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正想著兒子在南京結交權貴,給自己開辟第二戰場的時候,就聽到兒子的信回來了,不禁轉身笑道:
“哦?拿來我看。”
門外進來了一個年輕人,左手捏著一封信箋,他一身緊湊利落的打扮,雙眉連鬢,頗為英武,正是鄭芝龍的侄子鄭彩,是為數不多能自由進入鄭芝龍房間的人。
“叔父,大木寄回來兩份信,第一封信箋與往日一樣,但是第二封上面寫的是大明忠孝伯鄭成功。”
“哦?這錢謙益剛給他取的名,怎么又變了?”
鄭芝龍一看上面的筆跡,便知道是兒子鄭森寫給自己的。
但是怎么兒子的稱呼變了,腦中頗為疑惑,接過了兩封信,將第二封信放在了桌旁,將第一封信展開細讀:
“父親大人:
“兒于應天國子監聞煤山噩耗,血淚沾襟,幾欲椎心。
“憶昔束發讀《禮記》,知“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今親歷社稷傾覆,乃至此言非虛也。
“但使鄭森頭顱尚在,必使逆賊血償萬倍!
“今山陵崩摧,然國不可一日無君。
“兒自三月晦日觀兵江浦,見黃得功部移防儀真、劉良佐整飭壽春,江淮諸鎮皆奉福王鈞令。
“更聞徐州高杰、鳳陽盧九德、淮揚路振飛皆悉心畢力拱衛效忠。
“此誠《易》云“剛健中正”之象,福藩雖處危局,實有人君之度,監國大位非其莫屬。
“昔年紅夷逞兇料羅,大人焚舟斷纜,借潮汐之力盡殲敵艦。
“今闖逆困躡黃泛,東虜疲于陸戰,俱無樓船之利。
“神州板蕩,父親豈忍坐視?
“昔謝安石聞淝水捷報,弈棋如常;
“然兒非謝公,實乃伍員夜泣、祖逖晨舞之性!
“倘蒙賜狼筅火銃、帶甲千萬,兒當即刻辭監,水陸并進,以報宗廟社稷。
“臨書激切,墨跡縱橫。
“秦淮煙月猶在,燕山烽火已燃。
“男森百拜。”
鄭芝龍看著手中的信,就如同看見了兒子的一腔熱血在其熾烈的心臟中跳動。
不管是哪個王八蛋當政,都會垂涎我的軍隊和財富,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海龍當擇浪而棲,看兒子信中言語,大明真可救乎?
鄭芝龍思慮再三,對侄子鄭彩幽幽道:
“明日一早,你點齊戰船去應天拜見留都史大人
“帶上三十門佛郎機炮,十門紅衣大炮,再留二十艘戰船在應天浦口。
“略表我對大明朝廷的心意。
“當然了,給錢、姜、高、呂等大人的供奉也要帶齊,還要給天下兵馬大元帥潞王都帶上見面禮,不要有疏漏,明白嗎?”
鄭彩也才二十二歲,但是擁有與年齡不符的沉著與冷峻,點了點頭,只回答了個“是”。
鄭芝龍沉吟再三,接著吩咐道:
“對了,仔細看一看應天群臣。
“當然了,如果有機會的話,見一見陛下,向他表明咱們鄭家對大明素來忠貞不二!”
鄭芝龍并沒有把話說透,知道這個侄子明白話中之意。
此人腳下這座用白銀堆成的海上王國是他畢生的驕傲與底氣,他只相信實力的語言。
他知道這亂世之中終要下注,但下注前,須先看看應天城頭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朱家君臣究竟有多少斤兩。
鄭彩的眼神中劃過一閃而過的輕蔑之色,叔叔年輕時也是縱橫天涯的英雄,可是如今到底是老了,便拿不定個主意。
既不能扯大旗建立鄭家江山,更沒有一點決心,裹挾在近處的益、惠、桂等王在福建重新開國。
總之,這種既想投機倒把掙點好處,又不敢下定決心表明態度的做派,讓鄭彩不由得有些看不起。
“叔叔,咱們真的還能繼續效忠朝廷嗎?”
