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濟寧城用夯土堆成的斑駁城門,一行人到達城外十里處的一個村落。
朱由崧勒住韁繩遠遠望去,半里外錯落著一排的矮屋。
說是矮屋,其實是用木頭、雜草和帳幔搭建而成的臨時建筑。
稍稍走近些,便看到這些破敗的屋子后有四五處青黑色一人多高的土堆,在雪地里突兀出來,甚是顯眼。
每個土堆上的積雪都被清除得非常干凈,顯是經常被人打掃。
王終成將二王領到正中間的小屋旁,門口站著一個垂髫童子煞是可愛。
他遠遠地便朝二王招著手,待走近時,便小碎步跑到二王跟前朝他們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
“魯王四子弘槮見過潞王伯伯,見過福王哥哥。
“父王身體不適,難以迎客,特命我等候在此迎接二位。”
朱弘槮不過四五歲,容貌稚嫩,咿咿呀呀的童聲說出這等頗為老成的話,顯是被人吩咐過。
朱由崧和朱常淓對視一眼,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兩人翻身下馬,朱常淓蹲下身子一把抱過朱弘槮,寵溺地捏了捏他的臉:
“弘槮是吧,好名字,好名字吶。
“但愿你成為國之棟梁”
“王爺。”劉五從包袱內取出兩塊羊脂玉佩和一條金色絲絳遞給了朱常淓。
朱常淓接過之后,在朱弘槮腰間摸索著,給他往上系:
“小弘槮,第一次見面,這玉是我和你福王兄送給你的見面禮。”
朱弘槮摸了摸腦袋,嘟囔著嘴道:
“謝謝潞王伯伯,福王哥哥。”
朱由崧笑著摸了摸朱弘槮凍紅的小臉,忽然背后傳來一股異樣的感覺,似是針扎一般難受。
他轉身朝屋內看去,時值傍晚,日頭已經落山,天光不大分明。
小屋的門簾雖被卷起,但是屋內之人的樣貌一點也看不清晰,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團黑影。
朱由崧頓時感到有些冷氣森森,收起了臉上的一抹笑意,朝著屋內緩緩走向屋內,靴子踩在門口的木板上咯吱作響。
屋里沒有點蠟燭,炭盆也已經熄滅,只有零星的余燼。
朱由崧睜大眼仔細瞧去,只能模糊地看出床上坐著一個人,神態和表情則難以看清。
半空中彌漫著一股香灰的氣味,似乎還夾雜著炭火的余燼味道。
整個屋子的空氣凝重而渾濁,令人頗感不適。
朱由崧右手一擺袖,定了定神,朝前邁了幾步,虎目一瞪,終于看清了黑暗中坐著的朱以海。
朱以海時時心痛如絞,三十歲的年紀已經白發叢生。
更兼兩年未曾打理須發,如今虬結如藤,儼然像是一個深山老林中的野人。
面目之上,一道刀疤自右眉弓斜劈至右鬢,瘢痕足有半寸寬,深紅色的溝壑極其可怖。
他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如紙,如同草原中潛伏的兇獸一般凝著眸子,靜靜地盯著朱由崧。
朱由崧神色不變,虛空中與朱以海的眼神相對。
“咳咳咳。”朱以海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似是染上了風寒。
朱由崧心中閃過一絲笑意。
縱然一個人能憋住天大的秘密,卻憋不住一個輕輕的咳嗽。
朱由崧悠悠道:
“福藩朱由崧,見過魯王叔。”
聲音發出,撞在四壁漏風的木墻上,消失地無影無蹤,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朱以海捂著嘴咳嗽完畢后,又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朱由崧。
朱由崧早料到朱以海不會輕易接招,便面不改色坐在了屋內的椅子上。
他用指腹叩擊著椅子扶手,并不再看向朱以海的方向,而是望著空氣出神。
屋子里又是一番沉寂。
“咳..咳......咳咳咳!”
朱以海強自壓制了很久,還是難忍喉管奇癢,又咳出了聲。
朱由崧提了提衣袖,故意將語調拖長:
“聽聞魯王叔近來安好,小侄這才來打攪。
“今日得見尊顏,王叔氣色...果然...不錯。”
朱以海睜大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朱由崧,卻又因驟然襲來的嗆咳不得不蜷作一團。
本來想給二王來個下馬威,卻被該死的風寒打破了計劃。
朱以海索性不再用力自制,卸了勁道,仰頭大口喘息。
待喘了七八口大氣,這才漸漸舒緩。
他抬起慘白的面皮,沖著朱由崧,冷冰冰言道:
“閣下便是懷慶的小福王吧。
“你不在河南享福,來魯地作甚?”
朱由崧見他主動開口,反倒不緊不慢,故意沉默了片刻,穩坐木椅,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朱以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欲發聲再問。
朱由崧卻又開口嘆息道:
“唉,魯王叔,如今闖賊攻勢甚兇。
“懷慶難保,因此東來。”
“嗬。”朱以海語氣頗為輕蔑,聲音似是從鼻孔發出,接著又問道:
“那,福王日后作何打算?”
朱由崧眼神緊盯著朱以海:
“不知兗州城破之后,魯王叔是何打算?”
朱以海神色劇變,臉上的刀疤突突發抖,神色甚是駭人,雙手握爪成拳,骨節咯吱作響。
良久,朱以海再次平復,瞇著眼幽幽道:
“必成說,汝對韃子的底細頗為熟悉?”
“不錯,小侄略知一二。”
朱由崧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便化直為曲,變剛成柔。
主動自稱“小侄”,將姿態降低了幾許。
“魯王叔,您想知道什么?”朱由崧平靜發問。
朱以海緊緊地盯著朱由崧,神色肅穆:
“依汝來看,韃子與我明軍相比,戰力孰高孰低?”
朱由崧身子略微前傾,語氣也變得頗為凝重:
“魯王叔。
“您麾下人馬眾多,良將勁弩沿河而待,端的威風,然則...”
“然則什么?”
朱以海朝后靠了靠,掀走臥榻上的被子,直起身子微微靠向了朱由崧。
朱由崧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
“然則...于報仇毫無益處。
“若是與清軍對陣,只不過徒自送死罷了。”
朱以海猛地站了起來,咳嗽了一陣后,目眥欲裂,大聲呵斥道:
“汝剃頭降清吧!”
朱由崧穩如磐石,根本不看那只暴怒的惡狼,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侄兒只是直言事實罷了。
“王叔手下的士卒連闖軍都難以對敵。
“根本就沒有與清軍交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