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成老虎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著一只老虎。

跟這只老虎一比，他簡單就像個老鼠。

他從來沒想到，一只老虎這么大，大得讓他手足無措。

當這只老虎迎面走過來的時候，他幾乎失去了感覺，就像被什么東西施了法術，一下子失去行動能力。

他就眼睜睜地看著老虎迎面走過來。

他呆了。

可是老虎停了下來，在離他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來，用一雙虎眼打量著他。

原來虎背上還騎了個人，所以虎停了下來。

虎背上的人當然是花中快，他仍然是那么快樂，那么簡單。

他看見成老虎站在那里，就跟他打招呼。

“你好！我找金子。”他很友好，就像在跟熟人問好一樣。

成老虎這才想起來回身就跑，他跑了兩步，又站住了。

他這才發現，他竟然尿褲子子，褲襠里面全是濕的。

其實，他并沒有感到害怕，而是感到絕望。當迎面一只老虎過來的時候，除了絕望，你其實來不及害怕。

人在絕望的時候，就像被定住了一樣，腦中一片空白。

花中快從虎背上跳了下來，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小紅柔。

他拍了拍虎背，老虎就自己跑了。

他說：“阿烏，去外面等我。”那樣子，好像在跟一個人說話。

然后他向小紅柔招手，那樣子，好像多年不見的朋友一樣。

小紅柔看見他，也馬上快樂起來，笑著向他招手，跑了過去。

那樣子，也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

可是，一道人影搶在她前面，沖了出去。

人到劍到，一道寒光撲面就沖向了花中快。

快得無以倫比的一道劍光，帶著風聲，劈面就閃了過來。

只要稍微一愣神，這道光就會帶出血，血光四濺。

花中快如果向后退，這道光當然會一直追下去，不給他騰出手拔劍的機會。

但是如果他向兩旁閃，就更會中了圈套，這一招后面隱藏著好幾手變化，左右都會帶出更快的招數，讓他的落腳之地灑滿劍光。

這凌厲一招帶著燕青云的劍學精華，快，而且威風凜凜，封鎖了四面八方的敵方退路。

花中快對這一劍似乎沒有任何防備，他還滿面笑容，劍光已經到了面門。

燕青云的劍感非常好，他感到這一劍必中。

就在劍刃剛剛觸及花中快面門的時候，他忽然一側身，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撥出了劍，向燕青云的手腕削去。

燕青云急忙回劍自保，他太大意了，稍稍一慢，花中快的劍尖已經觸上了他的袖口，在袖子上扎了一個洞。

但是“孤泉劍”一碰花中快的劍，將劍鍔的一角竟然也切了下來。

兩人急忙都一退，互相看著，都心中暗自吃驚。

這一下兔起鶻落，電石火光，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出乎這兩個人自己的意料，竟然都愣怔著，靜寂著，整個世界一下子無聲了。

誰都看出，燕青云這一擊必殺的劍招在不可能化解的時候卻被花中快化解了，而且以攻為守，若不是燕青云的劍削鐵如泥，一招之間，他可能就會傷了手腕，失去戰斗力。

燕青云稍一運氣，站成了鐵樁式，他已經判斷出，花中快的劍招奇特，出手迅急，一時之間不能取勝，必先以劍器優勢堅守門戶，伺機反擊才可取勝。

“一劍天下”不是輕易就獲得的，是數百次生死之戰中拼出來的。

花中快笑了，他看著自己劍鍔上的缺口，愉快地笑了。

他說：“我要你那把劍。”

他說得輕松自在，就好像讓同伴把桌上的杯子遞過來一樣自然。

燕青云經歷過幾百場戰斗，但唯有這一次，他真切地感到了死亡。

大戰三四十場，小戰數百場，小戰輕松，大戰血腥，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他感到的是困難和奮斗。

只有這一次，他感到了詭異，無從把握。

很難說花中快是個高手，但卻異常刁鉆，異常犀利，難以捉摸。

他出手的角度和出手的速度就像另外一種風格的舞蹈，不可思議但又合情合理，全是攻所必救，在電石火光中準確地反擊，這反擊只要一次得手，就會一劍讓你失去握劍的能力。

一伸手，他就知道，他沒有取勝的把握。

而且，那種反擊的速度和犀利讓他心驚。

沒有纏斗，沒有拼殺，每一擊都是致命的，只要一招不慎，就永遠不會有下一招。

這可能就是花中快的性格。

沉默，空氣就像銹住了一樣，讓人無法呼吸。

小紅柔愣在原地，她不敢走上前去，在兩個高手之間，隨時可能爆發出電閃火光一樣的殺招，圈子里的一切可能都會被撕碎。

成老虎也愣在原地，他只是沒法做出反應，在這樣緊張的空氣里，他覺得動一下可能都相當危險，所以除了能感覺到褲襠里冰涼的一片外，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只有紫光寒抱著手，靜靜地立著，他看明白了，燕青云取勝不了，而花中快也拿“孤泉劍”沒有辦法，遲遲不能出手，所以他只要看著就可以了。

