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嘴里說的聚會，是他們這伙人一直保持的傳統。

宋鵬飛、王子晴、吳珊、李一來是大學同班同學，班里都分小集體，他們四個性格、家庭背景迥異的人因為校辯論隊的關系擰巴在一塊兒，四年下來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劉東是宋鵬飛的高中同學，從三本學校輟學后，一直游蕩在北京，干過各種職業，錢沒攢下多少，人倒是常往局子里鉆。他之所以能加入四人組還要追溯到那次打架。

大三的時候，宋鵬飛四人在辯論賽上表現亮眼，跑到酒吧慶祝，人生地不熟也沒有留意酒單，結果被黑心酒保設套兒，開了瓶紅酒要價5888。結賬的時候，四個人都傻眼了，人高馬大的酒保們將他們團團圍住，威逼利誘。他們哪見過這陣仗，宋鵬飛求助劉東，在他眼里劉東路子廣辦法多，讓他想辦法來送錢。半小時后，劉東來了，不過沒拿錢，拿著兩根鋼管沖了進來，讓酒保們放人。一個理著光頭、后腦勺文著龍身的大高個兒咋咋呼呼的，篤定面前這瘦小子不敢動手，上前推搡劉東，劉東二話不說揮起鋼管朝那光頭猛砸了下去，大高個兒頓時血流如注，捂著傷口躺在地上哇哇大叫。其他酒保們嚇傻了，以為大家都是裝裝樣子嚇唬嚇唬對方，沒想到來的是個狠人。酒保們都是拿死工資干活兒的，沒必要跟劉東玩命，趕緊把大高個兒拖到一邊，沒再吭聲。

劉東氣場極為強大，帶著宋鵬飛四人就往外走，這時大高個兒看兄弟們不敢動手，捂著傷口嚷嚷著報警，來個惡人先告狀。這時候就體現出文化的重要性了，宋鵬飛幾個人在劉東的庇護下找到了對峙的勇氣，完美地展示了政法大學高才生的風范，“非法拘禁”“敲詐勒索”“非法經營”幾個字一蹦出來，酒保們都不知道該咋辦了。武的不行，文的也不行，酒吧老板趕緊跑出來解圍，跟他們賠禮道歉，還免費送給他們一瓶紅酒。

這一仗打得完美至極，五個人跑到酒吧附近的光哥燒烤店大吃了一頓。劉東就此跟大家結識，更要命的是，吳珊一眼定終身，瞬間愛上了他，兩人都是干脆人，大學一畢業便扯證結婚了。親上加親，五個人也越來越熟絡，畢業之后大家也會經常找時間到光哥燒烤店聚聚，但這兩年因為宋鵬飛、李一來和王子晴之間的感情糾葛，王子晴選擇出國留學，自此杳無音信，五人就也沒再齊整地聚過。

其實，劉東內心并不希望宋鵬飛答應這次聚會，一方面他知道宋鵬飛現在的落魄處境，宋鵬飛又是自尊心很強的人，面對昔日的情人和情敵，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宋鵬飛很重情，對王子晴的愛戀仍難以割舍，如今王子晴再次出現，肯定又會令宋鵬飛舊情重燃、求而不得，著實是一件痛苦的事兒。劉東跟宋鵬飛說過很多次，王子晴是個有野心的漂亮女人，宋鵬飛根本給不了她想要的，感情這東西得學會適可而止，不能無休止地投入。宋鵬飛總是嘴上應付，這么多年仍是孑然一身。

宋鵬飛既然答應了，劉東也不好說什么，將他的答復轉述給了老婆吳珊，吳珊又撥通了李一來的電話，正在參加公司董事會的李一來聽到王子晴想重聚，也立馬答應，此刻只有在吳珊身邊旁聽的劉東嘆了口氣，覺得這次聚會有好戲看了。

吳珊給了劉東一個白眼，邊給女兒多多穿裙子，邊不屑地說：“個個都奔三了，誰還有閑心扯那些情愛的，再說，人家王子晴說不定已經在國外結婚了。”

