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奇怪的是，馬車走出了好幾里，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

車廂里的三個人好像啞巴了一樣，一聲都不吭，只有偶爾幾聲輕輕的咳嗽。

唐飛的駕車技術(shù)好像還不錯，馬車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匮刂俚老蚯白撸粫浩G陽高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在清晨的山間，一路駛?cè)ィ褂幸环N說不出的暢快。

小紅柔也坐在車前，認(rèn)真地看唐飛駕車。

“你教我怎么駕車，好不好？”

唐飛看看她，不像是心血來潮。

“為什么要學(xué)駕車？安安生生坐著，不是比什么都好？”

“藝不壓身嘛，多學(xué)一點本事沒壞處，是不？”

“你唱戲唱得很好啊，為什么不繼續(xù)唱下去？這門技藝夠你賺錢過日子了吧。”

小紅柔嘆口氣：“我以后再也不唱戲了。”

“為什么？”唐飛覺得很意外。

“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來看戲的，是來看人的。”

唐飛想一想，笑了。

“你們聽著啊，我宣布——”小紅柔忽然提高了嗓門，“從今天開始，不準(zhǔn)再提我的藝名小紅柔，以后我叫金子，必須叫我金子，聽到了沒有？”

她對著山峰，像盟誓一樣認(rèn)真地說：“我以后就是自己，再也不做別人了。”

唐飛看著她堅定的眼神，輕輕地嘆了口氣。

車廂里，也有人嘆了口氣。

是祁伯陽。

祁伯陽說話了，他說：“唐飛兄弟，多謝你搭救我們。”

他第一次叫唐飛兄弟。

他說：“前幾日，我實際上也猶豫不定，不知道你的底細，也是亂猜，你是不是害了十三俠的幾個弟兄，實際上思來想去，心里拿不定，是我不對。”

他接著說：“今日我明白了，你要是能害那幾個弟兄，就不會救我們了，自己遠走高飛，誰也找不到，也不擔(dān)這些事情，輕輕松松，何苦惹些貓貓狗狗的。”

他話沒完，老老兒也挺不住了，插道：“祁哥你這話說得不對，我早就知道唐飛兄弟會救我們的，但想不到是這么個救法。”

他說：“我想不到他提前就知道有‘化石散’，提前就服了解藥，根本就沒著這幾個賊子的道兒。”

他提高聲音問：“那個解藥，你是什么時候弄到的？”

唐飛說：“就在前天晚上，你們讓李良翻我東西的時候。”

老老兒沒想明白，為什么李良翻他的東西，反而讓他翻了李良的東西。

“我先洗澡，他翻了我的東西，后來他去洗澡，我又翻了他的東西。”

老老兒嘆口氣：“你這個家伙太賊了，為什么連我們叫別人干什么都知道？”

唐飛笑道：“猜的。你想，你們雖然限制了我的行動，但仍然不知道我身上是不是裝著什么羊皮袋子，所以一定會找個機會搜一搜。那么最方便的時候就是我去洗澡的時候，所以也一定是李良，因為他跟我住一個房間，最方便。”

紫光寒咳了一聲，朗聲道：“唐飛兄弟，讓李良搜你是我的主意，不怪別人。我也只是按照霍老大的規(guī)矩在辦事，并不是對你有什么猜忌，望你理解。我紫某人對你沒有什么壞心，天地可鑒。”

唐飛輕描淡寫地應(yīng)了一句：“我知道。”

車上又是一片安靜。

金子又來了：“快點啊，你快點教我駕車吧。”

唐飛沒有辦法，把其中一匹馬的韁繩交到她手里。

“馬自己能看見路，所以你不要用勁，只要輕輕提著韁繩，控制速度，想慢的時候往后拽一下，馬就會知道，想快的時候搖一下韁繩，它就快起來了。”

“真的這么簡單么？”金子不信。

“你試試。”

