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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后人
  • 張繼嶺
  • 4577字
  • 2023-08-03 18:15:50

三 戲樓認子

鼓樓西邊有個茶樓,叫清風茶社,茶社二樓設有茶座。一到夜晚,那些喜歡夜行的,就到那里去消遣。這個茶樓現在被一個唱旦角的女戲子包下了,自然也是內行,白天各自歸班唱戲,夜里招一批角兒來這里唱段子,也是為了掙個外財。來到茶樓喝茶聽戲的不全是遺老遺少、達官貴人、地方鄉紳,也有鄉下來的土財主、暴發戶,溜墻坐著的多是窮人。董老大和胡老七幾個人來到茶樓,一進門就被老板盯上,引到正中間茶座上坐定。老板和他們相互都熟,老胡、老萬和老董兄弟倆都是茶樓常客,也是他的財神爺。這些鄉下的土財主,喜歡裝大,遇到對手較勁,自然不甘示弱,賞錢是小事,還帶出去吃宵夜,到旅館過夜。當然,這都是錢在作怪。來捧場的都是客,但也需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不掏錢的溜邊坐,掏錢的才是大爺,要坐中間,還有小伙計專門伺候。有時候也有女人上前服務,送瓜子,削水果,有的還喂到嘴里,伺候得很舒服。把這些裝大的冤大頭男人們伺服高興了,他們馬上就賞錢,茶樓的老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去年,黃河發了大水,逃難的百姓不計其數,過河溺亡無數。路上、野地里,到處都能看到餓斃的死尸,慘不忍睹。饑民洶洶,盜寇猖獗,黃河北岸還有人相食者。省城開封到處都是要飯的,還有賣兒賣女的,頭上插個草標,不給錢也賣,就是為了孩子能有口飯吃。

這個茶樓,也是戲樓,董老大經常帶著二鳳來。白天是不唱戲的,只喝茶。其中有個跑堂的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聽茶樓前老板介紹說,男孩的父母死于水災,倒在了逃難路上,老板看著可憐,就好心收留了。打小就在茶館里當伙計,除了有口飯吃,有時候還給幾個零花錢。前老板走后,男孩留下跑堂。

幾位大爺進來,現老板吩咐男孩上茶上瓜子、水果。這個孩子來上茶時,動作嫻熟,看著挺有眼力見兒。老板也來捧場,三十多的女人,風不吹日不曬,細皮白肉,淡妝,燈下影影綽綽,模樣好看。論才藝,據說在開封城也是個角兒。

幾個人坐好,面前早已擺上茶碗。西湖龍井,打開壺蓋一聞,一股茶香飄出,老萬跟著就叫了一聲“好”。接著,大手一揮,對在座的諸位放下話來:“今天我打賞,所有花銷我包了。”他平時就喜歡裝大,今天又喝了酒,更見豪氣,這也是老萬的一貫作風。其實,論家底兒他還不如董胡兩家厚實。

那女老板拱手稱謝,一副男人做派,然后又很神秘地說:“今天來了個名角,十來歲的女娃,你們是老戲迷,一定聽說過,孫家班孫師傅的徒弟。唱得好,六歲就登臺了。萬掌柜,您老就準備賞錢吧。”這個女娃就是來之前老萬說的省城名角。

老萬向小跑堂的招手說:“拿戲單。”

小跑堂的飄過來,把戲單子遞給他,垂手聽候吩咐。

老萬看了一眼說:“我點這一出,《假金牌》。其他的,由他們各自去點。”

幾個人都點過,小跑堂的又急忙給他們添茶水。老萬酒后話多,看著旁邊站著聽候使喚的小跑堂的問道:“我說爺兒們,你是哪里的人哪?”

“我是河北封丘哩,大爺。”小跑堂的怯生生又畢恭畢敬地回答。

沒想到,老萬馬上就不高興了,他把手中的東西往桌上一撂,兩眼一瞪,厲聲喝道:“把‘大爺’擱頭里說!”

小跑堂的嚇了一跳,吃驚不小,不知錯在哪里,雙眼迷茫地看著老萬,沒敢再往下說。

胡老七聽出點兒門道來,他朝著小跑堂的招招手說:“過來過來,我跟你說小孩子,你下次再這樣說話就要挨打了。你把‘大爺’擱頭里,就沒事了。”

董家兄弟聽得犯了糊涂,不知道這個孩子錯在哪里,不解地看著萬掌柜的那張黑臉,滿臉狐疑。胡老七的話讓他們回過味兒來,董老大用手一指老萬笑著說:“看著你是個迷瞪僧,原來肚子里也有彎彎繞啊。”

小跑堂的終于明白,急忙給老萬和老胡施禮,口中忙不迭地說著:“我說錯了大爺,我說錯了大爺。”此話把“大爺”擱在后頭聽著順溜,前面的話把“大爺”擱頭里說,像是故意占便宜似的。唉,卑微之人,說句話都不容易。