鄭芝龍一聽侄子的語氣便明白他的想法,他搖了搖頭,年輕人總是想法太多,但是布局和思考太少。
他眼角劃過一絲狡黠,并不回答侄子的問題:
“你此去可留在南都,去找羽公叔,讓他給你謀個官職,你好好體察一下江淮的風土人情。”
鄭彩拱手告退:
“叔父保重,侄兒先下去了。”
鄭芝龍除了兒子鄭森在南京學習外,尚有一弟喚作鄭芝鳳,亦名鄭鴻逵,如今坐上了登州副總兵的位置,是鄭家風險對沖成功的典范,亦讓鄭芝龍下定了決心讓兒子去南京國子監學習。
鄭成功待鄭彩離去后,這才捏起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數字,但鄭芝龍讀完之后,心中大呼不可思議,整個人呼吸聲都加重了。
“父親大人,陛下言其膝下無子,收森為義子,賜兒國姓,并加封兒為忠孝伯,并讓原唐王為孩兒起名鄭成功。”
鄭芝龍“啪”地一聲將信拍在了桌子上:
“福王無妻無子,又無兄弟,現在他又有眾多叔輩環伺,不去找個宗室當兒子,要認我兒為義子,誰知道是什么計較?”
鄭芝龍剛激動一瞬,忽又臉色陰沉了下來。
“大木年少無知,恐是被福王這廝和應天的一群老狐貍誆騙至此!去給我把鄭彩叫來!”
剛走出門的鄭彩被叫了回去,鄭芝龍將信遞給了他,雙手按在桌子上,緊緊地看著鄭彩:
“你說大木是不是被人脅迫亦或是被南京那群老狐貍誆騙了了?
“這些明廷里的上上下下就為了對付我。”
鄭彩掃視了一圈信的內容,再聽聽叔父自傲又謹慎的語氣,不由得心中嗤笑一聲。
北邊的消息鄭彩心中也有數,擁護福王登基的路振飛聯合閹黨盧九德,宗室朱恭枵,浩浩蕩蕩近十萬跟農民軍鏖戰過的士卒南下。
當初南京群臣主張立潞之時,鄭彩就勸過叔叔擁兵而起,振臂一呼,將桂、惠二王接到福建,擇其中容易拿捏者立為大明皇帝。
畢竟倫序之中,桂、惠二王要親于潞王。
可血氣日益衰,強撐著面子的鄭芝龍竟以自己頗有計較,讓侄子莫要多管閑事。
還說什么京營尚有數萬人,自己與南京諸官往來多年,到時候一但發生爭執,兵戎相見,讓左良玉、高杰等人摘了桃。
結果最終的計較就是讓別人擁兵南下,徹底得了擁立之功。
鄭彩再想起新皇發往福建的登基詔書里將黃得功封為靖北侯、高杰封為定北侯,卻絲毫沒有提及鄭家。
鄭芝龍那張臭臉拉得老長,氣得放出豪言,立刻就要點兵北上靖難。
“哈哈哈哈。”鄭彩憋不住了,放聲大笑。
鄭芝龍疑惑道:
“你這小廝,笑的什么勁?”
鄭彩捂著肚子連連擺手,良久才喘氣道:
“叔叔,大木如今封為忠孝伯,被陛下擢為義子,卻絲毫沒有對您的擢升,您想想是為什么?”
鄭芝龍老臉一紅,咳嗽道:
“這,你這小廝再裝神弄鬼?”
鄭彩緩了緩才言道:
“新皇登基以后,封疆大吏之中,不升別人。
“偏偏擢升了徐州巡撫祁彪佳、福建巡撫張肯堂、湖廣巡撫何騰蛟、九江總督袁繼咸,叔叔你說這是為何?”
鄭芝龍皺眉思索片刻之后,才幽幽道:
“朝廷是忌憚我和左良玉、高杰等人?”
鄭彩神色嚴肅,幽幽道:
“依小侄來看,高杰本是南下功勛、左良玉又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大員,聽北邊的人說,弘光帝可不是個善茬。
“俗話說,新皇登基三把火,叔父雖說實力雄厚,可那些水兵的陸戰實力并不高。
“左良玉鎮守武昌,位置險要,那火是不可能燒他的,因此十有八九是想對我們動手。”
鄭芝龍怒道:
“那你這蠢貨怎么不早說?”
鄭彩倒是不氣,指了指桌上的信:
“侄兒也是在看了大木的信后才得知的。”
鄭芝龍疑惑道:
“這是為何?”
鄭彩開始了一通分析:
“大木素來沉穩,不喜宣揚,每次回信都穩重異常,但是此信卻詳細寫明了自己收到皇帝的愛戴,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他也看到了啊!”
鄭芝龍腦中更麻了:
“這你在說什么?叔父怎么聽不太懂?”
