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鳳有喜
這一帶的風俗,無兒無女,叫雙料絕戶頭,有女無兒叫單料絕戶頭,這兩種統稱絕戶頭。董老大兄弟倆成了絕戶頭,也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經常廝跟著本地的有錢人到開封聽戲、下館子、逛窯子,有時候,一連數日不歸。
舊社會,梨園行當,多是男人唱旦角,叫女人腔,像當時唱京劇的梅蘭芳、程硯秋,唱祥符調的李劍云、閻彩云等,都是男旦。老男人去唱花旦,臉上抹得妖怪似的,還拿腔作調的,看著叫人寒磣。封建社會,女人不能拋頭露面,還要頭門不出二門不踩,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做做女紅,學學家務,學習三綱五常,念好女兒經。到民國了,廢了皇權,馮大帥搞新政,女人不但放腳,還能上臺唱戲,就像當時的陳素貞、閻立品等,七八歲、十來歲就唱紅了,是真正的花旦,徹底打破了以前戲臺上男人壟斷花旦的歷史。那時候,戲班子也多,開封又是省府所在,想在那里站住腳,唱紅,也并非易事,還要受那些達官貴人、地方惡霸的氣,稍不留神就送了命,小花旦二鳳就是這時期的受難者。老班主本來想著,讓二鳳在梨園界混口飯吃,不承想,偏又遇到了這樣的事,看了怪叫人心疼的。
二鳳這個女娃本來就和董老大他們相熟,有時晚場煞戲以后,還與他們同行去下館子吃消夜,席間再唱兩出助興。戲班子解散以后,二鳳失了依靠,暫時躲在茶樓里,正好遇到董老大他們去茶樓聽戲,經胡老七從中撮合,就跟了董老大。董老大再去開封玩耍,她就隨著董老大出入戲樓茶館,同宿同住,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從某種程度上說,二鳳也算暫時有了依靠。這一來二去的,果不出胡老七所料,沒打上幾個黃昏,二鳳就有了身孕。這是董老大沒有想到的,他原先覺得自己已經不行了,這幾年房事也少了,不是應付了事,狼狽下臺,就是難以如愿,以失敗而告終。自打見到二鳳這個女娃以后,他倒是有了幾次激情,二鳳的青春如朝陽一般刺激了他的神經,使他梅開二度,這也是喜新厭舊的道理吧。得知二鳳有了身孕,他先是驚奇,驚奇自己還能播種發芽,后來又懷疑是不是有人抄了他的后路,仔細觀察也沒有發現異常。他看二鳳坐在那里一會兒嘔吐一會兒流淚的,還要吃酸的,又喜又驚,一時沒了主意。
二鳳自己折騰了一陣,稍有消停,就含著兩眼淚花看著董老大,可憐巴巴地問道:“董哥,我有了,咋辦哪?”
董老大平生只會吃喝玩樂,別人掙錢他花錢,他哪里知道這事咋辦,就垂下頭坐在旅館的床上不說話,像只木雞。他這家伙有個毛病,一旦沒了主意,就把腦袋扎下去,半天不說話。
見董老大蒙了,半天不搭腔,二鳳便依偎到董老大的身邊,哭哭啼啼,抽抽搭搭,一雙盈盈秋水瞳,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的董郎。她知道,這些男人,都是逢場作戲之人,是丟蛋的雞,說走就走,轉身即如那草兔跑得一溜煙,然后再到一個地方作鬧。他跑了,偌大一個開封城,到哪里再去找他呀。不行,得傍緊了他,不能讓他跑了。反正他有錢,吃喝住他總得管,跟一天是一天。將來有了孩子,這男人就是再野,看見自己的骨肉,心也會被拴住。
正在董老大頭發蒙時,胡老七晃著他的大屁股,翹著他那四不像的蘭花指,喝得趔趔趄趄地走進來,往床上一躺,嗚嗚啦啦地說道:“孝祖啊,今兒夜里去聽戲吧,鼓樓那里,清風茶樓二樓,聽折子戲,聽說是蔣家班的名角。唱樊梨花,這個女戲子叫啥來著?二鳳肯定知道……二鳳,你不是也會唱這出戲嗎,你先給我們說說戲……嗯,你這是哭啥呢?你跟著董老板還不高興嗎?吃香的喝辣的,將來再給你找個好人家……”
二鳳見有人來了,丟開董老大,從床上下來,坐到一邊,粉頸低垂,獨自嗚咽去了。
胡老七這個醉漢只顧亂講,被董老大搖手止住,董老大用手指了指二鳳,很神秘地說:“她……她有了,正發愁哩。這才沒幾個黃昏,她就……是不是有人打我的偷錘兒了?”說著又一拍屁股,扎下頭,不再吭聲。
