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沒想到,郎三娘在等著他。
郎三娘拿出一張紙給他看,說這是前些天有人放在她的灶臺上的。紙已經發黃,說明放了很長時間。
紙上潦潦草草地寫著一句話:交出諸葛勤,否則要你的命。
唐飛看完,把紙疊起來裝進口袋。
這句話當然不是寫給她的,如果是寫給她的,不會放一個月。
是寫給他的。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們知道她藏在這里,隨時可以要她的命。
他本來想把絮兒寄放在這里,現在看起來,是必須轉移,把她們放在哪里的問題了。
可是偌大的世界,好像沒有一處安全的地方。
除非他每天都在這里,否則隨時可能出問題。
有人會利用她們威脅他,到時候她們比他更不安全。
可是放在哪里才是安全的?他不知道。
他看著郎三娘已經大起來的肚子,絮兒一雙乞求的眼神,決定帶她們走。
套了一輛馬車,鋪好褥子,他把兩個人扶上車,讓車把式趕著出了城。
他做這一切都是慢吞吞的,故意讓更多的人看見,她們走了。
他這么做,就是要向那些盯著他的人宣告,我跟她們在一起。
馬車出了城,他仍然沒有想好該去哪里,他對車把式說,就往前走,一直往前。
馬車一路向北,向著黃河岸邊走去。
這一路,他很熟,來回走了幾趟,一草一木都跟原來一樣。回想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們一輛馬車,幾匹馬,一行人走來,來破尚家的案子,充滿信心。
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帶著兩個無關的女子,卻好像無處可去。
他忽然想起,這么走,不正是走回太原的路么!
對,把她們送回太原,交給霍老大,不就安全了。
原來他內心是這么想的,所以才走上這條路。
他笑了,看來還是有地方可去的。
他想,如果快一點,說不定還可以趕上紫光寒他們,到時候就更安全了。
前面,就是黃河渡口,但是要想過河得到明天了,今天已經晚了。
第二天就要過河了,他起得很早,收拾好行李,讓車把式等著,去河邊的集市上去買早餐。
天剛剛亮,郎三娘和絮兒還沒起床,他趁這會兒把早餐買回來,吃完早餐,就可以趕車上船過河了。
賣早餐的地方人不多,他要了一大盆稀飯,兩籠包子,加上一盤小菜,等在旁邊。
有人指指點點地看他,他沒在意。
幾個買早餐的人忽然不見了,他也沒在意。
早餐好了,放在桌子上,賣早餐的老板跟避瘟神一樣遠遠走開,等著他來拿,他覺得有點奇怪。
端起早餐,他邁步向旅店里走,這才發現,街上的人紛紛躲避,遠遠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頭熊過來一樣。
他在旅店門口看見了墻上張貼的一張紙,上面寫著:江湖緝殺令。
他一眼就看出,這張紙上畫的人像就是他自己。
他一眼就看見,落款上赫然寫著:武林盟主,霍文德。
上面說,作為殺害燕北十三俠的兇手,他值一千兩銀子。
上面還寫著,無論死活,格殺勿論。
他只覺得頭腦里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
他怎么會一下子成了武林盟主通緝的敵人?是不是他們以為他逃跑了?
郎三娘的手里也拿著那張紙。她剛起床,車把式就把街上撿的紙遞到她手上。
在桌子上鋪開了,她仔細地看著。
紙上說,他殺了十三俠的楊履燕、公孫乘、廖摩生和容嫣兒,許多人因他而死,包括司馬幸、成福、孫婆婆……,他手里有閃電,相當危險。
郎三娘一遍一遍看著,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唐飛端著早餐回來的時候,車把式急忙躲了出去,遠遠地看著。
唐飛看見了她手里那張紙,沒有說什么,他叫絮兒出來吃飯。
他的頭脹痛,死活也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絮兒出來,坐在桌子邊,一眼就看見那張紙上的人像。
“是你!”她興奮地說,“畫得真像。”
唐飛給她盛飯:“快吃,吃完要趕路。”
但是郎三娘把碗推開了,她說:“我們不趕路了。”
“不趕路了?”唐飛不解。
“給我把切菜刀,就在這里等著他們,看看誰敢來。”郎三娘目視前方,好像看著一群人沖上來一樣。
突然她就不像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像個要登上戰場的將軍。
唐飛呆了一呆,仍然把碗拿過來,給她盛飯。
“吃飯。”他說,“吃完再說。”
郎三娘接過碗,一口一口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卻流下了眼淚。
飯吃完了,碗也不用洗了,因為沒法洗了。
旅店門口已經圍滿了人,旅店里的人全都跑了,連旅店的老板都跑了出去。
一群拿著弓箭、硬弩的人圍成一圈,箭頭對著門口;另外一批人,腰佩刀劍,袖子挽了起來,躍躍欲試。外面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就連對面的屋頂都站上了人。
“一個是芒碭六狼的郎三娘,一個是川中孫毒人的孫女,你們看看,沒一個好東西。”
“妖魔鬼怪總是往一窩子鉆,能有什么好東西。”
“弟兄們聽著,一會兒殺起來,不管他是誰,敢動手就剁他。”
“管他男的女的,都是壞東西,殺都殺不完的哈錘子……”