金子試了試，果然很輕松，馬兒自己往前跑，沿著路，該拐彎的時候自己就拐了。

“原來趕車這么容易！”金子高興起來，“看來我又學(xué)會了一門技藝，以后不愁沒飯吃了。”

老老兒在后面笑道：“什么時候要是讓你這么漂亮的女孩子趕車，那要我們這些老爺們兒干什么，還不如挖個洞，自己鉆進去算了。”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嘶叫，馬兒被什么東西驚嚇了一下，停下不走了。

路中間，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小女孩。

這次，小女孩既沒有拿圓球，也沒有拿火鐮，只是空著手，靜靜地站著。

要不是唐飛及時勒住馬韁，她可能就被馬踩在蹄下了。

唐飛一邊警惕地留意著四周，一邊向小女孩走去。

車廂里的人都直起身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唐飛？”小女孩開口了。

唐飛點點頭：“是的。”

“婆婆叫你跟我走。”小女孩伸出手，來拉唐飛。

唐飛看著她的手，她的手很臟，好像從來就沒有洗過。

“婆婆在哪里？”唐飛又向四周看了看，風(fēng)吹樹葉，沒有別的聲音。

“婆婆叫你跟我走。”小女孩又說，又來拉唐飛的手。

唐飛說：“你得先告訴我，婆婆在哪里？”

小女孩堅定地拉住唐飛的手，一邊拉一邊說：“婆婆說你要不走，她就要往車?yán)锶优谡塘恕！?

唐飛一驚，車?yán)锏娜寺樗庍€未退盡，又有外傷，不能大動，一旦往車?yán)锶右活w霹靂彈，豈不連人帶車炸成碎片。

他又向四周看看，一片密林，茂密的林葉，任何地方都可能藏著危險。

想到孫婆婆那鬼魅一般的身法，他的心涼了半截。

“好的，小妹妹，你稍等一下，我說句話就走。”

他回身對金子說：“幾位大俠靠你照顧了，我去了。”

說著，他拉著小女孩的手說：“那好，我們走吧。”

金子沒想到，她剛學(xué)會駕車，就得駕車了。

她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唐飛就被小女孩拉著，消失在林間。

她只好一邊糊里糊涂，一邊懵懵懂懂地駕起車，沿著大路向前走。

不知道走出了多少里，她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車?yán)锏娜艘矝]有說話，聽著這哭聲，只是嘆了幾聲氣。

她就這么哭哭停停，一邊抹淚，一邊駕車，終于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

她在小鎮(zhèn)上買了包子、饅頭，又打了幾壺水，放到了車上，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又開始駕車。

包子和饅頭放在手邊，拿起來就可以吃，但誰也沒有吃。

紫光寒慢慢活動著手腳，他不停地觀察天色，到了午時，他就可以動了。

“化石散”的藥效會持續(xù)六個時辰，從昨晚亥時算，應(yīng)該快要到了。

而祁伯陽和老老兒卻像軟塌塌的一團面一樣，一點都動彈不得。

不知什么時候，金子不哭了，一聲也不吭，只是認(rèn)真地駕著車。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不知拐了多少彎，也不知走了多遠，前面的路忽然寬了，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也多起來，看起來是要到一個大市鎮(zhèn)了。

看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駕車，不少人回過頭，多看幾眼。

金子看著這些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忽然一俯身，從車幫上抓了一把灰，涂在臉上。

“駕——”她一揮鞭子，催快了馬。

白石鎮(zhèn)。

是不是有白色的石頭，所以叫白石鎮(zhèn)。

不知道，但是放眼看去，沒有看到白色的石頭，只有坑坑洼洼的街道和臟亂不堪的店鋪。

紫光寒說：“我們在這里打尖。”

