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畫心
- 簪花仕女圖
- 郁馥
- 16287字
- 2023-07-18 14:24:17
1
宣州城,臘月二十三。
馬車緩步經行在濕滑的青石板路上。陳榆雁緊了緊身上的狐皮毛氅衣,搓著凍得微紅的雙手,側頭看一眼外頭漫天飛舞的大雪,腦中不由地又回想起了前兩天發生的事情。
那一日,就在這條大街旁的小巷子里,她看到一名戴著花簪的婦人被一匹受驚的瘋馬踩在腳底,當場斃命。婦人不停地哀嚎著,布滿血絲的眼眸至死都沒有合上。而那個驅馬人卻在遠處的城樓上露著猙獰的微笑。
陳榆雁的雙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繼而狠狠地咬了咬唇,將身邊的那幅年畫牢牢地抱在手心里。她是畫坊掌柜,畫工自然精妙,可她卻鮮少愿意去畫這種古板的年慶之作。但這幅畫是柯家所要,所以她不僅要親自畫,更要親自送。
“姑娘,柯府到了。您小心著,別又摔了。”洪小六說話的時候,白霧不斷地從他口里冒出來,“其實這點小事,您吩咐小的一聲就行了。如何還要大老遠地親自過來?姑娘,您走慢些,小的去叩門。”
陳榆雁懶得理這個比女人還啰嗦的伙計,兀自小跑著上前。雪地里立刻留下了一個個深深的印痕。待到了廊下的時候她才發現,方才不意踩到了一個小水坑。冰冷的雪水正慢慢地透過靴子滲進了腳底,似乎這天瞬間又冷了幾分。
因是常客,故而柯家仆人很熱情地將陳榆雁迎到了正堂。堂中生著兩個大火盆,斷斷續續地發著爆炭之聲。兩個丫鬟一左一右前來給她送小手爐和熱騰騰的牛乳茶。年長一些的那個說道:“姑娘請稍坐片刻,咱們夫人立馬就來了。對了!您上回畫的那幅蝶戲蓮花圖,夫人喜歡得緊。還特地請了許多人前來賞看呢。”
陳榆雁淺飲了一口茶,暖意霎那間就入了腹中,只覺得周身無比舒暢。她笑一笑,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口吻道:“游戲之作而已,夫人錯愛了。”
“姑娘的游戲之作,可敵得過旁人十年苦練!”清脆中帶著嬌媚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柯夫人身段輕柔,就算穿著厚重的錦襖,也絲毫不見任何臃腫之態,絕看不出她已年屆四旬。陳榆雁剛想起身,卻被柯夫人牢牢按住了手:“都和你說過多少遍了,咱們不拘禮數。如此苦寒之日,真是難為姑娘了。”
她這兩句話說得極快。陳榆雁方才微一走神,待緩過來的時候,竟發現她連一個字也沒聽清。幸而見柯夫人的表情尚輕松自在,便知必是些不要緊的客套話。于是她胡亂應付了幾句后,就從衣袖中拿出了那幅年畫:“夫人瞧瞧,可還滿意?”
柯夫人接過畫,展開一看,見那上頭畫著四個粉雕玉琢的散財童子,各自手中都提著一籃子壽桃。身邊還有數只仙鶴圍繞。從用墨到構圖,無一不精奇妙絕,筆力之深,全看不出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所作。柯夫人一對丹鳳眼里透著抑制不住的雀躍,忙招呼著身邊一個頗有體面的女管事道:“桑云,去把崇寧叫來,讓他見見陳家妹妹。告訴他,我們與妹妹一塊放風箏去!”
桑云生得瘦小,面容端莊,只是右面頰上的一大塊胎記生生將這種端莊減了七八分。她的目光微微一滯,腦中遙遠的記憶似乎隨著畫中的某個童子而緩緩地牽動了一下。只是旋即,她卻又帶著些溫和而恭敬的笑容,柔聲說了聲“是”。
陳榆雁轉頭看了她的背影一會,又端起茶杯,想了想說道:“其實,我此來除卻送畫之外,還有個不情之請,望夫人應允。”
柯夫人見她面上神情莊肅,并不似往日般嬌俏靈動,便也稍稍坐正了一下身子:“但凡能幫得上姑娘的,我必竭盡全力。”
雪后初霽,一抹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沉香木窗戶,在地上留下了幾處斑斑駁駁的影子。陳榆雁緩聲道:“家父曾親授我琴藝,奈何年少貪玩,總不以為然。前幾日整理家父遺物時,見著了那把他常用的松木古琴。憶起往事,心中總是愧怍,便想要拜師重拾舊藝。聞得貴府所聘琴師袁先生的琴技卓絕。不知能否請他好好指教一番啊?”
“如此小事,姑娘只需讓伙計前來告知桑云一聲便可。”柯夫人爽朗一笑,右手不經意地撫過左手拇指上戴著的那只紫玉嵌寶珠大扳指,“袁先生此刻大約正在清雅苑內歇息,稍晚時候,我便讓人請他過來與姑娘相見。如何?”
陳榆雁欣喜地起身,襝衽一拜:“如此,多謝夫人了。”
“算起來,陳先生棄世也有三個年頭了。姑娘能夠將畫心坊經營得如此之好,也不負先生在天之靈了。”
陳榆雁搖了搖頭:“我如何懂這些?不過多賴老家人以及和夫人這般的舊客幫襯著而已。”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忽見桑云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不意被高高的門檻拌了一下,她卻顧不得停歇,兀自踉蹌著上前,一滴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流了下來。她輕喘著氣:“夫人,出大事了!二公子他……他……哎呀,這可怎生是好啊!”
“他又惹著誰了?還是,誰又惹著他了?”外客在場,柯夫人不覺因自己女管事的莽撞而略覺不滿,因而她只是微挑眉毛,將暖手爐抱得更緊了一些。
“不是!是……”桑云一著急,舌頭便不由得打了個結。說話也不似方才那么利索了,“二公子他……他被人勒死在房里,已經……已經沒氣了。”
“混賬!胡說八道什么呢!”柯夫人的面色須臾間便變得青白起來,那只小手爐從她的懷里掉到了桑云的腳下。桑云趕緊將它撿了起來,卻猶疑著要不要再次放到柯夫人的手中。
陳榆雁眉頭深鎖,見柯夫人已然全身發軟,便忙扶了她起身:“夫人莫急,咱們先去瞧瞧吧!桑云姑姑,你說仔細些,到底怎么回事?”
