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你同行:我從隴上走過
- 俞敏洪
- 5657字
- 2023-08-08 16:11:22
麥積山
如果從天水入甘肅,開車過去,最方便的路徑就是從西安出發,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從北京先飛西安。
前一天晚上九點四十分落地西安,我們選擇在機場附近入住,天亮從機場上進入天水的高速,要比從西安城里走方便很多。西安機場附近都是快捷酒店,團隊選擇了機場全季酒店入住。
全季酒店是華住旗下的高端連鎖酒店,算是新品牌,房間干凈整潔。華住酒店集團,是我的好朋友季琦做出來的。季琦是攜程旅游的聯合創始人,后來從攜程離開,做了連鎖酒店如家,后來又創立的漢庭,現在又開始做全季,立志一生獻給酒店事業。
房間不豪華,但是舒適寧靜,一夜睡覺無事,我的心被即將開始的行程所帶來的興奮塞滿。為了能夠及時趕到三百多公里外的天水麥積山——我們行程的第一站,我們決定早上六點就從酒店出發。
這一段行程,導航顯示四個半小時到達。我們將從機場上連霍高速,沿著秦嶺山脈北麓,一路向西,越過寶雞,貼著渭河,翻越隴山,到達天水。陜西境內的沿路景點和勝景,全部忽略,留給下次的陜西之行。
我們出發的時候賓館還沒有開早餐,決定先上路,在路上找服務區填飽肚子。八點多,我們到達了寶雞西服務區。服務區居然有很好的早餐:很好吃的臊子面,還有包子和紫米粥。一碗臊子面下肚,滿肚子的秦腔就開始往外冒,果然飲食和文化是緊密相連的。中國人的胃,決定了中國人的文化氣質。如果你吃著江南的陽春面,腦子里絕對不會冒出鐵板銅琶的陜西民歌,只會響起軟綿綿的“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在陜西,把粗獷的臊子面碗一扔,一句“山丹丹那個開花紅艷艷”,就會脫口而出。
吃完繼續上路,渾身酸爽舒坦。下高速后,經過一段綠樹掩映的山間公路,十點四十分就到達麥積山石窟景點的門口。
石窟門口,天水的文史專家辛軒老師已經在等待。我們握手問候后進入景區,坐車向麥積山進發。之所以要坐車,是因為從景區門口到麥積山腳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游人也可以步行過去。其實步行顯得更加虔誠,也更加從容,但我們時間不夠,今天一天要完成四個景點的游覽。汽車到達麥積山入口瑞應寺前面的廣場,石窟藝術研究所所長李天銘先生出來接待。他派了最好的導游來為我們講解,并親自跟著我們一起上山。站在廣場看麥積山,內心已經涌動起從千年歲月中穿越而來的激動,那些隱藏在山中的佛教藝術瑰寶,堅守千年,為每一個有福之人布施著福音。

從瑞應寺通向麥積山的道路,兩旁茂林修竹,青翠欲滴。天水的山嶺,是隴山山脈的一部分,雨水豐潤,植被很好,一路過來,任何一座山都郁郁蔥蔥。在這樣的蔥綠中,麥積山顯得尤其鶴立雞群。從遠處看麥積山,顯得很奇特,周圍的山都是一片翠綠,只有麥積山的一面呈現出一整片土黃色,是很高峻的懸崖峭壁,這也許是地殼運動所產生的奇跡,也可能是地震坍塌所致的半壁山崖。麥積山并不是當地最高的山,周圍的山巒都比它高。但它長得突兀,拔地而起,形似麥垛,所以叫麥積山。估計古人也是從很遠的地方看到了這座山的與眾不同,所以起了來開鑿洞窟的念頭。人看到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都會多看一眼,這多看一眼,可能就形成了某種新的能量場。“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麥積山的命運,從此注定不凡。
