕醫院的兒童,有些兒科醫生通常穿著令孩子感到溫暖的顏色,而有的精神科醫生索性就不穿工作服了,更多時候都是以便服示人。精神和心理上的病癥沒有細菌感染的困擾,穿著便服反而更能有效拉近醫生與患者之間的距離。

言歸正傳,看楊柯實在不方便檢視自己的傷勢,我就干咳了一聲:“咳!你要不要找人幫你涂點兒藥在背上?”

楊柯不領情,冷冷地回答:“不用?!?

這話堵得我變成了啞巴,好像是我稀罕幫他涂藥一樣,氣氛瞬間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休息室進來了一位七科的主治醫師,他叫武雄,四川人,為人熱情大方。我剛回廣西,想要找人合租一套房子,分攤房費,武雄剛好也在找。這一天,武雄看到我就連忙說對不起,他前幾天本來答應和我合租一套房子了,可他最近談了女朋友,又不想找人分攤房費了。我懂得精神科的人找女朋友特不容易,也沒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恭喜人家。

在大眾印象中,醫生都是高收入人群,我為什么還要找人合租來分攤房費呢?其實精神科醫生的工資很低,像一些本科醫師,有時候工資比護士還要低,因為護士的“挨打費”比醫師高不少。何謂“挨打費”?要知道,精神衛生行業是個特殊行業,醫護人員在為患者診治時,會遭遇很多“不測”。國家照顧我們,每個月都會予以幾十塊的補貼,精神??漆t生都管這項補貼叫作“挨打費”。

這時的我還沒資格當專家,找副業,去外面講課,所以賺到的每分錢都必須省著點花。

可能武雄反悔后有些內疚,瞄了一眼楊柯就多了一句嘴:“楊柯,你自己不是有套房子嗎?干脆讓陳仆天過去和你住好了?!?

陳仆天是我的名字。聽到我的名字,楊柯和我都厭惡地對視了一眼,隨即又都將目光移開,彼此都不說話。武雄不知道我們的關系是怎樣的,還在那里“撮合”合住。

楊柯聽煩了就對我放了一句話:“我買的是兇宅,死過三姐妹的,你敢住嗎?”

我被他這么一激,當下也很不服氣:“兇宅有什么好怕的!就怕你不敢讓我??!”

武雄似乎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又馬上打圓場:“咱們都是什么人啊,還怕什么兇不兇宅的,鬼故事都聽膩了好嘛!”

楊柯沒有接話,而是重新把白襯衫穿上,扣好扣子后,又用領帶夾把系好的藍色斜條紋領帶夾住。這一夾,除了遵守一些社交禮儀外,還能防止病人在發病時拽住你的領帶,把你勒到斷氣。當然,我覺得不系領帶不就好了?!可是主任有要求,我們都只能照辦。

就在休息室的氣氛逐漸緊張時,醫務科的小姑娘來找我,說已經排我出外診了,去的地方是青秀公安分局的刑偵某大隊。我心想,是哪個警察發瘋了嗎?出外診居然出到刑偵大隊去了,該不會很危險吧,畢竟人家是配了槍的。

不管怎樣,接了外診就得去,而出外診人員如有什么不能處理的,必要時可以請警方過來處理,現在要去刑偵大隊出診,那豈不是更方便了,畢竟在場能幫忙的人應該很多。

哪承想,這一去就遇到了一個大難題,讓我措手不及。

02 停止的時間

精神科醫師出外診,通常不會太順利;如果順利的話,病人家屬早就把人給送過來了,哪還需要我們去收治呢。風險太高,這讓很多學醫的人對精神科望而止步,能堅持下來的人,真的不那么容易。

我們開車來到刑偵大隊,但并沒有聽到任何吵鬧的聲音,反而還挺安靜的,只是安靜得有點邪乎。我見多了精神病患者,腦海里不自覺地就勾勒出一個畫面來:不會是這些警察都被精神病患者給制服了吧?有的患者發起病來可真不得了,力大無窮,幾個人都按不住一個。也難怪網絡上曾有人問:一個行醫的黃飛鴻為什么會有那么厲害的功夫呢?這個,我們精神科的醫生最有感觸了,功夫不行、力氣不夠,那怎么保護自己呢?說不定哪天就被病人給捅成篩子了……可見,楊柯這么勤奮地鍛煉身體,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當我帶著人去找刑偵隊負責人時,只看到一個女人背對著門坐在辦公室里,對著一眾警察說自己要報案,好像是說有人要殺她。

一般我們出外診,醫務科或者總值班都會提前幫我們問清楚:去哪里出外診,病人什么情況,威脅系數有多大,有沒有必要請警察來處理……

這次出來前,醫務科的小姑娘已經都打聽好了,告訴我:病人是一名中學女老師,教美術的,名叫林中花,極度危險,現在人在刑偵隊,警察請我們快點過去,希望能強制收治病人。

來之前,我以為刑偵隊已經把人給控制住了,所以想直接找刑偵隊負責人提人,可來之后看到大家都這么安靜地聽這個“女報案人”陳述案情,我有點疑惑了,難道她就是警察口中“極度危險”的病人林中花?

說起來,刑偵隊的副大隊長姓廖,我們都習慣叫他廖副。有時候我出外診,會請他來協助處理,彼此也算是認識。廖副見我來了,立刻對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先別進去,站在外面等就好。

沒多久,廖副就借故從辦公桌旁起身,讓那個女人先喝點熱水,然后徑直走出來,跟我小聲交談:“陳醫師,你總算來了,這都幾點了?”說完,廖副回頭抬眼望了下墻上的時鐘,那個時鐘早就壞了,時間一直停在十點十分。

我沒理會廖副的抱怨,只是歪著腦袋,透過窗戶瞄了一眼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像是后腦勺長了眼睛,我只瞄了一眼,她就把頭轉了過來。女人長得挺眉清目秀的,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還涂了口紅,化了點妝,試圖遮住非常明顯的黑眼眶。整體看下來,這個女人的狀態好像不太糟糕,她還懂得顧及自己的形象。

等女人轉回頭時,我就問廖副:“她就是林中花?人很危險嗎?我看好像沒什么暴力傾向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呢!”廖副一副很頭疼的樣子,似乎恨不得快點擺脫里面的女人。

我聽糊涂了:“是你叫我們來的,我們能告訴你什么?。∥铱茨桥藳]病,倒是你有病。”

廖副不屑:“我能有什么???”

“相思病啊!不然你找借口騙我來干什么?”我開玩笑地說。

廖副瞪了我一眼:“少來了,我老婆孩子都快生了,誰想你啊,你又不能給我生孩子?!?

我意識到談話的方向走歪了,又拉回到正題上:“你趕緊告訴我們,那個女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好對癥下藥?!?