他慢慢地走下車子，他已經(jīng)能動了，只是身上還沒有力氣。

老老兒也能動了，必須扶著車幫才能站直了身子。

他們把祁伯陽攙下來，讓他坐在臺階上休息。

放眼望去，這個市鎮(zhèn)上只有一家旅店，一家較大的飯館，一家較大的商店，其余都是些小攤小販，不比前面的市鎮(zhèn)更氣派。

“今天先住在這里，恢復(fù)力氣，明天再出發(fā)。”紫光寒說。

沒有人反對。

金子不同意。她說：“我不住，我要走。”

紫光寒說：“這樣走不方便，等我恢復(fù)力氣，再上路就不怕了。”

金子說：“你上你的路，我要回去。我要去找唐飛。”

她說：“現(xiàn)在你們安全了，我也該走了。”說著，她不覺又抹了一把眼淚。

忽然又涌出了眼淚，這一抹，把臉上的灰抹得五抹六道。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人說話。

“你到哪里找他？”老老兒攔住她。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怎么去找他？”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要去找。”

女孩子有時犯起脾氣來，幾頭牛都拉不動。

老老兒說：“我知道你放不下他，好賴等我們能動了，能自由活動的時候，我陪你去找。”

金子搖搖頭：“不用，我自己去。”

她很堅決，好像也想清楚了。

祁伯陽說：“像你這樣出去，不但找不到他，可能連自己都搭進去。你想一想，是不是這樣？”

金子說：“我想過了，這沒什么。我什么都沒有，我不怕。”

紫光寒說：“不著急，明天，明天我就恢復(fù)體力了，我們都陪你去。”

金子嘆了口氣：“你們有你們的事情，我沒事，我先去了。”

她放下馬鞭，頭也不回地向鎮(zhèn)外走去。

其實她不知道該向哪里去，只是往來的路上走，因為唐飛就是在來的路上不見的。

其實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找唐飛，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只是覺得，離開他，心里不是滋味。

她走出鎮(zhèn)子才發(fā)現(xiàn)，剛才馬車跑的這一段路好像很近，走路卻很遠。才走出一段，她就走不動了。

她坐在鎮(zhèn)外的路邊開始流淚，一邊流淚一邊想家。

但她其實也無家可想。

她開始后悔，后悔不聽祁伯陽和老老兒的話，不該這么任性。

但是她確實不想跟他們在一起，只想跟唐飛在一起。她有時覺得，這些俠客們其實不招人喜歡。

她該去哪里呢？天下之大，好像沒有她能去的地方。

成安鎮(zhèn)，那個地方是成老虎的家，她在那里度過一段時間，那時，她還什么都不懂，以為世界很容易，很輕松。

然后就是遼陽劉媽媽的那個地方，現(xiàn)在她再也不想回那種地方了。以前她不懂，不知道是干什么，現(xiàn)在她懂了，是女人都不愿干那種營生。

花中快，那個把她從那個地方帶出來的年輕人，現(xiàn)在她最恨的就是這個人。如果他不帶她出來，她傻乎乎地就在那個地方，傻乎乎地活一輩子，可能也很好。

現(xiàn)在，她有點感激這個家伙，也有點恨這個家伙，他可真是個渾人，一個整天就知道玩的渾人。

坐在路邊想了一會兒，她嘆口氣，準(zhǔn)備動身，繼續(xù)走。

她忽然覺得，自己嘆氣的樣子，太像一個人。

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唐飛嘆氣的樣子，那是多少無奈，多少挫折，多少念頭和多少無法回避的錯誤，她不知道，現(xiàn)在，她忽然一下子就知道了。

他為什么嘆氣，總是嘆氣，可能心里埋藏著無數(shù)東西，只是不能說。

正當(dāng)她要動身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馬蹄聲。

一串馬隊從她的身后風(fēng)一般地駛過去，沖向鎮(zhèn)子。

等她轉(zhuǎn)過身看時，馬隊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她立即認(rèn)出，那些人是誰。

昨天晚上，岳星杰他們打著火把從山道上過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成群結(jié)隊的。這些人就是同一批人。

他們到鎮(zhèn)上干什么？

她忽然很想知道，于是站起來，返身向鎮(zhèn)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