中國古代佛教洞窟的興盛,都在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的必經之路上,這條道路,和古代陸地絲綢之路基本吻合。絲綢之路是古代各個地域之間的商貿之路。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物資的交換,物資的交換也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繁榮和發展。在貨物和貨物互相流轉的過程中,人們逐漸地熟悉和接納來自不同地區的習俗、宗教和思想。更有一些信仰堅定者,用堅忍不拔的腳步,一心一意推廣和弘揚自己心中的神圣的理念。佛教文化進入中國,首先接納和應用的其實是西域諸國和沿絲綢之路的草原民族,因為他們更靠近佛教的發源地,得風氣之先,耳濡目染,日久生情。佛教在傳播過程中,受古希臘雕塑藝術影響,開始塑造和雕刻各種佛像,后世叫作犍陀羅藝術風格。這種藝術在誕生的時候,吸天地之靈氣,一般都體現出粗獷、宏偉、氣勢如虹的特點。三四世紀,佛教洞窟在中國開始興盛起來。為了在亂世統一百姓的思想,佛教信仰成了北方各族所成立的小政權的首選。統治者像演戲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屁股還沒有在寶座上坐熱,就被另一批人灰溜溜地趕走,但佛教的傳承,卻不斷地穩定下來,一直到北魏統一中國北方,佛教幾乎成為國教,和儒學、道家“相愛相殺”,互相融合。盡管有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短暫的滅佛運動,但佛教終于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生根發芽,成為中國文化重要的分支之一,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的民族特性。這一過程,除了佛經的翻譯和傳播,也為中國留下了一系列實實在在的文化遺產,非常著名的就是一些迄今為止大家耳熟能詳的石窟:新疆的柏孜克里克石窟,甘肅的敦煌莫高窟,甘肅的炳靈寺石窟,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河南洛陽的龍門石窟,還有我現在正面對著的麥積山石窟,等等。
麥積山并不在古代絲綢之路必經的正路上,甚至有些偏僻。有一件事可以證明其偏僻。明清以后,當地的人們幾乎把這座山上的石窟給忘記了。洞窟周圍雜草叢生,路徑荒蕪,最低的石窟離地面也有二十米之高,麥積山的峭壁不僅垂直,甚至有點倒傾,沒有架子和棧道,爬上去十分困難。在很早以前,通向石窟的架子就已經坍塌了。石窟里的佛像,在過去也不算什么珍貴的東西,連盜賊都懶得去看一眼。這樣反而保全了麥積山石窟的面貌。
麥積山石窟始建于十六國后秦(384年—417年)時期,歷經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十余個王朝,經過一千六百余年的開鑿和修繕,現存窟龕221個,各類造像3938件10632身,壁畫979.54平方米。佛教石窟分為塑像石窟和雕像石窟,莫高窟和麥積山石窟都是以泥塑造像為主,因為洞窟的石頭是砂礫巖,不適合雕塑,而云岡石窟和龍門石窟,則以雕塑為主,就是在石壁上直接把佛像雕刻出來。麥積山石窟最興旺的時期,也就是在北魏前后,留存到今天最尊貴的塑像,也是在這一階段產生的。麥積山的造像活動持續了上千年,所以各個時代的塑像反映了中國泥塑藝術發展和演變的過程,為后世研究中國佛教文化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今天的麥積山石窟,已經被列為中國四大石窟之一。其他三個為:莫高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其他三個我都去過,只有麥積山石窟還沒有來過。有一年,我到天水師范學院做講座,幾乎已經到了石窟邊上,心心念念要去看一看,終究因為時間不夠放棄了。這一次,可以說是專門為石窟而來,我秉持著很虔誠的信念。