二鳳也不知道打偷錘兒是何意,只顧俯首垂淚嘆息。
胡老七一愣,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看著董老大問:“你說啥?啥時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啊?幾個月了?我早就說了,要孩子容易,只要家伙什兒得勁人湊手,不就是打幾個黃昏的事嗎,有個好窯,燒磚還不容易?看看,這不是弄成了。你放心,我保準讓你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要是生個小子,你們董家不就有根了?你別胡思亂想,我是沒有打你的偷錘兒。”胡老七這會兒總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搗鼓這種事,是他的強項。
時節已近中秋,秋老虎正在掙扎,屋里潮熱難受,董老大也滿臉是汗。這件事的確讓董老大犯了愁,他見胡老七比他還高興,苦笑了一聲說:“我X,你這是高興啥啊。這事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平白領回去一個大活人,大妞她媽必得尋死覓活,麻煩哪。特別是俺爹,萬一……”他想起來他爹手里的四書五經就頭蒙,“子曰,非禮勿……”。
在祥和灘,辦紅白事,胡老七一直是管事的“老總”。特別是說媒拉纖的事,這頭哄哄那頭騙騙,亂馬交槍,再不可能的事,到了胡老七那里都變成了可能。大家都說他長個男人的家伙,懷揣著的卻是顆女人的心。此時,又輪到他大顯身手了。他從床上跳下來,一拍董老大的瘦肩膀說:“孝祖啊,這事我來給你張羅,你還不知道俺老胡的本事?咱祥和灘這類事哪一攤少了我能中?你放心,我回去就去找你家老太爺,只要他同意……”
二鳳抹著眼淚打斷胡老七的話,自顧說道:“只要讓我跟著你,叫我做啥都中。俺沒爹沒媽,也沒個親人,不跟著你,還能到哪里去呀?”
二鳳也真是可憐,董老大看了一眼她,沒再言語。他心里琢磨的是: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二鳳是唱戲出身,唱戲唱戲,誰知道是真是假。說不定一會兒就變了,哭哭笑笑的……唱戲的二鳳……老爹……大妞她媽……董老大愁得頭腦發昏,思路混亂。
那個年代,開封城周圍,兵荒馬亂,土匪橫行。凡是有些家底兒的,為了自保,為了震懾綁票搶劫的,黑道白道的朋友都去結交,一旦有事了,也能相互支援。那些覬覦有錢人家的土匪強盜,看到主人家人脈眾多,實力不容小覷,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有些不知道底細的,冒然惹錯了對象,最終吃了大虧,有時說不定連命都會搭進去。董老大在祥和灘也算個人物,他出手大方,做事不計后果前程,只有你不敢說的,沒有他不敢做的。他是個戲迷,在梨園行里,他和二鳳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他本人也不忌諱,那時候,攜妓包小,好像也不算丟人的事。窮人家的孩子,朝不保夕,為了保住性命,給人做小,也是為了活命。說實話,在開封買房安置生孩子,就憑董老大那點兒家產,眼下他還不具備這個實力。
董老大本來是個瘦高個子,像是埋到麥囤里也吃不胖的那種人。董老二胖些,兄弟倆長得不太像。董老大因為犯愁,縮著身子,顯得很猥瑣窩囊。胡老七看見他這副鱉樣就來了氣,從后面拍拍他的后背說:“孝祖啊,你都吃到哪里去了,瘦得跟柴狗一樣。這是好事,你別發愁……”
正說著,外面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董老二,另一個是祥和灘西鄰村萬家寨的萬掌柜。萬掌柜走路雄赳赳氣昂昂的,還挺著胸脯。其實他也是個種地的,只不過家里使著把式,手頭有些積蓄。一到農閑季節,他就和幾個人一起到開封吃喝嫖賭抽大煙。萬掌柜愛抽大煙,不過,他的煙齡還不算長,不抽也能忍住。萬掌柜長得人高馬大,腰里別著一把德國盒子,故意把那把兒露在外面顯擺。這是他最近在黑市上買的,二手貨,花了十幾塊大洋,一畝好地的錢。自買回來還沒有開過一槍,那賣槍的人說了,他家在龍亭北住,槍不吃肉可以直接找他,他再給兩把。老萬平時不敢露出來,開封城的督查隊在查這事。
