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尚二叔來了,風塵仆仆的。他一得到消息,就匆匆趕來,握著尚雷的手,老淚縱橫。
尚家遭此變故,他心里難受,尤其是一見到尚雷,就止不住哭起來。
他說,那天晚上忽然聽到人聲鼎沸,起來一看,尚家烈焰沖天,已經燒成了一個大火場,人們只能遠遠地看著,根本近不得前去,眼看著一個大莊院燒成了瓦礫。
他說,第二天縣上的衙役捕快就來了,什么也沒發現,只說是沒有死人。他想來想去,想不通尚家的人去了哪兒。
紫光寒讓他把臘八那天到尚家幫忙的人全部找出來,尚二叔立即列出了一個名單,成元叫成老虎和他的小兄弟們挨個兒到各家去叫人。
紫光寒說,二十二個人,必須挨個兒見到,挨個兒面談,問清他們當天在哪里,跟誰在一起,有沒有離開過尚家,或者看見過什么,聽到過什么。
成老虎本來在成安鎮名氣就大,而且師兄弟也多,他家也經營著一家做弓弩的鋪子,這時候人都用上了。一兩天里,那二十二個人都一一找齊了,一個一個都見到了紫光寒和尚雷,一個一個都說了他們當天在哪里,跟誰在一起,一個一個都沒什么問題。
那個發現尚大公子死去的傭人說,他是奉尚二叔的命去找尚大公子,結果一推門,就發現公子已經死了,就叫嚷起來。
紫光寒問得很細致,讓他把所有的細節都講清楚。這家伙記憶力也好,一點一點講了他一整天的事情,連喝水上廁所這樣的小事都講得一清二楚。
看來這二十二個人都沒什么問題,問題可能出在淮南府的六個廚師身上。
燕青云和老老兒去了淮南府,去調查那天到尚家的六個廚師。
花了兩天時間把二十多個人都摸排了一遍,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燕青云他們身上。
紫光寒是一個做事特別認真的人,他跟尚雷、尚二叔和成元三個人把每個細節都過濾了一遍,找不出什么異常,加上尚二叔的回憶,基本排除了這些人的嫌疑。
一切正常,這讓紫光寒心里覺得不舒服。
一切正常,就說明哪里肯定不正常,但是哪里不正常,他又說不上來。
如果那個殺手易容改扮,混在這些人里面,在那個熙熙攘攘的環境里,誰會注意一個本來就在那里的人呢?
正當他一個人在苦思冥想的時候,后院傳來一陣吵鬧聲,成老虎大聲叫著:“金子不見了。”
小紅柔不見了。
成老虎是在給她送飯的時候發現的,小紅柔的房間里沒有人。
不但沒有人,連她換洗的衣服和常用的物品也都不見了。成老虎幾乎哭出來。
紫光寒在小紅柔的房間里轉了一圈,笑了:“她走了。”
成老虎問:“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紫光寒道:“她走了的意思就是她不在這兒呆了,離開了。”
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她不想跟這里的人有什么關系了。紫光寒沒這么說。
誰都能看出,成老虎一直以為,只要他能把她的人留下來,就能有什么結果。
結果就是,她走了,連招呼都沒打。
成老虎沖了出去,好像要去追,但馬上又回來了。
他問:“她去哪兒了?”