廖副當然懂得事情的輕重緩急,他先讓辦公室里的刑警安撫那女人,然后和我走到樓梯口,跟我細說那女人的問題。

據廖副透露,坐在刑偵隊辦公室的女人確實是林中花,她來刑偵隊報案不是頭一回了,她一開口就說有人要殺她,起初警察們以為她是正常人,還認真地詢問有沒有關于兇手的線索,可林中花卻說自己不知道兇手長什么樣,因為那個人戴了黑色面罩,而她沒能逃開,被兇手殺死了……

像這樣的情況,警察只能配合她做記錄,然后把人送走。不承想,隔天林中花又來了,目的還是一樣,都是要報案,說有人要殺她。

警察也是很忙的,這么浪費公共資源不好,所以廖副知道后,就親自過來問她:“是誰要殺你啊?”

林中花一直重復前一天的話,還說自己又被殺死了,并且強調了“又”字。

廖副以為這個年輕的女人裝瘋賣傻,跑來調戲他們刑偵隊里帥氣的小伙子,于是就戳穿了問:“你都被殺死了,怎么還能來報警呢?那你現在是什么???”這一問,完全是話趕話,廖副也沒多想,可他聽到林中花后面的回答,腸子都悔青了。

林中花居然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她悄悄地和廖副說,她能無限復活,怎么都殺不死。廖副不是精神科醫生,聽到這話,完全當這個女人想跟自己抬杠,接著問,一個人怎么可能無限……

結果,林中花沒等廖副把話說完,就打斷道:“這里面藏了一個驚天的秘密,要是說出來,這世界就要毀滅了?!?

廖副滿臉無奈,只好和之前的人一樣,規規矩矩做了筆錄,再次送人離開。

問題是,林中花還是每天都會來報案,一個多月后,林中花的手腕、臉部、頸部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外傷,有刀割的,也有紺紫色的瘀傷,她說是殺她的人給弄的。廖副擔心女人遭遇了家暴,想請女同事來幫她檢查傷勢,林中花卻死活不讓別人碰她。

聽到這里,我覺得病人不算太危險,她可能會自殘,可總比暴力傷害他人好一些。廖副卻說:“這還沒完呢,因為她覺得我們是在敷衍她,所以,所以她現在就,就揚言要自己去追查兇手,把兇手抓來給我們看,證明她自己沒瘋。”說到這,廖副竟然有些激動。

“抓兇手?”我不太相信。

廖副很無奈:“是啊?!?

這時候,下午的天空突然堆滿了烏云,狂風大作,還打了幾道閃電,暴雨將至。我莫名地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這次出診沒有我想的那么順利,一種惶惶難安的感覺在全身蔓延開來。

廖副抬頭望了望天,呢喃了一句:“真是天有不測風云??!”然后又繼續告訴我,林中花每次來報案都非常認真,她說自己要去抓兇手,真去抓了。只不過,到了第二天,林中花又說自己被兇手殺死了,她差一點就扯下兇手的黑色面罩了……

日復一日,林中花的氣色愈來愈差,刑偵隊的人問林中花在哪里上班,家里有親戚嗎,難道家人都不關心她。林中花卻說,家人不知道她每天都被人殺死,反正自己每天都會“無限次地復活”,她不希望家人擔心。

林中花已經連續兩個多月每天都來報案,廖副的耐心也漸漸被磨掉了,他當即唱起反調:“你說你死不了,每次都能復活,你是有超能力嗎?有不死之身嗎?人家為什么要殺你?動機是什么?”

那天,林中花煞有介事地回答:“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會接受不了的,就像我告訴你,我每次都能復活一樣,你們根本不相信我?!?

“要不等抓到兇手,你再來報案吧?!绷胃钡钠馍蟻砹?。

林中花一副不計較的樣子:“我不怪你,沒有人會相信我的,你們不幫我抓兇手,我就自己抓。只有抓到兇手,才能救我,救你們?!?

廖副很不耐煩,忍不住提高了聲調:“救我們什么???難道兇手還能把我們也殺了嗎?”

林中花很神秘地回答:“你們沒被殺,但全世界都有危險,我是要救自己,也是要救大家。”

這種話越說越玄乎,廖副不再搭理林中花,只要人沒大礙,也不瞎鬧事,刑偵隊對這種沒頭沒腦的報案就只當惡作劇,走個過場,每次做個筆錄后就送她離開。

林中花也不完全像是惡作劇,每次被送出刑偵隊,她都會問為什么不給她一份回執單,按規定這是應該出具給報案人的。刑偵隊擔心刺激到林中花,每次都會說:“回執單用完了,下次再給你吧?!?

林中花有時就會抱怨:“你們每天都這么說,不覺得有問題嗎?”

刑偵隊聽到這話,總覺得林中花也不是完全瘋了,因為她記得每次來都沒有拿到回執單,正常的記憶力還是有的。

聽起來,林中花的情況應該屬于妄想性精神病,這種病的癥狀就是對一切事物都保持懷疑的心態,隨時保持警戒的狀態,總覺得有人要害他,到處防備,四處控訴,剛患病時,還會有幻聽的表現。很多人都以為,幻聽是病人的心理造成的,實際上有科學家曾用磁共振成像掃描了12名妄想性精神病患者的腦部,在五年中做了多次檢查,他們發現幻聽并不是心理造成的,而是腦部有機能上的組織流失。盡管妄想性精神病對大腦的傷害始于大腦后部,但大腦前部也會有流失現象,就像森林大火一樣蔓延,腦部組織會從后向前流失,“燒掉”。

聽了廖副的描述,我心中大概有底了,只是如果確診的話,肯定是要將她收治入院的。根據《精神衛生法》,醫院收治病人必須經過家屬同意,我就問廖副有沒有聯系過林中花的家人。廖副聳聳肩,表示沒聯系過,林中花之前除了來報案,基本上沒造成太大的破壞,刑偵隊就由著她,從來沒去聯系過她的家屬。

雷聲慢慢大了起來,我怕下雨路上會堵車,就想先進去和“病人”談談,廖副攔住我:“我還沒說完呢,你急什么?”

“我尿急啊!”我抖了抖身體,“真的?!?

“你真麻煩,那快去尿,廁所在那邊?!绷胃敝附o我一個方向。

我忍住尿意沒去,而是問:“還有什么情況?你一次說完吧?!?

廖副面有難色:“這個事怎么說呢,林中花來報案的次數多了,我們真的以為她是個瘋子……”

真以為?難道她精神狀態是正常的?我狐疑地想。

廖副沒察覺到我的心思,繼續說:“既然是瘋子,我們就沒想太多,糊弄一下就算過去了。而且林中花看起來吧,也不像那種瘋到生活無法自理的人,她每次來都會打扮得干干凈凈,只是氣色不太好罷了。我以為這個人是生活里受到了什么刺激,也就不想為難她,可是有一天出了一件事……”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忙問:“什么事?”

