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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忠誠
  • (意)馬爾科·米西羅利
  • 15465字
  • 2023-08-09 15:53:08

“你妻子跟蹤我。”

“我妻子?”

“是的。一路跟到這里,”索菲婭看著他,“老師?”

他看著教室門口。

“她現在應該就在外面院子里。”

卡洛·彭泰科斯泰走到窗邊,認出了瑪格麗塔,她身上那件紫紅色大衣從入春的第二天起就沒換過。她坐在矮墻上,正在讀一本書,又是內米洛夫斯基(1),她蹺著二郎腿,一手護著背包。此時是三月底,一場突如其來的薄霧籠罩著米蘭。

卡洛轉向學生們。索菲婭正在第二排找座位,但已經像往常一樣從包里拿出了筆記本和幾顆杏仁。她臉龐小巧,柔美的身姿消解了突出的臀部曲線,使得她看上去比二十二歲的實際年齡還要小一點。此刻她望著他,神情焦慮。校長把他倆一起叫去辦公室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他們在一樓廁所被一個新生撞見:他伏在她身上撫摸她的脖子,或是類似的場景。那個新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傳言從一種兩種發展到無數種,層出不窮的新版本讓大家越來越相信:彭泰科斯泰老師和一個女學生有一次“曖昧的近距離接觸”。

他沒有宣布上課,而是穿上外套,走出教室,下臺階來到前廳,放慢腳步,轉身朝廁所走去。那件事之后,為了澄清真相,他帶一位同事來過這里,也帶校長來過,當著他們的面重現了他稱之為“誤會”的場景:當時他走進男廁所,站在小便池前,然后到公共區域洗手,洗臉,擦干,聽到女廁所傳來聲響,透過半開的門看到自己的學生索菲婭·卡薩代伊倒在地上幾乎昏迷——“幾乎”是什么意思?——他彎下腰查看她的情況,不停叫她的名字,扶她坐起,再站起來——他還向校長演示了一下具體動作——讓她靠著墻。前后不過幾分鐘,等女生緩過來,她去洗臉,他在旁邊看著:完全沒有注意到什么新生。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翻開手機短信:瑪格麗塔沒有通知他自己會來。他繼續朝校園走,看到她還坐在矮墻上讀書。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你的外套很好認。”他指了指教室的窗戶。

“我松松我腿上的筋,正要起來。”她合上書站起來,“你忘了這個。”她拿出一個小瓶子。

“你來就為了我的抗過敏藥?”

“上個星期你那么受罪我真看不下去。”

“我更希望你好好養腿上的傷。”

“我坐地鐵來的,”她整了整他的衣領,“如果我是你,今天就在室外上課,這霧別有韻味。”

“大家會分心的。”他一手摟住她的背,放在她后腰,就像他們在他妹妹家的聚餐會上初次相識時一樣。那里的曲線證明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一起上去嗎?我要上課了。”

瑪格麗塔很喜歡他的手,它們不像是教師的手。他幫她背好包,她陪他走到前廳門口。

“你來找我真的是為了——”

“我來了,所以我來了。”她指了指手表示意他抓緊時間,他笑了笑,回教室去了。

目送他消失在最后一級臺階,瑪格麗塔靠在玻璃門上,低下了頭。為什么沒有勇氣陪他去教室?為什么沒有膽量按照媽媽說的,進了學校大門就直奔那間廁所?而現在,她為什么顫抖?她慢吞吞地離開前廳,她很想停下來,但還是強迫自己往前走,到路上,到校門外,她停下腳步,把大衣扣子扣好,閉上眼睛,她需要一塊心靈樂土來抵擋沮喪,她強迫自己去想接下來就要開始的那五十分鐘,她會煥然一新的。每次那種預約都會讓她煥然一新,又危機四伏。她的日程本上寫著“理療”,那對她來說也等于冒險。她朝出租車候客站走去,把學校甩在身后,腦子里想著那五十分鐘,仿佛服下了一劑對抗不安的解藥。早上一起床她的腿就開始疼,疼痛從恥骨延伸到膝蓋。這種疼痛是從三個月前在健身房一次跑步后開始的,那之后她開始在意一些細節:運動鞋取代了高跟鞋,不得不放棄勘察沒有電梯的房源,不能和小朋友一起奔跑,這一切都讓她郁悶。

她拿出手機,看到康科迪亞大道那棟房子的房主發來一條短信:“我簽好了,親愛的瑪格麗塔。接下來是你們簽嘍。”一條同事的短信:“公司已收到鑰匙,可以開賣了。”還有一通來自母親的未接來電。她沒有管那通電話,也沒有看Facebook,只是捏著手機站在原地。每次點開索菲婭·卡薩代伊的Facebook主頁,她都會產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那個女人工作的咖啡館、吃早飯的餐館、居住的街區,她想去這些地方附近轉轉。排隊等到出租車,她報了理療所的地址“卡普奇尼路6號”,就倒在座椅上閉目休息。司機提出要繞一下路,因為內環路上正在施工,她回答說沒問題,然后開始發呆。她時不時睜開眼看向車窗外的米蘭,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以及一棟棟大樓門口的門衛。突然想起母親來過電話,她打回去,電話在鈴響第一聲被接起。“媽媽。”

“我正準備給水管工打電話。”

“怎么了?”

“那個,”她喘了口氣,“那個操蛋的熱水器。”

“喂。”

“我向來愛說這個詞兒,只是你爸總認為女人嘴里就該干干凈凈的。”她停頓了一下,“總之我想問你康科迪亞大道房子的事。”

“他們剛剛給我回復了。”

“你覺得怎么樣?”

“沒有電梯,但我挺感興趣的。公司把房源掛出去之前我會讓卡洛去看一下。”

“你的腿呢?”

“如果你懷疑什么,你會怎么做?”

“你腿疼得很厲害,我知道。”

“你會怎么做?”

“懷疑什么?”