就這么僵著，誰也沒有動一下。

忽然傳來一陣孤零零的掌聲。只有一個人在鼓掌，所以孤零零的。

一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邊走邊鼓著掌。

他的腰中也懸著劍，只是沒有撥出來。

是一個翩翩美少年，臉上掛著愉快的笑容，好像非常高興，非常滿意。

“大飽眼福，三生有幸，能看到絕世好劍法，真是榮幸。”

然后他站在了兩個互相虎視眈眈的人中間，隔開了他們。

成老虎一見他，立刻恢復了活動能力。他叫道：“哥哥，你怎么回來了？”

他向兩位劍客介紹：“在下司馬幸，江南司馬幸。”

燕青云和花中快相互看了一眼，全都收起了劍。

江南四大世家的司馬家，以劍法聞名天下，他一來，說明這場架打不起來了。

“兩位都是武林后起之秀，當世少有的劍俠，在下也算是本莊的半個主人，今日有幸偶會，就請賞一個薄面，一起小酌幾杯如何？”

花中快看了他一眼，轉身向外走，邊走邊說：“我不會喝酒。”

隨后，他向小紅柔招手：“隨我來。”

小紅柔竟然立刻跟了上去。

她從司馬幸身邊跑過的時候，司馬幸一直在看著她。

夕陽西下，他們在鎮外的小路上走著。

“你怎么到現在才來？”

“我在路上玩。”

“你在路上玩？你竟然在路上玩，你知道我有多危險？”

“我聽說了。以后你記著，千萬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耍性子。”

“我沒法在這兒呆，我想回去。”

“你回哪里去？我已經把你贖出來了，你回去也沒人要你的。”

“可是，你說的那個人，他也不要我。”

“你還剛開始跟他認識，他怎么會要你？”

“那他什么時候會要我？”

“那得看你了。他這個人不太容易接近，但是要相處好了，他真的非常好。”

“我要怎么跟他相處，他都不理我。”

“你得想辦法，為了一千兩金子，你也得想辦法。”

小紅柔站住了，是啊，為了一千兩金子，想什么辦法都是應該的。

他也不喜歡看戲，也不喜歡跟人聊天。

“好，我想想——，我知道了，我要學做飯”

花中快笑了：“你要是學做飯，一定會學得很快，學得很好。”

小紅柔問：“可是，你真的有一千兩金子么？你看起來不像有一千兩金子的人。”

花中快笑：“如果我沒有，劉媽媽怎么會收到一千兩金子？”

是的，劉媽媽收到了一千兩金子，就等于把權利賣給了花中快，而且，另外還有一千兩金子是給小紅柔的，只要她跟唐飛能在一起。

“你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不相信，現在看起來，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中等吧。反正我也不想什么啦，女人都要找個男人的，為了一千兩金子，我認命啦。”

花中快說：“其實你只要跟他相處，就會發現，他比多少金子都值得。”

他看著天邊的夕陽，好像陷入了沉思。他說：“他一個人，正好需要人照料。”

小紅柔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她說：“其實我一開始不喜歡他，現在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挺喜歡他，你說怪不怪？”

花中快笑道：“他真的很好，可能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只是他生不逢時，又心底柔軟，命太苦了。”

小紅柔看著他，說：“其實我覺得你們兩個都挺好，你想著他，為他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么好的人。”

花中快道：“我其實很壞，只是你不知道，將來你就會知道，我其實是個壞人。”

小紅柔說：“好吧，你其實是個壞人，只是對我挺好，是個對我好，對唐飛好的壞人。”

花中快說：“你放心吧，最近我會一直呆在成安鎮保護你，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小紅柔說：“在這里，有好多人都對我好，保護我，其實比在關東好。”

花中快看著她高興的樣子，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他們在鎮子里告別，小紅柔又回到了成老虎家里。

