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閣選官的大事總算是結束了,接下來該試試閣臣的水準了。
端坐龍椅的朱由崧忽然前傾身軀,眼神變冷,緊緊地盯著堂下站著的史可法:
“史卿經年操持留都政務,孤有幾樁要事請教。”
“目下江南歲入幾何?”
史可法笏板微顫,深躬及地:
“啟稟陛下,自淮河以南,歲入不過四百五十萬兩有奇。”
朱由崧皺眉轉向班列:
“高尚書,如今市面,米價幾何?”
戶部尚書高弘圖趨步出列:
“回圣上,漕糧折銀約莫一兩一石。”
朱由崧這下神色可不太好看,霍然起身,沉聲道:
“朕知洪武二十六年歲入約有三千三百萬石。
“人都說神宗時大舉用兵,征土司、定哱拜、平倭寇,入不敷出,比之洪武少了數百萬石。
“但朕記得,萬歷三十年時,歲入尚有兩千八百萬石。
“如今我朝雖然只存江淮之土,但是產糧之地十尚存八。
“如今歲入竟只剩下不足五百萬石,朕......朕真不知自己還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孟子云“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賢明的皇帝遇到問題,首先罪己,那么臣子自然會盡忠竭力。
因此后世便約定俗成,即皇帝一旦罪己,諸臣立刻叩首。
至于臣子盡不盡忠,那就難說了。
朱由崧話音剛落,底下群臣紛紛叩首:
“陛下何辜,臣等萬死難逃其咎!”
朱由崧神色悲戚:
“諸臣公且起,朕今登臨,當與卿等共扶社稷,扭轉乾坤。”
群臣紛紛從地上站起,高弘圖和史可法對視了一眼,雙方不由得心中震驚。
圣上怎么連洪武朝、萬歷朝的歲入都一清二楚。
朱由崧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接著問道:
“諸卿且言,這殘局當如何收拾?”
臺下眾臣面面相覷,良久沒人敢出聲。
高弘圖身長七尺,氣色紅潤,看見新朝新政有條不紊,胸中對大明重燃希望,感懷無限。
兼之自己又總領戶部,別人不說最終還是輪到自己。
豁出去了!
高弘圖嘴中囁嚅,欲言又止,待看了看龍椅上端坐的朱由崧良久之后,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這才跪倒在地:
“陛下,老臣冒死上諫。
“如今天下財稅赤字,問題不外乎以下三條。
“一者內帑侵占府庫甚重,幾成慣例。
“二者自神宗以來,邊事沉冗,兵戈未歇,國本動搖。
“正德年間每年九邊年例銀不過四十萬兩,先帝踐祚,陡然升了十倍之多,幾與太倉歲入相等。
“且與建奴幾番征戰,動輒以數千萬計。
“三者天下之事極弊而大可慮者,莫甚于宗藩祿廩,其一年花費達千萬石之巨......”
群臣見高弘圖竟玩起了真的,紛紛神色大變。
當今圣上就是藩王出身,你到底有幾年活頭啊,高大人?
“朝廷支出陡增,便加民三餉。
“可三餉之下,民不聊生,天下便為之大亂。”
高弘圖說到此處,竟跪在大殿之上失聲痛哭:
“闖賊本蟄居窮鄉僻壤,獻賊也已投靠大明。
“自崇禎十一年以來,大旱數年,饑民遍地。
“朝廷加派的餉銀足足比萬歷初年多了三倍有余。
“讓流寇起死回生者,非賊也,實乃朝廷施政過嚴之過,臣冒萬死請陛下除去江南百姓三餉。”
朱由崧看向高弘圖的眼神逐漸變得熱切了起來。
第一個愿意給自己掏心窩子的大臣出現了。
高大人一語切中明朝財政問題的關鍵。
明中期周忱改革時將南直隸和浙江等七省,米麥四百余萬石,折銀百余萬兩,入內承運庫,作為皇室用費,叫做金花銀。
后來又增金花銀二十萬兩,定為了常制。
到了萬歷四十七年,每年的收入折銀一千四百六十一萬兩,皇帝分六百余萬兩,戶部分四百萬兩。
按理來說,這就結了,公私分離,雖然皇帝占了便宜,但是戶部好歹也有不少收入。
但實際操作中,老朱家根本就不管百姓死活,將天下當作了自己的錢袋子。
從支出看,內府六百萬兩除了十余萬兩用于賞賜武將外,其他都是御用。
而戶部太倉的四百萬兩,主要有三項用途。
一是高大人所說的九邊例銀。