“就是懷疑。”

“懷疑是一種考驗。”

“媽,我們又不是在演《法庭上的一天》(2)。”

“這就是人生,我的寶貝。”她說,“你打算告訴我怎么回事嗎?”

“我到了,得走了。”

“親愛的,”她清了清嗓子,“明天赴約之后,你的一切懷疑都會云開霧散。”

“天啊。”

母親嘆了口氣:“其實你一直想去的,這幾個月是我說得你煩了。十點半,維杰瓦諾路18號,按F室的門鈴。”

“再提醒我一次我是怎么答應你的。”

“因為迪諾·布扎蒂(3)也去過。把這幾個字寫在你的手背上。”

“那你在手背上寫一下我婆婆的生日。”

“我不去。”

“噢你去的你當然要去。”

“不去。倒是你,什么時候有興致來看一下自己的媽媽。”

瑪格麗塔的母親已經送走了自己的丈夫,那個時候她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一直坐在客廳里的沙發椅上。每個周日早晨他都坐在那張沙發椅上看報紙。最后她說,以后我做飯給誰吃呢。有一陣子她拒絕提起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讓她習慣了兩人按部就班的生活——逛跳蚤市場,看“特克斯·威勒”(4),規規矩矩。他是一個沉默的男人,如今沉默成了空白,她們只能故意弄出些響動。她們拌嘴,打電話,保持熱烈的氣氛。

她付了車錢,下車來到理療所門口。她出汗了,但她知道是因為心里煩躁。她檢查了背包,衣服、沐浴露、毛巾和梳子都帶了。在前臺登記名字,然后直奔更衣室,換上泳衣——了解了治療的具體內容后,她專門新買了一套——外面再套上短褲,然后扎起頭發,拿上手機和耳機,走出更衣室,總覺得自己的美容師活兒干得太匆忙了。她拿了一瓶為顧客準備的礦泉水,走進復健館。

安德烈亞向來準時,今天也不例外。他跟她握了握手,問她腿有沒有好一點,她總是回答“時好時壞”,然后就等著享受小隔間的門猛地關上那一下脆響。她已經適應和這位表情嚴肅的二十六歲青年共享一片角落。他的工作就是緩解她腿上幾乎已發展成慢性病的炎癥。他請她躺下,她把手放在短褲的松緊帶上看向他,他點點頭,她褪下短褲。青年拿起電子治療儀,貼著她的大腿內側慢慢向腹股溝移動,最后力度適中地停在恥骨上。每當這個時候,瑪格麗塔總是盯著小隔間的某個角落,強迫自己放慢呼吸。這種熱身——他是這么叫的——要持續十多分鐘,這足以抵消她的尷尬。接下來她就放松了。安德烈亞神態鎮定,動作嫻熟,目光低垂,很值得信任。她也總是移開視線,除了某些時候——比如現在——他把電子治療儀放到一邊,正準備把她的泳衣再提起來一些:一瞬間瑪格麗塔期待勾起他禁忌的沖動,越過職業道德底線的那種。她努力感受著他游移不定的手指,它們為了確定那根筋的位置在她的恥骨附近來回按壓。一般是大拇指、中指,偶爾是食指,幾乎要戳進她的皮膚里。第一次就診的時候安德烈亞介紹了治療方式,儀器消炎,按摩舒緩,輔以健身鍛煉。整個療程包括二十五次診療,不算一開始的體檢和超聲波檢查,一共要兩千八百二十歐元。這筆開支她幾乎無力承擔。她試過公共醫療系統,可無休止的等待讓她看不到希望,于是她退而訴諸她父親所謂“容易”的選項。花三千歐元找個理療師是容易的,中學時沒考到好名次還能收到歐洲鐵路通票是容易的,有建筑專業學位卻滿足于當一個房產中介是容易的。把理療和情欲攪在一起,大概也是容易的。

現在,理療師正按壓著瑪格麗塔的身體,不輕不重,等待她回答到底痛在哪里,她的思緒卻回到了那個地方:她的丈夫,廁所的門,五號教學樓,一樓的女廁。那里就是讓她痛了兩個月的地方。她不再想這些,正如過去兩星期她已經學會的那樣,完全調轉方向。作為女兒她能無微不至、隨叫隨到嗎?她可能差得遠。作為房產中介,她能一場勘房結束直奔下一場一點時間都不浪費嗎?她完全可能浪費時間。作為病人,面對三根技術精湛的手指,她能忍住不被誘惑嗎?她可能也可以。只要想到那間廁所,她就可以違背天性,用懷疑轉移注意力。

安德烈亞問她,他此時按摩的位置疼不疼。她只需要回答“往右邊一點”就可以實現幻想。安德烈亞一定會向右側劃一點,結果一定立現:享受。天吶。

可是她說:“往左邊一點。”

他的手指移了過去:“晚上是不是更疼?”

“看情況。”

“鍛煉在做嗎?”

“看情況。”她在床上換了個姿勢,“我做事通常都很堅定。”

“所有女人都這么說。”

“所有?”

“然后又會打退堂鼓。”

“你的意思是?”

“她們不會直面問題。”說著他按得更重了一點,“這一塊變厚了,你感覺到了嗎?”

她沉默了。她和所有光顧這里的女人一樣,有特地購買的全套裝備、耳垂上戴著的珍珠耳環,有市中心的房子,有可疑的丈夫,還有溫順的性格。

“你好像很喜歡你的工作,安德烈亞。”

他按壓得不像剛才這么重了。

“我是想說,你很棒。有人說過你很棒嗎?”

“有。”他往后退,然后繞床轉了一圈,按摩她的小腿,再慢慢重新往上。

瑪格麗塔感覺到他的手指像魚叉一樣摁在她的筋上,一寸一寸地靠近她的腹股溝。她投降了,開始想象他在床上的技術。可能是粗野的;肯定缺乏經驗。她瞬間想到兩處可以帶他去的空置房產:薩博蒂諾大道3號,因為公寓管理費太貴一直沒租出去,還有巴齊尼路18號,帶一個小型按摩浴缸的三居室。

“右邊一點。”她突然說道,聲音很輕,把自己嚇了一跳。

他的動作慢下來:“右邊?”

