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三天。

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還不見有人來。

街上空蕩蕩地，但街頭卻扎起了帳篷，一直延伸到遠處，不知來了多少人。

這里里里外外，全被從各地趕來的人圍住了，水泄不通。

唐飛睡了一會兒，吃了郎三娘煮的粥，這點粥還是從旅店老板的廚房里找來的一點米，再也沒有了。

他必須想辦法，至少想辦法把兩個女人送出去。

他憂郁地看著遠處，卻是毫無辦法可想。

郎三娘卻很平靜，她早想通了，無非一死，她早就是個死人了。

絮兒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沒有婆婆訓她，她自由了，盡情地玩著隨手拿來的東西。

唐飛看看天色，辰時已過，該來了。

來了。

來了一批和尚。

“少林寺法徹大師請唐飛出來答話。”

怪不得半天不來，原來主角出來總是慢吞吞的。

唐飛緊緊衣裳，這兩天瘦了很多。

“大師遠來辛苦了。”他立掌致意。

法徹瘦得像是快沒有了，但一對眼眉卻很長，長得像是要從臉上長出來一樣。

“施主客氣。”法徹細細打量著他，“貧僧有一句話，想要跟施主講，請施主思量。”

“大師請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雖然前孽深重，但若此時幡然悔悟，棄惡從善，仍為時未晚。我愿代天下武林懇求霍老大，只要施主愿余生長居敝寺，潛心向佛，可盡棄前怨，留有用之身。”

唐飛沉吟著，沒有回答。

“貧僧觀施主宅心仁厚，前幾日雖有勝負，均無傷殘之虞，貧僧代各路英雄謝過了！”說罷，深深一揖。

唐飛還了一禮。

“身處險境，施主尚能顧及身人，貧僧聽聞，知施主與佛有緣，特來憑三寸之舌，一片良心，勸施主棄絕乖戾之氣，凝和清正之心，一去魔障，南面向佛，則烏云盡去，武林幸甚，天下幸甚！”

唐飛道：“大師慈悲，唐某感激不盡。”

說著，向法徹行了一禮。

“既蒙大師善念垂顧，唐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施主請講。”

“舍內二位女子，與唐某萍水相逢，了無瓜葛，今受唐某拖累，恨不能出縲紲。大師若能一念相渡，唐某于大師所訓，當無所不從。”

法徹愣了一愣，好像毫無準備。

“施主，這個……這個，少林法度，自古女子不可入寺。”

“大師，佛法廣大，無分男女，請大師量裁。”

法徹搖頭，想想，再搖頭。

“唐施主，請恕貧僧無能為力。”

唐飛嘆了口氣，拱手道：“如此大師請回吧。”

法徹仍不死心：“唐施主，既與二位女子非親非故，何苦受其拖累。今天下英雄匯聚于此，施主難逃羅網。若不聽貧僧良言相勸，禍在旦夕。施主請三思。”

唐飛道：“大師修法高深，何出此言？佛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若今日棄婦嬬而貪生，舍弱小而茍活，有何面目立于世間？”

法徹臉一紅，無言相對。

“既然唐施主無意向佛，請恕敝寺僧人向施主討教幾招了。”

