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凡是石灣鄉(xiāng)人，石灣中學缺編嚴重，按照教育局慣常的“哪兒來哪兒去”的分配原則，她該分到她家鄉(xiāng)中學去，怎么會分配到編制過剩的古廟鄉(xiāng)了呢？而且報到的時候，還是分管教育的顏助理親自送來？通常這種情況必有隱情，自然就一定會引發(fā)眾人猜測。

“表叔，你看蘇小凡長得就像‘七仙女’，嘖嘖，比‘七仙女’還有氣質(zhì)?！鳖櫺陌哺皆诮瓌棚L的耳邊說。

江勁風小聲地搭話：“說不定就是哪個大領導的親戚，不過，要是真有靠山，干嗎還到我們的小地方來呢？”

江勁風前面的王實順和賈興文也在咬耳朵：

“到底女人吃香，哪像我們報到的時候?！?

“漂亮的女人從來不缺俘虜。你看咱校長那眼神，看顏助理那表情。”

他們嘀嘀咕咕的時候，校長正在主持蘇小凡到來的歡迎儀式，熱情洋溢的開幕詞已經(jīng)說完了，他開始邀請顏助理講兩句，顏助理擺擺手，示意算了，不講了。其實，會前那最重要又最關鍵的話私下已給校長說過了：“‘一把手’專門交代要盡可能照顧好小蘇，她在你們學校不會待多長時間，多則一年，少則幾個月。”校長于是宣布散會，讓花主任帶著蘇小凡老師到后面的中學組辦公室去，自己則陪同顏助理到校園里轉了轉，快轉到午飯時間了，就徑直去了山下的小酒館。

這邊，蘇小凡老師進了中學組辦公室，主任再次隆重地介紹了一番。這時，大多數(shù)人的眼睛都長到了蘇小凡身上，但是又都裝模作樣地微笑著表示歡迎。想想，來了一個女孩子，而且長相這么出眾，放在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人堆里，怎么可能沒有反應？若沒反應，那才叫不正常了呢。

蘇小凡確實很漂亮，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皮膚細膩，穿一件小尖領短袖花布衫和一條白底粉色長裙，加上稍稍燙過的烏黑長發(fā)，使她看上去既有鄉(xiāng)村少女的羞澀與純樸，也不乏城里知識女性的氣質(zhì)和高雅。說白了，她不僅美麗，而且可愛。幾個尚未談到對象的小青年，紛紛在心底發(fā)誓：娶妻當如蘇小凡。

早已有個人在狂追蘇小凡，揚言非她不娶。此人就是石灣鄉(xiāng)畜禽加工有限公司經(jīng)理兼副鄉(xiāng)長章鎮(zhèn)海的兒子章亞兵。

有必要先介紹一下老子。章鎮(zhèn)海原是鄉(xiāng)獸醫(yī)站站長，人很精明，又有眼光，他發(fā)現(xiàn)石灣鄉(xiāng)河多溝多，不少人家都牧養(yǎng)著成群的鴨、鵝等水禽，還有家家戶戶飼養(yǎng)的數(shù)量不等的草雞。他看準了，這些禽類分散在一家一戶，效益并不凸顯，要是成立一個公司，集中采購、加工，冠上品牌，然后銷往全國各大城市，這個企業(yè)一定能火起來。于是他就大刀闊斧地干了。沒出兩年，石灣鄉(xiāng)畜禽加工有限公司就成了全縣的樣板，其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驗和成就以一篇名為《畜牧戰(zhàn)線的一面旗幟》的報道在市、縣兩級報紙隆重推出。當時地方政府為了選拔、重用致富能人，出臺了相關獎勵措施，章鎮(zhèn)海恰好條條符合，就被安排到領導崗位，擔任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因為平時他大多的時間和精力還放在公司的事務上，所以政府的職務便成了事實上的兼任。

再來說一說兒子。章亞兵太幸運了，上面有五個姐姐，家里就他一個男孩子，都叫他“小六”。自然無須想象，他從小肯定調(diào)皮搗蛋，學習成績不會怎么好，這是此類家庭的一般規(guī)律，后來證明，這又是絕對真理。章亞兵馬馬虎虎混到高中畢業(yè)，托人進了財政所，幾乎在蘇小凡分到象山學校的同時，他被提拔為副所長。外面有傳言，一把手所長馬上要退了，章亞兵將要屁股一歪，順勢坐到正所長的位子上。真可謂少年有成，春風得意啊！如此一來，章亞兵追求蘇小凡似乎更有底氣和資本了。他們初中、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蘇小凡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人見人愛，而章亞兵卻是天生長得丑，用章鎮(zhèn)海兩口子的話說“長得對不起人”。他頭小脖子長，在面積不大的臉上，偏偏眼距很寬，兩只有神的大眼睛幾乎長到了臉外。他長相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個頭高出所有同學，往同學群里一站，用他們?nèi)⌒λ脑捳f就是“羊群里跑出的一頭驢”。但是，章亞兵的命好，誰叫他有一個有本事的爹呢？誰叫蘇小凡偏偏又曾有求于他爹的呢？