萬歷末的時候,每年的例銀已經和戶部年入差相仿佛了。
但是戶部的錢不可能全給邊卒,那能怎么辦?欠著唄。
欠著欠著,兩大軍戶產地便相繼動搖。
遼地開始傾向滿清,秦地則開始了大規模起義。
二是高大人說的內帑侵占府庫,即皇帝有了內府收入,還要占用戶部銀子。
萬歷是一個沒有下限的皇帝,本來戶部所收,專供九邊用度,但是朱翊鈞這廝奢靡之極,侵占國財的數目,簡直難以計數。
時任戶部尚書李汝華粗略統計過萬歷挪用的國財:
“萬歷二十七年至三十年,進過冊立分封冠婚典禮錢糧,共二百五十五萬七千二百四十七兩,幾蓋一歲之入。
“福王成婚,進過四十余萬。
“圣母兩上徽號,前后共四十七萬有奇,并進過所費香蠟等項,又約二十二萬。
“長公主婚禮,用至十三萬五千兩。
“七公主婚禮,共折解十萬余。
“今瑞王婚禮,又用過十萬余。”
三是打仗用的軍費。
戶部的支出原則里本就“以七分為經費,而存積三分備兵歉,以為常。”
但是皇室隨意侵占戶部的收入,一旦發生戰爭,只能加餉于民。
萬歷四十六年努爾哈赤攻遼,遼軍已經拖欠了三年餉銀了。
戶部沒有余錢,戰爭在即,只好去求萬歷,能不能從內庫支出五十萬兩先給遼軍顛顛肚子,讓他們好打仗。
但讓神宗他老人家吐出一點錢就跟要命似的。
萬歷扣扣嗖嗖只出了十萬兩,后來戰爭擴大,遼軍的餉銀擴大到三百萬兩。
兼鄂、川、貴三省農民起義,最終戶部實在是沒辦法了,便開始了第一次遼餉加征,自此以后給農民加的賦便沒停下來過......
這大明的根基,既不是被農民軍、滿清韃子掘走的,也不是被旱災擊垮的,而是亡于老朱家的揮霍無度,藩王君王們的驕奢淫逸。
有明一朝最大的禍害不是李自成、努爾哈赤,是明神宗朱翊鈞......
所謂的神宗不上朝,天下大治,不知是哪個用腳思考的蠢貨提出來的。
想到此處,朱由崧長嘆了口氣,示意身旁的金聲桓去把高大人扶起來:
“給高大人賜座!”
幾個太監搬來一把棗木椅,高大人顫顫巍巍地坐在了凳子上,尚雙手顫抖,不能自已。
朱由崧見到老臣辛酸流淚,也頗為動容,感慨道:
“高卿位在地官尚書,有愛民惜民之念,朕心甚慰!
“自今日起,除太祖誕辰、大行皇帝忌日兩天之外,一切節會、慶典悉數擱置。
“凡籌措所得銀餉,盡皆入庫,統一調撥。
“如今財政枯竭,民事尚不足安,焉能先潤澤勛貴?
“內府每年歲入十萬兩即可,其余盡入太倉。
“天下之事,唯民事最重,民事若安,則天下大定也。”
高弘圖泣涕謝恩道:
“臣遵旨!”
朱由崧接著言道:
“詔令各地方,親王暫定每年三千石,郡王定一千石,不準發折色寶鈔,一應以糧食為準。
“三年內逐步去郡王以下宗室俸祿,讓其自食其力。
“不過高大人適才所言宗室的問題,以孤來看,并不在俸祿上,而在于圈地以為己用。
“可如今北境已失,大部分藩王便也沒有了地盤。
“南邊有地盤的淮、益等王素來清廉,桂、惠、瑞等王又暫失封地。
“因此如今天下,為害一方者,僅蜀王一人爾!
“早朝后,諸位廷議一個處置蜀王的辦法給朕呈上來。”
朱元璋定的祿米,親王萬石、郡王二千石、鎮國將軍千石,意在厚養諸藩,以為屏障。
但大明朝廷重視土地稅,欠缺商業稅。
朱元璋的這一舉措給朝廷增加了極其深重的負擔,這重負最終還是施加到了蕓蕓眾生、黔首黎庶的頭上。
嘉靖末年,御史林潤粗略估算過藩王之害。
“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諸府祿米凡八百五十三萬石。”
但實際上,藩王最大的危害其實不在這里。
因為藩王俸祿由各地方政府留存的財政收入負責。
嘉靖年間,以山西言之,存留百五十二萬石,而諸府宗祿三百十二萬。
也就是說山西的宗室一年俸祿三百二十萬石,但是山西留的不過一百五十二萬石。
這怎么可能發的出來?
在實際操作中,地方政府經常敷衍了事,不是發放常不足額,就是以如同廢紙的折鈔代替實物祿米。
明朝宗室的日子,有天壤之別。
成化時,韓康王為了省銀子,將伯祖母懷王妃的一百二十石俸祿直接省了,導致懷王妃流離失所,事情甚至鬧到了中央......
萬歷時,山西懷仁王府奉國將軍朱聰涽的祿米被拖欠整整二十一年.....