“稍微一點就好。”

他知道向右是不對的。他的指尖已經準確地按住那根肌腱,按在她疼痛的地方。向右是危險的,除非只是讓小拇指輕輕落下,感受那溫暖、潮濕、不一樣的觸感,再抬起來,絲毫不影響手上的工作。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但是同事們給他示范過如何一邊操作一邊保持專業形象。但凡出現一個“有吸引力”的女性內收肌肌腱炎患者,他們都會擠破腦袋。

瑪格麗塔輪到他來接診是因為她的存在感低。這個女人相貌和善,甚至可以說平淡。然而她的身體讓他驚訝:不是說她緊實勻稱的肌肉,線條健美的雙腿,或是平坦光滑的腹部,而是他慢慢發現,她會調動自己的肌腱、關節,乃至她整個人,配合五十分鐘的高強度治療。他喜歡這個女人的沉默,讓他能夠專心工作。瑪格麗塔總是一副頭腦放空的樣子,卻會突然之間心事重重,所以他從不直視她,仿佛害怕驚動她。他選擇嗅覺:她身上散發出他從未聞過的芳香——有點像牛奶——除非他去洗澡,這股香味會一直縈繞在他身邊。

他看了看手表,還剩五分鐘。他把她的腿彎起來,問她這樣哪里更痛,他意識到自己得幫她緩解大腿后肌攣縮問題。他把她的腳踝架到自己肩上,集中對付大腿后側,揉捏那里的肌肉群,摸到硬塊就用力。他聽到她跟第一次診療時一樣,發出了呻吟聲:絕對是呻吟,而不是喊叫。忍一忍,他說著,又用力按,好再次聽到她那有所暗示的呻吟。所以他跟那幫同事有什么區別?他的動作輕巧迅速,一直按到胳膊都麻木了。他把她的腿放到床上,說:“你去練一會兒踏步機,等會兒阿莉切會來帶你練習。”

“阿莉切?”

“我今天要提前走。不過明天你還得來一趟。有個地方的炎癥我覺得不太好。”

“明天就來?”

“如果你有空的話。”

她考慮了一會兒。“我九點到。”她坐起來,垂下兩條腿,“你下午去哪兒?”

他打開小隔間的門。

“哦對,那是你的私事。”她穿好短褲,“只不過在米蘭,一個自由自在的下午是很稀有的。”

“沒那么自由。”

“是嗎?”瑪格麗塔尷尬地扮了個鬼臉,“抱歉,我說過頭了。”她側身經過他,到器材室練習踏步機。

安德烈亞看她練了一會兒,便朝更衣室走去。他迅速換好衣服,走出理療所,不再想她和任何患者。以前他回家之后還想著那些身體,想著怎么讓她們復原,需要花多長時間,怎么優化每個療程。后來他學會了松弛,逛逛米蘭卡普奇尼路附近那幾條奢華的街道,穿過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5)上格外擁擠的人潮和環城公路上兇猛湍急的車流。復雜的米蘭啊。“復雜”,他從小就被老師們和其他所有人這樣說。不愛說話,復雜;不聽話,復雜;他揍了一個同學,復雜;突然拋棄自己養的狗,復雜;從沒談過女朋友,復雜;后來又談了太多,還都不合適,復雜。安德烈亞·曼弗雷迪,復雜。而當他母親說,我兒子就像米蘭一樣復雜——只是第一眼以為的那種復雜——他就明白了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什么樣子了。

現在他就需要這種“歸屬感”。他從韋爾尼齊別墅(6)門前經過,看到水池里奇異的火烈鳥,路過幾棟新藝術主義建筑,看到它們被城市的煙霧熏得發黑,掉頭朝威尼斯門走去,一路上看到同性戀者、黑人和中產人士混雜在一起。他沿著皮亞韋大街青草茂盛的電車軌道一直走,走了一公里——他習慣雙手插兜、肩膀內收著漫步而行,姿態可謂優雅——直到三色旗廣場,然后坐9路車到羅馬門下車,這里在變成時尚的街區之前是城市邊緣地帶的棚戶區。他在這里長大,他父母在圣安德烈亞教堂對面經營一間書報亭,已經二十三年了。他在書報亭打工掙到了理療師的學費,天一亮就開始工作,連續六個夏天,還有整整兩個冬季。他會仔細核對每天的收支情況,把自己的審美趣味貫徹到報刊陳列上:喜歡往雜志當中放點“格格不入”的商品,比如漫威漫畫、動物繪本或者帕尼尼貼紙(7)。父親從不管他,只等他擺完了再重新整理。父親總是在整理,這一天也是,他正彎著腰整理一箱雜志,把二手的《烏拉尼亞》雜志(8)整齊地堆成一摞,標價兩歐元一本。看到安德烈亞來,他說:“我不去。”

“真頑固。”母親從書報亭里走出來,沖安德烈亞點了點頭。安德烈亞拉著父親的胳膊幫他直起身。父親眼里泛起霧氣。他挽著父親,一邊從母親手里接過裝有病歷的文件夾。

“結果出來了告訴我。”

他和父親穿過馬路,經過教堂,兩人像是取暖一般挨得很近,老頭兒嘴里嘀咕著“我不去”。

“我們等了兩個月才預約上。”

“你的口氣真像你媽。”

“只是做個檢查嘛。”

“別逼我。”

“那隨你吧。”