一會兒,外面就吵吵成一團,人聲鼎沸,就像開了鍋一樣。
唐飛反而平靜了下來,他搬了張凳子,坐在旅店門口,靜靜地看著門外。
郎三娘站在窗下,一手提著一把切菜刀,另一只沒有手,但還是抱著絮兒。
第一排箭射進來的時候,把門和窗戶都穿透了,門板上射得像刺猬一樣,全是箭簇。
外面傳來勝利的大叫,聲浪震得屋瓦都在顫抖。
“嘩——”又是一排箭,屋對面的墻上都插滿了。
“沖啊——”不知誰大喊一聲,幾十把刀,幾十把劍,幾十柄大斧砍刀一窩蜂地擁了上來,擁在了門口。
唐飛一把拽下門板上的羽箭,隨手一折,手里的一把箭頭向下面擲去。
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幾乎每個人腳上或者腿上都插著一支箭頭,有的人有兩三支。
“嘩——”人群退下去了。
外面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始吵吵。
有人在高聲叫罵,罵得非常難聽,幾乎把能罵的話全都罵了一遍。
郎三娘一看,和絮兒一起拔墻上的箭,整理了一大堆,放在唐飛腳邊。
唐飛一直在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忽然說:“小心,他們要用火箭了。快去用水把被子全都澆濕了。”
外面的人吵吵著,正在準備火箭。
火箭就是在箭桿上綁上棉花,在棉花上澆上油,點燃后射出來,火就會引燃木頭,濃煙滾滾,到時屋子里就呆不住了。
一桶煤油搬了過來,放在那些弓箭手的腳邊,七手八腳地都在用棉花蘸油,往箭桿上綁,人群擠成一團,唯恐落后。
唐飛突然殺了出來,十幾步的距離,他輕松地闖入這些人中間,一腳踢倒油桶,搶到一支剛剛點燃的火箭,扔進油里。
油迅速地滲入土地,沒有滲入的,一會兒就燒沒了。
他掌劈腳踢,幾十支弓一時都被折斷,人群像一群烏合的鳥一樣散了開來。
他站在院子里,朗聲喊道:“各位,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紙上面的話都是騙人的鬼話,請各位不要受人蠱惑,妄傷好人。”
有個聲音高聲道:“你不要放屁了,霍老大對你那么信任,你反倒害他的兄弟,是什么好人。”
他還想接著說,但一下子,外面的罵聲鋪天蓋地,他聲音再大,也無法聽見了。
不知誰扔了一把垃圾,接著,各種垃圾像雨點一般扔了過來,他只好退回到屋子里。
第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第二天。
太陽剛升上來不久,外面就來了一群人。
這群人跟以前來的不一樣,規規矩矩地站好,其中一個高個子走上前來,很禮貌地拱手。
“淮北虎形門掌門人顧威,向唐飛請教。”
唐飛揉揉眼睛,他爬在桌子上剛打了一個盹,一晚上都沒睡。
他只好站起來,走到了門外。
顧威是個雄壯的漢子,一看就適合練虎形拳。
膀大腰圓,雙臂一蜷,肌肉塊像小山頭一樣一骨碌一骨碌,兩只手一前一后,四指蜷縮,形似虎爪,擺開架勢,正在場中等他。
“唐飛,雖然你是武林公敵,人神共憤,但我等武人,以武術精神為重。今日顧某向你平等挑戰,藝高為贏。若你敗了,顧某任你自裁,決不仗勢欺你。請——”
唐飛看著這人,一身腱子肉,像牛一樣結實,真替他可惜。
“請——”他說。
顧威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上來,兩爪交替,風車一樣揮舞,直搶中路。
唐飛一動不動,待他到了面前,讓過臉上的一抓,忽然身子一斜,像只貓一樣從他的腋下鉆了出去,同時五指在他的肋下一拂。
顧威立即像殺豬一般尖叫起來。
快得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只是顧威蜷在地上,身子無法伸直了。
大多數人都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唐飛已經慢慢地走回了屋子。
第二撥人跟第一撥人中間隔了半個多時辰,這次人更多,里三層外三層地站滿了。
“山東濟州雁翎刀王大鋒向唐飛請教。”
這人矮墩墩,很壯實,上身穿著紅色練功服,下身穿著黑色功夫褲,看來是認真準備了一下。
唐飛向他手里的刀看了一眼,刀很闊,刀背上鑲著一串鐵環,刀一動,“嘩啷啷”地直響。
“請——”他說。
刀掄圓了,掛著風聲,加上上面鐵環的響聲,有點蠱惑人心的效果。
忽然就卷到了身前,直劈他的脖頸。
唐飛知道,右劈,接著左撩,這是刀的套路,只是,可能這刀太重,王大鋒的手腕力量不足,速度有點慢。
他待一刀劈下,尚未回轉之際,忽然向王大鋒的手臂踹了下去,一腳將他的手腕帶刀踩在了腳下。
王大鋒一下子失去平衡,像從中間折斷了一樣撲倒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有把手腕從唐飛的腳下拔出來,只好坐倒在地上,瞪著兩只大眼看著他。
唐飛松開腳,慢慢走回屋子。
第三撥人使槍,霸王槍。
棍怕扎,槍怕抽,這人的槍使得出神入化,一上來就掄圓了,不給他一點兒機會,把方圓一丈多的地方全覆蓋了,讓唐飛近不了身。
唐飛只好站在一邊看他耍槍。
看了一會兒,他用腳挑起一塊半拉磚,踢在他的手腕上,這人丟了槍,捂著手腕下去了。
第四撥人使劍。
第五撥人使鉤。
第六撥人使刀。
第七撥人使刀。
第八撥人使長鞭。
……
第十五撥人使刀。
天已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