紫光寒當然不知道,但是他說:“可能去找他的男人了。”
他的男人是唐飛。
成老虎憤恨地攥起了拳頭。
小紅柔走了。
她走在鄉間的路上,忽然覺得很孤單。
她想得太簡單了,她只想到了走,離開那里,離開那些沒有關系的人,卻沒想到走原來是件不簡單的事情。
從成安鎮到淮南府,有一百多里,路上有很多行人,卻很少有人走路。
不是騎馬就是坐車,當然有些擔擔兒、背東西的人,那些人只走上一段,就消失在附近的鄉村里。
只剩下她一個人,沿著大路向前走。
原來她想,只要能雇個馬車,就能到淮南府,她不想在成安鎮雇馬車,因為她只要在成安鎮一說話,成老虎肯定會知道。
如果她再呆下去,整個成安鎮的人都會以為她是成老虎的人,這是她決定要走的其中一個原因。
于是她決定,只要走到黃莊,她就可以在那個鎮上雇個馬車。
可是黃莊在哪里,越走她越沒有信心。
從早上巳時走到了日近黃昏,黃莊還是沒有出現。
正當她又累又餓,再也不想走的時候,一個人問她:“姑娘要不要坐車。”
于是小紅柔坐上了馬車,這輛馬車又暖和又舒服,她終于不用走了。
趕車的是個中年漢子,笑容可掬,又很殷勤,雖然有一口黃牙,小紅柔覺得他其實并不丑。
他說,他就是黃莊的,專門趕車的,經常跑淮南府。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明天送她到淮南府,不貴,因為是順路,不收她那么多錢。
小紅柔情不自禁把他跟“醉香閣”的老孫頭比,老孫頭是劉媽媽的同鄉,一直在店里幫忙,對姑娘們的要求總是不厭其煩。他也有一口黃牙,跟這位車把式一樣。
她看看天色,夕陽西沉,今天趕到淮南府看來是不可能了。
車把式問她晚上住哪里,黃莊有旅店,但是很亂,有老鼠跳蚤,他說這么漂亮的姑娘肯定住那里不合適。
他說如果她不嫌棄,可以住他家里,他家里有媳婦姑娘,可以跟他們住一起,至少能吃頓熱的,第二天一早就可以一起上路了。
小紅柔想了想,覺得挺好,她說:“好吧,就住你家里。”
于是她落進了早已布好的陷阱。
馬車不停地走著,天都黑了,終于停在了一戶莊院前。
孤零零的一座莊院,圍墻高聳,墻里面圍著一圈高大的樹木。樹上好像有烏鴉,嘎嘎地叫著。
車把式去叫門,門開了,馬車進了莊子,厚重的大門在身后關上。
小紅柔覺得有些不對勁,一個靠趕車為生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房子。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門關上,她再想出去,已經不可能。
她開始感到害怕,但是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車把式熱情地招呼她下車,讓進屋里。
屋子里很大,一個中年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小紅柔覺得那女人像把干柴,手像耙子一樣干瘦,骨節突勁。
車把式用非常快的方言對她說了幾句,那女人就轉身走了。
“讓她做飯。鄉下女人,沒見過世面,別見怪。”車把式說。
小紅柔不安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打量著屋子,一盞豆亮的油燈照著面前的桌子,除此之外的空間都黑沉沉的。
廚房傳來拉風箱的聲音,一定是那女人在做飯。
雖然那人很熱情,很殷勤,但小紅柔覺得不舒服。
她受慣了男人們的逢迎和諂媚,這趕車的漢子那一套,顯得簡陋和粗糙。
她看了看屋外,外面已經一團漆黑。
她抱著自己的包袱,孤零零地坐著,開始后悔一個人出來。
成老虎雖然笨,但不是個壞人。自從見了她,就好像沒有魂一樣,如果讓他去干什么,不管是什么事兒,成老虎跑得比兔子還快。
如果這時他在身邊,小紅柔不會覺得不安全。
那男人來了,端了幾盤小菜。
“鄉下人家,沒什么講究,湊合著吃一頓。”他把小菜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壺酒。
小紅柔堅決不喝酒,只想吃幾口熱乎飯。
那男人也不堅持,催促著那個女人趕快煮飯。
他把包袱從小紅柔手里拿開,說:“吃飯吃飯,抱個包袱做什么,誰還能要你個包袱。”
于是小紅柔小心翼翼地夾了幾口菜。
這時候忽然門一響,進來一個年輕一點的人。
小紅柔一見這人,心就開始跳,不管怎么看,這人都不像個好人。
他一口金牙,金光閃閃,一下子就湊到小紅柔面前,像觀察一個小動物一樣看著她,呵呵笑起來。
“你就是在成安鎮上唱戲的那個女子,是不是?”
