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長的春天(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
- (日)三島由紀夫
- 2213字
- 2023-08-09 15:42:59
一月
一
百子時常在想,自己對郁雄真是用情太深了。不過,也正是因為百子始終愛得執著,兩人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而走到這一步并不意味著她就可以放松下來,從此可以節省一些感情了。
郁雄對她依舊溫柔體貼,絲毫沒有怠慢的跡象,但他顯然要放松多了。比百子更放松。他的愛不再那么緊迫而猛烈,更多的是一種大氣、沉穩的感覺。這種變化水到渠成,按說也令人欣喜,但在百子看來,這可不好說。
一月十五日成人節這天,兩人終于訂婚了。
能走到這一步相當不容易。如果濃縮成一部電影,那就是,在驚濤駭浪中折騰了一個半小時之后,男女主人公終于訂了婚,故事迎來了圓滿的大結局。
二人相識于去年春天。
郁雄是T大法學部的一個好學生,每天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上學。他可不是那種一放學就東游西蕩、玩到很晚才回家的學生。當時人們總在感嘆年輕一代的墮落,對社會上不斷涌現窮兇極惡的青年罪犯一事憂心忡忡,對于這種風氣,郁雄的態度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歸根結底,所謂墮落,須得是有墮落才華的人才能搞出來的事情,自己壓根兒就沒有那方面的天分嘛!對此,他早有自知之明。
但他,寶部郁雄,可不是一個行事死板、不講變通的法學專業的學生。他會跳舞,會打麻將,也會滑冰——總之,但凡別人會的東西他差不多都會那么一點。這并不是說他的意志力有多堅定,而是因為他一貫閑散,才沒有沉溺于某一項活動中。
所以,在一個春光浪漫的日子里,當聽朋友說學校門前舊書店老板的女兒是個大美人時,他也像其他年輕人一樣,想著去看上一眼。僅此而已。
雪重堂書店。店名十分風雅,由這家店的上一輩(也就是百子的祖父)取自白居易的五言絕句《夜雪》:
已訝衾枕冷,
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
時聞折竹聲。
僅憑這一點,便可想像到木田百子的家有多么古樸了。
在曾被大火焚燒過的大學校門前有一排房子,同樣經受過大火洗禮的舊書店便位于其中。它至今仍保留著戰前的模樣,即使是在戰爭末期、空襲最密集的時候,店主也悠悠然地開張營業,戰后的混亂時代也在淡定地售賣舊書。該大學的法學部、經濟學部、文學部等學院研究室里的相關人員都是雪重堂書店的老主顧,店主和歷屆學部長也都是好朋友。過于尊敬學者也是雪重堂數代以來的近乎病態的一個老傳統了。他們把算盤晾在一邊,只等客人主動過來結賬。百子的祖父也好,父親也罷,他們一直覺得學者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世間再沒有比他們心靈更美的人種了。雖然實際上并非如此。
剛從女子學校畢業,百子就主動到店里幫忙——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
用一個老詞來形容百子,那就是“才色兼備”。和頭腦不是很靈光的哥哥相比,對于店里正在銷售的書的名字,她隨時可以背出來。比如有客人問:
“川口的《日本法制史》下卷有嗎?”
“啊,有法學叢書版的。”
“最好是新版的。”
“那就是菊波書店的修訂版了,估計一周之內可以到貨。”
大概就是這樣的問答。
本鄉一帶新開了很多咖啡廳。為了招攬學生,有些店里請了一些清麗脫俗的女孩坐鎮,但郁雄的朋友說了,無論是氣質也好,美貌程度也罷,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沒有一個比得上雪重堂的小姐的。
郁雄對此半信半疑。一提到舊書店,他的眼前出現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在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散發著一股霉味的昏暗的小店深處,一個長得跟老狐貍一樣的老人繃著臉坐在冷冷清清的店里,不時往鼻梁上端推一下眼鏡。想象一下,就算那里坐著一位少女,也應該是一個面若冰霜、話中帶刺、似乎肝火過盛的少女形象。
“哎,你就去吧,就算是被騙了也沒關系啊,光逛不買也行,出趟門也沒什么損失嘛!萬一長得還不錯呢……”
“那又怎么樣?”
“……對了,買書還不如去賣書呢,那樣更有得聊!對了,你有要賣的書嗎?”
“我沒什么書要賣。”
“你小子,真拿你沒辦法。”
學生們邊說邊走在通往正門的銀杏大道上。這時春季新學期剛開始,銀杏樹剛冒出了嫩綠的新芽。由于早上剛下過雨,從安田講堂通往正門的寬闊的柏油路上不時能看到小水洼。但如今水洼上倒映著的,也都是業已晴朗的天空中那柔軟的春日浮云。
下午的課上完,天空依舊明亮。現在可是春天,穿著制服,挎著略有些磨損的書包,咯吱咯吱走出正門……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對這樣一個午后心懷期許,內心有所躁動,是極其自然的。但此時上野的櫻花已經凋謝,走出大門的他也就完全沒有直奔池之端一帶去賞花的瘋狂想法了。
郁雄漸漸地對朋友說過的話有所期待了。
雪重堂的店面一到下午就已經有點暗了。靠里的地方還亮起了燈。
朋友迅速走了進去,郁雄卻有點害羞,只是仔細地瀏覽堆放在店門處那些均價三十日元一本的廉價圖書。
《花草栽培的秘籍》。
《交際舞讀本》。
《心靈術的科學》……
這時從店里斷斷續續傳來了朋友和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似乎是朋友想要高價賣出自己的書,而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情愿。
“那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至少給我二百日元吧!”
“你到別的店看看就知道了,上面都只寫了一百五十日元的價簽。”
“在你們家肯定能賣到二百五十日元!”
“真的不行啊,別難為我了。”
郁雄被他們說話的聲音吸引著往屋里走去。
一個穿著淺藍色上衣的少女正愁眉苦臉地坐在那里。蓬松的長發垂到肩上,眼睛很大,顯得水汪汪的,但絕非是被淚水所潤濕。
“最少也得二百日元!”
“最多給你九十日元!”
兩人都一口咬定,就是不松口。但當看到饒有興致地在一旁看著的郁雄時,少女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聲。朋友也忍不住笑了。
“那就九十日元吧!”
他很大氣地把書拋了過去。少女還是盯著郁雄,問道:
“你們倆……是串通好了的吧?”
郁雄一愣,臉一下漲得通紅。
——這便是兩人初次見面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