桑云從架上拿了件虎皮大氅披到了柯夫人身上,又向著陳榆雁投去了一抹感激之色。
三人急急走著,桑云在旁壓著聲音說道:“婢子剛才走至二公子房前,剛想叩門,卻發現房門是虛掩著的,于是便推門進去。哪知正堂空無一人,待走到里間的時候,卻發現二公子已經仰面躺在地上。婢子開始還以為他是在鬧著玩兒,直到……直到看到他脖子上的勒痕……于是,婢子趕緊叫人去報官了。可……可如今已至年下,新縣令又還未到任,也不知衙門的人什么時候才會來?”
說到最后,桑云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陳榆雁雖然離她極近,卻也沒能聽得十分真切。直到真正見到了柯二公子柯崇寧的模樣,她才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柯崇寧的那雙眼睛瞪得老大,看起來極是駭人。他的旁邊散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珍珠。腳下還隨意丟著個布娃娃,布娃娃沒有頭發,半個腦袋離了身子,看起來和那具尸首一樣詭異可怖。而墻上掛著的那只麒麟風箏,此刻也仿佛正露著兇惡的表情。
柯夫人在旁哭天搶地了良久之后,才由桑云和一個年輕婦人扶到了榻上安坐下來。陳榆雁走到案上那架古琴之前,輕輕撥動了兩下琴弦。年輕婦人朝她看了一眼,見她的目光也鎖在了她的身上之后,才慌忙躲了開去。
陳榆雁驀地又想起了那個被瘋馬踐踏過的女人血肉模糊的臉,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轉而又問桑云道:“可否立刻請袁先生過來?”
“現已至未時,按理,袁先生也該來給公子授課了。”桑云說著,便看一眼身邊的小丫鬟道:“銅鈴,快去。”
陳榆雁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柯崇寧脖頸上的傷口,又細細翻看了他的眼睛一番,撿起地上的幾顆珍珠遞給了桑云。桑云瞧了一眼道:“這是夫人當年陪嫁過來的手串。因二公子喜歡,夫人便給了他玩。只不知怎么竟只這幾顆散落在地了。”
“請問夫人,袁先生是在什么情況下,來到貴府中教授二公子琴藝的?”陳榆雁眼眸微動,腦子在電光火石間迅速旋轉了幾十圈,待她開口的時候,話語卻早已變得無比從容淡定。這份淡定讓尚沉浸于悲慟之中的柯夫人深深吃驚。往日所見的陳姑娘都是一派溫和有禮的樣子,雖出身商賈之家,卻有大家千金之風。如今看來,倒還有一般女子并不具備的膽量。
柯夫人的嗓子有些嘶啞,聽著讓人頗覺難受:“想來姑娘也有所耳聞,崇寧的智力有缺,平日里最愛的就是玩弄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可就在半個多月前,他卻突然提出要學琴。我自然沒有不滿足他要求的理兒。于是便在外頭貼了張聘用琴師的告示。袁恒正是看了告示后毛遂自薦而來。”
“原來如此!”陳榆雁點點頭,“這么說,夫人之前并不認識袁恒,之后也并沒有派人去了解他的底細。對嗎?”
“姑娘說得不錯。可……只是一個琴師而已。”柯夫人不解地喃喃自語,“再說,崇寧也很喜歡他。只要崇寧喜歡,此人來歷如何,我也不去計較了。”
“夫人一片慈母之心讓人感動。”陳榆雁邊說邊又朝著那年輕婦人看了看。這一次,她驚訝地發現了她的眼里非但沒有恐懼和悲傷,還隱隱透著一種詭異的興奮。盡管這種興奮一閃而逝,但陳榆雁肯定,那就是興奮。
陳榆雁正胡思間,銅鈴已然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了進來,連呼吸都沒有喘勻,便漲紅了臉說道:“夫人,袁先生不在府中。婢子去問過耳房,耳房大哥說,約莫午時一刻時分,見袁先生一個人出去了。當時他還說,只消一盞茶的時間便會回來。”
“怎么可能還會回來?”陳榆雁明麗姣好的面龐因著這分薄怒而無端讓人起了三分敬意。她長長地嘆了一聲,“畏罪潛逃啊……”
“什么?”柯夫人和桑云異口同聲地驚問。而那年輕婦人的面上此刻卻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十分恭謹地侍立在柯夫人的身邊。
“兇手就是用這根缺了的琴弦勒死了二公子的。一般人很難在瞬間將這種琴弦扯下,除了對古琴構造十分熟悉的琴師之外。原因……原因嘛……”陳榆雁上前走了一步,指了指古琴,卻忽覺踩到了什么東西,胳得腳底微有些難受,于是她趕緊挪開了腳,眼眸微動,接著說道:“也許,劫財吧。二公子心智不全,袁恒本又是他的教習先生,自可堂而皇之地進入他的房間偷盜。不意卻被二公子發現了。情急之下,袁恒扯下古琴上的一根弦,勒死了二公子。夫人知道這房里還有何貴重的東西嗎?”
“除了這手串之外,似乎并沒有什么……”
“一點都沒有嗎?會不會夫人無意間放了什么貴重物什在其間而不自知呢?”
“貴重物什……”柯夫人反反復復地念叨著,腦子遲鈍地轉動著,“也許吧!只是這一時半會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錢財呢?賬房不是常常會給夫人送地租嗎?”
“沒錯,沒錯。上回收的二十兩銀子,我隨手一放便忘了。如今想來,必是放在這,不小心入了那賊子的眼了。”柯夫人才平復了一點的心緒突然又變得起伏不定起來。她伏在柯崇寧的尸體上,看著他脖頸處青紫的瘀傷和那道深深的勒痕,不由悲從中來,“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親兒子啊,是為娘的對你不住!為娘這輩子就你一個兒子,你死了,我下半輩子可要怎么活?親兒子啊!前幾日我才帶著你去普明庵上香祈福,怎么轉眼間,你就死得這么慘啊!你叫我怎么再去相信神明?”