明朝藩王最大的危害在于動輒圈地以萬畝計,蜀、楚、福、潞、惠、桂等王占有的份田嚴重損害了中央的收入。
并且這些王爺還各自占有鹽鐵之利,將大明朝廷吸的瘦骨嶙峋。
歷史上的清朝就吸取了前朝教訓,將宗室一律置于京中,幾經敲打、壓縮,此項花銷便大幅削減,這可比明朝的藩王政策穩妥得多,也經濟實用得多。
見朱由崧并未提及加餉于民的事,史可法終于出班言道:
“陛下圣明。
“高大人所言也不無道理。
“不過臣以為,如今天下喪亂,歲賦不過四百五十余萬。
“現在北方是闖賊、韃虜,將來練餉、剿餉等項,恐怕未可輕除也。”
朱由崧看著眼前的史大人,心中直搖頭。
史大人道德水準無可指摘,可是處理時政的能力竟拉跨到這種地步。
自衣冠南渡以來,經濟重心便有南移趨勢。
安史之亂干碎河北、關隴、中原后,經濟重心徹底定鼎江南。
兩宋之時“揚一益二”之說更甚隋唐,天下財稅營收多仰仗江南之地。
按理來說,弘光一朝定鼎江南,比滿清和李自成的家底要富裕得多。
如果能夠勸農耕織、輕徭薄賦、修養生息,以重兵扼守江淮一線,再徐圖北進,則大事尚有可圖。
李自成大順政權打出的是“三年免征的旗號”,多爾袞入主北京立刻宣布廢除三餉,財賦按照萬歷年間的冊子征收。
結果歷史上弘光鼎立南京之后,不但不減賦養民,反倒是仿照崇禎帝竭澤而漁的稅收模式。
皇帝手無兵權,便在財權上大做文章,修飾南京宮殿,奢華至極。
四鎮亦無進取之意,便在轄地橫征暴斂,魚肉百姓。
史大人位居中樞,卻又無節制能力,只得嬌慣四鎮,予取予求。
當階級矛盾大于民族矛盾的時候,能怪那些普通士卒和黎民百姓一股腦投降滿清么?
歷史上弘光政權豈是因為無錢練兵而一潰千里?
江北四鎮一年定額兩百四十萬石,結果四個月朝廷便發了三百六十萬石。
這是沒軍費嗎?
比之朝臣失和、軍鎮齟齬、民不聊生、人心喪失這幾大積弊,餉銀不足恰恰是此刻最小的問題。
可惜史大人這臺老設備已經良久沒有更新了,新朝初立,就急著征稅,真是......
朱由崧無語至極,腦中忽地想起一則笑話。
歷史上四鎮不思進取,在各地大興土木,建造亭臺樓閣。
史可法微服私訪淮上,被劉澤清的手下抓取當苦力。
待劉總兵巡視建設情況時,史可法才扔掉肩膀上的巨木大叫道:
“學生效勞三日矣!”
朱由崧對著史可法輕輕搖了搖頭:
“錢財如同水源,想匯集成江海,豈是一兩條水渠就能做到的。
“史大人欲充實國庫,富國強兵,這是當然。
“但思路若是只放在朝百姓收取稅賦之上,那便是舍本逐末,鉆入牛角尖了。
“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
“農商交易,以利本末。
“萬歷四十五年,朝廷取消了鹽引制度,這買賣食鹽的問題,似乎又出現了......
“高大人,你務必要讓戶部群僚人手一本《鹽鐵論》,給朕細細讀來,好好理一理富國方略。”
明太祖朱元璋是個雄主,當時邊軍缺糧,商人又想販鹽。
洪武帝一合計,不如就讓商人將糧食販到邊境,然后根據販運的糧食再來政府處領取鹽引。
得鹽引者,便可在于某時在某地買賣某數量的鹽巴,運糧成本與賣鹽之差就是商人的盈利。
此舉一箭雙雕,解決了許多問題。
可是到了明后期,這個好辦法成了官員斂財的工具。
又因為經濟高度發展,私鹽和藩王制鹽盛行。
萬歷帝便取消了這個制度,但又沒有完美的制度替代。
目前,大明的鹽稅制度還是個稀巴爛......
朱由崧腦袋都炸了,能怪歷史上的弘光帝撐不到一年么?
鹽稅這么緊要的問題,目前都還沒個章程。
高弘圖猛地站起,顫抖著說道:
“陛下莫非是想?”
朱由崧看高弘圖一點就通,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史可法一眼,這才幽幽道:
“如今南方財政事由全在高大人身上擔著,退朝后勞你領著眾卿擬定一份新的鹽鐵專營方案呈遞上來。
“以朕之見,既然有了新的收入,自即日起,江南各地即免除三餉,被闖、虜占著的北方各地不征三年。
“朱大人,昭告天下時,將這兩件事寫進去。
“此事就到這里吧。
“高大人你且入座。
“史卿,孤再請教你個問題,如今江南各省兵員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