廖副好像被寒意侵襲了身體,他哆嗦了一下:“林中花每次來都會強調有人要殺她,只有抓到兇手,知道兇手是誰,她才能救自己,救大家??墒悄莻€兇手戴了黑色面罩,她每次被殺死都看不見兇手的樣子,直到今天,她又激動地跑來我們刑偵隊,告訴我,她終于扯下了兇手的面罩。”

“兇手是誰?”我來了興趣。

在趕過來時,我帶了個住院醫,叫宋強。他在一旁安靜地聽了很久之后,終于忍不住插了句話:“是我們不認識的人吧,任何人都有可能。”

“不一定?!?

說罷,廖副從口袋掏出手機,舉起來給我們看一幅素描:“林中花是中學美術課老師,素描功底不錯,她畫的兇手很逼真,跟真人一模一樣,幾乎沒有偏差。這個人,你們應該也認識。”

“真的假的?”

我湊近一瞧,心想,哎喲,畫得可真好,美術課老師果然不簡單??晌以僖患毧?,又覺得不大對勁,兇手的模樣很眼熟,竟然是我見過的一個人。

03 羅素理論、無窮卡農、埃舍爾版畫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林中花本人。

剛才她將頭轉過來,我透過窗戶見過她的模樣。心理和精神出問題的人,將自己認作兇手,并畫出自己的模樣,這不算稀奇古怪。我們精神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更瘋狂的事比這多了去了。

廖副收起手機,對我們說:“我原來也覺得她是個瘋子,畫出自己的樣子,更加證明她不是個正常人,你們和我想的都一樣。也怪我一直沒把人家當回事,沒去查證過她的說法。”

我還是沒搞懂,費解地問:“查證什么?她說的話都不是真實的,查不到什么吧,總不會她真能‘無限復活’?”

廖副愧疚道:“按理說,林中花第一次來報案,我們就該記錄她的個人信息,然后查證一下的,但她之前說得太像胡鬧話,我們也想著就是一出惡作劇,就沒去弄。那天,林中花說自己又被殺死了,但這次遇害之前,她扯下了兇手的黑色面罩。那個兇手是個女人,她不僅記住了兇手的模樣,還畫了下來。如果刑偵隊不立案,不去抓兇手,那么她就自己去抓兇手,還要殺掉兇手。我們一聽,這還了得,這是要出去殺人的架勢吧,不聯系你們來收治可不行。我知道,收治肯定要經過家屬的同意,這才要了林中花的個人信息,去找她家人來,結果你們猜,怎么著?”

我抖了抖腿,只道:“猜不了,你就行行好吧,我都快尿褲子了?!?

廖副低頭瞄了一眼我的褲襠,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他去查林中花這個人時,竟然發現她是失蹤人口,而且已經失蹤半年了,更奇怪的是,系統里查到的照片和來報案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她們絕對不是同一個人,也不存在整容后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可能性。以往,有人會調侃,一個人整容后在機場如何通過海關,難不難。其實不難的,因為整容不會整耳朵,系統可以識別耳朵,耳朵和指紋一樣,都不相同,這也是公安局在拍證件照片時,會要求把耳朵也露出來的其中一個原因。廖副仔細比對過她們耳朵的形狀,這兩個人的耳朵相差也非常大,可以斷定,確實不是一個人。

而真實的林中花,在系統中顯示,是南寧青秀區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半年前的國慶長假結束后,就失蹤了,現在人一直沒有找到。據查,林中花失蹤前曾前往中越邊境的德天瀑布旅游,警方調看了旅游集散中心附近的監控,發現林中花是一個人去的,并沒有同伴,但后來就行蹤不明了。

廖副心中大驚,這才頭一回采集了“林中花”的指紋,然后實驗室的人在系統里查了查,可沒有結果,因為并不是每個人都在警方的指紋數據庫中存檔。廖副的職業病犯了,認為林中花的失蹤案一定與辦公室里坐著的“林中花”有關,也許人已經死了,兇手就是這個“林中花”。

“這真是天方夜譚?。 蔽覜]想到廖副講了半天,會是這個結果。

住院醫宋強也附和:“是很離奇,我第一次聽說這種事。不過殺了人,還跑到刑偵隊來‘演戲’,是不是太傻了?這不是等著被抓嗎?”

廖副試著推理:“可能她殺人后,心理壓力過大,精神崩潰了。你們別看電影里殺人好像很容易,其實殺人很難的,會良心不安??!我家老頭子以前在監獄系統給犯人執行過槍決,那種感受他至今還記得?!?

“那你還讓我們來收治她?她是殺人犯啊,難怪你說病人極度危險?!蔽疫B忙擺手,“我們醫院不收吸毒的,也不收殺人犯,這不在我們的業務范圍內?!?

廖副見我要走,“欸欸欸”地連叫了幾聲,又道:“你走哪兒去?不尿尿了嗎?再說,我也不是傻子好嘛,用不著你們還會叫你們來啊?我只是懷疑而已,又沒確定那個女人就是兇手,而且現在什么都不確定,叫你們來就是去和她談談話,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腦子有病,有病就帶去治一治?!?

我明白廖副的意思,那個女人就算是清白的,她也應該知道林中花失蹤案的一些線索,這種瘋癲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許真是受了什么刺激吧。至于那個女人畫出了“兇手”的樣子,那么人是她殺的嗎?尸體現在在哪里呢?

我們不能一進去就抓人,何況家屬都不在場,廖副就請我先進去和那個女人聊一聊,看她是真瘋還是裝瘋。廖副的職業病很嚴重,擔心這個女人有可能是怕罪行敗露,因此跑來刑偵隊裝瘋賣傻,以此來逃脫法律的制裁。

我不置可否,不想被這種信息干擾,于是就讓廖副和宋強都在外面等我,還把守在里面的警察也叫了出來。那個女人見到這場面,有些緊張,還問出什么事了,為什么警察都出去了。直到看見我進來,她才又鎮定下來,換上一副非常冷靜的神情,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出。

“我在說謊?!睕]等我坐下,女人就拋出了這么一句話。

一般人可能會想,太好了,屁股沒坐熱,對方就承認自己在撒謊,那么可以結束工作,回去喝茶看報紙了。我則不那么想,反而心中暗暗佩服。眼前的這個人并非精神有異那么簡單,她絕對受過高等教育,智商可能也非常高,她的這句話源自古老的語言悖論,代表她看出我是精神科出身的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當年我母校有位教哲學的老教授,他上過一堂課,是以羅素理論、無窮卡農、埃舍爾版畫為主題的一堂悖論課。“我在說謊”是一個無解悖論,很古老的語言游戲,它涉及自指,即自我指涉。自指在數學上的表現是羅素理論,在音樂上的表現是無窮卡農,在美術上的表現是荷蘭的埃舍爾版畫,在文學中的表現是一則中國的老故事: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什么呢?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什么呢?無限循環,即∞。

可以說,自指的統一表現就是無窮無盡的死循環,如同“林中花”每天來刑偵隊敘述的“無限復活”那樣?!傲种谢ā钡囊痪洹拔以谡f謊”看似簡單,對于精神科的人來說,反而蘊含了很大的知識含量。她到底在說謊,還是沒有說謊,她這句話是真話,還是謊話,悖論讓這種對話進入無限死循環,永遠沒有盡頭。

“林中花”正視著我,沒有閃躲,聲音很穩地問:“你是刑偵大隊找來的精神病醫生吧。他們覺得我腦子有病,對嗎?”