老頭兒曾經被人發現倒在書報亭門口,去搖滾餐吧玩的人看到他躺在地上抱著左胳膊嚷著胸口疼,從那以后他就隨心所欲地過日子了。他的心臟搭橋搭了三根,出院了還責怪是梵蒂岡(不是教宗,而是紅衣主教們)和國際米蘭(不是莫拉蒂家族(9),而是球員們)害他心臟病發作。然后他才說,是書報亭。醫生贊同他的說法:他每天只睡四個小時,這樣過了大半輩子,對心肌損傷很大。于是他每天多睡一個小時,不再跟著《周日體育》(10)大喊大叫,不再忙前忙后,每天只吸四口妻子的萬寶路香煙。他不再為了養家糊口費盡心力。安德烈亞可以。瑪麗亞也可以。他只要做好一件事:順著自己的心意來。

“爸,你就去做個檢查,把這事兒了結了吧。”

“你再養條狗吧,別管我了。”

安德烈亞落后半步跟著父親,一路走到一張旁邊有秋千的長椅。他們坐下來,霧氣下陽光微弱,父親把翻領運動衫的紐扣都扣上,他的牛仔褲太大了,兩條腿像鐘擺一樣蕩來蕩去。

“養條德國牧羊犬吧,你會開心的。”

對面長椅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懷里抱著皮制雙肩包,她從包里拿出什么東西吃了起來。安德烈亞看著她,他覺得她很憂傷。

“或者馬瑞馬牧羊犬。”父親挺直腰,抬起一只手捏了捏肩。

“你自己養。”

“你養,你才不會老管著我。”他還在捏肩膀。

“你怎么了?”

“書報亭的凳子坐得我關節疼。”

安德烈亞盯著自己的手。寬大,光滑,無名指比食指長。他搓起手,這是他舉棋不定時的習慣動作。他的余光一直落在捏著肩膀的父親身上。他不想太關注父親,于是看向對面那個憂郁的女孩,發現她也在看他,耳邊一群南美裔保姆圍在秋千旁竊竊私語。他捂住臉。手上還帶著瑪格麗塔的味道。他把手放下來。“哪里不舒服?”

“文圖里太太再也不來買《晚郵報》了,因為她先生讀網絡版了。”

“肩膀?”

“等我走了,你趕緊把書報亭賣了。”

“肩膀,還有哪里?”

“脖子也有一點。”

“你靠在椅背上,手放在身體兩側。”

“趕緊把書報亭賣了,聽明白了嗎?”

“你先聽我的。”

父親沒有動,安德烈亞站起來繞到長椅背后,讓他靠在椅背上,開始幫他按摩。安德烈亞發現自己的動作格外輕柔,生怕弄疼他。他們的鼻子長得一個樣兒,但是他們那同樣喜歡逃避的眼神,才真正讓人確定這是一對父子。

索菲婭收回目光,吃完杏仁,背好背包,準備離開。她翹了彭泰科斯泰的課,乘上91路公交車,透過車窗看到拉維扎公園就下了車。離開里米尼(11)后,她總是渴望開闊的空間。六個月前,她滿懷希望來到米蘭中央車站,相信自己的人生將會就此改變,然而她還在原地踏步:她還是會做出讓自己后悔的事,還是那個二十二歲的鄉下姑娘。

她穿過草坪走到馬路上,最后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和給他按摩的青年,一層薄霧模糊了他們。她在羅馬門附近慢悠悠地逛著,走過一棟棟低矮的房屋和一間間臨街店鋪,這片街區讓她放松下來,路過教堂時她猛地停住腳步,突然想對彭泰科斯泰說句抱歉。那天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走到講臺前,反而讓他招致更多懷疑。她想對他坦白,他的妻子沒有跟蹤她,她們只是在去學校的路上碰巧遇到。但是如果他問她為什么騙他,她該怎么回答呢?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她在地鐵上認出了彭泰科斯泰的妻子,躲進一群乘客中間偷偷觀察她,遠遠地跟著她走進學校。看到她走進教學樓前的院子里坐到矮墻上,索菲婭趕到教室,到老師身邊,對他說出了那個小小的謊言。說出口的瞬間,她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廁所的那場誤會之后,他一直跟她保持距離,沒有約她談話,連她的第二篇作文交了快兩個月,他也不找她談,她只能守著他給第一篇作文的評語,當時他說,寫得不真實。

“不真實?”

“不真實。”

所以她要交第二篇,七頁紙,全手寫,寫的是她和母親在那輛菲亞特朋多汽車上發生的事。她取了個標題,《事情的真相》。一個周三的早晨,她把作文交給老師,他說他不接受他沒有布置過的作業。她捏著稿紙愣住了,但還是把作文放在講臺上,然后整節課盯著他,盯到他上完課把作文和教材、電腦一起放進包里才罷休。他從頭到尾躲著她的目光。校長找他們談話的時候他也沒看她,甚至沒有暗示她說他倆統一好的口徑,雖然他知道一切取決于她怎么說。她就按照腳本說,說自己在廁所突然不舒服,他跑過來扶她站起來。校長重申這件事不會有什么影響,要不是彭泰科斯泰堅持,他根本不打算深究。

兩天之前,為了統一口徑,她和老師在華人區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他們根據自然的順序、動作和時間點,編出了一段詳細的故事。然后一遍一遍熟悉。剩下的時間閑聊。他結了賬,兩人走出咖啡館就分開了。她沿著通往紀念墓園的路走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按下結束錄音鍵,戴上耳機開始回放,一遍,兩遍,三遍。決定把這次會面錄下來說明一點:蘋果落地,總離樹不遠(12)。面對會使人不斷遭受傷害的現實世界,要心存警惕,做好預防和抵御。這是她家族執著的信念。要出人頭地得靠數字,而不是書本:所以她本科那三年選了旅游經濟學專業。芭蕾舞要堅持下去,說不定能進某個著名舞蹈團。別搭理年紀比你大的男孩。米蘭只會浪費你的時間。她存下了51分37秒的錄音,證明她也是這樣的人。可是一個細節讓她變回了自己:彭泰科斯泰的聲音。他溫柔的語調,嘴唇微張發出的“o”的讀音,起初靦腆、漸漸歡快的笑聲,都讓她無比興奮。第二十一分鐘開始是他的獨白,她聽得如癡如醉。也許她是這樣的人

