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了開封城,走三十里,果然有一個非常講究的園子。
唐飛覺得,這個地方跟諸葛勤的家相隔最多五里路。
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流水潺潺,鳥鳴蟬啼,好一座講究的大園子。
他無論如何都搞不明白,為什么在這么偏遠的郊區會有一個這么講究、這么大的園子。
走了好久,也沒有碰見一個人,看來這是一個荒園。但是奇怪的是,這個園子卻打掃得干干凈凈,樹木花草也修剪得整整齊齊,好像專門有人在做維護的事情。
終于,在一座油漆剝落的樓前,看見了一個石碑,石碑上刻著關于這個園子的來歷,好像還是很有來歷。
碑文的題頭寫著《敕建仿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園誌》,唐飛認真地讀起來,讀完,他不禁長嘆一聲。
孫婆婆看著他,問:“上面說什么?”
唐飛問:“你上次不是也來過么,你不知道上面寫著什么?”
孫婆婆道:“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原來她不識字。
唐飛只好原原本本的把上面的記載講給她聽。
他說,有一個皇帝,有一天在宮里看了宋朝的一個畫家叫張擇端的畫的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就叫《清明上河圖》,看完之后非常激動,就要到開封來看一看實景。手下的臣子告訴他,那個地方早就毀了,他說,這么好的地方為什么毀了,多可惜。這些臣子為了討好他,就上書建議重建,花了幾十萬兩白銀,終于建成了這個地方。可是建好了,這皇帝也死了,后來的皇帝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兒,所以這園子就荒廢在這里,但也沒有人敢把它怎么樣,所以就每年花著銀子養著,也沒什么用。
孫婆婆“呸”地吐了口痰,說:“這皇帝該千刀萬剮。”
“這銀子都花在這種地方,怪不得老百姓都這么窮。”她說。
唐飛笑了:“你不是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么,怎么說皇帝的壞話?”
孫婆婆罵道:“誰信那一套了?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把我當成秀才太監了。”
唐飛愣了一下:“什么叫‘秀才太監’?”
孫婆婆道:“秀才跟太監不是一樣的么,都是狗皇帝的跟班。”
唐飛想了一下,說:“你這么說也對。”
“既然是這么一個園子,那諸葛勤到這里來干什么?”孫婆婆問。
唐飛說:“我猜,是諸葛勤供出了他埋東西的地方,肅三俠把他交給了自己人,就放心地去了。諸葛勤到了這個地方,起出東西,就消失了。”
“你是說諸葛勤把東西埋在這個園子里,而不是埋在自己家里?”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的。你想,別人找的話,肯定是到你家里去翻去挖,不會想到別的地方。”
孫婆婆覺得有理,這一路行來,跟這年輕人相處得越來越融洽了。
讓他更覺得奇怪的是,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功夫有多么高。
那天,她明明封住了他的十七八處穴道,沒想到他抬腳就走,跟沒事人一樣。所以一路上,她有點忌憚他。
孫婆婆覺得,這個年輕人不正常,不像個正常人。
唐飛說:“這個園子荒廢多年,肯定不會有什么新的施工。我們找一下,看看哪里有動過土的痕跡,說明是最近被挖過的,說不定就是諸葛勤藏東西的地方。”
孫婆婆又覺得有理,她怎么沒想到呢。
他們在園子里溜溜達達,四處查看,竟也沒有人管,沒有人問。走了半天,什么也沒發現,什么人也沒碰見。孫婆婆開始懷疑他的想法了。
這么大的一個空園子,到哪里找可疑的地方。眼看天黑了,也沒有發現什么有用的線索。
孫婆婆說:“我怎么越走越覺得你在瞎猜,或者,你根本就是胡編亂造,轉移目標。”
“是嗎?那你可以不跟著我。”
孫婆婆想,怎么成了我跟著你?不是我押著你么?
