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紅柔又被送回了成老虎家里。

洗了個熱水澡，又吃碗熱湯圓，舒舒服服地躺在軟軟的床上睡了一覺，她終于覺得正常了。

昨天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

在夢里，她又哭了一場，不明不白地哭了，醒來卻忘了是為什么哭的。

“唐飛，你在哪里？”

她一醒來，就叫唐飛。

成老虎推開門，在門縫里探出頭，看來，他一直守在門外。

“他走了。”成老虎笑著，小紅柔回來了，他非常開心。

“他走了？他去哪里了？”小紅柔急了。

“他去找尚家那一家子人了。”

小紅柔不高興，她一個人在這里，他卻忙著去給別人辦事。

她起了床，就坐在房間里，什么也不干，就是想唐飛。

成老虎忙前忙后，一會兒給她做個這個，一會兒做個那個，想盡辦法讓她高興起來，她就是高興不起來。

她說：“謝謝你！”

成老虎笑了。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真的是個好人。”她由衷地說。

“不管怎么樣，雖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報答你，但你真的很好很好。”

成老虎不笑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當然聽得出來。

他遲疑著，想要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接著，他又笑了，苦笑。

成老虎雖然笨，但不至于不懂事。

他退了出去，關上了門。他說：“你需要什么，我就在外面。”

小紅柔只有嘆氣。

他又走了，又去忙了。男人好像有無窮的事情，總要不停地忙。

他們忙的那些事情，又好像是自己找的。

男人好像屬于一種更低級的動物，他們給自己制造事情，不停地忙，因為忙，他們更忙。從來不會回到家中，乖乖地停下來，什么也不干。

除了睡覺吃飯，就不知道回家。

對了，吃飯，男人也需要吃飯。

他現在沒有了偷吃偷喝的地方，能去哪里呢？

小紅柔決定自己學著做飯，在他回來的時候為他親自做一頓可口的飯菜。

可是她早已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沒下過廚房。她這才想起，其實她什么都不會做，不會洗菜，不會淘米，甚至連那些調料都認不全。

這么多年，她好像只學會了唱戲一件事。

她這才想起，自從她來到這個鎮上，吃飯穿衣這種事，全是成老虎在照料。成家的傭人媽子，整天圍著她轉，簡直把她當成了這家的女主人。

她卻連成老虎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應該有個大名，是不是？”她問成老虎。

成老虎靦腆地笑起來，第一次被小紅柔這樣正式地問，他有點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的時候，就像一頭熊貓。

“我大名叫成福，字寅星。我母親說，我屬虎，比我哥哥小一歲。”

小紅柔覺得奇怪：“你還有個哥哥？為什么不見他？”

成老虎說：“他不在這里，回他家去了。——其實他不是我親哥哥，是我姨家的孩子，從小在我家里長大。他叫成幸。”

小紅柔笑了：“成幸，成福，幸福的一對兄弟。”

生在這樣的家庭，當然很幸福。

她馬上覺得不對勁：“你姨家的孩子，為什么也姓成？”

成老虎馬上鄭重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問題。

“他不姓成，他姓司馬。”

小紅柔覺得，他說出這句話時，好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那又怎么樣？”

成老虎看著她，心里蕩漾出一陣甜蜜。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看見這個美麗的女孩子，他的心里就充滿了溫暖和愛意，一陣甜蜜。這個時候，只要是她的話，只要她愿意，讓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成老虎鄭重地說，“其實告訴你也不要緊，你又不是武林中人，沒關系。”

小紅柔覺得他好像有個什么秘密要說出來，禁不住一陣緊張。

“你不是武林中人，所以不知道。其實在武林中，只要一提司馬這個姓，人家馬上就明白了。他是江南四大世家的公子，江南四大世家，是慕容、司馬、丁家和南宮四家。”

小紅柔問：“他是司馬家的公子，又怎么樣？”

成老虎說：“二十多年前，江南四大世家被紅衣教滅門了。那時候我哥哥剛好到我家里來游玩，才幸運地保住了一條命。司馬家就只剩這一要獨苗，所以媽媽給他起名叫‘幸’。”

小紅柔問：“你說的滅門了，就是他們一家全被人殺了，是嗎？”