蘇小凡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說也奇怪，哥哥不調(diào)皮不搗蛋，學習也夠努力了，但就是成績平平，連高中都沒考上。因為家境一般，又沒有手藝，外面有錢掙不來，只能光靠種幾畝農(nóng)田。盡管哥哥長相不算太差，到了說媳婦年齡，媒婆來了一個又一個，這象還是對不上。蘇小凡的爹娘過日子都要過嘆氣了。那會兒章振海的加工廠已經(jīng)辦得遠近聞名，蘇小凡高考落榜，爹娘不給再復讀，她就去找章亞兵幫忙。章亞兵瞄著她俊美的臉蛋，嘻嘻笑著說：“小事一樁！很榮幸為你效勞！”章亞兵生就一張油撇嘴，但是不太能引人發(fā)笑。結果蘇小凡就這樣進了廠，而且還做了會計。她爹娘得知自家女兒和廠長的兒子同學，簡直喜出望外，他們兩雙老眼盯著女兒，嘴皮子哆嗦著：“大丫，你哥哥能不能成個家，全指望你了！”以前她老實巴交的爹娘曾算計過用她給她大哥換親，話到嘴邊沒敢說出口，這下閨女有本事了，兒媳婦自然也就不愁了。

蘇小凡不會想到，她能當上既清閑又實惠的會計，絕不像章鄉(xiāng)長（大家都不叫章廠長了）剛開始談話時說的“根據(jù)工作需要，還有你個人的素質(zhì)和能力”等等一些官話、套話那樣，而是因為章亞兵跟他老爸已經(jīng)把話挑明了，他早早就看上了蘇小凡，要借這個機會俘獲她的芳心。閱人無數(shù)的章鄉(xiāng)長，也認定蘇小凡不僅模樣能讓章家“蓬蓽生輝”，她為人處世、待人接物的素養(yǎng)也非同一般，將來接手辦廠肯定會給章門“光宗耀祖”。爺兒倆一合計，干脆給原來的會計換個工作，騰出位子讓蘇小凡坐上去。

從那天開始，章亞兵有事無事總往廠里跑，弄得外人以為他們在熱戀。終于，一些閑話傳到小凡爹娘的耳朵里，老公婆倆非但不生氣，女兒來家時，做娘的還討好般地說：“到底俺閨女學問高，有眼光，進了姓章的門那是掉進福窩了?！碧K小凡知道她娘說的什么，她頓時陰下臉來，雙眼瞪著她娘：“我跟你說過我看上姓章的了嗎？”她娘不退縮、不讓步：“你不是我閨女嗎？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蘇小凡心里明白，章亞兵一直在死心塌地地追她，有時候讓她心底冒出來一絲感動，但僅僅是一絲，極為細小的一絲，而且倏忽間又飄逝不見了。她非常認真地考慮過和章亞兵的問題，感覺兩個人之間，像罩著一層迷霧，即便有陽光穿過，那陽光也消融不了迷霧里固有的塵埃，照樣存在著稍許模糊。她不知道這叫不叫愛情，如果這就叫愛情，那愛情真是無趣。她拒絕過這種無趣，但是章亞兵不接受，她目前的環(huán)境和待遇不接受，甚至連喜歡捕風捉影的人也不愿接受。

一年以后，蘇小凡下定決心辭去職務，重新走進學校。這一決定，讓她連續(xù)復讀了兩年，就是說馬不停蹄地考了兩年。最后蒼天不負有心人，她考取了本地一所師范院校。上大學期間，章亞兵書信不斷，還親自到學校去過幾次。雖然蘇小凡每一次都是委婉地拒而不見，章亞兵似乎不為所挫。直到畢業(yè)分配了，蘇小凡情愿到一個偏遠的聯(lián)中也不想回到本鄉(xiāng)條件較好的中心中學，章亞兵依然癡情不改，幻想著蘇小凡能夠回心轉意，所以就有了報到那一幕。原來是章亞兵找到古廟鄉(xiāng)黨委書記，書記再安排分管助理親自給送到學校，并做一些必要交代。

但是，這些有關蘇小凡的故事象山學校的老師們并不知情，幾位年輕的男教師人人都還在想入非非呢。不知怎么，江勁風從眼前的蘇小凡，一下子聯(lián)想到他的同學王菊香。她和蘇小凡個頭差不多，皮膚也同樣潔白細膩，從臉上看，更有九分神似，眼睛都是大而水靈，嘴唇厚薄適度，微笑時都是先從好看的嘴角開始。

