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前,多爾袞瞇縫的眼中掠過精光,審視著吳三桂的金錢鼠尾,滿意地點了點頭:
“吳總兵果然是一時俊杰,心屬我大清,既然如此,那我大清軍便立即入關,助總兵守城破賊!”
吳三桂此刻頭頂只剩下后腦勺處留著一撮一尺來長的辮子,看起來要多惡心有多惡心,可是他臉上卻笑出了一堆褶子,跪拜行禮道:
“末將跪謝攝政王大恩。”
吳三桂生怕多爾袞生出疑心,索性不顧臉皮,死心塌地效忠。
多爾袞擺了擺手:
“誒,吳總兵何必如此客氣,快請免禮。
“此戰你力阻賊寇,勞苦功高,待我們殺敗瞎賊后,我要上表為你請賞,當為平西王。”
吳三桂大喜過望,一叩到底,磕頭如搗蒜道:
“謝攝政王大恩,謝王爺大恩!”
未幾,趁著關南兵戈暫息,滿清軍隊悉數從關北涌入。
多爾袞等人進了關頭,端坐主位,掃視了廳內諸將幾眼,對著吳三桂發布指令:
“吳總兵,時機已到,現在就率部出城,今夜定要擒住瞎賊!”
吳三桂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猙獰,但還是低下了頭,拱手道:
“末將得令。
“小人斗膽請問,不知大清軍......”
多爾袞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身旁的阿濟格。
阿濟格會意,傲然道:
“你盡管率人出戰,待你的軍隊沖亂闖軍陣勢之后,我大清軍便出城助戰,一鼓作氣,拿下闖軍。”
吳三桂知道,多爾袞是想讓自己當炮灰,待自己和闖軍兩敗俱傷再下場摘桃子。
他猶豫片刻,但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末將得令,還請王爺早些發兵......”
多爾袞不再言語,點了點頭,示意他出去備戰。
山海關外的闖軍也感受到這臨時的停戰似乎正是更大風暴的前奏,那冷凝苦澀的空氣令人難以喘息。
李自成于馬上看到山海關城樓之上旗幟變幻,臉色極其陰沉,對著身旁的李過說道:
“傳我將令,全軍停止所有攻城行動,結陣于關前,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了。”
“末將得令!”
本來準備于兩刻之后繼續攻城的闖軍迅速后撤,集結于西羅城下。
攻城血戰已經兩日,闖軍上自闖王李自成,下至陣前士卒,身上盡皆疲憊不堪,重傷者二三,輕傷者六七。
劉宗敏、谷英、李過等將皆騎馬立于李自成王駕之側,神情堅毅無比,絲毫沒有因為清軍的到來而心生懼意。
劉宗敏左脅、右臂皆有窗口,身纏麻布,勉強止血支撐。
這個闖軍之中悍勇無比的元老打馬向前,為西羅城下的闖軍做了最后的動員令:
“大順的將士們!
“吳三桂這個畜生數典忘祖、忘恩負義!已經剃頭降了韃子!
“現在韃子來助他與我等交戰,我們怕是不怕!”
成千上萬的闖軍士兵齊聲高吼:
“不怕!不怕!”
“建奴蛇種豺性,非我族類!一旦城關告破,他就要奪我漢家山河!”
“我們怎么辦!”
闖軍士兵吼聲中噴出怒火:
“殺!殺!殺!”
劉宗敏揚起長刀,壯氣奮發:
“大順的將士們!
“今日闖王與我們同在。
“殺穿山海關,不留一個韃子!”
“殺!殺!殺!”
數萬雙血絲密布的眼睛轉向狂風呼嘯的關隘,齊舉兵刃怒吼,聲浪震落了山海關兩側的燕山積雪。
劉宗敏竭盡全力吼道:
“讓這些關外野狗知道,漢家山河,寸土不讓!
“弟兄們,殺啊!”
吳三桂悻悻出了多爾袞的屋子,他頂著金錢鼠尾辮,神色陰摯,沖著身后的士卒吼道:
“瞎賊屢受國恩,不思還報!
“反倒毀我社稷,逼殺至尊,害我百姓!
“明軍的將士們,隨我殺!為陛下報仇!”