“再給我們拿一瓶水好嗎?你還要嗎,索菲婭?好的,那就一瓶水,謝謝。我們說到我四歲左右做了一次扁桃體手術,我爸媽為了補償我買了一只小雞回來,我叫它阿爾弗雷多,養在樓下的爺爺奶奶家,它住在一個紙箱里,很懂事,不怎么叫,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把它放出來,讓它在廚房里玩,我在旁邊看著它又跑又跳。我最喜歡做的是把它關回紙箱里,然后馬上重新放它自由。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明白了我喜歡的是從紙箱到廚房的那一段路,是它那雙小細腿怯生生地但勢不可擋地推動它向前沖的瞬間,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不喜歡把它關在幾塊紙板之間。吸引我的是它的轉變。我喜歡觀察某個擁有轉變潛力的人經歷轉變的過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索菲婭正走向她打工的咖啡館。她穿過圣納扎羅教堂和塞德納公園之間的小路,耳邊放著這段獨白,聽到“推動”(propulsione)這個詞,按下停止鍵,倒回去又聽了一遍。他清晰有力的p和含糊溫柔的s。推動,小雞,米蘭,研究生課程,在咖啡館的工作。輪班的時候,她會把敘事技巧課學到的內容和她的實用主義本能融會貫通,有時會把腦子里的想法寫在點餐本上。這家咖啡館環境十分舒適,有拋光的拼花木地板,菜單上還有幾道素菜可選——古斯米(13)是他們的招牌菜,時薪是稅后九歐元。她在學校的公告欄看到這里的招聘信息,試用了兩天就被錄取了,他們叫她練好在卡布奇諾上做心形拉花。每周輪六次班,偶爾加班,扣掉房租,她還能攢下一點,把父親為她付的專業碩士的七千歐元學費還掉一部分。今天她也會賺到四十五歐元,她會在收銀臺前一邊整理芝麻能量棒,一邊跟哈利勒聊他的祖國約旦,她會給用來寫特色菜的小黑板畫上彩色的花邊,會努力為顧客提供熱情的服務:這樣她就不會在這樣的地方想象自己的未來。

到了咖啡館,店里已經坐著五位顧客,她急急忙忙吃完一片三文魚牛油果吐司,到儲藏室換工作服,穿上圍裙,松松地打了個結以免勒著腰,摘掉手表,往口袋里裝了點粗鹽——聽姑姑說只需要幾粒就能驅散厄運。她走到哈利勒身邊幫他卷好襯衫的袖口。“我還在想念里米尼。”她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來這里還沒多久。”

“六個月不算短了。”

“這可是米蘭。”

“今天我來負責收銀,行嗎?”

他們并排站著,她在收銀機前,他在咖啡機旁。沒有顧客招呼的時候他們也不說話,有時候哈利勒會叫她列工作清單,今天也是如此,她拿起便利貼寫了“擦窗戶”,他跟著說“扔垃圾”,她寫“準備早餐食材”,他說“檢查排班表”,她寫“切水果”,他說“禱告五次”。

“你不是約旦的基督徒嗎?”

“如果你從小到大身邊百分之九十四的人都是穆斯林,你能認輸?(14)

她笑了。

“好了,里米尼小妞,再寫一條你自己的工作,把任務分完。”

“我已經寫了呀。”

“切水果嗎?你倒是想得遠。”

他們聽見開門聲。索菲婭抬頭望去,是彭泰科斯泰的妻子。她進來了,輕輕關上門。索菲婭走到咖啡機旁,請哈利勒跟她換一下崗。她背對房間,拿起海綿開始擦柜臺。那位妻子向墻邊走去,看了看墻上的菜單,點了一杯鮮榨果蔬汁。

哈利勒問她要小杯、中杯還是大杯。

“小杯好了,謝謝。”

“我們會送到您的座位上。”

索菲婭把海綿放到一邊,擺好砧板,從冰箱里拿出蘋果、茴香、羅勒、酸橙、肉桂,開始切片,切到一半,她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坐在窗邊的位置上。她把食材扔進榨汁機,用壓料棒壓了七下,倒滿一杯,蓋上蓋子,插好吸管,交給哈利勒,而她走進儲藏間,靠在墻上。她雙手緊握抵住眉心,就這樣一動不動。直到她知道必須回去工作了。哈利勒正在調收音機頻道,看到她出來,問:“你還好嗎,索菲?”

索菲婭只是盯著那位妻子。她脫下了紫紅色的大衣,嘴角咬著吸管,一邊喝著果蔬汁,一邊翻著店里的雜志,顯得十分專注。

哈利勒沖索菲婭做了個手勢:“你沒事吧?”

她回了一句沒事,把果皮果核扔進垃圾桶。這是她一天里第二次見到老師的妻子,加上研究生開學儀式那次,總共三次。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對方穿著男款襯衣、高跟鞋,和走路穩健的樣子很相稱,她想,這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今天她一樣感受到了這位妻子的魅力,栗色的劉海遮住了一只眼睛,雙腿交纏似乎相互借力,令她想起薇娜·莉絲(15)。她特別喜歡以前和母親一起看的那些薇娜·莉絲演的老電影。她收回審視的目光,拿起記賬本,把哈利勒在早餐高峰期后做的報表并表。正當她在專心研究半脫脂牛奶的備貨——每個星期得少訂一盒——突然聽到椅子在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她抬起頭,那位妻子正朝她走來。“我能和你談談嗎?”

索菲婭放下筆:“我嗎?”