我“以夷制夷”:“你覺得你瘋了嗎?”

這句話同樣蘊含了無解悖論,“林中花”笑了起來:“我和你以往的病人相比有什么不同。”

我總結道:“你看到我來,不害怕,也不緊張,反而很冷靜?!?

“林中花”很滿意:“那我就不是病人?!?

廖副在辦公室外偷聽,見我還在聊些不著邊際的內容,就給我打了很多看不懂的手勢。我不去理會,而是按照自己的計劃來行事。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林中花”究竟有沒有殺人,她為何會認為自己是兇手,這些是不是她精心策劃的脫罪陰謀。在電影里,我或許相信會有這樣的情節,可現實中,一個人殺人后跑來刑偵隊演戲,等著被人抓,這真是很夸張的事。

我知道現在問什么都是白問,索性就不問了,只是干瞪著眼坐在椅子上?!傲种谢ā币婚_始很冷靜,后來就有些著急了,反而先問我:“你也覺得我來報案,說的都是假話嗎?”

我不能刺激病人,和她爭辯可能會讓她進入暴力狀態。想了想,我就好聲好氣地問:“你的家人呢?”

“林中花”假裝沒聽到,只冷冷地回答:“我說了我沒病,你不用在這里白費心思了。我告訴你,你要說什么,我都知道。”

我順著問:“那我要說什么呢?”

“林中花”不緊不慢地說:“你要套出我家人在哪兒,請他們過來,因為精神病院收治病人是要經過家屬同意的。我也知道,你和他們一樣,都以為我說自己死了又復活,是瘋話?!?

我苦笑道:“你很聰明。”

“我不是聰明,而是……”這時候,“林中花”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故意停頓了很久才繼續說,“而是我每天都在經歷同樣的事,一直在過同一天,你們的反應和想要說的話,我都知道。當然,不是每個細節都一樣,但都差不多。就像今天打雷下雨,以前從沒有過,也許是我查到了兇手是誰,改變了這無限死循環吧?!?

“你一直在過同一天?”我開始有些坐不住了,原來這個女人比我想象中的要病得厲害。

“林中花”像背書一樣,語速加快了:“我每天來,墻上的鐘總是十點十分,每次報案離開,警察都會說回執單用完了,不能給我……”

我終于沒忍住,打斷了她的話:“刑偵隊的鐘早就壞了,一直是十點十分,我幾個月前就發現了,刑偵隊沒人換,也沒人修。他們沒給你回執單,不是用完了,而是……”我忽然停住,心里責罵自己,和病人爭什么啊,這下好了,她要和我掰理了。

“林中花”先是故作高深,來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比缓笥謱ξ艺f:“我也可以說你每天都會來,都講一樣的話,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因為你每天都在過同一天。這個鐘是壞了,每天都是壞的,因為每一天都是同一天。而我,每天都被人殺死,因為這永遠是同一天,我才能無限次地復活。”

“林中花”把這句話的三個“同一天”都說得很慢,很用力。強調完后,她又認真地說:“我不怕死,可只有查到兇手是誰,我先下手為強,才能打破死循環,拯救這個世界。我就是無限死循環中最重要的一環,救了我,就能救全世界?!?

和精神病人爭論,是要不得的,只是面對“林中花”的理論,我也是無話可說。如果套上我母校哲學課老教授的理論,她說的也不無道理,沒準我們一直在過同一天而不自知。

如果是演電影,我或許會拿起桌子上的素描畫,然后舉起一面鏡子,讓“林中花”自己對比??涩F實世界里的我不能這么做,這樣會刺激到病人,并引發暴力行為。醫院的“挨打費”這么低,被打不值得,我也不想自討苦吃。

還好,刑偵隊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讓人通過各種渠道查“林中花”,終于找到了一位直系親屬過來,我們也才獲知了“林中花”的真實身份。

原來,“無限復活”并不是一出簡單的鬧劇,還暗藏了更深一層的秘密?;蛘邠Q句話說,“林中花”不算說謊,某種無限死循環確實存在于這件怪事中,可惜我們都沒能及時發現。

04 軀體檢查

被刑偵隊找來的“林中花”直系親屬是一位老先生,他說女兒真名叫黃飛紅,是一所民辦院校的音樂老師,可他不知道女兒得了“精神病”,他們不住在一起,女兒一年前搬出去自己住了,現在很少回來看老人。

本來黃飛紅很冷靜的,可一發現父親來了,馬上就亂了陣腳,似乎沒有波瀾的海面忽然掀起了海嘯。黃飛紅想沖出刑偵大隊的辦公室,在她父親的同意下,我們才好不容易地將她收治。其間,黃飛紅反抗得非常猛烈,我們幾個人都被她撞翻在地上,她竟然攜帶了一把水果刀,住院醫宋強被劃傷了手背,所幸傷口不深,貼張創可貼就行了。

而廖副最關心的是,真正的林中花在哪里,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兇手是黃飛紅嗎?因為查到了黃飛紅的真實身份,刑偵隊順藤摸瓜很快便查明黃飛紅在半年前的國慶長假也去過中越邊境的德天瀑布,時間與林中花的行程幾乎重疊,只是去程所乘的交通工具不相同。

這些偵破工作和我有些關系,因為治療方案要根據黃飛紅是否犯過罪而做出相應的改變。起初,我也以為黃飛紅得了妄想性精神病,是殺人后受了刺激所致,結果做了多種檢查之后,最后得出一個令人意外的結論——黃飛紅得的是酒精中毒性妄想癥。

學醫的人都知道,長期無節制飲酒會損害軀體和精神,致人出現一系列的臨床問題,比如慢性酒精中毒精神障礙,以及黃飛紅所患的酒精中毒性妄想癥。慢性酒精中毒精神障礙的幻覺癥病期可長達數周至半年,而酒精中毒性妄想癥病程多遷延,且無意識障礙,在臨床上,這兩種病癥很容易被誤診為精神分裂癥。

一開始,我們也犯了錯誤,認為就是精神分裂癥,每日予以病人口服一定量利培酮。吃了一段時間后,效果不是很明顯,但黃飛紅能正?;卮饐栐?,只是做心理治療時,她總會牽出“無限復活”的橋段來。

后來,我們又從病人家屬和同事那里了解到,黃飛紅有很長的飲酒史,醫院就給她做了軀體檢查。她的肝功能化驗異常,主要表現為谷丙轉氨酶升高;心電圖也異常,主要表現為心肌勞損、心律不齊、心動過速;頭顱CT檢查出腦萎縮。像長期飲酒的癥狀。