成老虎說：“滅門就是老幼不留，一個活的都沒有了。”

小紅柔禁不住后背一陣發涼。

這么殘酷的江湖，這些令人發指的事情。

她說：“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不喜歡聽。”

成老虎馬上就不說了，他指著前面，說：“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

小紅柔說：“我以后叫你成福哥，好不好？”

成老虎遲疑了一下，臉上掠過一陣痛苦，但馬上高興起來：“好啊，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好的，成福哥，我今天就到廚房先學一樣菜，學會了，先做給你吃，好不好？”

成老虎當然高興了：“好啊，不管你做得怎么樣，我都喜歡吃。”

小紅柔說：“那不行，我做得不好，你要指出來，這樣我才能進步。”

成老虎說：“我們家的顧嫂，菜做得可好了，我已經叫人去叫她了。讓她教你，保準做得沒有問題。”

說著，他向旁邊的下人一指：“快去讓顧嫂準備好了。”那下人急匆匆跑進去了。

一進廚房，小紅柔眼睛花了，那么多東西，鍋碗飄盆，油鹽醬醋，又忙又亂，幾乎不知道從哪里下手。

顧嫂圍著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跑過來了。她一聽說小紅柔要學做菜，犯難了。

“小姐想吃什么說一聲就是，我馬上做給你。你別到這里來，又臟又亂，味道也不好受，你還是回房吧。”

小紅柔說她就是想學做菜，學做菜當然只能到廚房來，不然怎么能學會做菜。

顧嫂說：“廚房是我們下人們呆的地方，怎么能讓小姐這么金貴的人來呢？看看，這身衣服濺上油，還不怪可惜的，這得多少錢哪？”

小紅柔看看成老虎，確實是，這些她沒思想準備。

成老虎說：“要不下次吧，等廚房稍微閑下來，專門騰出塊地方，讓顧嫂教你。”

小紅柔沒有辦法，只好又出來。

大戶人家的廚房，人多手雜，不是小家庭的灶房，想吃什么，小鍋小灶地自己就伸手搞好了。

看來學做菜也不是個簡單的事情。

他們剛從廚房出來，一個下人來報，燕青云回來了。

尚雷的身體好多了，已經能下地了。

但成元還是讓他坐在炕上休息，不讓他下地活動，所以他半靠在墻上，聽剛回來的燕青云和老老兒講去淮南府的事情。

紫光寒坐在中間，自從唐飛離開，他就成了這些人的主心骨。

燕青云說：“我們趕到淮南府，立即去了宴華樓。宴華樓是淮南府最大的酒樓，占地十多畝，兩棟三層樓，生意真的是好，車水馬龍，來來往往，幾乎沒有空閑的時候。”

“我們馬上找到了后廚管事的，讓他把那六個廚師找來。那個管事的一見鄭王爺的金牌，以為是皇上的圣旨一樣，嚇得話都不會說了，趕忙去找那六個人。”

紫光寒問：“六個都找到了嗎？”

“來了五個，有一個過年回家還沒來。聽說是家里有人去世了，在家里處理后事。”

“那五個人怎么說？”

“那五個人沒問題，從怎么到尚家，怎么開始干活，誰干什么誰干什么，第一天在哪里，第二天在哪里，怎么回來的，跟誰在一起，都沒問題，而且互相可以證明，他們從來沒離開過，也沒有遇到什么事。”

紫光寒眼里露出了失望的光：“這五個人沒有問題，那只剩下那一個了？”

燕青云說：“我當時也這么想，所以馬不停蹄直奔這個人的老家，一百多里，連夜就趕到了。”

老老兒在一旁笑道：“差點把耳朵和腳都凍沒了。”

紫光寒道：“二位兄弟辛苦了！那么趕到之后怎么樣？”

燕青云說：“這人也沒有什么問題，說得更詳細，而且他說當時出事的時候，他正在后廚炒菜，前面一喊叫，他們都跑出去看，菜都燒焦了。這跟前面幾個人說得一模一樣。”