陳榆雁聽著這一聲聲哀嚎,心中也不覺起了幾分酸澀之意。三年前的二月初二日,她的父親說要去敬亭山間采集最滿意的風景,卻不慎墜崖,那崖并不高,可父親摔下去后便沒了知覺。就這樣丟了性命。那個時候,她還不滿十二歲。十二歲的孤兒有多苦,怕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曉。
父親極善畫畫,畫作頗有本朝已故名畫家周昉遺風。陳榆雁小時候曾經問過父親,當以什么樣的標準來衡量一位畫家的優劣。父親說,三流畫皮,二流畫骨,一流畫心。那個時候她不懂,甚至到現在她還是不明白,要用什么樣的筆觸才能夠畫出人心?想著父親,她的喉頭便不禁阻塞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凄然之氣。她抬頭,卻見那年輕婦人已經走到了柯夫人的身邊,依舊那么直直地站著,像一只精致的木偶一般,全無人類該有的感情。
2
桑云拭了拭眼角的兩滴淚水,連扶帶拉地將柯夫人帶離了柯崇寧的尸首。陳榆雁見狀,立刻退至一邊,順手將自己袖中的帕子拿出來給了柯夫人。柯夫人接過帕子,胡亂地擦了擦眼淚,忽覺臉上有些泛癢,伸手一摸才知自己的發髻已然散了下來。那樣子,必是狼狽透頂了。于是她趕緊朝著銅鈴使了個眼色,銅鈴倒也乖覺,忙上前嫻熟地為她重新綰好了發。
“來了來了!衙門里的人來了。”外頭的管事連奔帶跑地進了來,身后跟著的是縣衙兩個穿著低等差役服飾的人。
如此冰天雪地,又值節下,兩人的面上俱是一臉不耐的表情。還未走近尸首,其中一個方臉的就捂著口鼻,暗暗咒罵道:真是晦氣。只怪背后沒有靠山,只能將臟活累活都攬在自個兒身上。看來初一必得去廟里燒幾炷香,希望菩薩保佑,來年甩了這苦差事。
“這是什么人啊?誰殺的?”這人還在心里絮絮叨叨的時候,身邊一個同樣滿臉喪氣的同伴有氣無力地甩手問道。
“回這位……差使的話,家門不幸,是內賊。”桑云趨步上前,隨意朝二人施了一禮,“琴師袁恒貪慕府上錢財,在行竊之時,被公子撞見,故而動了殺心。現袁恒已畏罪潛逃,還望府衙竭力追捕,以告慰死者亡靈。”
“既知兇手,倒也便宜。”方臉差役明顯松了口氣,想了片刻初一上香之事后,又問道,“那兇手長什么模樣?要不,你們找個人回衙門說說,讓畫師畫個像,也方便咱們兄弟去追捕啊。”
“不必了。”陳榆雁放下手里的筆,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將畫像拿給柯夫人道,“我只與袁恒有一面之緣,未能記得十分真切。夫人您瞧瞧,是否與真人相當?”
柯夫人揉了揉紅腫的雙眼,朝著畫像就吐了口吐沫,連聲說:“就是他!就是他!這個賊子!不得好死。你們一定要把他抓捕歸案,千刀萬剮。我的兒啊!昨兒你還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就遭了這樣的難了?你讓為娘去指望誰啊?老天爺!你怎么這么不長眼啊……”
“好了好了!別鬧了!趕緊辦喪事吧。”方臉差役接過畫,將它卷好放在了袖中,又看了陳榆雁一眼,暗嘆了幾句“真美人”之后,便和柯夫人告了聲別,轉身朝外頭走去。
“辦喪事,辦喪事吧……”柯夫人的嗓子已然哭啞,此時從喉口發出的聲音便猶如一只被獵人捕食到的貍貓的嘶叫。
陳榆雁想著洪小六大約已經將馬喂飽了,便朝著柯夫人一拜:“天色不早,畫坊中尚有未盡事宜,榆雁就此別過。望夫人節哀,兇犯早日伏法。”
柯夫人站起身,亦還了一禮:“今日之事,多謝姑娘了。姑娘若得閑,還請常來府中走動走動,多陪陪我這可憐的老婦。”
她不過三十五六,風姿依舊,卻在她面前自稱“老婦”,想來也已是絕望到極點了。陳榆雁又說了好些安慰的話后,方才告別而去。
走至庭院,見院中兩棵臘梅樹正開得嬌艷。她抬頭一看,一滴雪水落在了她的額上。她閉一閉眼,不意腳下一滑,險些就要栽倒在地。
待她扶住樹干站穩了腳步之后,卻不知面前何時竟站了一個男人。那男人看起來十分年輕,眼角耷拉,面色略顯蠟黃,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麻布大襖,頭發只用一根粗繩隨意地扎著,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陳榆雁不禁嚇了一跳,剛想繞過他朝前走,卻見他疾步至她的面前,對著她長拜到底:“姑娘方才的一番表現,還真讓小的開了眼了。”
“雕蟲小技而已,足下多譽了。”陳榆雁見他長相平平,聲音卻極好聽,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舊這么直愣愣地瞧著她,瞧得她禁不住心生厭惡之意,于是便輕哼一聲,轉身而去。
“阿周。”銅鈴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她生得白凈,眉邊有一顆淺淺的朱砂痣。她看著阿周依舊有些迷離的眼神,說道,“桑云姑姑說,出了這么大的事,夫人必是傷心壞了,所以讓我來院里采幾朵臘梅花,望夫人聞到花香啊,心情就能稍微好一些。可是我生得矮,采不到那么高的臘梅花,你能幫幫我嗎?”
阿周似乎并沒有在意銅鈴的話,眼神依然停駐于陳榆雁離去的方向。銅鈴這才覺察到了他的心思,面上瞬間浮現出了一絲不悅之色,微微地跺了跺腳,說話的口氣也不似方才那般溫柔了:“阿周,那位陳姑娘可是城里畫心坊的掌柜。咱們宣州的貴人們想裱畫作畫,窮人們想典當字畫,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她那里。你方才也瞧見了,她長得那么漂亮,又會畫畫,又會查案。你……”
你一個窮花匠,怎么能配得起人家?
銅鈴原本很想將這話說出口,可才說了一個字,就生生地將剩余的話吞進了肚子里。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像陳姑娘這樣的人,不只男人看了動心,連女人見了也離不開眼。
“銅鈴。”阿周根本沒有理會她的九曲心腸,只是回過頭問她道,“陳姑娘經常來府上嗎?她和夫人,還有兩位公子都很熟?”