對方點點頭。

哈利勒看了看她們說:“去吧。”

索菲婭抓了抓圍裙,繞過收銀臺,朝門口走去。那位妻子對哈利勒說了聲謝謝,跟著索菲婭走到一片鋪著鵝卵石的空地上。一百米之外是米蘭大學的圍墻。

“你是索菲婭,彭泰科斯泰的學生。”

索菲婭點點頭。

“我早就想見你了。”他的妻子把手提包和背包都放在地上,撥開擋在眼睛前的頭發。索菲婭發現是她的眼睛令她像薇娜·莉絲,哪怕是嚴肅的時候眼睛里都有笑意。“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兩個小伙子與她擦肩而過,進了咖啡館。“我的什么說法?”

“拜托你說吧。”

“噢,”索菲婭小聲地嘆了口氣,手里擺弄著圍裙一角,“老師已經說了——”

“你呢,”他的妻子打斷她,“我想聽你說。”

“我當時身體不舒服,他幫了我。”

“真的?”

“真的。”

“之前呢,之前發生了什么。”

霧已經散了,但看樣子還會再來。“什么之前?”

“廁所那天之前。”

“一切正常。”

“什么叫正常?”

“正常上課,偶爾帶我們到室外修改作文。”一條邊境牧羊犬和它的主人經過她們,“這是他的教學方式。”

“彭泰科斯泰式教學。”

索菲婭看著那條邊牧,它正在花壇邊嗅另外幾條狗。“老師會帶我們去某個有特殊意義的地方然后……”

“在那兒上一節課。”

“是的。”

“他帶你去過哪里?”

“一家三明治店。”

“布雷拉路,比安恰爾迪寫的那家(16)。”

索菲婭點點頭。

“還有呢?”

“有一次去了華人區,”她放開圍裙,兩只手垂在身體兩邊,“感覺這像是審訊。”

“抱歉,”彭泰科斯泰夫人擠出一個微笑,“他為什么帶你去那兒?”

里米尼。老爸和五金店的藍色工作服。東邊盡頭黃色燈塔(17)的塔基,回家。“我們幾個學生是一個小組的,老師他想,”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想讓我們以那里為背景寫一篇作文。”

“所以是和其他人一起?”

“是的。”說謊讓她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的腳。

“你說得對,這像審訊一樣。”

“沒關系。”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瑪格麗塔。”她伸出一只手。

索菲婭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軟。

“我不得不找你談談,相信你也能理解我。對嗎?”

索菲婭點了點頭,她是真心的。很奇怪,她對這個女人有一種親近感。因為瑪格麗塔也這么直接,還因為她苗條的身材和臀部曲線構成一種不協調的美感。

“那么再見了。”索菲婭作勢準備回店里。

“嘿。”那位妻子把包背回肩上。

索菲婭看著她。

“嗯,打擾你了,對不起。”

瑪格麗塔走了。剛邁出三步她就想,怎么會說出對不起呢。她心里一陣慌亂。最后一句臺詞她說錯了。她本來想說什么來著。重點是不能讓人覺得她很可憐,好像那種瑟瑟發抖的女人,那種聽天由命的女人。她再次告訴自己牢記這一點。她走過一家印度烤肉店,放慢腳步,可是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也許是因為十幾年前她也是一個索菲婭,也許是因為現在,她成了那個理療師所說的“所有女人”。她停下腳步,心里很清楚,換作她是索菲婭·卡薩代伊,面對一個不設防的男人,她也會攻破他的防線。她看著自己的右手,手心里全是汗。剛才的握手她握得好嗎?足夠堅定有力嗎?她把手縮回口袋,繼續往前走。她相信自己了結了一樁心事。說不定從現在開始,她的腦子里再也不會上演廁所里的戲碼了,再也沒有他伏在那個女孩身上,她接納他糾纏不休的舌頭,或是她跪在地上,卡洛站在那兒解開腰帶。其實她不想把一切問題都怪到丈夫的頭上,但正是他把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要讓校長相信他說的版本,讓妻子相信他說的版本,讓全世界都相信他所謂的狗屁版本。卡洛把他在修辭學上的造詣都用到他們身上來了,這讓瑪格麗塔出離憤怒。她加快腳步,腿上那根筋一抽一抽地疼,走到主教座堂廣場,她已經筋疲力盡。

她給公司發了條短信說自己不回去了,在埃馬努埃萊二世拱廊街(18)附近閑逛了一會兒,朝地鐵站走去。她要去她現在唯一想去的地方。用自動售票機買了一張票,在北行站臺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等車。她拿出內米洛夫斯基的書,放在腿上。《法蘭西組曲》是一本充滿生命力的小說,但字里行間暗藏種種征兆,預言了一首生命的絕唱。但奧斯威辛集中營讓作者的夢境戛然而止。乘上地鐵后,瑪格麗塔在心里背誦內米洛夫斯基的丈夫在妻子被警察帶走之后發給她編輯的電報:“伊萊娜今日突然被捕。目的地皮蒂維耶(盧瓦雷省)。望立刻干預——我打過電話,無果。”

瑪格麗塔緊緊抓著手里的書。到了巴斯德站,她下車走出地鐵站回到地面,穿過一片街區,這里是她長大的地方。以前這里只有本地人,如今有二十七個不同族裔的人聚居,還有許多學生。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她的心情好了起來,漫步走到萊蓋路上。街道兩旁是一家家中餐館和摩洛哥食品店。在這里,她曾是那個煩惱開始以前,對生活很滿足的自己。她小時候住的公寓樓坐落在街角,一樓以前是一家乳品店,現在是咖啡館,店主是一家突尼斯人,店里供應意利牌咖啡,可以免費上網,網速不錯。她拿出鑰匙,但還是決定按門鈴,按了兩下,對講系統接通了,她說:“是我。”

“‘我’是誰?”

“你女兒。”

她推開大門,剛踏上一級臺階,看到母親已經在樓梯轉角處等著她。“出什么事了?”

“修熱水器的來過了嗎?”

“別轉移話題。”

“我就不能因為想念自己的媽媽過來看看嗎?熱水器什么情況?”