老萬用手拍拍他腰間的寶貝,冷笑了一聲說:“哼,想占爺的便宜,小心我這家伙走火了,它也要吃肉呢!”說著拿眼乜斜了一下小跑堂的。

一場小誤會過去,胡老七見這個孩子還算機靈,就隨口問道:“你多大了?家里都有誰呀?”這是他當媒人時常用的開頭語,先問貴庚幾何,再問家庭成員。

小跑堂的低下頭小聲回答:“聽老掌柜的說,我今年虛歲十六。家里沒人了,俺爹俺娘都餓死在逃荒路上了。那時我還小,老掌柜的看我可憐,就收留了我。”他說的老掌柜是以前的老板,自從女老板接了茶樓,那人就離開了。

“這孩子真可憐。現在這是啥世道啊。”胡老七感嘆了一番,又問,“掌柜的對你好嗎?”

“老掌柜的走了,這個掌柜的才來,以后還用不用我,我也說不準。”小跑堂的小心地說著話,給幾位添著茶水,生怕伺候不到再被訓斥。這個倒不是最要緊的,他更擔心老板生氣把他攆走。他看得出,這幾位是老板的衣食父母,座上賓客,要是這幾位爺不高興了,要攆走他,估計就是一句話的事,那他就要流落街頭了。

說媒管事當“老總”,這活兒上癮。胡老七看這個小跑堂的可憐,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看了一眼董老大,再回頭看看這個小跑堂的,欲言又止。

董老大發現胡老七的眼神不對,知道老胡又有了主意,看了一眼胡老七,笑著問道:“你看我干啥?你這貨就是一肚子壞水。”

胡老七忙不迭地說:“沒事沒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瞇著兩眼微笑著,若有所思。

“沒事?你沒事才怪呢!中,沒事就別說話了,憋結實了。”董老大在一旁笑著刺激胡老七。

胡老七咧嘴笑了,終于沒能憋住,看著小跑堂的說:“你要是這樣說,我還真想說說。孝祖啊,你看這樣中不中,這個孩子沒爹沒媽,我看著也怪可憐,你也沒有兒子,干脆認成義子算了,你沒看到關公認的義子關平多頂事,跟親兒子一樣。”

這下子有了話題,老萬也提起勁來,開始攛掇起哄:“中中中,我看中,傻小子,還不快磕頭叫干爹。”

胡老七忙改正說:“不,直接叫爹,快點兒磕頭,來、來。”

沒等董老大醒過神來,小跑堂的就雙膝跪地,叫了一聲“爹”,又磕了三個頭,跪在地上不起來,看了眼老萬和老胡,等著董老大發話、賞錢。

這陣勢來得突然,董家兄弟都沒有準備,一時手足無措。董老大“這個這個”地咕噥了幾句,用手指著萬掌柜和胡老七,語無倫次地推托:“你……你們咋不認他做干兒子呢?你,小孩子,這個是胡掌柜,這個是萬掌柜,快,也叫他倆爹,他倆有錢賞你,快點兒,快磕頭……”董老大想轉移話題。

一旁喝茶看戲的人都站起來看熱鬧,女老板也走了過來。天色尚早,鑼鼓家伙什兒還沒有敲響,大家都在嗑瓜子喝茶閑聊,看這邊發生了認干兒子的喜事,有人就在墻角里起哄,喊著:“賞錢哪!賞錢哪!”

“快點快點,頭都磕了,還不賞錢。”胡老七也催著。

董家兄弟抬頭看了一眼,眾人難犯哪,無奈之下,董家老大掏出一塊大洋賞了小跑堂的,說著:“起來吧,起來吧,都是說笑的,看著你可憐,賞你了。”

萬掌柜按住小跑堂的說:“先別起,你叫了他還沒有應,再叫一遍。”

小跑堂的接過賞錢,又大聲叫了一聲“爹”。

“唉。”聲音很小,但董老大總算是認下了這個兒子,又招手讓他起來。

胡老七又止住說:“慢著,按規矩干爹還得給干兒子起個名字,他以后就隨你姓哩。”這方面的事情胡老七懂得最多。

董老大問:“他不是有名字嗎,還起啥名哩?你叫啥名字?”