酒精的過度攝入或者長期攝入會對人體產生傷害,尤其是大腦皮質受損會影響到認知功能。而慢性酒精中毒不僅表現為神經系統損害,還表現為精神損害癥狀,以躁動、豐富的幻覺、妄想為主,有時候還會伴有自主神經功能紊亂,如多汗、顏面潮紅、瞳孔散大、心動過速等。

再次會診后,我們得出了酒精中毒性妄想癥的結論,然后應用腦神經營養劑,聯合使用大劑量B族維生素及保肝類藥物,維持水電解質平衡等支持療法;同時給予抗精神病或抗焦慮藥以控制興奮躁動,又配合心理治療等。

然而,黃飛紅的問題并不只是酒精中毒性妄想癥這么簡單,因為在她的癥狀稍有緩解后,我們又發現了另一個致命的問題。

黃飛紅入院后,還是會認為自己處于“無限死亡”和“無限復活”的情況,只是不再重復說自己活在同一天了,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因為看到了兇手的面目,打破了之前的無限死循環,她的世界發生了改變。

有一天,宋強和小喬先后向我反映,護士們都說黃飛紅好像一整天都不用睡覺,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輪班的人都沒看到過黃飛紅睡覺。我通過各種渠道觀察,發現住院醫和護士沒說錯,黃飛紅真的是不需要睡覺的,我們曾對她予以有助睡眠的藥物,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像催眠類的藥物,一般人服用后多少都會有些效果,可如果你吃過會令人興奮的藥品,那么催眠類的藥物可能就不管用了。黃飛紅被送進住院部后,一直沒有接觸過外界,她不可能攜帶其他藥品進去,護士們也不會在里面售賣違禁藥品。住院部有不少像黃飛紅這樣的病人,都伴有焦慮、失眠、驚厥的癥狀,我們一般會予以鎮靜或催眠的藥物,比如苯二氮?類藥物。其他病人吃了都有作用,頭一個沒起作用的就是黃飛紅了。我覺得奇怪,于是又觀察了一段時間,確定黃飛紅沒有偷偷不吃藥,所有的藥物她都按時按量服用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碰到這樣的問題,我很頭疼。那段時間,我工作特別忙,根本顧不上找人合租房子的事。而楊柯自從那天放過話,說我不怕兇宅就可以去住之后,再也沒和我提過房子的事。

為了黃飛紅的病,我求助過原沈陽單位的同事,以及母校的老師。他們都做出了許多推測,但由于沒有親身接觸過病人,因此能給出的答案都不多,也都不適用在黃飛紅身上。宋強和小喬這些住院醫也經常上網搜索相關信息,可惜沒一條能用得上。

在持續的治療中,黃飛紅的酒精中毒性妄想癥緩解了,我就想著給她做個全面的軀體檢查。青山醫院硬件設備有限,要做這樣的軀體檢查,只能去市里一家大型綜合醫院。市里好幾家醫院都和我們有業務往來,因為不少綜合性醫院都沒有開設精神科,無法收治有精神疾病的軀體疾病患者,通常都要找我們去會診,收治病人。我們人手不多,每次叫我們過去,他們都像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我們沒有個兩三天都擠不出時間過去。

知道我要安排人去做軀體檢查,醫院的人特熱情,還說:“趕緊來吧,我們有個女病人婦科占位性病變入院,結果收治科室不懂事,沒發現她有精神病,現在正在醫務處罵街呢,您行行好,趕緊來收了這位姑奶奶?!边@醫院施行的是“首診負責制”,首診醫生為此急死了,巴不得我開著火箭趕過去。

剛好,醫務科的小姑娘也接到了電話,排了楊柯出外診,我們是一起過去的。在車上,黃飛紅本來很安靜,忽然就又犯病了,她瞅瞅我,又瞅瞅楊柯,然后神秘兮兮地問我:“這是你同事嗎?長得比你帥。你們是好朋友嗎?”

我被問得愣住了,楊柯也假裝沒聽到,坐在車子里閉目養神。黃飛紅難得出來透透氣,在路上就一直說話,不過她思維是連貫的,不像有些病人,說話時思維跳躍得厲害,無法連貫地說一件事。

到了綜合性醫院后,我去處理黃飛紅做檢查的事宜,楊柯則去給另外的病人會診。誰知道,醫院門診的墻上有鏡子,黃飛紅經過時,注意到了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就怔怔地杵在那里不走了。我們怎么勸,怎么拉都沒有用,仿佛人已經扎根在地里了一樣。

我暗喊“糟糕”,黃飛紅是不是以為鏡子里的人是兇手,她的病情又要反復了嗎?果然,黃飛紅一下子就大喊起來,說殺她的兇手就在這里,讓快抓住她。接著,黃飛紅掙脫我們,一頭撞向鏡子,頭破血流后,又抓起鏡子碎片,用力地敲打地上的玻璃碎渣。來看病的老老少少見了這陣仗,都嚇壞了。

當時,楊柯還沒走遠,聽到動靜又折回來,幫我控制住了病人,只是他的黑色西裝外套被劃穿了,里面的襯衫也被染紅了,我也被割傷了大腿,幸好都是皮外傷,不礙事。

楊柯回來幫我,算是厚道的,否則我就被黃飛紅捅死了。人家衣服毀了,又受了傷,我良心不安,于是關心地問:“你還好吧?”

“不好。”楊柯冷酷地答。

我心想:哎呀,好心問你,你還跩起來了。但嘴上卻說:“衣服多少錢,我賠你好了?!?

楊柯也不跟我客氣:“五千八。”

聽到這個數字,我就后悔了,怪自己多嘴。五千八,我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賠。楊柯在處理傷口時,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沒看好病人,鬧出這么大的亂子來,還連累了他。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出診風險高,還穿這么貴的衣服出來?挨打費再高也不夠賠你一套西裝的?!闭f完,我上下打量了楊柯,盯著他那雙擦得黑亮的皮鞋,又問:“你這雙皮鞋多少錢?一千嗎?”

楊柯沒正眼瞧我:“三千二?!?

我被堵得沒話說,心想:“你是來訛錢的還是來走秀的。罷了罷了,人家生活質量高,我們這種小醫生理解不了,人家也救了我,還是不計較了?!辈贿^,我還是很納悶兒,我們工資明明不高,一科的主治醫師都沒有去外面搞副業,沒有灰色收入,楊柯怎么那么有錢呢?估計人家是富二代,可精神科醫生真的不好當,家里有錢的人不會選擇學這個的。

結果,我沒計較,楊柯卻計較起來,看我要帶黃飛紅離開,就問:“你這身衣服多少錢?”

我沒料到會有這一幕,只好灰溜溜地答:“三百五。”

楊柯低頭瞧了我腳上的皮鞋,又問我:“這雙鞋多少錢?”

