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史分侍左右,小心翼翼地扶著朱由崧登上了船。
“陛下請!”
皇帝在前,大臣在后,君謙臣恭,緩步入艙。
朱由崧頭戴善翼冠,身著象牙色緞袍,前胸、后背及兩肩各用金絲繡著五爪金龍,袖口紋著海水江崖紋,在艙內主位坐定。
史大人和顧大人在旁侍立,靜候皇帝綸音。
“愛卿請坐,不必拘謹。”
“謝陛下!”
史大人神色赧然,不敢抬頭,只是看著榆木桌面。
顧大人則不然,自港口相見他就察覺朱由崧英氣不凡,果如祁、路信中之語。
他坐定以后,忍不住感慨道:
“圣上龍章鳳質,神光高照,實有挽天傾、扶社稷之英氣。
“臣雖凡器,亦知天命在茲,實在是,實在是欣喜非常啊!”
朱由崧倒是總聽到這些夸贊之語,笑著擺了擺手:
“顧愛卿過譽,說的哪里話來。
“昔日曾聞顧愛卿與先帝在宮中對策,論及識人用人之法,孤亦從中受益匪淺啊。”
顧錫疇本來欣喜的臉色上出現大惑不解的神情,趕忙問道:
“陛...陛下說......說臣與先帝論及用人?”
朱由崧看著面前的顧大人,心中幽幽長嘆幾聲,自己博士論文便寫的明清禮制,顧錫疇早就被用爛了。
“是啊,您列舉前朝用人有五失。
“銓敘無法,文網太峻,議論太多,資格太拘,鼓舞未至。”
朱由崧按照腦中的回憶,緩緩背出了顧錫疇指出的朝政五失。
顧錫疇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他心里無比疑惑,自己與崇禎帝的密談,遠在洛陽、懷慶的福王朱由崧是怎么知道的。
朱由崧接著侃侃而談,結合自己的論文,化作助教給面前兩人上起了課:
“古來崩壞山河,各有其弊,但有顧愛卿所言此五失,則社稷有累卵之危。
“秦季恃申商之術,刑峻有若秋霜。赭衣塞途,黔首噤聲。后來陳涉一呼,天下影從。苛律亦未保社稷,此文網太峻也。
“后漢桓靈以降,閹宦弄權,察舉隳壞。豪族鬻爵納賕,牧守自辟僚屬,才德盡棄,唯親是用,此銓敘無法也。
“魏晉九品壅滯,專以門資。寒素之家,雖有管葛之才,不列上品;膏粱縱無犬馬之效,競登顯秩,此資格太拘也。
“南朝江左偏安,士族耽于玄理,蔑視耕戰,浮誕叢生。庾桓北伐,逋進即潰;苻堅南侵,談客束手,此議論太多也。
“殘唐府兵既廢,神策腐窳。九州健兒,賞賚不繼;將士但求茍全,誰思奮戟?天子孤坐九重,竟無死節之臣,此鼓舞未至也。
“凡青史所載,亂世之生,大抵逃不出這五條。
“顧愛卿昔日之語,至今尚如雷震。
“孤發自中原,輾轉兩淮,今奉諸臣之意,斗膽踐祚臨朝。
“顧愛卿所言殷殷,均是金石之言,孤是每日都要拿出來再三溫習的。”
這一段話說完,不僅顧錫疇怔怔出神,就連一旁低頭靜坐的史可法也瞠目結舌地望著朱由崧。
“到底是誰謠言福王不賢的。
“這是不賢的樣子?”
兩人心中同時冒出這個問題。
艙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幾十秒。
史可法和顧錫疇對視一眼,同時起身跪倒。
史可法叩頭拱手道:
“陛下圣明!今聆聽圣訓,解析曩時陳弊,有若掌上觀紋一般,方知陛下有經天緯地之能。
“我大明江山,祖宗社稷有救矣!”
“臣要向陛下請罪,臣曾......曾以為陛下不賢,妄議神器所歸。”
“臣請褫衣受刑,絕不巧言脫罪!”