“董哥,聽戲去。走吧走吧,茶樓戲臺前邊有好座,專門給咱留的。老板是個女的,三十多歲,也是個戲子,人長得不賴,有味兒。走吧,讓你這個小娘子也去,她懂戲,給咱講講。咦,咋不高興呢?說,誰欺負你了,看我不把他的蛋子兒擠到鬢角上。讓我這家伙也吃吃肉……”說著就要往外掏槍。
胡老七從后邊拍了他一下,附在他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萬掌柜這才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他又朝旁邊的董老二眨了一下眼睛,沒有說話。
“啥事啊?”董老二一臉懵懂。
胡老七又附在董老二的耳邊說了一句,董老二沒有笑,他看了一眼董老大,又看了一眼二鳳,也沒有說話。
二鳳歪在凳子上,低著頭害羞地抽搭著,聽著幾個如狼似虎的男人說話。本來是機密事件,可再機密的事,一旦讓胡老七知道了,都會像風一樣四散開來。單看他說話的樣子,好像怕別人聽見似的,一臉機密,其實全都不是機密。
“我×,別管啥事,只要老胡知道了,全村、全城、全國的人就都知道了,真是個長舌頭。”董老大嫌胡老七不保密,苦笑著搖搖頭說。
胡老七接上話說:“這屋里哪個是外人?”
“都是自己人,紙里包不住火。再說這是好事,帶回去,生個兒子,再不讓人瞧不起。走吧走吧,今天我請客,賞錢我出了。”萬掌柜是個直性子,在他那里沒有難事。說著他就要往外走。
看著二鳳哭哭啼啼的樣子,董老大過去拉住她,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安撫道:“走吧,萬掌柜請客,你去給我們解說解說吧。”
二鳳說:“我不想去,直惡心,你們去吧。你可別不回來,你不回來我到哪里去呀!”說著,又低頭抹起眼淚來。
沒等董老大說話,萬掌柜就接上了:“他敢不回來!他要是不回來我回來,你跟我走,我養活你,你跟著我過一樣!誰敢欺負你,看我不一槍……”說著拍拍腰間,這支槍成了他的寶貝了,跟誰都顯擺。
胡老七又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地說:“害喜哩,娘兒們家都這樣,害喜好吃酸哩,酸兒辣女……”說完,拖著個大屁股跟在萬掌柜的身后往外走。董老大看著胡老七的大屁股,不由得笑了。
幾個男人從屋里出來,剩下二鳳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想她的心事。她想著,這件事必須想辦法跟董老大綁定。她知道董老大正在猶豫,現在董老大想的并不是要把她帶回家去,他不敢,家里有父母,有媳婦,還有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兩個女兒,這些都是她的障礙。不過,她也下了決心,她絕對不會放棄。這次一旦被董老大甩了,她就死定了。在這個開封城,別說孩子了,她本人吃飯就是個問題,恐怕只有去黑窯子里做皮肉生意了。她會唱戲是不假,可眼下城里幾十個戲班子都吃不飽,她又不是名角,哪個戲班子會要她呢?像她這樣的,全開封城一抓一大把。回家,家在哪里?父母長什么樣她都忘了,她被老班主收留的時候,才幾歲大,記憶早就模糊了。她還想到,董老大會不會隨便把她送給了別人,比如村里村外那些光棍漢、窮小子,現在這個年景,跟著他們還不如跟著董老大。倒不是說她不愿意嫁個正經人家,說心里話,她也不愿意跟著董老大這個只會吃喝消遣的男人過一輩子,沒名沒分,還要受董家一家人的欺負,誰會想往這樣的火坑里跳呢?可是,她懷孕了,亂世之下,她一個孕婦除了跟著孩子爹也別無他法。她肚子里懷著董老大的骨血,她想利用這一點傍上董家這棵大樹。董家在這一帶還是有點兒實力和名望的,假如她生下男丁,將來有了兒子做靠山,總會過上好日子的。