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已兩千多歲，作為人而存在的時間僅僅有四十來歲，

作為龍的時間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我作為人類的時間。

我會注視著街頭走到巷尾的人，從衣著猜測他們早餐吃的什么，晚餐吃的什么。

觀察得越久，我只越明白，人心比龍心更難測。”

——前無名之龍

戰(zhàn)士收劍入鞘的動作止住了。

布萊頓朝他伸出手。

“你這是什么意思……”戰(zhàn)士的瞳孔有些縮小，“——你是什么意思？！布萊頓·霍華德……在通古斯大爆炸中誓死捍衛(wèi)城市的霍華德男爵之子——你從不告訴我們你的貴族身份，但我一開始就是因為你父親的事跡來投靠你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將慣用手托付給對方，表示如何處置都毫無怨言。”

他說。

戰(zhàn)士呼吸困難，但還是收劍入了鞘：“即使是真的——霍華德的通古斯之戰(zhàn)的事跡都是假的，那也不是你的錯。哪怕他真的是敵國間諜，也不是你的錯。”

“不，我也有錯。”布萊頓黯然笑笑。

“為什么我的父親……他明明是事件的導火索，卻仍然被封為‘男爵’？為什么他能在大爆炸中幸存下來？明明他才是被攻擊的中心。”

布萊頓接著說，“……這之后的事，扎卡里，是你說還是我說？”

“你怎么想？”

“我……他說得對，我執(zhí)著于這件事太久了。我該坦言了……扎卡里，幫我們釋放一個誠實之域。”

“10分鐘。”

“謝謝。”

布萊頓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吐出來，巡視著幾人的眼睛，小山雀的黑瞳，野蠻人的綠瞳，牧師的藍瞳，最后落在戰(zhàn)士的淺金瞳上。

“——因為他知道，他們都知道。”

“攻擊后，巨龍會襲擊通古斯，我父親早知道，冊封我父親的領主、國王，也知道。通古斯會發(fā)生大爆炸，我父親也早知道，才通過跳海躲過一劫——即使全身高度燒傷，淪為廢人，但好歹也活了下來。”

“——畢竟，策劃這場通古斯大爆炸的，就是現(xiàn)任布姆贊王國的國王，當時年僅十來歲的亞歷山大十三世陛下。”

——

戰(zhàn)士瞪圓了眼睛，布萊頓的話如驚雷在他耳邊炸響，他腦子一片空白，嘴唇蠕動半天說不出話來。

除了扎卡里和愛莉希雅外，所有人都差不多是類似的表情。扎卡里是早已猜到，愛莉希雅是因為漠不關心。

“這說不通——國王為什么要這么做？死傷數(shù)萬人民……通古斯的稅收占比也不低……”

戰(zhàn)士終于開口，猛地搖頭。

“……你好好想想通古斯大爆炸帶來了什么？”

布萊頓嚴肅說。

“還能有什么！——不過是恐懼和憤怒而已！”戰(zhàn)士走到布萊頓面前，握緊拳頭，怒目圓瞪。

“不錯！對龍的恐懼和憤怒——你再想想，往前推到百年前，布姆贊王國對龍的印象是什么？”

布萊頓又說。

戰(zhàn)士愣住，低頭想了想，只是喃喃說：

“……我怎么知道？”

“一百年前……扎卡里在布姆贊王城附近活動……但并沒有造成什么大的災害——他甚至還有國王頒發(fā)的好龍證。”

“——這就是國民對龍的印象。沒有龍在他們國土上為害，甚至這頭紅龍還會與當?shù)孛半U者合作，找一個找不到的湖中仙子。國外呢？上一代屠龍勇士已經(jīng)逝去，我們的‘友鄰’正重新面對惡龍的威脅。恐懼和憤怒正在國外蔓延……”

布萊頓說。

“那又如何？有什么不好嗎？”戰(zhàn)士還是駭然不解。

“幾乎沒什么不好——只要下一任屠龍勇士不降生在布姆贊。”

布萊頓說，

“我們先來看，50年前的通古斯大爆炸后，發(fā)生了什么。”

“49年前，我們與東南、正東、東北三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世界各國發(fā)來慰問函。”

“48年前，我們頒布了《屠龍戰(zhàn)略法案》，開始了長達50年的大規(guī)模訓練、征兵、人才培養(yǎng)計劃。此前五十多年，幾乎等于沒有的對龍應災經(jīng)費被無數(shù)倍地提升。”

“而扎卡里幾乎沒有因此受到影響——王國上上下下的許多聲音都在為扎卡里辯解，這些聲音中不乏皇室示意的、甚至是國王親自放出的消息。‘那是一頭別的龍，與王城頭頂就能看到的那只不一樣’。”

“皇家的洗白力度比我自己都大。”扎卡里說。

戰(zhàn)士已經(jīng)呼吸粗重地坐了下來，手不禁去摸劍柄。人在難以平靜或者恐慌的時候總喜歡去接近一些常見的東西，這會帶給他們安全感。

“我想你已經(jīng)猜到了……通古斯大爆炸的犧牲為我們帶來了發(fā)展的機會——發(fā)掘屠龍勇士的機會。20年前，《屠龍戰(zhàn)略法案》末期，王國發(fā)現(xiàn)了喬納森，兩百年的下一位屠龍勇士。當時他才剛出生。沒有這法案，根本不可能這么快找到他。”