劉東拿起熱水杯，往里頭接開水：“那可不一定，起碼宋鵬飛我是知道的，他太重情，既不會隨便愛一個人，也不會隨便對愛的人說放手；李一來呢，別看因為有錢，身邊各種漂亮妞兒，但王子晴是第一個把他給甩了的女人，他能甘心只回歸到朋友關系？所以嘛，咱這少林五祖遲早要散，男女之間就沒法有純友誼，到最后免不了牽扯情愛的，最后連朋友都沒得做。”

“誰說的，咱們上次見的李婷，跟她發小處了幾十年了，李婷結婚還專門讓她發小穿上女裝當伴娘，現在兩個人都有各自的家庭，關系照樣好。”

“李婷那長的，是個男人都只想跟她當朋友，能跟王子晴比嗎，王子晴那顏值……”

吳珊順手抄起多多的拖鞋扔了過來，劉東機靈地躲開，臉上賠著笑。

吳珊嗲怒：“我看你也是心術不正，心中有佛看到的就是佛，心中有屎看到的就是屎。”

劉東走過來，從后面摟住吳珊：“我心里沒有佛，也沒有屎，只有你。”

劉東輕輕地咬了下吳珊的后脖頸，吳珊捶了一下他：“疼。”

“媽媽吃醋啦！”多多不知道從哪兒學會的詞語，閃爍著大眼睛看著兩人。

“一個三歲小孩兒，從哪兒學會的詞兒。”

“我已經四歲了！”多多穿好衣服，跑向門口，自覺地換鞋子。

劉東從架子上拿下外套，給吳珊穿上，把多多的書包遞給她，嘴里說著：“真不用我跟你一起？”

“不用，你在家待著吧，網上看看有什么新工作。”吳珊囑咐他。

“嗯。”劉東打開門，送兩人出去。

門一關，劉東匆忙跑到電腦處，打開某個直播網站。畫面里是NBA的比賽直播，一個高亢的聲音用極不標準的普通話念叨著：“兄弟們，趕緊下單了，湖人主場讓分掘金7.5，估計這場穩了，能順利收米！”

劉東忙里忙慌趕緊下注。下完注點上根煙，腳搭在桌子上，悠然自得。之前開的摩托車店倒閉后，劉東一直不知道接下來該干嗎，也試著找了那種朝九晚五的工作，到一家信息公司做客服，上午去下午便辭職了，因為不能隨便離開工位去抽煙；去做房產中介，因為晚上9點還得集合開會，耽誤他回家看老婆孩子，又給辭了；靠著手藝去修車店當修理工，又受不了別人頤指氣使……大半年過去了，劉東每天窩在家里，幫忙帶孩子做家務，賭幾場球打幾小時游戲，時間過得飛快，好像一直這么下去也挺好的。

劉東刷了會兒抖音，抬頭看了眼比賽。沒想到場上瞬息萬變，第四節最后兩分鐘，掘金隊連續三個快攻反擊，瞬間將比分拉開，湖人教練無奈地搖了搖頭，叫了暫停。劉東比教練還激動，破口大罵：“一幫笨蛋，這球都能丟，投不進三分不知道退防嗎，啥都做不了待在場上干嗎？大好局勢就被你們這幫孫子給整沒了……”

短短的兩分鐘，對于劉東而言，眼看就要到手的2000塊錢瞬間化為泡影。空空的房間里，劉東自顧自地罵著，無限的怒火都傾注到了小小的電腦屏幕上。

吳珊帶著多多來到溜冰場，跟教練打完招呼，坐到熟悉的座位上。今天周末，溜冰場里人很多，多多麻利地換上裝備，在冰場里自由馳騁，驚得那些扶著邊兒戰戰兢兢挪步的成年人張大了嘴巴，準備自拍的攝像頭紛紛對準了多多。每次這個時候，是吳珊最有愉悅感的時候，看著多多游刃自如的滑姿，她沉醉其中。

多多學習滑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估計遺傳了吳珊東北人的天賦，在冰場上平衡能力極佳，悟性也高，摔倒后從來不哭哭啼啼，深得教練喜歡。教練一直把她當重點苗子培養，不止一次地跟吳珊表示可以讓多多往職業花滑方向多走走。吳珊也有點動心，她小時候也沒少滑冰滑雪，但多多跟兒時的自己相比極具天賦，而且多多身上有那種肉眼可見的對滑冰的熱愛，走職業可能真的很適合。但吳珊跟其他孩子家長交流了幾次后，就望而卻步了。