自古以來,走進麥積山石窟都不算容易。最低的石窟離地面至少有二十米,最高的要八十米之上。為了開鑿石窟,必須用木頭搭起架子,于是周邊山上的木頭幾乎都被砍光了。老百姓有“砍盡南山柴,堆起麥積崖”的說法。開鑿石窟這樣的事情,不是一般老百姓可以做到的。首先,在這里動心起念開鑿石窟的人,一定是王公貴族或富賈望族。后續也有一些經濟條件相對不錯的人在這里開鑿石窟,供奉佛祖菩薩,為家族祈福。麥積山的石窟不僅僅都是佛龕,也有作為墓穴而開鑿的。比如西魏文帝元寶炬原配皇后乙弗氏,死后就“鑿麥積崖為龕而葬”。現在皇后的墓穴還在,前廳有保存很好的佛像塑像,但后面的墓穴已經空了,據說是被皇后的后代遷移走了。
說到乙弗氏,其實有一個悲慘動人的故事。乙弗氏的祖先是吐谷渾的首領。涼州(今武威)歸降北魏后,乙弗氏的高祖父莫瑰歸順朝廷,并世代為官。后來北魏分裂為西魏和東魏,西魏的開國皇帝叫元寶炬,選乙弗氏為魏皇后。乙弗氏當時只有十六歲,長得秀美,很少說話和發笑,為人仁慈,寬宏大量,毫無嫉妒之心,因而元寶炬很看重她。兩人共生了十二個孩子,但只有太子和武都王戊活了下來。
當時柔然崛起,十分強大,屢次侵犯北方邊境,元寶炬采取結親的辦法來安撫柔然,因此,他和柔然可汗的女兒郁久閭氏成婚,把乙弗氏降居別宮,命其出家為尼。后人稱郁久閭氏為悼皇后。悼皇后生性善妒,又強行把乙弗氏遷居到秦州(今天水)。元寶炬迫于國家大計,只能忍氣吞聲,希望有一天還能夠迎請乙弗氏回宮。但悼皇后心性歹毒,希望斬草除根,就讓柔然軍隊聚集邊境,要求元寶炬賜死乙弗氏。元寶炬無奈,只能派人去告訴乙弗氏,其被賜自盡。皇后接令,流著淚說:“我愿皇上活到千萬歲,天下太平,雖死而無恨!”進入室內,拿被自壓而死,享年三十一歲。乙弗氏死后,朝廷開鑿麥積崖石龕安葬她,石龕號為寂陵,就是我們今天在麥積山見到的第43號石窟。今天,在旁邊的第44號石窟中,有一尊美麗佛像,臉上的微笑被稱為東方維納斯的微笑,面容安詳靜美,以仁慈之態俯瞰眾生,令人頓生吉祥莊嚴之感。民間一直流傳,這個佛像就是照著乙弗氏的容貌而塑的。
后來,元寶炬去世后,乙弗氏兒子成為皇帝,就把棺木從石窟移走,和元寶炬合葬于永陵(在今陜西省富平縣留古鄉何家村大冢堡北)。悼皇后在乙弗氏死后,總覺得有冤魂日夜糾纏,在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難產而死,也沒有善終。不過西魏本身總共才只有二十多年的歷史,流傳最廣的故事,就是乙弗氏的故事。

前文提到,麥積山的山體為砂礫巖,所以不適合雕像,這點和莫高窟很相似。開鑿出洞窟是為了安放塑像。麥積山的巖壁上也有一些雕像,但因為砂礫容易剝落或者風化,也沒法細膩雕刻,所以一定要在雕像外面用泥巴再塑一遍,變成石胎泥塑。存放在洞窟中的塑像,大部分都是木胎或者草胎,中間用鐵條或者木條加固相連,再泥塑成精美的外表,繪上彩繪,就成了精美的各色塑像。有些塑像,直到今天依然色彩鮮艷,有些則因被風吹雨打而黯然失色。
今天的麥積山,政府做了很好的文物保護工作。原來簡陋危險的木架子,已經換成了水泥鋼筋階梯,沿著峭壁凌空盤旋而上。為了確保這些階梯的安全,修建時把支撐的鋼梁都打進巖石十米左右的深度。可即使階梯有護欄,凌空走在這些階梯上,往下看去,依然有眼花腿軟的感覺。可以遙想古人開鑿洞窟,絕對是拿生命在賭博。當然賭的不是那些王公貴族富賈望族的命。他們太惜命了,只是站在遠處,看著那些像螻蟻般的老百姓,為他們的千秋功業賣命。老百姓幫助貴族開鑿洞窟、繪制壁畫、創造塑像,只是為了求得眼前的生存,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用卑微的雙手,創造永恒的美麗和奇跡。但無論是貴族供養人還是勞作的百姓,他們都沒有想到,千年的煙云和迷霧在時間的長河里散去之后,留給我們后人的,是永恒的無價之寶。