母親的嘴角翹了起來。“不——耐——壓——”這三個字她說得格外清楚,“膨脹管空了。”

她親了親母親的臉頰。她的母親散發著玉蘭油的香味,她個子嬌小,會從腳到頭地打量你。“你餓嗎,寶貝?”

瑪格麗塔走進小客廳。父親的沙發椅從書櫥旁移走了,電視上放著國家電視一臺,沒有開聲音。

“寶貝,跟媽媽說說吧。”

“我想在這里,在你身邊待上一個小時。”

“就像二戰的時候丘吉爾休了一天的假。”母親坐到她身邊,察覺到女兒心里已經潰不成軍,立刻把所有話都咽了回去。瑪格麗塔還小的時候,當女兒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她都會親親女兒的腦袋,但是女兒成家之后,她表達親密的舉動比以前拘謹了不少,比如靠在女兒身邊,幫她整一整襯衣的領子,或是用手背撣一撣她身上的外套。

她把內米洛夫斯基的書從女兒手里抽走。“你知道嗎,寶貝,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現在不怎么看書了,”她指了指書櫥,“我發現我以前看書都是為了婚姻。”

“你那么厭煩爸爸嗎?”

“正相反,書是我的參謀。”她撥開女兒的劉海,“如果你不想說發生了什么事,那換我來說。”

“什么事也沒有,我跟你說過了。”

“我夢見潘內拉(19)了,一定哪兒不對勁。”

“媽!”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怎么這么關心政治啊?”

“我可是跟一個給貝魯斯科尼(20)投票的男人一起生活過。你知道我問他為什么投給那個人的時候,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嗎?”

“嗯?”

“我投西爾維奧,因為他的那個電視節目《汽車餐廳》(21)。”

“屁股和奶子。”

“太輕浮了,寶貝。”她換了個坐姿,“屁股和奶子也可以是非常棒的消遣,你會懂的。”

“別說這個了。”

母親抬起頭:“所以是關于你丈夫的。”

“我不想聊這個。”她注視著落地窗。陽臺的地面和客廳齊平,小時候,父親總是把落地窗打開,任她騎著帶小輪的兒童自行車竄進竄出,母親則縮在一旁的凳子上做針線活。母親縫起衣服來跟她讀書一樣,精準迅速,為家里賺到的錢不比她身為鐵路職工的丈夫少。

“你不愿意就算了,”母親在她的肩膀上親了一下,“但是你要知道,你丈夫經常到這里來。”

“我丈夫,來這里?”

“別跟他說我告訴你了。”母親到廚房拿了兩塊餡餅,“菠菜餡的。要我幫你加熱嗎?”

瑪格麗塔咬了一小口:“我丈夫經常來這里,做什么?”

“蹭點吃的,翻翻書櫥什么的,他會拿幾本書回去。一般周四來,如果周四是你懷疑的日子。”

“我沒有什么懷疑的日子。”

“沒事的,我的寶貝。”

“他為什么來這里?”

“我燒菜的水平也不差吧。我覺得他是為了你爸。”

“又來了,你這說辭太老套了。”

“你別不領情。”母親把手擱在沙發扶手上,“你忘了他為你爸做過什么?”

“我沒忘,”瑪格麗塔打斷她,“但我覺得那些事被夸大了。”

“你太小看卡洛了。”

瑪格麗塔有點神經質地笑了:“我沒有。”

她們沉默地吃著餡餅。用餐時間她們向來沉默,細嚼慢咽,時不時伸手擋一下嘴巴,保持端莊儀態。媽媽做食物的風格就是用新鮮簡單的食材搭配清淡的醬汁。她們不緊不慢地吃完,聊起有一處墻角墻紙都開始褪色了。然后母親把她手里的餐盤拿開,放在桌上,讓她站起來,抱住她。

“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學生。這都不能算懷疑,媽媽。”

“那是什么?”

“是憤怒。”

母親松開懷抱看看女兒,“那么就像麥格雷(22)說的,你什么籌碼也沒有。”

“可我不想要什么籌碼。”

“明智的選擇,寶貝。如果你想聽實話,”她伸出食指點點女兒的胸口,“你老公搞不定那種女人的。”

“你這么認為?”

“跟你爸一樣。”

她的父親曾經去都靈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進修班。那是他第一次在外面過夜。后來母親告訴瑪格麗塔,當時她睡不著覺,整晚做針線活,直到他回家,給她們帶了禮物:一頂冬天戴的帽子和一盒彩虹仙子拼圖。他滿面春風地拎著禮物進門,脖子上圍著一條新圍巾。瑪格麗塔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聽著父母在客廳里爭論不休。多年以后,母親對這件事只是以“一場誤會”草草定性。

也許現在她遇到的,也是“一場誤會”。瑪格麗塔把下巴擱在母親頭上,雙手摟住母親的肩膀。她說她該走了,卻沒有松開手。兩個人一起穿過走廊,墻上掛著幾幅米蘭主題的復制畫和一排紅木掛鉤,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腳下是拋光的沙礫紋大理石地磚。她嫉妒母親,嫉妒她擁有這些家具擺設,她能預見未來它們磨損老化、被修修補補的樣子。瑪格麗塔在門口停住腳步,給了母親一個吻,聞了聞她頭發上的發膠。

“你覺得《汽車餐廳》里的小伙子我搞得定嗎?”

“我記得《汽車餐廳》沒有男助理,”母親的語氣很認真,“不過當然,我們搞得定。”她笑著說,“明天就是那個布扎蒂之約,到時候什么懷疑啊憤怒啊所有鬼東西通通煙消云散。”

“這是你說的哦?”