真是巧極了，江勁風和王菊香高中兩年都是同桌。王菊香是公認的?；ǎ⒆右坏┓Q得上?；?，那傲勁也就上來了。加上王菊香的爸爸是鄉(xiāng)黨委書記，又是城市戶口，你叫她不傲也不行，時刻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似乎才說得過去，看上去也就沒有什么不順眼。王菊香就是這樣，她給人的表面印象雖然是孤傲、冷艷，但大家依然公推她是?；?。從鄉(xiāng)下到鄉(xiāng)里來讀書求學的江勁風，本來有點自慚形穢，和?；ㄍ拦沧x，更是時時刻刻被弄得緊張兮兮。他們之間很少說話，桌子上、凳子上有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他從來不敢逾越，而且王菊香圖自己方便，總是叫他坐著靠墻或靠里的位置，這樣過來過去他難免碰到她，又是得小心翼翼。還有，他很小的時候就跟大人玩著玩著學會了抽煙，長大了一直偷偷地抽。上高中以前沒覺得怎么，和王菊香同桌以后，他特別擔心被她聞到煙味，想來想去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搽雪花膏。他用節(jié)省下來的飯錢買了雪花膏，每次抽煙后就搽一遍，王菊香居然就沒有聞出來。

平時王菊香學習不努力，考試了就要瞄他的試卷，趁老師不注意，她干脆會一下把試卷拽過去。就是這樣抄寫，她也很難及格，自己事后解嘲：“我就是個大笨蛋，抄也不會抄！”她潑辣的性格可以想見。高二畢業(yè)前夕，王菊香塞給江勁風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讓我們通過友誼的大門，進入愛情的花園吧！！”字是一筆一畫寫的，后面加了兩個感嘆號。不管是從哪抄來的還是自己想來的，至少是王菊香親手寫在紙上的，而且是特別認真，也特別嚴肅，絕不像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樣子。江勁風心里怦怦跳，不相信這是真的，再看她，臉頰緋紅，蒙著一種重重的羞色。他的心跳動得快要蹦出來了。但是，就要高考了，一個農(nóng)家子弟可能跳出龍門的機會萬不可錯失。于是，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備戰(zhàn)了。結果“獨木橋”太窄，他力氣先天不足，沒有擠過去。他選擇了復讀。她沒有等到他熱烈的響應，連招呼都沒打，就到縣城做了繅絲女工。

江勁風是喜歡王菊香的。喜歡王菊香外向的性格、美麗的面龐、令人羨慕的家庭。但是，他的未來要配得上這一切，只有努力了再努力。愛一個人，就要給予，而他目前一無所有。他怎么好讓自己輕易享有美好的愛情呢？電影《愛情啊你姓什么》對問題有不同的回答，現(xiàn)實當然也允許他江勁風有自己的答案。

他給王菊香寫了一封信，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最后寫道：

“菊香，你的表白是我最大的幸福，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一定要考取學校。等著我！”

又一次名落孫山之后，江勁風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責之中。他恨自己的智商，恨自己的運氣，再也沒有勇氣給王菊香寫信。直到他考取了民辦教師，才試探性地往繅絲廠寄去一封信。不久，王菊香的來信到了?？匆娦欧馍夏鞘煜さ淖煮w他就知道了是她的。他私下輕輕地撕開封口，心里一陣不安。他抖抖地展開信紙，上面寫著：

老同學：

你好！

聽說你當了老師，很為你高興，我真心地祝賀你！你是個有知識、有能力、有抱負的人，你的前程一定光輝燦爛，一定會有一個又漂亮又優(yōu)秀的女孩愛上你，到時候你別忘了接我喝喜酒。我現(xiàn)在繅絲廠上班，效益不好也不壞，謝謝你還不忘關心掛念。歡迎你有空的時候來我們家做客。

祝你工作順利，生活幸福。

你的同學王菊香

9月10日

王菊香用了一連串的“你”，又用了一個“我們”，這讓他特別難受。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至少他終于知道她有了自己幸福的歸宿。但是，他的心底卻翻上來失去初戀的澀苦。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注定得不到的，也不想看著它失去，這是愛情諸多法則中的一條。

出于禮貌，也是出于釋懷思念和感激，他也同樣簡單地回了一封信，然后在心底默默立下誓言：“王菊香是我心中最美麗的女子，我將來的愛人一定要是像她那樣的，否則終身不娶！”

結果一晃就是幾年，他的心沒為任何人所動。老娘在一旁干著急，她還以為是自己的兒子眼光高、要求高，才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強扭的瓜不甜，老娘是過來人，她知道自己兒子的婚姻大事不能湊合。但她哪里知道，其實不完全是她想的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