這些文化遺產,如此精美獨特的塑像和壁畫,是當時沒有留下任何名氣的人創造的。在西方的藝術史上,我們可以列出古希臘的米隆、波呂克利特斯、菲狄亞斯等,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琪羅和貝尼尼等。但在我們中國的雕塑歷史上,卻不太容易找到這樣的人物。負責開鑿云岡石窟的曇曜,也只是負責監督開鑿而已。現在留在各個石窟中的偉大的藝術作品,都是集體主義的結晶,是民間藝術人士共同努力的結果。今天,我們可以叫這些人為藝術家了。他們被歷史的塵土埋沒了上千年的歲月,沒有留下姓名和任何痕跡,但他們創造的作品留了下來,直到今天看上去也熠熠生輝、美輪美奐。從后秦到明清,上千年的時光,這里留下來了七千多座塑像。要不是因為唐代的一次強烈地震,把山體中間的一段震落下來,可能還會有更多的洞窟和塑像保留至今。真正的藝術永遠是超越時代的,那些在洞窟中現存的最優秀的作品,到今天依然是藝術創作中不可超越的頂級明珠。真正的美,永遠不受時空的羈絆,不會因為久遠而黯然失色,只會因為歲月而魅力倍增。


承蒙相關方面對我的關照,平時不怎么開放的幾個石窟,這次都對我們開放了。我們能夠真切感受到各時代的世俗生活和民族交融對于藝術的影響。麥積山的地理位置,剛好處于西域文化和中原文化的交界處,文化的沖突與融合,時刻都在發生,如浪濤和堤岸,互相激蕩。可以看出來,石窟里的塑像盡管大多數是佛像、菩薩像,或者沙彌像,體態中都帶有一份莊嚴,但這些人物形象的原型大部分來自民間,也展現著不同朝代的風俗習慣和審美特征。包括造像身上的服飾,也體現了不同時代的民族特征,這也印證了民族之間的文化融合和相互影響。
麥積山石窟中造像的靈動和魅力,我在莫高、云岡、龍門三窟都沒有這么深刻的體會。云岡、龍門二窟以佛像的宏大取勝,莫高窟以洞窟里的壁畫出奇,而麥積山不少塑像的表情,卻生動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尤其是那些帶著東方韻味的微笑,令人心醉神往,以至于很多塑像常常被比作東方的蒙娜麗莎。典型的有第123窟的童男童女、第44窟正壁的主佛、第121窟右側脅侍菩薩與弟子、第133窟的小沙彌等。這次我來到麥積山,以一種頂禮膜拜的心情,得以和他們近距離對視,整個身心都被感染滋潤,洋溢出由內而外的寧靜感。我的頂禮膜拜,不是對于佛陀作為神的膜拜,而是在千年藝術寶窟前的虔誠和謙卑。人內心總要有一些東西,應該永恒地高于自我,并讓自我消除迷狂、謙恭有加、俯首帖耳。這些東西,不是權力,不是財富,不是名聲。這一切只會讓自我更加張狂。那些讓自我謙卑的東西,一定是浩瀚的宇宙、內心的道德、永恒的藝術和天地的正氣。如果人類不懂得謙卑,就必然創造不出偉大。

參觀完洞窟,從山上逐級而下,李所長帶領我們進入瑞應寺,邀請我們一起喝茶聊天。瑞應寺是個小寺廟,原來是被廢棄的狀態。他來了以后,打掃干凈,在里面開了個小小的書吧茶室,讓登山疲乏的客人可以在這里喝杯茶、歇歇腳、靜靜心。在古老的廟門后面,有一處綠草鋪地的舒適小園,正面是樸素的大雄寶殿,側面就是辟出來的廂房茶室。從瑞應寺里看麥積山石窟,更有古意,因為眼前的寺廟和作為背景的石窟相融一體,了無隔閡。

李所長給我們泡上了一壺龍井,一起坐下聊天。他告訴我,他曾經在日本留學七年,出于對石窟藝術的熱愛,來到麥積山石窟工作,擔任所長已經好幾年。盡管家不在天水,但依然對麥積山石窟藝術戀戀不舍,以至于拋家舍口,沉浸于此。正是因為有了他這樣熱愛石窟藝術的人,我們才能夠在今天感受到其無窮的魅力。在人群中,總有一些人,以默默無聞的姿態守衛著某種永恒,用自己的熱愛,來抵抗歲月的侵蝕。

茶后,我們和李所長告別離開,但離不開的,是我已經產生的對麥積山石窟藝術的深深喜歡和眷戀。我和李所長相約再見。下次再來,我一定要給自己留足夠的時間,使自己可以反復品味每一尊塑像的美麗和禪意,并在佛寺茶香的虛無縹緲中,讓人生向更高處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