小紅柔沒說話,那人張著滿口金牙的嘴笑得合不攏嘴了,看起來,他興奮得很。
接著,他就坐過來,坐在小紅柔的凳子上,抱著她的肩,把臉湊在她臉上。
小紅柔聞見一股難聞的味道,差點吐出來。
“今個兒,你得好好陪陪三爺了。”他笑得膩歪歪的,說不出的下流和骯臟。
車把式急忙上前,把他拉開,用方言快速地交流著,小紅柔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不過,金牙放開了小紅柔,悻悻地走了。
小紅柔哭起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人。她拿出來身上藏著的刀子,向車把式比劃。
車把式不笑了,他認真地看著小紅柔手里的刀子,眼里露出了兇光。
“把那玩藝兒放下,別傷著自己了。”車把式的黃牙咬著,“你可值不少錢哪!”
小紅柔向后退著,她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她倚在了一個墻角。
這個時候她想,如果她會武功,該是多好啊。
這時,屋門一響,又進來三個人。
其中一個是剛才出去的金牙,還有兩個,一個嘴里露著氣,是個豁牙,另一個一口黑牙,黑得像是嘴里塞著炭塊。
黑牙一進來就看清了情形,一耳光搧在黃牙的臉上,訓斥著他。
黃牙指著金牙在申訴,黑牙轉過身,又搧了金牙一個耳光。
看來這伙人里面,黑牙是頭兒,是個老大。
黑牙走過來,向小紅柔作了個揖,笑著說:“兄弟們不懂路數,讓姑娘受驚了,別怕別怕,我教訓他們。”
小紅柔說什么也不會相信他,抓緊刀子,死也不離開那個墻角。
她盯著黑牙的臉,那臉假笑著,眼睛里卻是邪惡的淫笑。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這幾個人全是光頭,沒有頭發。
原來這里是個廟,這幾個人是這廟里的和尚。
黑牙回過頭去,罵著那個金牙:“你個王八羔子,你看看,把美人嚇成什么樣子了!”
他突然一伸手,小紅柔手里一空,刀子已經不在她手里了。
接著,黑牙一手抓住她的脖領子,把她從墻角提了出來。
小紅柔大叫起來,手舞足蹈,拼命地抓、撕,結果被幾只手按住,臉上被抽了向下,不動了。
她被安放在剛才吃飯的桌子旁,坐在她剛才的凳子上。
除了哭,她沒有別的辦法。
一杯酒遞到她面前。
“好好的,陪爺喝幾口,一會兒爺給你使勁,啊?”黑牙樂得,連光頭上都泛著光。
“是啊,大爺的家伙,你肯定沒見過!”豁牙端著酒,往酒杯上一碰,自己先喝光了。
小紅柔四下看著,她在找什么東西,淚光中,什么都看不甚清楚。
她決定找個什么東西碰死,一頭撞上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牙一伸手,又抓住了她的脖子,命令道:“喝,把酒杯端起來。”
他一接觸到滑腴的皮膚,一下子來了勁,手向下面伸去。
“呀——,滑得很哪!”他大笑著,“這么滑的皮膚,爺沒摸過,真舒服。”
小紅柔拼命掙開,大聲喊道:“流氓,你敢碰我,我死給你看。”
黑牙大笑起來:“不急,一會兒爺就讓你死,欲仙欲死,哈哈哈……”
金牙湊過來,抓住小紅柔的手:“我摸摸——,呀,真的是,這滑溜,跟玉一樣,好嫩呀!”
黑牙斥道:“急什么,一會兒讓你受用個夠。”
金牙急道:“大哥,你快點吧,兄弟等不及了。”
黑牙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好吧,把她弄進屋里,上炕。”
小紅柔淚如雨下:“求求你——”
她只剩下這幾個字。
為什么女人在這時候會說出這幾個字?可能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在遇到真正的壞人的時候,女人好像忘了她們的專長:咒罵。可能她們覺得,咒罵是種沒用的東西。
只有在對好人的時候,咒罵才是種武器。
兩個人上前,架住小紅柔的胳膊,把她往里屋拖。
小紅柔拼命地反抗著,又撕又咬,亂踢亂蹬,但她怎么可能比四個男人的力氣大,終于被架進了里屋。
她的兩只手,兩條腿都死死地按住了,只剩下嘴,還在拼命叫,拼命哭。
黑牙狠狠搧了她一個耳光,她不叫了。
眼淚從她的雙眸中流出來,又清又亮的淚水。
“嘖嘖,四個大男人,對付一個小姑娘還搞不定,真丟人!”