不談多多的天賦，花滑真的是一項燒錢又費時間的運動，教練費、場地費，以及不斷長腳的孩子沒穿多久就要換的冰鞋的費用，考級費、參賽費、演出服費……這些極其瑣碎的費用也意味著需要大人付出超多精力和時間來安排、聯系，除了冰上訓練，還有陸地訓練、舞蹈培訓，這都需要燒錢和費時間。有時候吳珊陪多多訓練完，晚上還要去很遠的店里磨冰刀，整個人都撲在孩子身上了。現在劉東的摩托車店關門了，劉東又沒找到工作，是有時間可以帶孩子了，但也意味著家里收入銳減，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吳珊更不敢有讓孩子走職業花滑的心了。

一個白色襯衫塞進卡其色褲子里的中年男人坐在了吳珊身邊，肚子立馬鼓起了臃腫的一塊：“你家孩子真是進步神速啊。”

吳珊轉頭看了一眼，是王志強，也是陪孩子來滑冰的家長，之前只見過兩面，平常他家孩子都是奶奶陪著來學滑冰。

吳珊客氣地回應：“她也喜歡滑，你孩子現在也滑得不錯了。”

溜冰場里，教練正在手把手地教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很膽怯，腿始終不敢往前邁，一臉的驚恐。

王志強搖搖頭：“小宇太膽小，怕疼。”

吳珊客氣著：“沒事，男孩子嘛，越往后滑得越好。”

吳珊想早點結束話題，說完便拿出手機，起身走到護欄處，把攝像頭對準多多，拍攝起來。

王志強也站了起來，走到吳珊身邊，拿出自己的手機，裝模作樣地找準角度，“咔嚓”拍了一張。

王志強把手機遞到吳珊面前：“你瞧，拍得怎么樣？”

吳珊順勢一看，客氣地回應：“挺好的。”

“要不我發給你？”王志強厚厚的眼鏡背后，小眼睛充滿著期盼。

吳珊沒說話，但王志強手機仍在面前杵著，這讓吳珊有話說不出口，面對這種不知趣的人，她真不知道該怎么應對。片刻后，吳珊假裝回過神來，蹦出個“好”字。王志強收到許可，立馬抽回手機，打開微信，點開自己的二維碼，又把手機遞了過去。吳珊慢吞吞地掃上，在王志強的“監視”下，不情愿地發送了好友請求。

王志強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竊喜。這讓吳珊內心感到十分好笑，已經有好幾個家長裝模作樣地來加她的微信了，她想不明白，都是孩子的家長了，還有心思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不知道劉東帶多多來的時候，會不會也這樣去要別的孩子媽媽的微信，估計不會吧，他即使有那個心，兜里也沒多少錢支持他撩別人。

其實吳珊對劉東還蠻放心的。她一畢業就嫁給了劉東，兩人知根知底，雖說現在日子過得有些拮據，但感情上除去一些口角，基本上是在往上走。吳珊上學時因為長相清秀可人，也有不少男孩子追，不過學生時代那種食堂里吃個飯、校園里散散步的戀愛對于她而言只不過是懵懵懂懂地從眾迎合，像是機械式地完成一本愛情手冊里所規定的儀式，過程枯燥乏味。這也讓吳珊認為，從小老師、家長所說的“小孩不許談戀愛”以及影視劇里寫到的那些“山無棱天地合”，也不過爾爾。后來宿舍姐妹們臥談會，吳珊說了自己的感覺，被大家揶揄，吳珊開始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甚至私下百度搜索“情感障礙綜合征”，認為自己肯定有病，如色盲一般，看不到大家都能看見的愛情的顏色。

然而在那個雨一直下的夜晚，他們在酒吧被圍住，劉東只身一人提著鋼管出現在酒吧門口的一剎那，她立馬心動了。吳珊是一個法律生，腦子里盡是些條條框框，根本不懂，也不知如何形容愛情這種抽象概念，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心動是種什么感覺，如果這就是愛的定義，那吳珊堅定地相信，她是“愛”這個男人的，也會一直深深地愛下去。