我像被侮辱了一樣,不高興地答:“也是三百五?!逼鋵嵤莾砂傥澹l不要面子啊,就多說了一百。

楊柯問完就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尷尬。黃飛紅這時好像又清醒了,在一旁落井下石:“你太沒禮貌了,被嘲笑了吧?!”

“好,好,是我自討苦吃。”

我果斷認慫,不去和黃飛紅爭辯,唯恐她把我錯認成殺她的兇手,一會兒又要“大鬧天宮”。之后,我就趕緊安排黃飛紅去做一系列的檢查,一刻都不敢耽誤,萬一她趁機跑了,麻煩更大。

等檢查結果陸續出來,我再次做了更深入和全面的診斷,才發現黃飛紅真的陷入了一種“死循環”。而這個“循環”病癥已經至少存在幾個世紀了。

同時,廖副那邊也傳來消息,有幾個游客在中越邊境的山里發現了林中花的尸體,案情真相即將浮出水面。

05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癥

拿到所有的檢查結果后,我出于謹慎,請了一個禮拜只來兩三天的副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41歲,姓季,我們都叫他副高,或者季副高,方便和別科的副主任醫師區分開來。季副高很喜歡研究學術,不喜歡辦公室政治,也不愛去外面出風頭,更不像某些專家一樣到處去講課、迎合藥物公司的需求。

五年前,季副高曾在國外專門研修過睡眠醫學,在這個領域有非常豐富的診療經驗,他聽我提到黃飛紅的病情,就一起來做研究,甚至還會和我徹夜留在住院部,守在病房外觀察黃飛紅的一舉一動。

經過日夜觀察和記錄,黃飛紅確實沒有過真正的睡眠,只是會偶爾短時間淺眠,肢體也會亂揮亂舞,全身還會不由自主地痙攣性抖動。這一切黃飛紅都是不自知的,她身上的傷就是亂抓出來的。有一次,黃飛紅好不容易經過藥物治療,進入了睡眠,更可怕的事卻發生了——她的喉嚨里發出了古怪的聲音,像是有一條蛇在里面蠕動著要鉆出來。因為怕她會在睡眠中窒息,我們中止了該藥物的治療。

隨著對病情的掌握和剖析,一個可怕的診斷逐漸成形。在經過多方面會診后,我們診斷出黃飛紅患有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癥,英文叫fatal familial insomnia,簡寫為FFI。

這種病診斷的標準參考為進行性睡眠減少,非快速眼動睡眠期紡錘波和δ波消失,快速眼動睡眠和慢波睡眠時間也會明顯減少,催眠藥物無有效的幫助,且伴有以交感神經興奮性增高和內分泌改變,還會有運動障礙。當然,基因檢測是最直接的診斷方法。

這個病的記載首現于意大利的一個家族,在數個世紀前,一個叫賈科莫的男子忽然染上怪病,日夜不眠,從妄想進入癡呆,最后疲憊衰竭而死。之后,這個家族的三十多個人在中年時期都得了和他一樣的病,相繼死去。目前全世界已有意大利、美國、日本、中國、丹麥和愛爾蘭等國相繼出現了患此病的人。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癥的病程很恐怖,首先是無法入睡,日夜醒著,然后瞳孔會縮小,男性還會陽痿,血壓增高,脈搏加快,出汗過多,接著會出現妄想、幻覺,運動障礙,身體機能逐一停止,當事人能感受到痛苦,可卻說不出來,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簡單地說,缺少睡眠不是這種怪病的致死原因,而是這種病會導致大腦大面積損傷。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癥是常染色體顯性遺傳性疾病,是由于朊蛋白結構異常所導致。編碼朊蛋白的基因位于第二號染色體的短臂上,是人體固有蛋白,主要存在于中樞神經系統,與人的智力、睡眠等關系密切。如果朊蛋白發生基因突變,會形成不合格的異常蛋白,不僅不能發揮正常功能,而且無法被蛋白酶溶解,沉積在大腦等中樞神經系統中,造成大腦的神經元脫失,形成像海綿一樣到處是空洞的改變,其中丘腦的改變尤為突出。

這種病目前沒有有效的防治手段,英美科學家在動物實驗中發現,這種病雖然可以治愈,但后來用于臨床試驗的動物都神秘地死亡,沒有查到具體原因。而比較有效的治療手段,就是用GHB,也就是γ-羥基丁酸。GHB對非快速眼動睡眠和快速眼動睡眠無效,但能增加慢波睡眠的時間,緩解病情。

這種病在中國非常少見,第一例是2004年在湖北協和醫院發現的,病人很快就死亡了。在此兩年后,河南也發現了一起男性病例,怪病的魔影曾籠罩其家族多個世紀,也是一個龐大的患病家系。

在之后的診療中,我們同樣發現黃飛紅的家族在數百年前就有過類似的傳聞,黃家的族裔在成年后大多會半年都睡不著,然后就神秘去世了??梢哉f,黃飛紅的家族一直處于這一怪病的死循環中,沒有一種有效的方法能阻斷它。當黃飛紅表現出妄想時,病情已經很嚴重了,無論是藥物治療還是心理治療,效果都不明顯。

季副高為了診斷這個病,和我一起研究了很久,當確診后,又為怎么處理黃飛紅的事發愁。院長知情后,也道出了他心中的憂慮,因為我們醫院從成立以來,從沒死過病人,黃飛紅要是繼續留在住院部,到時候死了怎么辦?院長知道廖副在查林中花失蹤案,問我:“不是找到林中花的尸體了嗎?人是不是黃飛紅殺的,是的話趕緊讓病人出院,不是也要想辦法讓人轉院?!?

當時黃父堅持留女兒在院里繼續治療,但是我們醫院沒辦法有效地治療病人,所以院長這么考慮,看似自私無情,其實也是一種無奈。

住院醫小喬知道后,對此憤憤不平??吹叫痰臉幼樱覍S飛紅也有些于心不忍,總想為她做些什么——不能就這么送她回家等死吧。小喬母愛泛濫,比我還激動,她有天在醫院食堂找到我,懇求道:“陳醫師,黃飛紅還有沒有救了?我查了好多文獻,這個病有很多種試驗記載的,你不能和院長申請下,試試看嗎?”

“你又不是第一天當醫生,我們哪能拿黃飛紅當試驗,萬一醫死人怎么辦?人家是來治病的,不是來當試驗對象的?!蔽姨嵝训?。

“那就只能這樣讓人出院了嗎?人又沒治好。”小喬不高興了。

我也很無奈:“她一直住在我們這里也不是個事,你沒看住院部那些‘釘子戶’,住久了,哪個精神是正常的?都是不好治才一直拖著不走。黃飛紅現在酒精中毒性妄想癥有所好轉了,就是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癥沒的治,可是她生活能自理,放她走,去找更有能力治療她的醫院才是最好的選擇。”

院長也來吃飯,看到我和小喬在討論事情,又來催我:“小陳,你問了廖副沒?你那個病人到底是不是殺人犯?這事別拖了啊,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別鬧出事情來?!?