唐飛默然地點點頭。

無論如何，少林寺的表面人情是做到了。

第一個上來的和尚三十多歲，精悍硬朗，他的羅漢拳氣勢雄渾，法度莊嚴，每一拳都把半尺之內震得氣空蕩漾，發出嗡嗡的氣浪。

如果是塊鐵，可能也被震壞了，打癟了。

唐飛沒有硬接他拳風的氣力，只好繞著他游走，偶爾出掌去截他的肘、腕，但一碰即脫，不加糾纏。

誰都看出來，這樣他沒法取勝，只是遷延時間。

可是時間對他并不有利，時間是他最大的敵人。

和尚的拳越打越快，拳風越來越凌厲，好幾拳都幾乎打中他的身體，衣服被震得鼓蕩而起。

看來落敗只是時間問題了。

他老是四下游走，和尚也有點不耐煩起來，左拳出擊，右拳但想著去封他的旁路，不想跟他糾纏下去。

和尚想盡快解決問題，但他這么想就錯了。

羅漢拳可不是用來這樣打的，雖然他使的還是羅漢拳，但腳步急促，下盤虛脫，心里的急切讓他漸漸失去了法度。

唐飛向左急退，卻忽然向右前方進了一步，和尚本來左腳已經追上去，右拳出了一半，忽然見他向自己右側逼來，想也不想，右臂回旋，以肘相撞，想要逼開他。

但他此時重心已經在左腿上，右肘虛飄飄地發不出力來，腰也擰不過來。唐飛的腳已經插在他的右腿彎處，強硬地抵住了他的重心。

這一卡，剛好卡在他招勢轉換之間，打斷了他的節奏。

這就像一頭向前沖的牛忽然被絆住了后腿一樣，他失去平衡，踉蹌地往后便倒，唐飛順勢推了他一把，推得他一路滾翻，好不容易止住，翻身爬起來，臉紅得像關公一樣。

誰都看得出，如果這一推變成打擊，他可能至少會傷殘。

和尚鎮定了一下，仍然走上前來，立掌致謝。

人群只在和尚翻滾的時候爆發出一陣驚呼，然后一片寂靜。

第二個和尚上來的時候提著一條棍，仍然立掌致意，擺開架勢。

達摩棍。

和尚請唐飛去拿件武器，唐飛向四下里看看，一圈圍著的人個個手里都有兵器，但沒有人愿意借給他，都把手藏在身后。

他緩緩走回屋子，從桌子上拿了一雙筷子。

有人笑出聲來。

棍不長，但棍風卷起，方圓一丈之內都能感受到凌厲的寒意。

唐飛不給他掄圓的機會，直進中宮，一雙筷子不離他的雙手，刺、點、抽、撞，和尚的始終無法把他逼向外圍，雙手換來換去，棍子在手里仿佛多余了一樣，不但沒有起到作用，反而為了保護棍子，處處落在下風。

人群中發出一陣陣驚呼聲。

眨眼間，三十多招過去，和尚被逼得節節后退，終于忍無可忍，突然將棍子一扔，雙手變拳，一連七八拳，打向他的面門、胸膛。

但是每一拳都距離唐飛還有七八寸，就趕緊收回去。

唐飛的筷子頭不離他的手腕，再往前一點，拳頭打不著人，自己先要被筷子戳上了。

他不明白，前面的師弟耍的羅漢拳只是少林的入門功夫，自己的達摩棍卻是更高級的功夫，為何前面能支撐一頓飯的時間，自己一上來就捉襟見肘，堪堪就要敗北。

心里越急，拳法越亂，唐飛看在眼里，知道他已經沒有斗志，就送他回去了。

第三個便是法徹大師。

大師將袈裟褪去，仍然慈眉善目，走進場中，立掌致意。

唐飛扔掉筷子，喘了口氣，也鄭重地合掌致意。

“施主可歇息片刻，貧僧在此相候。”法徹不著急，

唐飛道：“多謝大師好意，請賜招吧。”

日已近午，如果再等下去，他體力可能支撐不下來。

法徹沒有說話，走上前來，虛飄飄地擊出一掌。

“般若掌”！

這一掌看起來不像在打人，倒像自己在比劃，軟綿綿地，既不快也不用力，好像和尚只顧自己玩，跟別人沒關系。

人群中發出一股失望的嘆息。

唐飛卻一下子凝重起來，不敢硬接這一掌，側身避開，右掌提起，護住身側。

法徹微微點頭，本來他另一掌已經準備發出，此時在半途忽然變拳，拳風剛猛，擊向唐飛中路。

“金剛拳”！

唐飛卻向著他的拳風迎來，以拳對拳，好像要相撞一樣。

法徹突然收拳，另一手變指，直指他的空門。

唐飛也收住拳風，另一手立掌去切他的手腕。

兩人相隔半尺，在空中虛劃了幾下，又突然分開，互相看著。

法徹看著唐飛，半天不語，忽然雙手合什，高誦佛號。

“阿彌陀佛——，施主原來是故人門下，貧僧冒失，不敢請教貴師安泰否？”

唐飛也雙手合什道：“大師垂念，萬分感激，家師云游天下，不勞俗務，清心潔行，泰然如故。”

法徹好像很開心一樣：“如此甚好，貧僧早年蒙高師恩顧，沒身難忘。”

唐飛也說：“晚輩也曾聽過大師法號，今日相見，實屬幸哉。”