闖軍和吳軍都在振奮激昂的動員之下鼓足了勇氣、聚滿了精神,而五萬滿清精兵正繕甲厲兵,惡狠狠地看著這場漢人的爭斗。
山海關前最后也是最殘酷的拼殺開始了。
誰也都沒想到,這一戰將是其后數年之間最大規模的漢人會戰。
闖吳兩軍已經廝殺了整整兩天,此次吳三桂大開關門,率軍沖殺出去,又是一個多時辰的慘烈拼殺。
關下兩軍殺紅了眼,砍卷了刃,讓滿清諸將在城樓上看了一場血腥的好戲。
吳三桂兵力不足,漸漸支撐不住,不時地朝著山海關上作壁上觀的清軍投去求援目光。
關鍵時刻,唐通領著白廣恩、姜瓖回軍,一路突破角山關到達了北翼城,眼看就要抵達主戰場。
城上滿清諸將看到李自成的援軍來了,都焦急萬分。
因為此時吳三桂的軍隊已經被逼到角落,再經受一次沖擊便登時全軍覆沒。
看見清軍將領們來回踱步的急切神情,多爾袞緩緩站起,吩咐道:
“傳我的命令,只出左軍右軍迎戰,中軍按兵不動!”
“得令!”
多鐸、阿濟格等將但凡聽見有仗可打,眼中即閃耀著狂熱光芒,各個手按腰刀,快步奔下了城樓。
數萬正白旗的精銳清軍剛出關城,霎時間風雷激蕩,山海關口飛沙走石,狂風卷地。
大順將士正逆風而立,被暴怒的風沙吹得盡皆睜不開眼,步步后退。
“此乃天意,天要滅瞎賊!哈哈哈!”
多鐸拔出了腰刀,大吼道:
“擊鼓!出征!給我殺!”
八旗白甲軍陣中傳出凄厲的牛角號聲。
多鐸和阿濟格擎起長刀,各自率領兩萬重甲騎兵在渤海之濱如黑潮般涌向關口的順軍。
這些自幼在馬背上成長的建州健兒,戰馬披掛熟牛皮甲,鞍韉間懸掛雕翎箭,在戰爭狂熱的加持下勇不可當。
他們以雁翎陣型突入大順軍左翼,勢若雷霆,許多大順軍兵將甚至沒有看清來者何人即被斬于馬下。
清軍鐵騎分兩翼突出,馬披重甲,箭如飛蝗,若乘風而席卷落葉。
見兄弟二人勢如破竹,老練至極的多爾袞判斷出戰局已經極為主動,敵人再無還手余力,這才在城樓發出命令:
“眾軍聽令!
“旁人不問!跟我直取李自成!殺!”
多爾袞親自領兵出關,他親率中軍鐵騎直指闖旗所在,給出最致命的一擊...
“直取李自成!直取李自成!”
多鐸和阿濟格聽見多爾袞的軍令,也盡皆高喊敵酋的名號,五六萬滿清八旗精銳盡皆奮發狂吼。
燕山與渤海之間回蕩著駭人的回聲。
“北兵!是辮子兵!是韃子!”
李自成陣前的重步兵的慘呼尚未傳開,阿濟格的驍騎已經從側翼包抄而至。
三年前的松錦會展之中,阿濟格奉皇太極之命直撲塔山,生擒洪承疇、力斬曹變蛟。
率領精銳騎兵穿插分割,直取敵將首級正是他慣用的沙場絕技。
明軍自二十多年前的薩爾滸之戰便知道滿清八旗的厲害,可是闖軍卻從未與清軍交手。
更兼經過與吳軍的血戰,闖營老兵此刻連舉盾的臂膀都在顫抖,早已是強弩之末。
對戰同樣精疲力盡的吳軍尚可奮力一搏,但是面對在關內蓄足精神,龍行虎步的滿清生力軍,則登時潰敗四散。
一時之間李自成部陣腳大亂,被清軍鐵蹄沖開血色的缺口。
“唐通何在?白廣恩何在?”李自成持劍高呼。
“闖王,沒看見他們的軍隊!”
“他媽的!”
“草你奶奶的韃子!”
劉宗敏本來在軍中指揮士卒與吳軍鏖戰,此刻看到清軍出關。
雙眼通紅,披頭散發,沖著親軍吼道:
“隨我上!殺韃子!”
劉宗敏親自赤膊上馬,揮動大刀,接連砍翻三名正白旗的騎兵,自己也是傷痕累累,勉強支持。
突然之間,一枝三棱暗箭逆風射來,正中他的肩胛骨,劉宗敏應聲墜馬。
周邊的親兵趕忙將他扶起,劉宗敏面目猙獰,刀橫胸前,狂怒震吼:
“不要亂!都不要亂!不要管我,去殺韃子!不能讓他們入關!”
李過率領五百孩兒營拼死來援。
這支部隊各著輕甲、持利刃,善于閃躲縱越,靈活對敵。
主將李過驍勇無比,手中短朔連挑三名戈什哈,五名重騎兵。
眼見劉宗敏處流矢甚急,他趕忙奪下盾牌,與親兵護著劉宗敏后撤。
李自成策馬沖上高坡為眾軍壓陣,揮劍喝止潰兵,然八旗驍勇左沖右突,大順軍尸塞壕塹,血染山海。
“闖王勿憂,末將在此!”