銅鈴見他冥頑不靈,本想一走了之,但實在舍不得這般與他獨處的機會,便索性坐在了石凳之上,邊把玩著衣帶,邊說道:“陳姑娘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夫人就一直會讓我去那里買畫。后來,夫人聽說陳姑娘也很會畫畫,便常常請她來府里品畫。不過,夫人從不與她談論除了畫以外的事情。兩位公子也從來沒有和她見過面。”
阿周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細想了許久,又問道:“所以,她對府中的情況其實并不十分了解?”
銅鈴點點頭:“應該是的。夫人不會和她說起,陳姑娘也不是生事之人,應也不會主動尋人去問。”
“那就好。”許是怕銅鈴聽清這句話,阿周復又大聲說道,“你想要摘哪里的臘梅?我幫你。”
“謝謝你了,阿周。”銅鈴一把挽住了阿周的手臂,高興得竟將府里即將要辦喪事的傷心事兒給忘了。
馬車之上,洪小六依舊一路絮叨個沒完:“早知道要出這么大的事,姑娘就不該過去。哎,即使不出這事,姑娘也還是不出門的好。您一向體弱,萬一因為跑了這一趟又得了風寒,可怎么得了?”
“雪不是已經停了嗎?行吧!以后,我再也不在大雪天出門了。好不好?”陳榆雁將整個身子都靠在了馬車車壁上,半閉著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說道。
在洪小六的記憶中,這似乎還是姑娘第一次那么聽自己的話。不過想想也是,她到底也只是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女,見到那么駭人的尸首能不害怕嗎?洪小六順理成章地想著。忽而,他卻又聽得陳榆雁問道:“你知道柯夫人和柯家公子的事嗎?”
“那還用說!姑娘您忘了,小的可是個收賬的。這宣州城鄰里間的奇事怪事,可都藏在小的這里呢。”洪小六一聽這話,語氣中不由得透出了幾分驕傲之意,明知陳榆雁看不到,他還是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腦袋,“這柯大公子柯崇安是柯掌柜的原配所生,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柯二公子柯崇寧是個傻子。雖說如今也已經十七八了,可心智卻還像個六七歲的孩童。不過柯家有錢,去年還給她娶了個媳婦。不過說來也奇怪,聽說那位蘇家娘子家境尚還富足,卻偏偏挺樂意嫁給那傻子的。所以啊,坊間卻早有傳言……”
洪小六說及此處,故意停了一停,本想等來陳榆雁好奇的一問,卻聽得她漫不經心地說:“能讓一個美人心甘情愿地嫁給一個傻子,不是為錢,就是為情。蘇家既不缺錢,那自然為的是情。柯家能讓她動情的人……柯崇安吧。”
洪小六輕輕地拉拉韁繩,馬車的速度立馬放緩了許多。他深深吸了口氣:“姑娘可真聰明!猜得一點不錯呢。坊間就是這么傳的。蘇家娘子之所以沒有和柯崇安成事,全是因為柯夫人從中作梗。這件事,姑娘必然不知道,這位柯夫人原先是……那種地方的人。既有手段,又特別善妒。聽說十幾年前,她還曾把一個懷孕的美貌丫鬟趕出府呢!她與柯大公子也一直不睦,能給他添堵的事,柯夫人自然樂得去做。只是,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蘇家娘子,這一生怕都已經毀了。”
陳榆雁想起柯家那個如同活死人一般的年輕婦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坊間所言雖不一定為真,但這種婚姻想來無論如何也不會幸福的吧。陳榆雁想著她,又想著柯崇寧那樣可怖的死狀,只覺得心煩意亂。還有袁恒,就憑一幅畫像,真的可以將他抓捕歸案嗎?抓到以后,她就一定能從他口里知道她想要知道的事嗎?
洪小六聽她半天不說話,以為她是累著了,便也閉口不言,小心翼翼地駕著車朝前而去。直到到了府門口,才下車拉下簾子請她下來。
剛剛走至后院,陳榆雁便聽得里頭傳來一陣陣犬吠之聲。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扯著嗓子大聲喊道:“薛姐姐,這回又是誰家的了?”
薛月嬋一聽這話,便急急地朝里屋走了出來。她只穿著一襲單衣,袖子被高高擼起,額發上滿滿都是汗水,晨起化得精致的妝容此刻也已花了大半。
“輕點說話,可別嚇著毛球。”薛月嬋剛想伸手去拉陳榆雁的袖子,卻看到手上還有未擦拭完的血漬,便只好將手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毛球沒有主人。早上給老福伯送藥回來,發現它正躺在咱們家藥鋪門口,大約是被車撞了。我看它傷得不輕,便把它帶到你這邊來治了。”
陳榆雁摸了摸這雪團一般的小毛狗,再看著它兩只被綁帶綁得結結實實的腿,只覺又可愛又可憐,見案上有一碗清水,便小心翼翼地拿勺子喂到它的嘴里。毛球將頭倚靠在陳榆雁的臂彎之中,很是親熱的樣子。
“它幾時能好?還有,你打算把它養在哪里?”
“當然養你這兒啊!”薛月嬋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阿爹不讓我養這些毛娃娃們,也不準我給它們看病。所以,好妹妹,只好麻煩你多照顧著點,我會每日過來給它換藥的。”
陳榆雁支頤,笑著說道:“薛伯父是咱們宣州城的名醫,他把幾十年的醫術傳授于你,可不是讓你只給小貓小狗看病的。若讓他知道你不聽話,準又得罰你抄醫書了。”
“罰就罰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被罰了。”薛月嬋撫著毛球的頭,笑得一臉心滿意足,“阿爹讓我學醫,我自然會認真地學。只不過,這世上有的是能醫人的大夫,可能醫這些毛娃娃的卻沒幾個。阿爹覺得不值,我卻覺得值!”