小跑堂的回答道:“我叫根寶。”

董老大略加思索,隨口說道:“你以后就叫董根寶吧。快起來吧。”

萬掌柜不饒,又按住根寶不讓起來,非讓磕頭謝過才能起來。根寶又磕了頭并謝過董老大和胡老七,這才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給幾位倒水。

周圍的人都一齊叫好。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女老板也過來道喜,大家都彼此寒暄謝過。

女老板臨轉身離去,還回頭再三囑咐根寶說:“一定要伺候好了,以后這就是你干爹了,絲毫不能怠慢。”

再看董根寶,瘦弱不堪,脖子長長的,兩個眼睛出奇地大,屬于嚴重營養不良。走路像飄一樣,褲子還是前老板送的,褲管很肥大,人站定了褲管還在悠著。那個年代,平時半饑半飽,餓不死就算遇到活菩薩了。十幾歲的孩子,就這樣無意中認了干爹。不過,保不準這個孩子會因此時來運轉,誰能說董家不會是他的救命稻草呢?雖是逢場作戲,說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這干爹了。

坐在一邊喝茶的董老二始終沒有說話,眾人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大家都搶著起哄,他哪里插得進去。開始他以為這事是說著玩的,沒想到最后弄成了真的,還叫了“爹”,給了賞錢。這以后咋說呢?回去咋說呢?算不算真的認下了?他在心里打了一連串的問號。“這都是啥事,還董根寶呢,哪里來的野孩子呀。一幫壞貨,你們咋不認下呢?都是騙人哩!”董老二在心里暗暗發著牢騷,嘴上卻沒敢說出來。

好戲開唱——

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一身素裝站在臺上。鑼鼓家伙什兒一起敲響,臺下的人都坐穩了,瞪大眼睛朝臺上觀望。戲樓靠墻的黑影里,傳出來稀稀拉拉的喝彩聲,好像是有人給樂隊鼓掌,又似乎是哪個醉漢喝大了。

女孩唱的是祥符調《假金牌》,這出戲現在已被豫劇皇后陳素貞先生改名為《三上轎》了。女孩還沒有唱完,聽戲的人就叫起好來。萬掌柜有幾兩酒撐著,早就坐不住了,把兜里的大洋搖的叮當響,他朝臺上一招手,使勁吼了一嗓子:“賞錢!”

董根寶接過大洋,從左側跑上臺去,讓小花旦看了,隨及交給老板,又飛快跑下來繼續伺候。

一曲唱完,另一個老生又上臺演唱。還有墜子戲、曲劇、越調、二加弦,一直唱到午夜。到了后半夜,近了煞戲,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萬掌柜和董老大都掏了腰包,女老板那里也不能落下啊,賞!還有樂隊,賞!胡老七能唱上幾句,被拉上戲臺,厚著臉皮哼了幾句,樂隊演奏得更加起勁,使過賞錢了嘛。最后,幾人花足了銀子,掙足了面子,這才準備到外面吃夜宵去。本來萬掌柜是有想法的,他一身江湖氣,要拉上女娃走人,老板自然是不讓的,他沒得逞。幾個人約定到街上去吃羊肉湯、丸子湯、黃家灌湯包子,喝那汴梁老燒。

幾個人臨出門時,老板和董根寶送到門口,董根寶還說了一聲“爹你慢走,爹你明天還來呀”。

本來就不是正經認下的,又很倉促,董老大連應答的心情都沒有,哼哼唧唧地應付著走出門去。

走出很遠了,萬掌柜又回過頭來朝董根寶喊道:“根寶,誰欺負你了跟我說,我們爺兒們幾個也不是吃素的。”自打從黑市上買回那把槍后,萬掌柜平添了不少底氣,他總認為,這一回他終于可以天下無敵了。不一會兒就要摸一下腰間的寶貝,看看丟了沒有。其實,他連一槍都還沒有放過。胡老七提醒他,說不定這是個壞家伙,沒有準頭。萬掌柜不在乎,說反正知道賣槍那人的家住哪里。

幾個人走出去很遠了,這才哈哈大笑起來。胡老七拍著董老大的肩膀說:“老董,這不是兒女雙全了嗎?”董老大無言以對,苦笑著直搖頭。

黃家包子、羊肉湯,雞蛋灌餅、杏仁茶,外加兩斤汴梁老燒,幾人邊喝邊吹。董老大頂不住羊膻味兒,要了一碗素丸子。吃喝完畢,他打著嗝站起來欲回旅館睡覺,胡老七提醒他,家里還有兩個人沒吃,叫他捎點包子回去。

這一提醒,讓董老大想起,屋里還有一個女娃在苦等,這才掏錢要了一籠包子,然后扭頭朝著胡老七問:“明明是一個人,咋說是倆呢?”

胡老七笑著補充道:“大小倆人,大人不打緊,孩子要緊。”

董老大笑了。

一旁還在吃包子的董老二突然問:“還有個小孩子?我咋沒看見哪?”

董老大顧不得解釋了,等一會兒回了旅館,胡老七自會解釋透徹的,這個主兒把這種事放到肚子里不倒出來,會擔心隔夜發霉的。“回去說,回去說,走吧,走吧,困了。”胡老七有了點兒醉意,嘴上直催著。

幾個人側側歪歪走回旅館,快到門口時,已是哈欠連連。那胡老七此時又變得精神滿滿,邊走邊附在董老二耳朵上小聲嘀咕。董老二聽著點頭微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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