唐通三人各自率領數千士卒從北翼城趕來救援劉宗敏,卻正好遇上阿濟格的前軍。
“那是?那就是韃子!”
姜瓖看著眼前如同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握刀的手已經緩緩抖動了起來。
“殺!給我殺!”
唐通指揮軍隊向前與八旗軍進行了一次對沖。
白廣恩剛提槍挑掉一名清軍,忽聽得身后傳來陣陣碰撞聲。
他朝后一看,除了數十名親衛還在身旁殺敵外,其余明軍竟一觸即潰。
白廣恩大吼道:
“媽的,都別跑!給我殺!”
姜瓖和唐通騎馬趕了過來,三人眼神互換,便知今日之事已經難以為繼了。
明軍的戰力,三人心里都有數。
試問,連農民軍都打不過,如何跟八旗爭鋒?
“白總兵,快撤!
“先止住潰兵!”
白廣恩不忿地點了點頭。
三將竭力想止住潰軍,可是手下明軍早已膽寒,只想往南逃命,萬余人一股腦沖向了劉宗敏的陣營。
阿濟格可不管你是誰的部將,打的何人旗幟,沖上去便一陣砍殺,似以無厚入有間,只聽得利刃與弓弦的砉然之聲,唐、白所部根本無力抵擋。
“清軍的將軍們,別誤會!
“我們亦是來擒李自成的!”
唐通、白廣恩、姜瓖三將見勢不妙,陣前調轉馬頭,涌向本就瀕臨崩潰的闖軍陣中。
劉宗敏力戰數日,此刻又新中箭傷,已是羸弱無比,虛火上浮。
結果本應該援助自己的前明降軍在與清軍一觸即潰后,居然反倒沖向了自己的陣營。
“畜生!明軍都是一群畜生!”
劉宗敏氣急攻心,箭傷崩裂,頭一栽,竟暈了過去。
從凌晨到平明,石河灘口已成為修羅煉獄,斷肢與旌旗糾纏,血水與沙礫凝結。
闖軍的旗幟不斷倒下,陣地一次又一次被清軍沖散。
劉宗敏部主將墜馬,陣營潰散。
闖軍北邊防線瞬間崩潰,其余方向的闖軍難以為繼,只得迅速后退。
多爾袞見狀,嘴角微微上揚,對著身后的豪格言道:
“傳令城內所有部隊全部出擊,趁勢掩殺!”
“撤!快撤!”
谷英接過了劉宗敏的指揮權,闖軍迅速成建制地撤出戰場。
李過也順勢領著南邊防線撤退。
至此,山海關大戰從闖軍攻城戰,打到闖、吳、清三軍陣地戰,最后終于成了清軍的追殲戰。
清軍一路追殺數十里,大順軍和前明軍死傷無數。
甚至數年之后,還能在該地找到他們的尸骸。
多爾袞鼻子輕嗅著空氣中的血腥味,望著山海關下無數漢人的殘肢和尚在呻吟的士兵,嘴角終于有了一抹笑意,他看向了跪在身前謝恩的吳三桂,輕聲道:
“吳總兵,我給你一萬大清兵,你去追殺闖軍。”
吳三桂渾身是血,大口喘著氣:
“多......多謝攝政王大恩,定將闖軍斬殺殆盡。”
李自成在潰退之中收攏殘部,退至永平時清點兵馬,闖明兩軍合計僅余兩萬余人。
所幸的是,無論是闖軍還是前明軍都沒有一個高級將領折損,也沒有軍隊像唐通八千人白給吳三桂一樣,成建制被殲。
“將吳襄這個老畜生斬了!”
李自成不相信,漢人之中怎么出了這么一個敗類,他還對吳三桂抱有一絲幻想。
因此,在永平之時,便讓其父吳襄寫信,以家國大義勸吳三桂。
可吳三桂已經死心踏地要給滿清當狗,早都是無君無父之人了。
在他眼中,親爹算什么東西,還不如主子多爾袞的一聲夸贊。
與托著豬尾辮的吳三桂最后媾和失敗以后,李自成憤而斬吳襄,命令大軍片刻都不要停留,繼續朝著順天輕裝疾馳。
李自成不知道,他這一敗,將會給新生的政權帶來多么大的損失。
一個即將成型的漢人大一統政權,被他的輕敵化為了虛無。
而另一個早該進入歷史塵埃的政權,在應天得到了重生......
銅駝荊棘臥殘陽,石馬苔深沒舊疆。
千古山河猶未改,一朝日月換新章。
(見龍在田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