“姐姐有一顆悲憫天下的俠義之心,很是了不起呢。放心吧!我會好好照料它的。伯父若真罰你,我幫你!反正你的字,我也能學個八九分像了。”
“哪止八九分?是十分!有時候連我都分不清呢。”薛月嬋眼神亮閃閃地望著陳榆雁,過了會,卻又黯淡了下來,“阿爹今兒跟我說,我既已及笄,就要開始操辦我的婚事了。他準備讓官媒去說親,就在宣州城里找一個合適的人。我……”
“這樣自然是好的。”陳榆雁拉著薛月嬋的手坐到了炭盆旁的軟墊之上,順手扔了幾個栗子進去,拿著火鉗子慢慢地攪著。
“你休要裝糊涂。你知道的。我總還想著小時候救咱們的那個人。”薛月嬋的面龐漸漸變得緋紅起來,不知是靠得炭火太近,還是因為心頭上涌著一股難以排解的情愫。
“可是,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如今七年過去了,他的模樣想來也與小時候大有不同。你又要去何處尋他呀?”
“說得也是。”薛月嬋難過地咬了咬下唇。毛球不合時宜地叫喚了兩聲。薛月嬋立刻走過去輕撫著它的小腦袋,“那便讓他來尋我。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我不得不聽憑阿爹的話嫁人為止。若不是他,嫁與不嫁又有何差別呢?”
陳榆雁望著她迷惘的神情,想著她果真是這般執拗癡傻的人。她很想勸慰幾句,可話至嘴邊,卻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3
宣州風俗,新年不宜在家停放棺槨,故而在停靈七日之后,柯家便把柯崇寧的尸首運至城外普明庵中暫時停放,待四十九日后再葬入祖墳。柯夫人早已哭得沒了淚水,只是不停地拿著帕子擦眼睛,時不時痛苦地干嚎幾聲。
年輕的婦人蘇小樓一席縞素。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她腰際掛著的那個藏青色祥云紋樣的荷包。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棺槨旁邊,只一根木簪就將她滿頭烏絲全部綰起。粉黛不施的面上露著幾分不知是悲傷還是哀憫的表情。侍女阿碧站在她的身邊,眼神怯怯地望著她。
陳榆雁將一朵白花簪于蘇小樓的發髻之上。這幾日,她常來柯府幫忙,遇到蘇小樓的時候,總是主動和她說話。可蘇小樓卻一直對她冷冷淡淡。事實上,她對每個人都是這般。眾人只疑她是因突然喪夫而郁郁不暢,便也隨她而去了。
“娘子就算再不屑,樣子也還是得裝一裝的。若讓外頭瞧見,總是不像。”陳榆雁在她的耳邊小聲而迅速地說道。
蘇小樓眼中瞬時閃出了訝異之色,待她回轉過伸來,卻見陳榆雁正神態自若地和柯夫人說話。若非觸摸到了發髻上的這朵白花,蘇小樓甚至不確定,她方才是不是真的來過。
只說了幾句話,陳榆雁卻忽地劇烈咳嗽起來。柯夫人關切地問道:“姑娘的風寒還沒好利索嗎?這幾日,幸而有你陪著。不然這日子,我還真不知道要如何過下去呢!”
陳榆雁清了清嗓子:“夫人客氣了。我這病本已無礙,只是方才不知為何又有些暈眩,許是被這北風吹得厲害了。”
“如此,姑娘今夜便在府中安歇吧,也免了來回奔波之苦。銅鈴,好好照顧姑娘。”柯夫人說著,便拿起了那只已經被重新縫好,柯崇寧生前最喜歡的布娃娃,猶如看著早已躺在冰涼的棺槨之中,正在被時間慢慢腐蝕著的兒子的尸首。
陳榆雁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銅鈴忙忙地扶住了她,關切地說:“婢子送姑娘去客歇息吧。您先喝碗熱熱的姜湯,再好好睡一覺。明兒早上保管又神清氣爽了。”
柯府客房皆在小花園東面的博雅苑之中。陳榆雁是貴客,因而所居的是博雅苑中最寬敞的那個屋子。冬日夜長,才過了酉時,天就已然夜了下來。屋里屋外都安靜極了,唯有風吹起樹葉的沙沙聲,正在緩緩地撩撥著人的心弦。
陳榆雁見銅鈴一直恭謹地侍立在旁,便出言道:“你回去照顧夫人吧。我很好。”
銅鈴想了想,還是點點頭道:“也好。那婢子便不打擾姑娘休息,先行告退了。”
陳榆雁目送著她慢慢走遠,便趕緊到了里屋,褪下身上那套厚重的襖裙,只余里頭一席灰黑色窄袖胡服。她想了想,還是將腰際纏著的一條馬鞭放在了衣袖之中。剛想出門,又折回來吹熄了屋中點著的兩盞燭燈。
夜色之中的柯府偶有丫鬟仆婦走動,陳榆雁很小心地避著她們。走了許久,才穿入小花園西面清雅苑之內。正當她要走進其中一間屋子的時候,忽見房頂上似有一團黑影躍至她的身后,剛想拿出馬鞭防御,就聞得一聲悠長刺耳的貍貓之聲。陳榆雁舒了口氣,慢慢地推開了門。屋內一股陰潮之氣直撲鼻間,嗆得她忍不住直打噴嚏。她是真的染了風寒,此刻只覺頭重腳輕,渾身上下說不出來的難受。可今日是個絕好的機會,她是一定要將事情弄明白的。
她掏出火折子,借著微弱的火光查看著屋中的陳設。屋子布置得極是簡單,除卻一些應有的擺件之外,一件多余的物什也沒有,全不像是人住過的樣子。忽然,她看見床榻之下似有一個包袱,便忙彎身將它撿了起來。翻開看時,里頭卻只是些最普通的衣服料子,衣料下面還有一張梅花箋。
就在她將這梅花箋折起放入袖中之時,外頭卻傳來了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這一次,她很確定,那是人的腳步。她忙吹了吹火折子,不知是太過慌張還是風寒無力,一連吹了好幾次都吹不滅。火苗微微竄起,不意燙到了她的小拇指。她輕叫一聲,本能地將火折子扔了出去。火苗觸及床帳,霎那間燃了起來。
外頭的人此刻已然進了外室,聽得里頭的動靜之后,立馬加快了腳步。陳榆雁這下是真慌了,想找撲火的物件,一時卻也尋不得。這會出去必會與來人正面相撞。她少時和師傅學過一些防御之術,若只一二人,想來可以從容應對,可倘或叫嚷起來驚動府中護衛,她如今又病得厲害,必不是對手。
正自不知所措間,已聽得來人驚呼一聲:“有賊!著火了!快來人啊!”