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了。大家從酒吧里跑出來，冒著大雨一路跑到了劉東開的摩托車店，每個人身上恨不得都掛著五斤雨水。劉東把一箱子衣服都拿了出來，大家挨個到角落逼仄的臥室里換衣服。輪到吳珊進去的時候，她留了心眼兒，故意磨磨蹭蹭，觀察臥室的陳列。地上、床下塞滿了摩托車配件，角落里堆著沒洗的滿是油漬的衣服，床頭小桌上凌亂地放著煙灰缸、鑰匙串、證件卡片等各種零碎，彈在外面的煙灰夾雜著機油、灰塵涂抹在桌面上，輕輕一吹立馬顆粒物濃度爆表。然而，在這么臟亂的環境下，那小床卻是一塵不染，淡黃色的床單平平整整，看不到一絲褶皺。枕頭和被子碼得整整齊齊，讓人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單身的摩托車修理工每夜要睡的床。吳珊沒有破壞眼前這充滿美感的藝術品，扶著墻搖搖晃晃地換上劉東給的衣服，深深地聞著T恤上的味道。直到外面的人開始催了，吳珊才趕緊穿戴好，開門出去。臨出去前，吳珊又把手表放到了小桌上，這樣她才有借口再次和劉東見面。

那個晚上，大家坐在摩托車店的地上，撬開了那瓶紅酒，拿著大瓷缸子盛著酒輪流遞喝，再配著花生米、香腸、泡面，肆無忌憚地玩游戲、侃大山，那真是只有年輕才能體驗到的滋味兒。吳珊接過劉東遞過來的康師傅紅燒牛肉面，平常那么反感泡面味兒的她卻吃得特別香，甚至快把湯也喝完了。后來她和劉東好了之后，經常讓他給自己泡面，說來也怪，只要是他泡的，都特好吃，但除此之外，吳珊一口都不愿碰。

第二天大家還在迷迷糊糊地睡著，吳珊已經醒來開始收拾昨晚留下的爛攤子，劉東明顯對吳珊也有好感，兩人你拿笤帚我拿簸箕，沒有多余的話，情卻完全融在了行動里。大家醒來后跟劉東告別趕往學校，吳珊走出摩托車店的那一刻，已經計劃好下次什么時候來找劉東了。誰料心細的宋鵬飛發現了桌子上的手表，專門拿上還給了她。看著宋鵬飛那張做了好事等表揚的臉，吳珊氣得不打一處來，整整一個星期沒和他說過話。宋鵬飛苦想了一禮拜，把三年來跟吳珊的過往回顧了個遍都沒想明白自己到底哪兒得罪了她。

不過宋鵬飛畢竟是劉東的好哥們兒，吳珊也悄咪咪地通過宋鵬飛打探到劉東的很多細節，宋鵬飛呆頭呆腦，常常是和盤托出，好在劉東貴在真實，也沒啥好包裝的，吳珊去了幾趟摩托車店后，兩人便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速度之快讓好朋友們想都沒想到。

宿舍上鋪的姑娘得知兩人戀愛后，冷笑著說劉東只用了一碗桶面就把她追到了手，真是太便宜他了。吳珊聽出了弦外之音，這明顯是在說她浪蕩隨便，機靈的吳珊笑了笑，拍著大腿表示認同，說自己失策了，女孩子的確應該矜持點，一定要讓男孩花夠了錢才能答應他。后來吳珊跟劉東結婚時，專門邀請了這位上鋪姑娘，姑娘在婚禮上逢人便讓別人介紹相親，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條件和戀愛觀，哪怕她還是“母胎SOLO”。

這便是吳珊的優點，做事兒灑脫干練，從不拖泥帶水。既然是讓自己心動的人，還有什么可矯情的，非得有個觀察期、追求期什么的，要么就別愛，要么就干脆點。這一點上，她比王子晴強多了，看到王子晴夾在宋鵬飛、李一來之間搖擺不定，吳珊都替她著急，就一個遵從內心的事兒，思前想后考慮那么多干嗎，真是個磨嘰的娘們兒。其實這便是造物主神奇的地方，有些女人的心天生是鐵做的，堅硬無比，但碰到磁，不用招呼自然便會主動吸附上去；有些女人的心是水做的，不斷流動著，你給她什么樣的容器，她便給你什么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