至于董老大會不會娶她,會不會把她領到家里生養,那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她還想到,這群人雖說都是鄉下的土財主,但也都不是什么善良之輩,她的身家性命在這些人的手里捏著,把這些人逼急了,要除掉她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子,簡直易如反掌,她要做好自保的準備。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二鳳不能不動些心思。她心里流著血,同時也在為自己加著油,她在為自己的生存一搏。她想著,董老大愛聽戲,她還要在唱戲上下些功夫。她不能完全成為他的累贅,她要成為一個對董老大有用的人。一個會唱《三上關》的女戲子,在董老大這些人的心里也是個角。她還要學習女紅,將來這都是她立身的本領。她知道,農村的女孩都學女紅,這是必修課,她不能讓人小瞧了,更不能讓人說自己是個沒用的爛戲子。這些年,師傅教她認字看戲本。師傅死了,她跑出來的時候,拿了一本《西廂記》。不過,這出戲她不會唱。她還拿了幾本詩詞曲譜,平時煩悶的時候拿出來看看。在戲班里,她還學會了彈琵琶,可惜,那琵琶被彈琴的師傅帶走了。她還沒有把戲唱紅,她的戲,到茶樓里點的人也不多。那里也是需要有人捧的,要是有人捧她,她也能上臺演唱得到賞錢。如今,跟了董大,其他的人也就不再為她喝彩了。她想起自己眼前的凄涼,不由得又是珠淚滾滾。她哀嘆自己命苦,早早就沒了爹媽;她又埋怨這世道不公,世界之大,竟沒有她的立身之地。可話又說回來,這種世道,就是有家人又能怎樣呢?從河北岸逃過來的難民,餓死在路上的還少嗎?一個小丫頭,幾個銅板就賣了。她懷念她在戲班里的日子,那時候,盡管清苦,總有人管著疼著,每天也能有口飯吃,晚上也有個睡覺的地方。誰知道,那個惡人咋就對老班主下毒手了呢?那個人,一張口就是一百現大洋,哪有那么多錢給他呀,平時大家拼著命也就勉強糊口度日,哪有余剩的錢哪……但愿今天晚上董郎不要看上別的女人,然后一走了之,把她撇在這里,最后被老板趕出去。不會的,她相信,董郎是疼愛她的,董郎說過多次的。二鳳心里抱著希望,自己勸說自己相信董老大。
百無聊賴之時,她順手從枕下拿出那本《西廂記》,翻看了幾頁,最后停留在送別一出:“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看著看著又要流淚,但她忍住了。又看到:“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看到此,二鳳再也抑制不住,索性趴在枕頭上哭了個痛快淋漓。她想起了一首詩,最符合她此時的心境了:“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她想著她的人兒今夜一定會回來,她心底有弦為其彈奏,他難道抵擋得住嗎?二鳳就這樣癡癡地想,癡癡地等。她想著自己這些年在梨園行當里的經歷,深感世道維艱,人心叵測,她不能不留著小心,以自保無恙。想到最后,她覺得自己比起那些富貴之家的千金,也算是個堅強之人,是個見過世面的,她有信心應對未來的局面。她之前就從董家兄弟口中得知,董家老太爺是個硬茬,但老爺子一旦得知自己懷了董家的骨肉,肯定不會撒手不管。她為自己想好了退路,實在不行,她就去找董老太爺,讓他為自己說話,既保全自己,也保全孩子。保全肚里的孩子,就是保住了自己的未來。
二鳳本來單純,為了生存,不得不多方思量,鋌而走險。人被逼急了都會這樣,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哪。一個人,活命才是大事,死了,一切就都沉寂了,鳥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花也不開了,一切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