陳榆雁甩出馬鞭,朝著來人面上用力地抽了一下。來人生生受了這一鞭后,不禁大怒,一把將馬鞭奪了過來,亦朝著陳榆雁的脖頸處抽去。正值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兒閃出一個黑袍人,抬腳就將那人踢倒在地,又一把拉過陳榆雁的手往外跑去。
“快!抓賊!快捉賊!”
喊聲果然引來了越來越多的人。陳榆雁只覺渾身一涼,心道這次必是逃不脫的。一旦落于彀中,怕無論說出些什么理由都洗不去自己的盜賊之名了。哪知那黑袍人的功夫極高,一手護著她,一手卻仍能將劍使得如流風回雪。片刻間,他們就已然全身而退。陳榆雁本想掙開黑袍人的手,奈何卻被他握得一點動彈不得。直到跑至僻靜無人處,才放了手道:“沒事了。”
陳榆雁只覺喉嚨疼得像被火燒了一般,可還是強作精神,帶了些質問的口吻道:“你拿著柯家的工錢,卻膽敢偷盜柯家的財物,是什么道理?”
黑袍人被她氣笑了:“那你又算什么?柯家待你如上賓,你……”說到這,他忽地意識到了什么,忙扯落面巾。時逢除夕,又是大雪之夜,天空中一點亮色也無,就算他再仔細分辨,也看不清陳榆雁的表情。于是他索性以一個極舒服的姿勢靠在面前的大樹上:“你可以這么輕易地認出我,想來方才動手的柯家人也可以。這可不怎么好啊?”
“我能認出來,是因為我聰明,旁人可未必能有這個本事!”陳榆雁小聲嘟囔了一句,只覺得全身冷一陣熱一陣,說到后來,連牙齒都在微微地打顫。
“還真沒見過你這么說話不臉紅的人!”阿周解下身上的長袍,扔給了陳榆雁,“而且還自不量力!”
陳榆雁哼了一聲,想了一想,還是將袍子穿在了身上。彎腰在四周撿了些樹枝樹葉堆成一堆,拿出了火折子。火光燃起,陳榆雁終于覺得舒坦了不少。阿周看著她忍不住笑:“干活倒挺利落。”
陳榆雁將手靠近火光,抬頭時正與阿周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你如今的樣子可與平素大不一樣。”
“所以,你到底是如何認出我的?”
“你的身量,還有,你方才說話的聲音。”陳榆雁淡淡地說,“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你救了我,我總是要謝謝你的。”
阿周又笑:“這句話倒還中聽。不過,像陳姑娘這樣的人,究竟會和袁恒有什么仇怨,非要這般誣陷于他不可?”
“你說什么?”陳榆雁震驚地看著她,然而面向她的依舊是一雙溫和的眼。
“當時我離得那么遠,也能看到柯崇寧脖子上的傷痕遠比古琴琴弦要粗得多。況且,以你的說法,袁恒是在情急之中扯落琴弦的,那么古琴上必然會有十分深刻的印子,而你看那上面,有嗎?”阿周話聲從容輕緩,“再說,古琴在突然被施以外力之后,一定會發出強烈的響聲。而當時周圍人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還有,你那所謂劫財的理由更是異想天開,也虧你想得出來!”
“難道不是嗎?”陳榆雁反問,“那些珠子必是經過打斗后散落下的。還有,后來經柯夫人查看,柯崇寧房里的確丟了二十兩銀子。這難道還不夠嗎?”
“你明知故問!柯夫人根本不記得柯崇寧房里有什么二十兩銀子。是你在她心神混亂之時,用暗示性的話語,引導她產生了所謂的記憶。就是為了要證明袁恒是因財殺人!”阿周邊說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陳榆雁面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我不想與你說話!”陳榆雁此時方真正知此人的厲害之處,起身便將身上的黑袍褪下擲于地上。
阿周見她要走,亦上前兩步抓住了她的手:“姑娘這就惱羞成怒了嗎?我還以為,你至少還會編出些不得已這么做的理由。”
“我想做的事憑什么要告訴你?”陳榆雁想著方才這一路上,他就是這般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心中不禁又羞又惱,“至于你……你喬裝入柯府,不也是為了袁恒嗎?我縱胸懷曲折,你也未必坦坦蕩蕩!”
“這幾日我從那小丫鬟的口內得知,袁恒在仙緣閣里有一個相好的姑娘。你瞧,我的心也與你一樣,并不坦蕩呢!”阿周將黑袍再次披到了她的身上,“柯府如今守衛森嚴,你若貿然回去,必會引得他們懷疑,你若不回去,明兒他們發現貴客憑空消失,只怕也會做出些……合理的推測吧。”
“那你說如何?”
“在下家中有一小妹,年歲與你相當。要不,你也叫我一聲‘兄長’,我便幫你渡過此劫,如何?”
陳榆雁心中并非沒有其它法子可想,可她如今已是精疲力竭,恨不能立刻躺在軟塌上飽飽地睡一覺,便實在懶得去籌謀,想著他雖救她,亦是自救,估摸著他也不會胡亂而為,便只好硬著頭皮,含含糊糊地喊了他一聲“兄長”。
阿周朗然而笑,像對待聽話的毛娃娃般摸了摸她的腦袋,“以后見著我,都這么叫。我喜歡聽!知道嗎?”
陳榆雁咬牙切齒地點了點頭。不過,她若知道阿周所謂渡劫的辦法是讓她鉆過博雅苑灌木叢中一個小小狗洞的話,就算她再勞心勞神,也不會隨了他的意。
博雅苑里靜悄悄的,并無任何人前來搜查過的痕跡。想來就算遭賊,柯家也不會疑心到她頭上。于是,她終于如釋重負地屈膝坐于軟墊之上,一連給自己倒了三杯水喝。忽而覺得似乎從哪里傳來一陣怪味,細細分辨后才發現自己的褲腿之上沾了少許夾雜著穢物的泥土,便忙將它脫了下來,口內又不覺將阿周咒罵了八百遍。罵著罵著,困意卻急急襲來。她打了個哈欠,倒在床榻上便睡。
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日辰時時分。陳榆雁睜眼便看到銅鈴端著早點走了進來,邊拉起簾子邊問道:“姑娘昨夜睡得好嗎?寒癥可有所好轉?”