鄭彩幽幽道:
“侄兒想,大木是察覺新皇子想想處置叔叔,結果卻不知為何喜歡上了大木。
“因此大木才急匆匆地在寫完第一封信不久,便又著急忙慌的寫了第二封。
“是想給我們報平安。
“因此侄兒想來,陛下也不會對我們動手了。”
鄭彩自己心里知道,這是一通亂分析。
只是想讓叔叔知道,沒有自己擁兵,遲早會受制于人。
至于新皇為什么沒有賞賜鄭家,是因為想動手嗎?
鄭彩輕蔑一笑,可真是高看小小鄭芝龍了。
八成是瞧不上,忘了!
“那既然如此,說明大木真的得新皇恩寵,我鄭家恐怕也要崛起了,你速去南京聯系一下大木。”
鄭芝龍心中又舒暢了起來,擺擺手讓鄭彩滾蛋......
鄭芝龍猜來猜去,卻沒有猜到鄭森的寥寥數語之信是在朱由崧面前寫的。
朱由崧擔心鄭森夾在朝廷和父親之間難以做人,告訴他改姓名之事要讓父親知道......
四月二十九,文華殿中。
新朝廷的第二次午朝如期開展。
早朝朱由崧再次與高弘圖核實了戶部得到的最新財稅數據,審閱了張慎言幾日來反復篩選的官員名單,還和李清核實了近幾日藩王們的最新動向。
今天討論的話題不似上次那般繁復緊張,但是同樣議了三個多時辰。
天下廣大,而閣臣之首還未歸政,因此塘報、奏折、文書如同雪片一般堆在朱由崧面前。
朱由崧已經連著兩晚宿在文華殿中,體驗了“宵衣旰食”四個字的含金量。
這次的午朝與會人員比上次多了一人,正是內閣首輔,兵部尚書路振飛。
路大人何等精明,他早就猜到自己跑不掉這個內閣首輔的位置。
自從朱由崧和金聲桓、盧九德等人率軍南下,他便開始交割淮揚防務,給高杰、馬士英、祁彪佳等人輪流去信,告知其等下一步的戰略安排。
他自己呢,便收拾行李,準備腳力,就在府中等候應天來的消息。
第一次朝會散去之后,路振飛當選首輔,立即赴任輔政的旨意以八百里加急第二天凌晨便送達了路振飛處。
那時的路大人仍未睡覺,正襟危坐在正堂等候朝廷的召喚。
于是路大人帶著仆從一路風塵仆仆,兩天不到便感到了應天城中。
路振飛正是在今天早朝時分進了皇城,他料想現在入朝參見皇帝必然是一番沒完沒了的客套。
皇帝的性格他了解,但是群臣的恭賀和奉承令他卻步,于是前往文華殿中等待。
果然,未時左右,皇帝和史、顧、張等重臣前后腳進殿。
路振飛恭恭敬敬拜見了朱由崧,看著皇帝的龍袍,路振飛心里特別舒坦。
自從在高杰營前轟出那一炮,路振飛便總覺得這身衣服是屬于眼前這個年輕人的。
朱由崧一把牽起老路的手,君臣二人不需多說什么,便已心意相通。
路與史可法等人也是老相識了,他們三四個人之間相互客套確實沒費太多功夫。
今日里皇帝的午朝非為別事,就是要討論對鄭芝龍和左良玉兩人的封賞規格與因應策略。
朱由崧首先發話,為會議定下了調子:
“諸位愛卿,都是自己人,朕就不繞彎子了。”
“鄭、左二人皆手握重兵,雖則屬我朝廷治下,然對此二人不可不嚴陣以待。
“正如之前朝堂上的論斷,鄭芝龍是吃飽的老虎,對他再行封賞意義不大。
“朕以為,餓一餓鄭芝龍反而能令其心生疑惑,不敢輕舉妄動。”
路振飛知道今天午朝的主角是自己,也不等待其余幾人發言,答道:
“陛下所言甚是,鄭芝龍權勢熏天,野心難測,已是亢龍有悔的征兆。
“給他一些冷遇,讓他自己和自己斗一斗,較一較勁,是明智之舉。”
皇帝拍板,首輔贊成,那還有何話說,就這么定了。
史可法等人連連稱是。
“那么,左良玉呢?”
張慎言是頂尖的聰明,皇帝剛剛提到鄭芝龍如飽虎,他便回想起另一個比喻。
左良玉乃是饑鷹啊,那皇帝當然想喂飽這只老鷹,這便是聽話聽音。
“陛下,臣以為左良玉扼守楚江,直面強敵,進爵為侯仍不足以彰顯其功。
“當進爵為鄂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