六天前,我就聯系過廖副,因為案子還在偵查中,他有許多細節不方便透露,這件事就一直拖到現在。我只知道,林中花的尸體在中越邊境的大山里被人發現了,聽說死狀奇慘,尸體被野獸咬掉了大半,法醫等司法鑒定人員很頭疼,有用的證據不是很多,誰是兇手更沒什么線索。院長老催我去問廖副,其實廖副還拜托了我好幾次,說黃飛紅要是真的清醒了,沒有精神疾病了,就趕緊問她是不是認識林中花,知不知道案子的內情。

院長湊到我這桌的時候,小喬就溜了,留下我獨自應付院長的“十二道催命符”。季副高在鄰桌吃完飯,慢悠悠地看著《南國早報》,他本來與世無爭,聽到院長在一旁催多了,就忍不住戴上厚厚的眼鏡,放下報紙,幫我說話:“院長,這個事我幫您盯著呢,本來也是我們一科的事,我是他們的副主任醫師,應該負責的,您就別擔心了,我們會盡快?!?

院長可能也餓了,想要吃飯了,就緩和了態度:“好了,好了,你們吃飯吧。這事記得掛心上,別拖了?!?

季副高仗義地替我回答:“知道,知道。”

院長很少來食堂吃飯,其他科的領導見了,都請他過去一起吃。我等院長離開后,立刻感謝季副高:“謝謝副主任幫我頂著。不過小喬說的也對,黃飛紅就算不是殺人犯,送出去怎么辦呢?只能等死嗎?”

季副高仿佛有菩薩心腸,凡事他早就打點好了:“別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倒好,凈把事情往身上攬。我們這里救不了黃飛紅,留下來一樣等死,搞不好還會惡化。我在做會診的時候就聯系了河南省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的人了,他們收治過一個相同病例的男患者,是國內的第二例,也是唯一健在的患者。到時候,我們讓黃飛紅去找那邊的人給看看,費用嘛,也不用擔心,她家還算寬裕。我也聯系了國外的機構,這種病相當罕見,很多方面都有興趣,尤其是涉及改善睡眠的醫藥公司,他們的研究比我們先進多了。至于之后的發展,那就要看黃飛紅自己了,我們最多就幫到這里了?!?

我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贊嘆道:“副主任,你人太好了?!?

“你也不賴?。×夹陌玻瞬拍芩煤寐?。好了,你接著吃飯吧。”季副高笑了笑,然后又摘下眼鏡,繼續看他的報紙。不過,在看報紙的時候,季副高又瞧了我一眼,眼神有點怪怪的。

同時,我聽到另外幾桌的人在竊竊私語,包括原本要和我一起合租房子的七科主治醫師武雄,他們都時不時地朝我這邊望過來。我離得比較遠,食堂也很吵,沒聽清楚他們在一起議論什么,只隱約聽到幾句片段——

“一科的主治死得慘??!”

“可不是嘛,他都不知道自己前一任是怎么死的。”

“很快就輪到他了……”

“別說了,小心被領導聽到。”

那幾個科的主治醫師是個小圈子,我這種新來不久的人,很難融入進去。聽到誰死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可又不好多嘴去問。我之前問過比我先來的住院醫,他們都支支吾吾的,說一科以前沒有哪個主治醫師死掉啊,只是轉去別家醫院了。就連平時喜歡談論家長里短的小喬,也對我三緘其口,說不知道以前的主治醫師去哪兒了,連姓什么也不知道。好奇害死貓,我深諳這一點,后來忙起來也就沒深究。

又過了幾天,黃飛紅在妄想癥減輕后,又陷入了失眠癥導致的幻覺中,不過她慢慢地放棄了“無限復活”的故事。有一天下午,住院醫宋強來告訴我,黃飛紅意識清醒了許多,現在要求見我,她有很重要的事要說,和林中花的遇害有關。

06 寫在莫比烏斯環上的音符

那天,我扁桃體發炎,有點發燒,前一晚還沒睡好??赐瓴∪撕螅矣X得很累,想要去主治醫師的休息室躺一躺。當宋強跑來找我,告知來意之后,我又馬上打起精神:“我們走。”

宋強一路都在問我:“萬一人是她殺的怎么辦?她之前畫的兇手就是她自己,這可能是內疚造成的。”

“不要用不能確定的線索來做推斷?!蔽壹m正道。

幾步路的工夫,我們就進入了住院部,黃飛紅坐在病房里等我,眼神有些空洞,不過精神好了很多。看我來了,黃飛紅就站起來,激動地說:“我想起來了!”

精神病人說的話不能全部當真,你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甚至他們也無法分辨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這需要依靠強大的專業知識來分辨。我其實心里也很激動,可仍表現出平靜的樣子,并示意黃飛紅先坐下來,慢慢地告訴我們。

黃飛紅先說,這一切都是去崇左市的德天瀑布旅行開始的,她因為睡眠不好,又有酗酒的毛病,想去山清水秀的地方散散心。有一天,黃飛紅偏離了常規的旅行路線,一個人到山里去徒步,誰知道途中聽到有人喊救命。等找到人時,黃飛紅發現一個女人被捕獸夾夾住了右腳,被困在河邊,附近的草叢都是血。

這個女人就是林中花,她說她也是一個人來徒步旅行的,沒想到被獵人的捕獸夾傷到,走不動了,而她之前一直拍照,手機沒電了,根本無法打電話求救??赡苁悄贫墒谷?,黃飛紅的手機也因為一路自拍沒電了,她想扶著林中花走出大山,但林中花的腳踝傷到筋骨,幾乎不能行走。

想來想去,黃飛紅就趁天還沒黑,想自己先往回走,找人來救援。林中花很害怕,求黃飛紅別走,可不走又救不了她。拖到天快黑的時候,黃飛紅再三保證會很快回來救她的,然后就走了。結果,走出很遠后,黃飛紅聽到了慘叫聲,她就又折了回去。那時,天快黑了,還下起了小雨。回到小河邊時,黃飛紅就看到一個穿藍色沖鋒衣的男人趴在林中花身上,林中花的內衣褲都被丟到了一旁。林中花想喊救命,卻被男人捂住了嘴巴,她的右腳因為抖動,血流得更多,力氣愈來愈小,抖動的雙腿最后就僵住了。

在快入夜的大山里,黃飛紅嚇壞了,她不小心踩滑了石頭,那個男人起身提褲子時扭頭過來,黃飛紅魂都嚇飛了,她怕落得一樣的下場,撒腿就跑,等跑出大山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之后,黃飛紅的失眠就更厲害了,受過刺激,她酗酒也比以前更嚴重,漸漸地,幸存者特有的內疚感,即幸存者綜合征就表現在了她身上。