“府上照顧周全,自然一切安好。”陳榆雁漱口洗臉過后,便坐到了妝臺之前。鏡中的自己雖仍顯疲憊,氣色倒還不差,便放下了幾分心神。銅鈴拿著梳子,嫻熟地將她的頭發綰成了個驚鴻髻。剛剛拿起一只步搖準備簪于她的發髻之上時,陳榆雁卻搖了搖頭:“府中既有喪事,不宜佩戴太過華貴的飾物。對了,夫人這會可在府上?”
銅鈴道:“夫人又去普明庵陪二公子了。昨夜府中鬧賊,夫人又是一夜未眠。才不過幾日,人都消瘦得不成樣子了。真是可憐,就算將那袁恒千刀萬剮也不解恨!”
“誰說不是呢!只希望能早日將袁恒抓捕便好。”陳榆雁隨意用了些小米粥后說道,“叨擾一夜,我也該回去了。今兒是正月初一,畫坊中伙計們還等著賀喜錢呢。待夫人回來,煩請告訴她,得空我再來拜訪。”
“婢子知道了。婢子送姑娘出府吧。”
“不必了。你先忙著。”
陳榆雁說著便走出了博雅苑。此時陽光正盛,微風將臘梅花的香氣緩緩席卷至空中。陳榆雁深深吸一口花香,心中想著的卻依舊是那個被瘋馬踐踏過的女人的恐怖樣子。
“陳姑娘。”
陳榆雁聽得人叫她,便回過頭去,朝著那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施禮一拜:“大公子。”
4
柯大公子柯崇安長身玉立,眼窩深邃,鼻梁高挺,一派讀書人的模樣。陳榆雁這幾日雖與他打過幾次照面,可他寡言少語,連家人都難以親近,更何況是對她這個外人。而今他突然主動問好,倒是讓陳榆雁頗有幾分意外。
猶疑了許久,柯崇安才又開口道:“姑娘若無急事,可否于倚春亭中一敘?”
他的目光始終飄逸不定,手指還時不時摩挲著衣角,看起來有些緊張。陳榆雁點頭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柯崇安聽她愿意,面上瞬時浮現出了某種欣喜若狂的表情,便忙吩咐身后的小丫鬟去準備茶水。說著又朝著陳榆雁做了個“請”的動作。
倚春亭位于湖心,兩邊皆有一條只由一人通過的九曲長廊。二人相對而坐。柯崇安卻仍一言不發。待到小丫鬟奉了茶水上來后,這才起身往陳榆雁的杯中斟了些:“這是用幾年前珍藏的雪水所泡制的白茶,姑娘嘗嘗,是否合口味?”
陳榆雁微呡了一口茶水,微笑道:“很好。公子有心了。”
柯崇安見她笑了,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白八郎最近又從蜀中采買了好些新的布料,姑娘若得空,便去咱們家的云容閣去挑挑。只要姑娘看得上的,我……我全送給姑娘做衣服。”
“多謝公子。云容閣的衣裳很好。先母有一條茜色襦裙便是云容閣的。縱過了十數年,樣式仍舊不過時。”
“是……是嗎?”柯崇安將身子朝前傾了傾,雙手緊緊地握著茶杯,眼睛依然不敢朝著陳榆雁的方向看,過了很久,才又想出了幾句話:“舍弟之事,還要多謝姑娘。昨日看姑娘尚有病容,如今倒是精神多了。我……”
陳榆雁聽他說話很不爽快,便索性將話頭接了過來:“這些年,畫心坊生意多承夫人照拂,能盡綿薄之力,我心中很是歡喜。只是我終究是個外人,夫人的喪子之痛,怕還要靠著公子才能得以慰藉。”
柯崇安握著茶杯的手驀地松開,語氣里帶了幾分冰寒之意:“只怕我還不如姑娘這個外人。姑娘不知道,這些年,我的日子過得有多苦。如今只希望不負十年寒窗苦讀,早日入得官場,盡我平生抱負。”
陳榆雁雖知柯府這潭靜水下必然波濤洶涌,然而此刻聽柯崇安這般直白地說出,不覺起了幾分微微的詫異。可在沒有完全摸清眼前這人的底細之前,她并不欲表現出任何對這些事的好奇之感:“公子志向遠大,想來終有一日會振翮高飛的。”
“真的嗎?你相信我可以?”柯崇安難掩語氣中的雀躍之意,旋即他卻又突然覺察到此話說得太急,便放緩了語速,“只是,一人高飛,哪怕越過九重,又有何意義?終究不過一孤單失意人而已。”
“公子年紀尚輕,前途無量,何苦作此傷感之語?若是為二公子……”陳榆雁想了想道,“二公子之事實是意外,公子大可不必自責,亦不必太過懸心。”
“自責?懸心?姑娘以為我是為了他?”柯崇安的手指甲慢慢地劃過石桌,在上頭留下了四道淺淺的印痕。那些壓抑著的憤恨正抑制不住地噴涌而出,讓他全然失了往日的翩翩風度,“算來,我還真的要感謝袁恒。只有柯崇寧死了,秦華娘才會生不如死!”
“秦華娘?柯夫人嗎?”
“不錯!她的心太狠太惡。這是她的報應!”柯崇安的切齒之恨像一把火,幾乎要將他的周身都燃在其間,“父親在時,秦華娘對我尚可。父親故去之后,她就想方設法地謀奪我的財產,還說要把我趕出門。幸而有府中老家人相護,我才能繼續在家里住著。至于那個傻子……你別看他是個傻子,力氣可大得很,小樓沒少遭他的毒打……”
陳榆雁聽得“小樓”二字,立刻警覺地看了他一眼:“看來公子很關心蘇娘子。倒不懼坊間各種流言?”