她想發火,不知為什么忍住了。
前面,零零散散地出現幾個游人。這么熱的天,白天確實沒有什么人,只有在天快黑的時候,才會有人出來乘涼。
孫婆婆確實走累了,她不想走了,越走越沒有信心。
小女孩更走不動了,一開始她還興致盎然,水呀船呀地叫個不停,后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又不敢說,拖在后面磨磳著。
唐飛拉著她的手,邊走邊跟她說話。這幾天,他們相處得很熟了。
終于走到一個園子的門口,這里靠近村莊,人不少,鬧鬧攘攘地有幾個小攤販在賣著鮮桃李子,還有幾個棋攤,擠著幾個人。
小女孩再也不想走了,餓了,想吃桃子。
唐飛拉著他的手去買桃子,現在,小女孩愿意跟唐飛呆在一起。
現在,他知道小女孩的名字叫“絮兒”。
絮兒想吃紅紅的桃子,但桃子是剛摘的,紅的不多,大多是綠中帶紅的。
唐飛正給她挑桃子,忽然看見孫婆婆不停在用手比劃,讓他向棋攤那邊看。
棋攤那里圍著一些人,正在看兩個老頭下棋,指手劃腳,爭吵成一團。
其中一穿著長褂的小個子正低著頭專心地看,不是諸葛勤又是誰。
唐飛沒有見過諸葛勤,但一眼就認出他是諸葛勤。
從多少人的嘴里,他聽到的諸葛勤的形象,就跟眼前的這個人一模一樣。
孫婆婆詭異的舉動讓他相信,她也確認,這個人就是諸葛勤。
他平靜地買完桃子,帶著絮兒向棋攤走去,一邊走一邊給絮兒擦著桃子上的毛,用手掰開一個,一半遞給絮兒,一半自己咬了一口。
桃子不太甜,但他現在已經感覺不到。
孫婆婆也從另一邊繞過去,截住了諸葛勤的退路。
諸葛勤忽然直起身,晃著蒲扇,繞過棋攤上的人堆,直接走向了旁邊的一個高大的房子。
房子里黑咕隆咚,一點燈光都沒有,但他好像輕車熟路,直接走了進去,一邊走一邊哼著小曲。
孫婆婆馬上跟了上去,唐飛把手里的一袋桃子遞給絮兒,讓她坐在臺階上,急忙追了進去。
進了房子竟然是一個長廊,前面,能聽見諸葛勤一邊哼著曲子一邊走路的聲音,雖然里面很黑,但聲音卻清晰可辨。
孫婆婆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唐飛猛然覺得似乎不對勁,但來不及細想,腳下一用勁,像一支箭一樣飛到前面。
與此同時,諸葛勤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從長廊的兩個方向射出了無數暗箭,從唐飛的身下一掠而過。
他聽見孫婆婆的慘呼聲,凄厲無比。
前面,依稀看見諸葛勤的長褂一閃,閃進了一扇門,他雙手在長廊上的屋梁輕輕一托,腳在墻上一蹬,向那扇門沖去。
“咣”地一聲,他撞破了屋門,沖了進去。
諸葛勤“蹬蹬蹬”的腳步聲好像在往樓上跑,他來不及細想,向腳步響的地方又沖了上去。
忽然,亮光一閃,直刺他的面門。
這哪里是諸葛勤,一招九式連環劈殺,像暴風雨一般卷了過來。
其中一刀離他的咽喉不足一指,冰涼的刀鋒“嗖”地一下劃了過去。
對方好像也嚇了一跳,連續殺招竟然沒有得手,心中一慌,手下軟了。
唐飛略一整頓,猱身再上,并指如刀,直刺面門,對方急忙擺頭躲避,“嗤”地一下,一半耳朵被切了下來,一股暖血一下子染紅了唐飛的手。
這人絕不是善茬,忽然在地下一個滾翻,九支袖箭甩了出來。
唐飛急忙躲避,黑暗中,又忽然亮光一閃,又是九支袖箭,打在身后的墻上,“噼里啪啦”響成一片。
再起身聽時,竟然沒有了聲音。
孫婆婆身中四箭,已經不行了。
她躺在地上,痛苦的表情不但是來自身體,更是來自心里。她有多少心愿多少未競的事情,此時都已經沒有意義。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鹿皮小包,放在唐飛手里。里面有信,是唐飛想要的秘密。
唐飛把絮兒帶到面前,她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把絮兒的手遞到唐飛的手里,鄭重地握住,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
又從指頭上卸下了扳指,套在唐飛的拇指上,示意絮兒跪下,向唐飛叩頭。
等到絮兒磕完頭起身,她已經走了,手里緊緊地握著唐飛的手。
欲哭無淚。
更多的是痛悔。
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認為諸葛勤就躲在園子里,孫婆婆就不會來到這里,就不會遭到埋伏暗算。
如果當時發現那個假裝成諸葛勤的人如此明目張膽地站在鬧市上看下棋就應該立即察覺不對,怎么會上這個當。
他悔得腸子都青了。
但是世上卻沒有賣后悔藥的。
他和孫婆婆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在人家的掌握中,這時候還要什么秘密?
他握著絮兒的手坐在松樹下,心痛得絞成一團。
孫婆婆不是好人,但是個人。
當她把絮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時,他就感到了這個人心底最柔軟的東西。
現在,他牽著絮兒的手,卻覺得自己越來越硬,越來越充滿了仇恨。
絮兒呆呆地坐著,她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她再也沒有一個天天打她罵她的婆婆了,再也沒有人逼著她學這學那了,可能她會忘了這些,但一定會想婆婆。
她想婆婆的時候可能就是現在這個表情,呆呆的,一語不發。
這個時候,她是不是像她的媽媽,那個不幸人家的不幸姑娘,也許也注定了不幸的命運。
唐飛拉起她的手,讓她給婆婆磕了最后一個頭,離開了松樹下。
該去哪里呢?
沒有地方可去。
他必須去做很多事,但是帶著一個孩子,非常危險。
可是這個孩子又是一個本來是敵人的人托付給他的,他無法拒絕。
他給絮兒買了零食,一邊走一邊想。
忽然他想起一個人,心里一下子豁然開朗。對,可以把絮兒托付給她暫時照管。
他想到的是郎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