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祁彪佳二人立即起身還禮,將老人家送出營門。
祁彪佳擔心老爺子身體虛弱,還暗中讓幾名親兵帶足銀兩暗暗跟隨。
一則時時保護,二則一旦朝廷下發詔令,立時便能找到侯恂,半刻也不耽誤。
望著侯恂遠去的背影,祁彪佳閉上眼睛,一聲長嘆,神色中盡是哀傷。
高杰頗為不解道:
“祁大人,您怎么了,看見侯督師如今安好,不應該高興么?”
祁彪佳口中緩緩言道:
“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
“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迷戀于富貴,而忘了初心呢?”
高杰砸吧了幾下祁彪佳話中的意味,片刻之后才點了點頭:
“侯督師這把年紀,之所以被先帝下了監獄,歸根結底還是貪圖富貴權勢。
“可是虎哥,你本在家賦閑。
“蒙路大人之請來高某軍中輔佑,一開始并無官職。
“可謂坦蕩君子,一心為國,本沒有這層煩惱,又是何苦哀傷呢?”
祁彪佳神色悲凄,搖了搖頭,右手食指指向了帳外初升的太陽:
“我倒不是為了侯督師傷懷。
“只是見侯督師鬢發皆白,風塵仆仆,一路歸鄉。
“想起來去歲冬日,愚兄在紹興天寒地凍,盼著春陽。
“好容易挨了數月,冬去春來,與友人寄情于山水、戲曲之間,在故鄉偷閑了半晌。
“卻又聞得北都陷落,先帝殉國,一時不知如何處之。
“好在路大人來信,喚得徐某來與都督共事,這才在徐州過了幾個月踏實日子。
“又賴陛下恩寵,巡撫河南、徐州,昨日又加銜為太子少保。
“可是這瞬息之間,大半年便一閃而逝。
“愚兄如今已經四十有二了,唉......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啊......”
祁彪佳指著太陽的手漸漸落了下來,眼中光芒閃動,竟落下淚來。
十六歲中舉,二十出頭便是進士。
祁大人也是和顧錫疇、黃宗周一樣的天才。
怎奈他們生不逢時,一生為國計,國卻日漸衰落。
融入骨子里的孔孟之學,又讓他們的膝蓋不似大多數人那般容易曲折,最終盡皆以身許國......
一想到肩上的重任和北方淪落的國土,不知何時才能重新看見大明盛世的祁大人,竟傷心落淚。
高杰摸了摸鼻下的胡茬,勸慰祁彪佳道:
“虎哥,我去年還在北方逃命嘞,可如今不還是做到了榮祿大夫,帶軍收服了歸德。
“本朝可不是南宋,我想不日即可王師北定,又何必傷神呢?
“不過虎哥啊,你今日又說了一句新詩。
“上菜......上什么菜......
“說的是河南上蔡么?
“那離我們歸德還有好一段路呢......”
祁彪佳看見高杰如此好學,心中倒是忍俊不禁,哀傷減少了些許:
“大都督吶,這故事日后再說與你聽。
“咱們現在還是給朝廷去信吧,這件事不能耽擱?!?
高杰點了點頭,只是神色頗為疑惑:
“陛下能起復一個前朝罪人么?
“還是說咱們要將侯督師執了獻給朝廷?
“虎哥你也不是那種人?。 ?
祁彪佳白了他一眼,幽幽道:
“我聽說大都督得知左良玉受封鄂國公后,茶不思飯不想,在軍中鬧騰了兩日才罷休?!?
高杰手往下一擋,連連搖頭,盡管神情害臊,但是語氣非常板正:
“你從哪里......
“沒有的事!”
祁彪佳放聲笑了片刻,這才悠悠言道:
“侯恂是左良玉的大恩人,陛下圣明,定會許其高官侯爵,將其按在武昌養老。
“莫說是起復,我心中有感,侯恂恐怕時來運轉,要有一份天大的機緣了!
“高都督,到時候鄂國公頭上八成還有人,你也不至于這般難受了。
“再者說,侯恂為前朝大官,你我若是不向朝廷稟報,有瀆職之嫌。
“回帳吧,我現在就寫?!?
高杰聽罷,心中頓時舒服了幾分,嘴角微微抽搐:
“好,一切聽虎哥安排!”
祁彪佳回到帳中,筆走龍蛇,沒一會兒就將此奏疏寫畢,蓋上了高杰和自己的戳。
他略作沉思,又寫了一封同樣內容的個人書信,蓋上了自己的印章。
“來人!”
帳中進來幾名親兵。
“奏疏八百里加急發往應天,交與閣部,不得有誤。
“這封信火速送往武昌,面交史可法大人,見不到史大人,這封信不能給任何人看!
“聽明白了嗎?”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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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山東兗州,魯王府。
“侯爺,還是等朝廷的詔書來了再說,魯地的形勢比想象的復雜,咱們已經插不進去手了?!?
金聲桓的甲胄在窗外透過來的陽光下泛著白光,他悄悄掃視堂前三位身著蟒袍親王,最終在張名振的低語勸說下,還是將心中的話咽了下去。
端坐如鐘,默然不語,眉間刻著刀疤的魯王朱以海是帶頭大叔。
手按寶劍、剛剛才慷慨陳詞的衡王朱由棷和談吐得體、溫文爾雅的德王朱由櫟是他的兩位小侄。
德藩的封地在濟南府,初代德王朱見潾是英宗朱祁鎮的次子,憲宗朱見深的弟弟。
衡藩的封地在青州府,初代衡王朱祐楎是憲宗朱見深的七子,也就是德王的親侄子。
這倆藩血緣親近,跟皇室的關系也比較親。
說他們和當今皇室血緣親,是跟魯王爺作比較。
魯藩的始祖要追溯到洪武年間,初代魯王是朱元璋的十子朱檀,在這個世道可以算是上古級別的人物了。
金聲桓的眼神卻只在衡、德二藩的身上略作停留,他主要瞄的還是山東地界的呼保義——魯王朱以海。
朱以海旁邊坐著一名不威自怒的白須老臣,正是給崇禎皇帝南下募糧,卻因此逃過一劫的張國維。
當時張國維在山東聞得順天城破,當即給路振飛發去了塘報,令路首輔占盡先機。
清軍數次入關,不止是魯藩遭到了滅頂之災,德、衡二藩也同樣受難。
甚至如今的德王和朱以海情況相同,他本不該繼承王位,只是由于前任德王被擄掠到了赫圖阿拉。
朱由櫟遞補登場,倉促襲爵,成為了新任的德王。
朱由櫟在青州聽得李自成攻破順天以后,趕緊收拾家當,一路向南奔逃,結果悲催地被山東小霸王魯王朱以海摁在了兗州,一步也動不了。
四月初的那個雨夜,朱以海發絲凌亂,手按腰帶,站在兗州城門口冷冷地盯著慌忙奔逃的朱由櫟:
“賢侄欲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