“我說的。還有康科迪亞大道的那間公寓,有情況也要告訴我。”母親幫她攏了攏外套,“你知道,你爸給你留了一些零錢。”

“你們應該把這套房子買下來的。”

“我們向來都是租房子住的人啊。”母親站在樓梯轉角處給了她一個飛吻。

瑪格麗塔一邊下樓一邊回了一個飛吻。她走到一樓大門外,突然格外想念父親。她加快腳步離開萊蓋路和那棟四面臨街的公寓樓,沿著蒙扎大道走到洛雷托廣場。她想父親,想他濃密的眉毛和叼在嘴里的煙,他手里總是拎著一把小號鐵絲鉗,看到什么都修剪一下,或者一邊假裝收拾廚房一邊盯著她寫拉丁文作業。他們說他在火車站也常常抽著煙修這修那的,有時候調侃一下AC米蘭隊和西雷阿(23),雖然西雷阿是尤文圖斯隊的,有時候炫耀一下瑪格麗塔讀高中時的學習成績,后來又多了他的女婿,“一個好小伙”。他曾經對卡洛說:“只要有機會,就要幫幫家里的女人們。”說這句話那天,他被仁愛醫院的醫生告知肺部有陰影。“哪種陰影?”這個大塊頭男人問。他說話口齒不清,聽醫生講病情的時候也不肯坐著。“我們正在查。”醫生們回答。他回到家后,就翻出放在客廳的一個文件夾,整理里面的文件。

每次覺得自己像個孤兒的時候,瑪格麗塔總是會找她的丈夫。她看了看時間,給公司打個電話,說準備過去一趟拿康科迪亞大道的鑰匙。然后她打給卡洛:“我們拿到那套房子了,你跟我一起去看房。現在就過來。”

只要分清了事情的輕重緩急,她就變得意志堅定起來。她是一個節儉的人,平衡家庭收支看起來毫不費力,并不讓人覺得寒酸或艱苦,旁人也受到她的感染。她丈夫已經學會了緊要關頭讓她做主。比如租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浴室只有兩平方米,這樣的犧牲換來每個月少付三百歐元租金。比如提前一年定好假期,密切關注航班信息,以優惠價格搶下直達機票。比如用冰箱里的剩菜做一頓飯。

她走過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商店鱗次櫛比,這是她討厭的米蘭。拐進斯蓬蒂尼路,她的中介公司就在這條街中段的位置,開張三年了,雇了兩位員工,加布里埃萊和伊莎貝拉。經歷了上一年的美國金融危機,如今經營狀況依然不錯。她走進公司,伊莎貝拉外出看房了,加布里埃萊在打電話,他把鑰匙遞給她,她沖他笑笑,離開公司,她要去蒙特內羅大道,走得快一點需要二十分鐘,如果她的腿承受得了。


(1) 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1903—1942),旅居法國的俄國猶太裔女作家,1942年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遇害。代表作包括《法蘭西組曲》《大衛·格德爾》等。

(2) 《法庭上的一天》(1954),意大利喜劇電影。

(3) 迪諾·布扎蒂(1906—1972),意大利著名作家,被譽為“意大利的卡夫卡”,代表作《韃靼人沙漠》《山上的巴納伯》《魔法外套》等。

(4) 《特克斯》系列漫畫的主人公。這本漫畫講述了一名得克薩斯游俠和他的伙伴們一起打抱不平伸張正義的故事,1948年開始連載,是意大利史上最長壽的漫畫。

(5) 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是米蘭主要購物街之一。

(6) 韋爾尼齊別墅是一座私人別墅,位于卡普奇尼路上,花園里養著幾十只從智利和非洲引進的粉紅色火烈鳥。

(7) 意大利主營體育賽事集藏品的帕尼尼公司擁有世界杯、歐洲杯、歐冠等知名體育賽事的集藏品獨家授權,如球星卡、貼紙、收藏冊等。

(8) 《烏拉尼亞》,意大利著名科幻雜志。

(9) 莫拉蒂家族擁有薩拉斯石油公司,長期經營國際米蘭足球俱樂部。

(10) 《周日體育》是意大利國家電視臺的一檔球評節目。

(11) 里米尼,意大利北部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的海濱城市,是一座歷史超過22個世紀的藝術之城,著名的度假勝地。

(12) 西方諺語,形容一個人身上總會帶有遺傳自父母或家族的某些特點,類似于中國諺語“有其父必有其子”。

(13) 古斯米(couscous)是源自北非馬格里布柏柏爾人的食物,由粗面粉制成,是北非多個國家的主食,在意大利南部撒丁島、西西里島等地也流行。

(14) 《古蘭經》規定穆斯林每日要做五次禱告。基督教沒有規定一天禱告的次數,一般基督徒每天早晚各有一次禱告。

(15) 薇娜·莉絲(1936—2014),意大利演員,曾出演《瑪戈皇后》《黑郁金香》等眾多經典影片。

(16) 指牙買加餐館。出現在意大利記者、作家盧恰諾·比安恰爾迪(1922—1971)的代表作《貧窮的生活》中。這家餐館和布雷拉路也是米蘭的作家、藝術家常去的地方。

(17) 指建于1892年的切塞納蒂科燈塔。

(18) 埃馬努埃萊二世拱廊街,米蘭的購物勝地,位于米蘭大教堂廣場北側。

(19) 馬爾科·潘內拉(1930—2016),意大利政治家、記者、社會活動家,左翼自由主義者,主張非暴力和捍衛公民權利,如離婚權、墮胎權等。

(20) 西爾維奧·貝魯斯科尼(1936— ),意大利傳媒大亨,四度擔任意大利總理。

(21) 《汽車餐廳》,意大利1980年代最受歡迎的電視綜藝節目之一,以搞笑內容和性感女郎著稱。西爾維奧·貝魯斯科尼是該節目的策劃人之一。

(22) 麥格雷探長是比利時推理小說家喬治·西默農(1903—1989)塑造的系列小說主人公。

(23) 加塔諾·西雷阿(1953—1989),意大利足球運動員,1974年轉會至尤文圖斯足球俱樂部,同年入選意大利國家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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