忽然有人說話,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人。
這人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正坐在桌子上撿起盤子里的花生,往嘴里送。
沒人注意到這人怎么進來的,也沒人注意到他什么時候上到桌子上的。
桌上有花生,他拿起來就吃。
四個人全都住了手,互相看看,對這個新冒出來的家伙,他們都沒有概念。
“他是誰?”他們互相問。
然后又全都搖了搖頭。
四個人放開了小紅柔,圍了上來。
然后像四只鳥兒一樣飛了出去。
地上全是牙,黃牙、黑牙、金牙,還有半截舌頭。
小紅柔跑過來,一下子抱住了他,開始罵人:“唐飛,你個王八蛋!”
女人一旦開始罵人,就說明她安全了。
“你為什么到現在才來?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出來找你,才被這些家伙抓住的?”
“你再不來,我可怎么辦?”
“我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全是怪你!”
唐飛一聲都不吭,聽完了這些話,他嘆口氣。
“好像這一切都怪我。”
“不怪你,難道怪別人?”
唐飛說:“聽你這么說,好像也怪不了別人。”
他說:“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走路,本來就不應該,還聽信不認識的人,到一個根本就不認識的地方,這也要怪我?”
小紅柔更生氣了:“原來你什么都知道,原來你一直在跟著我。”
唐飛說:“我怎么會跟著你。這幾個人一說話,我就知道你是怎么被騙來的。”
小紅柔奇怪起來:“你既然沒有跟著我,怎么會在這里?”
唐飛說:“因為我沒有地方住,剛好就住在這里。”
小紅柔一驚:“你跟他們住在一起?”
唐飛笑:“這幾個笨蛋,當然不知道我住在這里。我只不過找了個屋子,吃他們喝他們,順便觀察他們每天在忙什么。”
小紅柔放下了心,抱著唐飛的胳膊,這時候她覺得,有個可以信任的胳膊抱著,比什么都好。
唐飛問:“這幾個假和尚,你準備把他們怎么辦?”
小紅柔問:“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假和尚?”
“他們每天都不念經,而是在商量怎么坑蒙拐騙,當然是假和尚。”
他指著門外那個做飯的女人說:“那個女人,不知是他們從哪里拐來的,已經好幾年,天天不是打就是罵,可能她連反抗的心思都沒有了。”
小紅柔不禁渾身一嘰呤,這個女人,以前是做什么的,現在可能已經失去了想法,只能像個行尸走肉一樣活著。
如果是她,被一群禽獸折磨上幾年,是不是也會變得失去想法。
相比之下,她是多么幸運。
想到這兒,她情不自禁地看看唐飛。
怎么會這么巧,看來她真的跟唐飛有緣分。
唐飛說:“我一直在找一個地方,可以把尚家十多口人關起來的地方,就找到了這里。”
小紅柔問:“你找到了?”
唐飛搖搖頭:“沒有,他們不在這里。”
他指著地上躺著的四個假和尚說:“他們只是小流氓而已,還沒有燒人家房子的本事。”
小紅柔看著他們,一股怒氣又沖天而起。
“他們太壞了。”她說,“我要好好懲罰一下。”
唐飛問:“你準備怎么懲罰一下他們?”
“閹掉,一個個全都閹掉。”
唐飛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子,遞給她:“去干吧。”
小紅柔睜大眼睛:“什么,我去干?我才不會干,多惡心啊。”
唐飛笑道:“那么誰去干?”
“當然是你了。這種事,男人不干,難道讓女孩子去干?”
唐飛道:“我也不會去干,這種事兒,不是我干的。”
“你不干,還有誰干?”
唐飛把手一揚,那把刀從屋里飛了出去,落在門外。
“如果有人愿意干,她一定會撿起這把刀的。”
門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果然撿起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