顧錫疇震驚地看向了史可法,大家都藏著掖著當初不欲立福王的想法,可史大人倒好,不打自招。
這話也是能在皇帝面前說的嗎?
顧錫疇不敢為史可法開脫,只是陪著他不住地磕頭。
史可法眼見新君談吐不凡,極有見地,打心底里為朝廷宗廟歡欣鼓舞。
至于自己的性命榮辱,他著實一點也沒放在心上,這才不吐不快,將自己所作所為一股腦說出。
朱由崧先是一愣,然后趕忙起身將跪倒的二人扶起,拉著史可法的手道:
“史愛卿言重了。
“卿所思所念,非公忠體國、至忠至孝所不能為也,孤已知之。
“當時之事,有如秋風過耳,以后不必再提。
“孤與卿等當勠力同心,共圖大業!”
“看看這個吧。”
朱由崧從袖袋之中拿出馬士英的信,中指和食指輕輕夾起,在史可法和顧錫疇的面前晃了晃。
看見杏黃色的信紙和其中隱隱約約的墨跡,顧錫疇略一思量便知這是何物,心中升出陣陣寒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史可法默然不語,身體輕微地顫抖。
朱由崧望著長江的孤帆遠影,緩緩言道:
“此信是馬總督交給孤的,但是孤一眼都不曾看。
“是誰寫的,寫了什么內容,孤也毫無興趣。
“今日孤指長江為誓,信中所言當為往事!
“若有再提者,身死魚腹!”
言罷朱由崧雙手使勁將,三兩下就將信紙撕的粉粉碎,然后走到窗前,向外一揚。
碎紙片隨著呼嘯而過的江風飄向遠處,恰似史可法心中的愁思一般化作了烏有。
史可法鼻子一酸,眼眶中熱淚奔涌,又跪倒在地:
“陛下圣德巍巍,有如天覆地載。
“臣感激涕零,慚愧無極。”
顧錫疇也大喜過望,趕忙跪道:
“此乃社稷之幸,百姓之幸。”
朱由崧擺了擺手,示意兩人起來:
“今日初次見面,二位如此客套孤就不追究了。
“以后莫要動不動便跪下,沒有旨意,私下里見孤誰也不準跪!
“二位坐著議事吧。”
世上豈有不愿意看別人給自己下跪的人,朱由崧一開始倒也享受過這樣的過程。
可是許多時候,雙方話剛說了一半,臣子們就撲騰一聲跪下。
要么誠惶誠恐,要么一陣客套逢迎。
一來二去時間都耽誤在跪倒和起立中了,正經事也說不成。
幾次三番以后,朱由崧也便意興闌珊了。
顧史二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撩袍起身,淺坐在椅子上,上半身繃得筆直。
朱由崧看了一眼二人的坐姿,心中暗暗搖頭,這二位還是過于生疏。
他過了一會才清了清嗓子緩緩道:
“所謂‘必也,正名乎’。
“朕想來,現在剛剛登極,有三件急務要辦:
“其一,為先帝上謚號尊號,昭告天下,以恤萬民追思;
“其二,便是尋找三王下落,妥善處置;
“其三,聯系我大明各地忠良,或有淪陷闖營者山河阻隔,雖意欲棄暗反正,然苦無門路者。
“我們均以寬仁,只要脫離敵營回歸我土,一律既往不咎。
“不知二位有何高見。”
史可法恭恭敬敬頷首作揖,回答道:
“陛下明鑒,您所論三務,俱是收拾人心,匡正積弊的要務。
“顧大人素以博學多才,精研禮制聞名于世。
“陛下所說的議定謚號、尊號這件頭等大事,我想顧大人應當早有思量。”
朱由崧順著他的話頭看向了顧錫疇,示意他答話。
顧錫疇思索片刻,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這才言道:
“陛下所言諸事,臣不敢妄斷,可召集留都諸公一同商議。
“不過臣的確有兩件事要上奏陛下,只是此二事頗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