“我與小樓之間清清白白,絕無風月之情。若有,也只是一絲憐憫與同情。易地而處,姑娘會不對這么個可憐的女子表示些最起碼的關懷?”柯崇安慌忙解釋,語速太快,連舌頭都在不住地打結。
“公子莫急,我并非質問。”
“不!你若真質問,我會很高興。”柯崇安猶豫片刻,還是將手伸向了陳榆雁。陳榆雁卻先他一步站起了身。柯崇安有些尷尬地別過了頭,壓低了聲音道,“若非情難自已,我也不會如此冒犯姑娘。我知道,以姑娘的才貌,未必會將我這般庸碌之人放在眼里。可我還是想讓姑娘看清我的心。我希望在功成名就之時,姑娘可以與我并肩而行。”
陳榆雁明知他的意思,卻還是淡然而笑道:“公子這般妄自菲薄,倒讓我不知如何接話了。”
柯崇安一聽這話,忙起身深深作揖:“是我唐突,讓姑娘為難了。”
陳榆雁亦還禮道:“公子戲言,我自不會放在心上。”正欲轉身離去之時,卻見地上有一方錦帕,想來是柯崇安方才所遺,便俯身將它撿起放至案上:“這帕子繡工頗為精巧,必是公子心愛之物吧。”
“這是先母所繡。這么些年,我總將它帶在身邊,每每見著,總覺得她還在。其實這帕子原有一模一樣的兩塊。另一塊年少時贈于了他人,也不知她是否也如我一般珍之愛之。”柯崇安說著,再次目不轉睛地看著陳榆雁,比之之前要大膽許多。
陳榆雁不解他這突然情緒變化的緣由,只是再次向他點頭致意:“多謝公子盛情,就此別過。”
洪小六已然在外等了多時,見著她忙跳下車相迎:“姑娘這會是要回畫坊還是回府?”
“回府去吧。對了,這些天我不在,毛球的傷可好些了沒有?”
“薛姑娘每日前來,如今已經能奔能跳了呢。”
果然,陳榆雁一到府中的小花園,就看到薛月嬋正帶著毛球在雪地里嬉鬧。毛球的前肢稍稍有些跛,性子卻十分活潑好動,不停地扒著雪玩。薛月嬋抓起地上的雪朝著毛球扔去,毛球靈活地躲了過去,不停地甩著頭,看起來分外憨態可掬。
陳榆雁搓搓手,在手心里哈了幾口熱氣,躡手躡腳地跑到薛月嬋身后,攬著她的肩膀叫了聲:“姐姐。”
薛月嬋亦笑著握了握她的手:“毛球喜歡你這里。你看,它多開心啊!”
“那就讓它留在我這吧。你也可以常常過來和它玩耍。”陳榆雁昨夜經了那番險境,一早又和柯崇安扯了大半日閑話,加之風寒未愈,不免覺得疲累,連說話聲都不似往日般響亮。
薛月嬋幫轉身將手指搭在她的脈上細細診了診,不由蹙了蹙眉:“怎么還是沒有好全呢?這幾日你就好好呆在府里養病。哪兒都別去。”
“風寒而已,哪里就這般嬌弱了。”陳榆雁不以為然地拉著她的手進屋,待關緊屋門之后才道,“姐姐知道我有不得不去柯家的理由。我一定要盡快找到袁恒。”
“官府既已介入,想來很快就會有結果,你也不必過分焦慮。”薛月嬋添了只墊子放在陳榆雁的身后,讓她可以舒服地歪著,“只不過,就算真找到了袁恒又能怎樣?他能承認是自己驅使瘋馬殺了那個女人嗎?”
“原本我是真不知道要如何做。畢竟當時我也只是匆匆一瞥,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他下手殺人的證據。所以那日柯家差人說想要一幅年畫,我才會連夜畫就,并且親自送過去,原想著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見到袁恒。”陳榆雁將頭枕在手臂上,閉著眼睛說道,“只是沒想到竟出了柯崇寧的事。于是我只得將計就計,將殺死柯崇寧的黑鍋讓袁恒背了。”
“既然不是袁恒,那么究竟是誰要了柯崇寧的命?”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會才以安慰柯夫人的理由屢屢前往柯家,希望能找出點線索,也好讓死者安歇吧。”
薛月嬋依然滿臉的不解:“可是,這些又關你什么事呢?你與那個女人素不相識。至于柯崇寧……就算你與柯家有舊,他們不是已經報了官,讓官府去查不就結了?你一個小姑娘,何必要非要管這些事情?”
“我信不過官府。”陳榆雁緩緩睜眼,目光中有著清晰可見的悲傷,“若官府可信,我父親當年也不會死得不明不白。可不是嗎?我父親只是一個小小商人,死了不就死了嗎?縱然我有所懷疑,又能怎么樣呢?”
“雁兒……”薛月嬋本想安慰她幾句,可話至嘴邊,卻又被她生生咽到了肚里。
“姐姐方才說得不對!我和那個女人或許不是素不相識。”陳榆雁說著便從腰間玉帶之中拿出了一個造型別致的花簪,“我父親死的時候,手中還牢牢握著這個辛夷花花簪。這么些年,我問過好多人,他們都說沒有見過這個。而那個女人的頭上,卻分明插著與它一模一樣的花簪。如果是她殺了我父親,那么袁恒又為什么要殺他?或許他認識我父親,是他在為我父親報仇?”
“你這也太過一廂情愿了。”薛月嬋聽她講得激動,卻只覺匪夷所思,“這花簪是很特別,但若說擁有這花簪的人一定與你父親的死有關,未免也太過牽強了。”
“所以我不是正在慢慢地查嗎?姐姐,我是一定要查清的。”
“好。只要是你認為對的事情,你就放心去做。若有需要我的,我一定全力幫你。好不好?”薛月嬋雖覺無奈,卻還是誠心誠意地說道。她只比陳榆雁年長幾個月,兩人自記事起就總在一起,感情猶勝手足。見她眼角有淚,薛月嬋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
“多謝姐姐。”陳榆雁穩了穩心緒,突然坐直了身子問道,“姐姐這帕子是打哪里來的?以前怎從未見你用過?”
薛月嬋微微低了低頭,面上漸升起兩朵紅暈:“是他的。過去我總貼身放著,今天出來得匆忙,未帶日常所用的帕子,便只好用這個了。”
“他幾時給你的?我怎不知道?”
“小時候我和你貪玩落水,是他經過救了咱們。后來,你說要去找些樹枝來生火,我便將自己繡的一個小荷包給了他以表謝意,他就回贈了這塊帕子。我不告訴你,是怕你……怕你笑話我。”
“怎么可能會是他?他以為我是……”陳榆雁的嘴巴動了動,嗓子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看著薛月嬋一臉沉浸于往事中含羞帶笑的歡喜,心不禁緩緩地沉了下去。
“怎么了?”薛月嬋見她神色古怪,心下不覺著急,忙問道。
“不打緊,大約真的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