法徹沉吟片刻，嘆了口氣：“貧僧少時曾蒙貴師恩德，無以為報，今日在此相遇施主，實不該以武報德，但天下眾念以加敝身，又不敢臨陣推辭。貧僧與施主今日僅以武藝相較，不分恩怨，施主海涵！”

唐飛笑笑：“大師不必謙遜，不才早已被逐出師門，不必顧念舊誼。”

法徹看看他，想要多問，當著眾人的面，處于現在的地位，又不方便，只好嘆了口氣。

唐飛道：“大師，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應允。”

法徹道：“請講。”

“大師拳法精純，功力深湛，晚輩料難敵對，晚輩想要用件兵器，不知大師允準否？”

看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想要憑兵器拼搏。

他有閃電，他是不是要用閃電？

法徹略一沉吟，道：“施主請便，但無不可。”

唐飛拱手致謝：“多謝大師。”

他走到路邊的柳樹下，挑挑揀揀，折下一根柳枝。

用手扒去上面的柳葉，就成了一條柔軟而細長的兵器。

有人開口在罵：“不知死活的小子，在少林大師面前還要托大，不想活了！”

法徹的眼睛卻瞇起來，深深地點了點頭。

“般若掌”看似軟綿，但后勁如氣涌水激，遇強更強，連綿不絕，這根細細的柳枝卻柔若無骨，無從著力，法徹的精純氣功擊在柳枝上不起任何作用。

十招已過，圍在周圍的人似乎看出了門道，法徹被這細細的柳枝限制住了，軟也不是，硬也不是，又不能大開大闔，只能一掌一掌在外圍打轉，近不了唐飛的身體。

只要一近身，唐飛的柳枝就飛過來，像根鞭子一樣去掃他的手腕，逼他收手。

三十招已過，法徹的頭頂上冒出了熱氣。

他第一次面臨這么難辦的局面。以前，他都是打硬東西，無論哪種兵器，以力相抗，他純正的氣功會如排山倒海一樣發揮出巨大的力量，但是，他卻拿一根細細的柳枝沒有辦法。

像鞭子，又像軟繩，忽而化為劍，忽而化為刀，打在上面，細細地無從著力，稍一疏忽，又像刀刃一樣削過來，一旦碰上，凝聚在上面的真氣可能真能切斷他的手臂。

唐飛前后左右游走，只是用柳枝控制住距離，不近他的身，讓他的拳掌無用武之地。

四面圍觀的人大多看出了門道，這才發現，這根柳枝正是法徹那純正少林功夫的克星。

必須想想辦法了，法徹的招數慢了下來。

突然，他的手法變了，變掌為抓，直接伸手來抓唐飛的柳枝。

這是小孩子打架的辦法，不分青紅皂白，就是抓。

唐飛急忙縮手，另一只手去拂他的手腕。

法徹突然另一只手伸出，又是一抓，抓的卻是唐飛的面門。

方才還是慢聲慢氣地一招一招切磋，突然之間如暴風雷霆一樣，眨眼之間，法徹攻出十七八招，全是只攻不守的招勢，唐飛被逼得一直后退，迎接不暇。

人群爆發出一陣叫好聲：“好——”

只見唐飛手里的柳枝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在兩個人的腳下被踩成一團。

但是迅速地，場上的形勢便發生了變化，這變化更是出人意料。

唐飛竟然施展開了“般若掌”。

他不但會使“般若掌”，而且好像還使得更沉穩，更勁正。

法徹的“龍爪手”突然遇到了“般若掌”，就像泥牛入海一樣，無聲無息，反而被唐飛的掌力帶動，變得緩慢而凝滯。等他醒悟過來，已經晚了。

就在他的左手收回之際，“般若掌”乘隙跟隨，壓迫住了他的左半側，法徹急忙轉身后退，想卸下這一掌之力，但唐飛的掌力卻沒有吐出，如影相隨，一直壓迫他后退，最后迫使他“噔噔噔”退出七八步，才收住身子。

法徹一身虛汗，定住神志，深深地吸了口氣，站直了身體。

他雙手合什，垂眉閉目，高誦佛號：“阿彌陀佛——”

“施主天縱英才，貧僧不是對手，請施主發落。”

唐飛急忙合掌還禮：“大師言過了，在下沒有在大師手下討到便宜，多謝大師相讓。”

法徹微笑了笑：“武林之中，有施主這等少年青俊，實是福分。愿施主早日結清塵緣，到少林一敘。”

說罷，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