花中快向鎮外走去，去找他的阿烏。

他快步穿過鎮子，走向鎮外的田野，就在剛剛走出兩排槐樹的高大樹影時，他突然站住了。

他的手扶上了劍柄。

路邊站了一個人，正在等他。

他站住了，還有幾丈遠，不再向前走。

唐飛從路邊出來，站在路中間，也不再向前走。

夜已經降臨了，月亮還來不及出來，什么也看不清，兩個人好像也不需要看清什么，就這么隔著一段距離，互相站著。

也許，他們不需要看，就已經看得很清楚。

也許，不需要說話，就已經說完了。

沒有殺氣，也沒有情誼，兩個人像兩棵樹，就這么站著。

很久，唐飛終于說話了。

“師父，——他好么？”

花中快從鼻子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的話。

“八目九耳俞無忌，你一定聽說過。”

唐飛苦笑。他怎么能沒聽說過這個人，御前的三品帶刀侍衛，傳說他有八只眼睛，九只耳朵，專門緝拿各種朝廷要犯。

“他去了山上，見過了師父，如果師父不把你交出來，他就要封山抓人。”

“我知道。”

“所以師父命我通告天下各門派，將你逐出師門。”

唐飛痛苦地低下頭，內心的慚愧讓他心如刀絞。

“你偷人家的東西在哪里？為什么不交出去？”花中快忽然提高了嗓門，“你把自己變成了賊，也讓師門蒙羞。你才下山兩年，不但沒有讓師父臉上有光，反而——”

花中快忽然流出了淚水。

一個孩子的淚水，一個剛剛還快樂無比的孩子。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唐飛顫抖起來，他難以遏制，竟然也淚如泉涌。

他無話可說，竟然無話可說。

良久，花中快抹了抹眼淚，不再看他。

唐飛又問：“她——，可好？”

他嚅嚅地，好像問不出來這句話一樣，遲疑而猶豫。

沒有回答。

花中快一下子變得像塊冰一樣，冷而堅硬，不再是剛剛還激動不已的那個人。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他不會回答，也不屑回答。

她是蘇蘇，是他們師兄妹中唯一一個女孩子。

蘇蘇是個美麗的女孩子，傳說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他比唐飛小，比花中快大，正好是師兄妹三人中最受寵，最被寵愛的那個人。在山上的時候，他們都會圍著她轉，為她而高興，為她而憂愁。

傳說，唐飛愛上了蘇蘇，在一個大瀑布的水花前，他吻了蘇蘇。

從此，他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從此，他有了世界上最大的敵人，最可怕的敵人，花中快。

花中快也愛蘇蘇，并不比任何人愛得少。

為了蘇蘇，他也可以做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忍受最可怕的痛苦。

其中一個，就是恨一個教會他武功，跟他同吃同住，同樣愛著蘇蘇的兄弟。

而且這種恨，比任何恨都難以抵擋，難以抹殺。

現在這種恨，已經不只是關在心里，關在籠子里，已經成了他的一切，成了他這個人。

唐飛知道他不會回答，換了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把小紅柔帶到這里來？”

花中快冷笑一聲：“我愿意。”

唐飛嘆口氣，他知道，他沒法再和他說話了。

“你把她放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讓一個女孩子怎么生活？”

“她愿意。”

他準備走，再呆下去，他受不了。

可是花中快卻說話了，他的語氣冷冰冰，像一把鋸子。

“聽說你搞到了四大世家的內功心法，還有少林寺的奇功秘籍？”

唐飛沒有說話。

花中快抽出了劍，劍光在微弱的星光下一閃。

唐飛驚訝地張大眼睛，他沒想到，花中快會對他用劍。

花中快劍尖向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這個姿勢，是唐飛教他的入門劍式。

花中快進入師門的時候，唐飛已經學藝四年，這些基礎的招式，都是他代師傳授的。

他內心一陣潮涌，竟然忘記了，他在面對一個一流的劍客，一個殺手。

劍光一閃，他醒悟過來，本能地后退。

又一劍，快得像風一樣，一剎那間就追上了他。

衣襟被削了下來，迎風一飄，尚未落地，又一劍，輕輕地將它挑了起來。

花中快捏住這片衣角，冷笑一聲：“看來你真的被酒給害了，——以前，我根本追不上你。”

唐飛怔立原地，他還沒有醒悟。剛才那一劍，他幾乎覺得劍刃已經貼上了皮膚，卻忽然一收。

花中快吹了口氣，那塊布片從劍刃上掉了下去。

那片布迅速落在地上，被風一吹，翻了幾個滾，看不見了。

花中快還劍入鞘，就像他不存在一樣，邁開大步向前走了。

“從今以后，你我相見，再無同門之誼！”

他昂起頭，徑直走了，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