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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 蒼天在上
  • 陸天明
  • 1359字
  • 2023-07-26 15:53:28

乳白色的桑塔納在大雨中回到省委招待所那幢中西合璧式的別墅小樓前停下時,黃江北沒有立即下車。他喜歡看雨中的省委招待所,這一片林木蓊郁的“莊園”,他曾來過很多次,隨著每一次進入時身份、地位、將要領(lǐng)受的任務(wù)的不同,這個“莊園”使他心里產(chǎn)生的感受也會發(fā)生相應(yīng)的變化。有時它顯得陰晦,有時卻又顯得過于冷峻,有時它竟賜給那么多的溫良豁達,無處不灑滿九月的陽光。當然,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個獨身而富有的老姑娘,矜持古怪卻又空虛得令人難以自持。這些年,黃江北隨著自己身份地位的變遷,幾乎住遍了這個“第一”招待所各等級的房間,從三人間,到雙人間,再到單人間、高間、套間,以至到這次省委辦公廳給超規(guī)格安排的“豪華高套”,全輪了個過兒。特別要說明的是,不管以什么身份、住什么等級的房間,每一次住下后,他都要找個時間,特地到那個專門接待中央首長的小樓附近走一走。那是在另一個院子里。那是被另一道圍墻隔開的,是一面大略有所起伏的緩坡,草皮茵茵地綠,那里的樹木更加濃密。春天肯定有杏花有梨花,稍后些日子,便有蘋果花和海棠花悄然開放。聳天的法國梧桐和古老的亭榭和靜謐寬平的車道和緊閉的大門。他都要在那大門前站一會兒。

他知道更多的時間里,那門里并沒有人居住。他知道更多的時間里,那兒比任何地方都要寧靜。高大的陰暗的闊葉林里會長出一種橘紅的石菖蘭。即使在沒有花開放的季節(jié)里,那重重疊疊、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一片又一片的綠,便是永恒的一朵花。有霧或沒霧的早晨,在這兒總能聽到那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這是童年。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到這大門前來走一走,體會一下這兒特有的寧靜和從容,還有一種想象中的博大和恢宏。然后,車子就開了過去。特別是那二樓上的那個向南突出的房間,沐浴在夕陽的金黃里。那花崗巖的墻面和寬大的木格和被厚重的綠絲絨嚴密封鎖起來的棕色窗戶,已是中年老年了。

很長時間以來,黃江北最向往的,就是找一個陽光明媚的休息日,讓自己躺在一大堆剛出版的物理學(xué)著作之中(請注意,一定得是“物理學(xué)”方面的著作),隨心所欲地聞著那宜人的油墨香味兒,從這本書翻到那本書,漫無邊際地、不負任何責(zé)任地、不計任何后果地接受那一個又一個新思潮、新觀念的沖擊,尋找這些新思潮、新觀念和現(xiàn)實存在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他曾經(jīng)非常喜歡過兩本書,一本是大衛(wèi)·雷澤爾(D.Layzer)的Cosmogenesis(也有人把書名譯作《創(chuàng)世論——統(tǒng)一現(xiàn)代物理·生命·思維科學(xué)》),另一本是艾什卡(W.R.Ashky)的《大腦設(shè)計》(Design for a Brain)。物理學(xué)原本是他的長項,而控制論和生命科學(xué),又是他一向最感興趣的兩個領(lǐng)域。(其實他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地球物理學(xué),專攻風(fēng)暴潮,一個很專門的分支。夏志遠經(jīng)常跟他開玩笑,說他就是那兩年北大哲學(xué)學(xué)壞了,使他從自然界的風(fēng)暴潮卷入政治“風(fēng)暴潮”。)他一直希望能從這三者的充分結(jié)合中,尋找到一把能透徹地解析這個世界的新“手術(shù)刀”,一片遠非伽利略所能想象得到的精確無比的透鏡。越過科學(xué)世觀的沼澤,再往前進入更為泥濘的人文世觀天地。

偉大的艾什卡居然把那么大的一塊理論(絕對有效地把控制論長驅(qū)直入地推進到了生物學(xué)、心理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諸領(lǐng)域),敘述得如此清晰,如此簡明,簡單明晰到一后面就是二,二后面呢?你立即驚喜地跟他一起叫道:三!

能把政治做到如此簡明清晰嗎?他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能如此從容地享受這種遐想的樂趣了。

他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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