紫光寒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線索斷了。

看來唐飛推斷的所謂兇手是易容的說法不成立。

二十二個傭人和六個廚師都沒有問題，剩下的都是尚家的自己人，他們肯定也不會參與這種事。

而且尚家的人被劫走了，想問也沒法問。

紫光寒在屋里來回踱步，低著頭，苦思冥想。

燕青云喝著成元遞來的茶，在等著他說話。

這時候，你會覺得，這幾個人真的需要一個班頭，一個指明方向的人。

唐飛如果在，他會不會指出一個方向來。

霍老大在的話，他會怎么決定？

如果有一個敵人，這些人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即使灑盡熱血也不會在乎。

如果有一個困難，這些人也決不會退縮，一定會應難而上。

可是，他們現在找不見敵人，也不知道困難在哪里。

可能最大的困難就是他們找不見困難是什么。

這是不是挺悲哀？

忽然，祁伯陽說話了。

他的話很少，但一說話，就一定是很重要的話。

“韓城陸家的‘水袖香’，無色無味，只要半根就可以讓人內息凝滯，武功盡失，一根燒完，聞到的人都會肌肉無力，連轉動眼珠都費力。”

他接著問：“淮南一帶，有人用這種香嗎？”

對了，那半截香！

紫光寒突然想起來，唐飛在尚家的殘墻下發現了那半截“水袖香”。

尚雷說：“‘水袖香’？我好像聽說過。好長時間以前，有人提過這么一嘴……，讓我想想——”

他突然想起來，竟然掀開被子，想從炕上跳下來。

“六狼！芒碭六狼——，一定是他們！”

芒碭六狼？

紫光寒眼望著尚雷，似乎沒有明白他在說什么。

芒碭山有六條狼，專門吃人的狼，他們用“水袖香。”

成元說：“老大郎岳，老二郎峰，是親哥倆，輕功不錯；老三趙衛，硬功不錯；老四諸葛勤，像個地老鼠，跟老老兒是同一個祖師爺；老五楊飛，善用鋼丸打人，百發百中；老六郎三娘，是老大老二的妹妹，也是老五楊飛的媳婦，善使飛刀。”

“聽起來這六頭狼，是一窩子親戚？”

“對，趙衛、諸葛勤、楊飛，也都是郎家兄弟的師兄弟。”

紫光寒問：“成師傅，你為何對這六個人如此了解？”

成元摸了一把胡子，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六個人，他們可不是小角色。”

他問尚雷：“師弟可還記得當年黃莊的善行寺里，十多個和尚都被綁走的事么？”

尚雷說：“記得記得，一夜之間，十多個和尚都不見了，寺里的錢財全被搜掠一空。查了半年多，后來說是從河南那邊來的人綁走的，不了了之了。難道是這六狼干的么？”

成元道：“我聽縣府的人說，早查明是從河南芒碭山過來的，但沒法再往下查了。這芒碭六狼在碭山一帶人人都怕，一任縣官莫名其妙地就被殺了，再也沒人敢查了。”

燕青云問：“看來這六狼是黑白兩道都怕，坐大一方了。河南就沒有人敢惹他們么？”

成元道：“這六狼明面看都是正經的生意人，暗地做著殺人越貨的事情，官府的人只管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生了什么事情就平復什么事情，不愿深究。地方上的人，誰敢找他們的霉頭，只怕還沒有找到什么把柄，就先被做掉了。”

紫光寒道：“既然六狼的勢力很大，要查清這件事，靠我們四人只怕不行。”

老老兒道：“要不，我們跟大哥說一聲，讓他再派幾個兄弟過來？”

祁伯陽插道：“霍老大派來的人都被你們攆走了，他還會再派人來么。”

燕青云道：“他若不是跟小紅柔一案有說不清的關系，誰會懷疑他？”

祁伯陽反問：“小紅柔不是他從黃莊救回來的么，你還要懷疑他什么？”

燕青云看了一眼小紅柔，啞口無言。

如果你懷疑一個人要劫走小紅柔，他干嗎還要把她救出來又送回來？

紫光寒說：“其實我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他，是他自己離開的。”

祁伯陽冷笑一笑，不說話了。

正在這時，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人們驚慌地吵嚷著，越來越近。

成老虎聽見大門口的下人喊著：“快關門，關門！”

發生了什么事兒，他急忙向外面走去。

燕青云和紫光寒也走出房間，向外面看著。

他們看見了一只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