很快,黃飛紅將自己認作林中花,可她知道林中花已經死了,因此每天都會在嚴重失眠的情況下,幻想出自己被人殺死的劇情,而兇手就是她本人。黃飛紅幾乎每天都處于無眠狀態,她就以為這一天是重復地過著,自己陷入了“死循環”。而在黃飛紅內心深處,良心不安的她責怪自己沒留下來陪林中花,沒能救人,也沒有及時報警。在之后的妄想中,黃飛紅就天天去報警,構造出了“無限復活”,永遠是同一天的世界……

在經過戒酒和診療后,黃飛紅終于想起了這一段記憶,她像從很長的噩夢中醒來那樣,長吁一聲就說:“我學過素描,聽林中花說,她是美術老師,可能素描功底比我好很多,但要畫一個人的大概樣貌,還是難不倒我的。你們要是方便的話,給我紙筆吧,我記得那個男人的樣子,能畫得出來。”

我大吃一驚,原來林中花失蹤案是這么回事,于是趕緊讓護士去拿紙筆。黃飛紅在我們的觀望中,很快就畫出了一個男人的樣子,堅定地說這不是她的妄想,這個男人就是兇手,他當時一定也在大山中徒步,因為看到受傷后無法反抗的林中花,瞬間起了歹念,然后殺人滅口。

這種查案的事,自然是要廖副他們來操作,我將素描拍照后用手機傳了過去,廖副回復他會跟進。結果,一天后,廖副就打電話告訴我,黃飛紅給的線索核實了,他們向戶外運動愛好者打聽,居然很快找到了那個男人。

根據多條線索,以及現場找到的證據,那個男人確實就是兇手。而兇手后來交代,他當時也發現了有人在附近,瞧見了一個女人逃走,本來他想去追,結果失血過多暈過去的林中花忽然醒過來,抓住他不讓他跑。兇手一著急,抓起河邊的石頭就砸死了林中花,并將尸體藏在一個隱蔽的山洞中。兇手怕罪行暴露,還專門跑到東南亞幾個國家旅行了一圈,過了一段時間,他沒聽到任何風聲才又回到國內。沒想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兇手最終落網了。

案子后來如何處理,我不太了解,只知道黃飛紅是證人,可兇手卻知道她得過精神疾病,又想辦法讓人不采信她的證詞。為了將兇手繩之以法,我們一科的人又陸續被請去為黃飛紅做精神鑒定,以及分辨哪些證詞是可以采納的。

與此同時,黃飛紅的心結解開了,精神跟著就好了許多。在聯系好河南那邊的醫生之后,我就按照院長的意思給她辦了出院手續。黃飛紅的家人知道我對治療很用心,一直邀我去他們家吃飯,我本來不想去的,怕被人以為我收了病人家屬的好處,可他們硬是在我下班時等在醫院門口,不讓我去別的地方。我又怕別人以為我治壞了哪位病人,家屬來堵我,就趕緊依了黃家人。

不巧,楊柯也下班了,出來時碰上我被人攔住,可他見死不救,沒問我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只想立刻閃人。我一氣就說:“這個人是我同事,你女兒的事,他也幫了很大的忙呢!”

“什么?”楊柯沒料到我會坑他。

我還沒解釋,楊柯也沒來得及反應,黃飛紅的父親就態度強硬地推著我們上了他的奧迪車。黃家住在桃源路,房子很氣派,家里各種高科技產品,客廳還擺了一臺鋼琴,看樣子還挺昂貴的,黃飛紅正坐在那里彈奏曲子。

“這鋼琴起碼要十幾萬吧?”我等黃家人去擺桌子時,小聲問楊柯。

楊柯本來嫌我害他,一路上不愛理人,這時候卻當我是白癡似的說:“這是斯坦威鋼琴,世界五大帝王級鋼琴品牌之一,這臺是K132型號,國內售價80多萬起?!?

這話聽得我灰頭土臉的,感覺很丟人,為此就刁難楊柯:“世界五大帝王鋼琴,都有哪五大?。磕阒绬??”

“貝森朵夫、佩卓夫、施坦威、貝希斯坦、法奇奧里?!睏羁禄卮鸬煤芰骼?。

我佩服得無話可說,心里卻又想:小子,你生活質量很高嘛,是不是經常收病人家屬好處啊,我們的工資哪里能有這樣的生活品質。

黃飛紅發現我們來了之后,就換了一首曲子,我和楊柯異口同聲:“《音樂的奉獻》!”

當年我自己多修了一門哲學課,因為我覺得心理和精神的研究,也會涉及哲學。我的一位老教授在說到悖論主題時,特別介紹了巴赫的無窮卡農,而無窮卡農就在《音樂的奉獻》之中。

《音樂的奉獻》是巴赫的晚期作品,是一部器樂曲集子,寫于1747年,共分為16段,其中包括兩首供鍵盤樂器演奏的多聲部利切卡爾、兩部共10首卡農曲、一首四樂章奏鳴曲。黃飛紅彈奏的正是當中的《螃蟹卡農》[2]。

巴赫是巴洛克音樂的杰出代表,他寫過許多卡農,其中的“螃蟹卡農”可以寫在莫比烏斯環上,也就是說,它的兩個聲部雖然完全相同,但其中一個聲部要倒著演奏,兩個聲部如果結束后再倒回去,就能無窮無盡。據說螃蟹是逆行(其實是橫行)的,這類樂曲就被稱為“螃蟹卡農”。

總的來說,黃飛紅將自己的故事用音樂的形式演奏了出來,心事都藏在了這段旋律之中??上?,他們黃家后來檢查基因,許多人都有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癥,這個病無法治愈,只能一直延續下去,如同莫比烏斯環上的音符。

至于楊柯也知道《音樂的奉獻》,我不是很意外,他好像什么都懂,不懂才有問題呢。倒是楊柯,他可能認為我太老土,不該了解這種高格調的藝術,所以有些驚訝地看向我。

我不喜歡被人這么看著,就問道:“你這是什么表情?”

楊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讓你一起住的表情?!?

“真的?”武雄放了我鴿子,我正愁找不到人合租。

楊柯冷冷說道:“不住就算了。”

這事來得突然,也很突兀,我沒有想太多,趕緊抓住機會:“??!”

“不怕兇宅嗎?”楊柯故意挑釁。

“我們學醫的怕什么啊?我也沒說過怕啊!”我嘴上雖逞強,心里卻在為能省下不少錢而沒出息地歡呼雀躍。

本來楊柯要跟我斗嘴,黃飛紅卻忽然將曲子一變,換成了巴赫的經典作品《G大調小步舞曲》,還回頭笑著看向我們這邊,楊柯也懶得和我爭辯,丟下我,跑去和黃父看體育節目去了。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平靜的人生將要掀起大波瀾,一切都令人始料未及,而最可怕的噩夢種子,原來從一開始就種下了……

注釋

[1]住院醫:住院醫師,新畢業醫師實行三年24小時住院醫師負責制。

[2]外文名為:“Crab Canon on a M?bius St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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