布萊頓將手放上他的肩膀，“這一切，都是仇恨、憤怒、與恐懼驅(qū)動的。”

“當時有三個難題——”

“如何震懾鄰國。我們的國力并不強盛，沒有武力坐鎮(zhèn)，鄰國聽到屠龍勇士的風聲，很可能會直接入侵。而沒人愿意來會暴走的龍附近展開軍事活動，這不值得。”

“此外，我們沒有御龍之術。——有些國家認為我們有御龍之術，而我們沒有。為什么你們布姆贊沒有龍作亂？當時的外交壓力非常大……已經(jīng)有好幾個國家聲稱要駐兵觀察。”

“還有，如何獲得資金。每兩百年，各國的選拔和培養(yǎng)人才的心血都算得上‘傾國傾城’。之前施行的稅收政策并不能滿足開支，長期穩(wěn)定的局勢也讓冒險家的等級不高。‘龍’，一個標靶，一立起來，一切活動都活了過來。”

“但扎卡里不能真成為那個標靶——他不能走，也不能與王國為敵，所以王國極力討好扎卡里。”

“很難想象吧？當時年僅十來歲的陛下能一天解決這些難題。”

布萊頓說完，戰(zhàn)士立刻一拳向他臉上揮去——布萊頓沒躲，被一拳打倒在地上。

“——你早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這次是戰(zhàn)士揪著布萊頓的衣襟，“在我說通古斯的事情的時候，你是什么心情？”

“我……早告訴過你。‘扎卡里不是我們的敵人’，”布萊頓復述著當初在暮光城，這戰(zhàn)士初次與扎卡里會面時說過的話，“他不是，我才是。我是我們的敵人。”

“……你說‘你’是什么意思？國王又為什么知道屠龍勇士會出生在布姆贊？屠龍勇士的降生是在20年前，而通古斯大爆炸發(fā)生在50年前——中間差了三十年，他不可能確……”

戰(zhàn)士說著，卻戛然而止，呼吸越發(fā)粗重。

“青杜鵑。”

扎卡里補充，對著一頭霧水的其余人解釋道，“青杜鵑家族——蘭特尼茨家，幾十年前，與卡文迪許家進行了跨國聯(lián)姻。這并不是什么鮮為人知的事——這件事被傳為‘為了愛情漂洋過海’的美麗傳奇，正在向童話的方向演變。事實呢？事實是青杜鵑家的人預言到了屠龍勇士的誕生——我查不到這件事，這是我對通古斯大爆炸事件里缺失的最后一塊拼圖。”

戰(zhàn)士劇烈地喘著氣。

“我也不知道這件事。”布萊頓說，“我父親向我懺悔而死去，我知道的事情遠比旁聽者多，比如大爆炸甚至不是龍炎引發(fā)的。布姆贊王國不是一個軍事強國，它擅長的是漁業(yè)、運輸業(yè)和礦業(yè)。”

“哈薩爾礦城的產(chǎn)業(yè)帶來的是火藥、炸藥技術的飛躍進步，一百年前，王城東方的火山里發(fā)現(xiàn)了烈性爆炸物‘圣笛’的主要原料，讓其從最新的幻想變成了最新的發(fā)明。圣笛的使命是送人去見真神，圣火久久不滅，在水中也能長燃。”

“我父親的手下負責在通古斯城地下點燃圣笛。就在龍炎落下的瞬間，他與圣笛的秘密一齊灰飛煙滅。我父親提前跳入海里，還是粘上了一些，在水中被燒成重傷。”

“數(shù)萬人生死的秘密，在我父親死后，就只有國王，亞歷山大十三世知道。”布萊頓說，

“在我成為王國騎士的那一天，他為我授命的那把長劍，被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把通古斯的真相說出去。’我跟他說。我那時想，國王當時才十來歲，也許不懂人事，也許身不由己，也許事到如今有所悔改。”

布萊頓又說，

“國王只是說：‘你現(xiàn)在殺了我，或者說出去，會立刻引發(fā)第二次、第三次大爆炸。我現(xiàn)在已明白，龍甚至不需要在現(xiàn)場。恐懼不能減弱。也許未來還會再發(fā)生第二次，但罪在我。你做了什么，那罪就在你。’”

“……我下不了手。”布萊頓說，“我無法原諒我的父親，更無法原諒現(xiàn)在還打算殘害民眾的國王……但我下不了手。我怕了。”

“就在我意識到我將長期無法實現(xiàn)我的誓言的時候，我破誓了。再之后，我來到了暮光港口，當了一位冒險家。”

“我忘不了。亞歷山大十三世的瞳色，也是淡金色。”

布萊頓說。

戰(zhàn)士沒有應答，淡金色的眼睛有些黯然。

“每個人都有秘密，”扎卡里拉起戰(zhàn)士，然后也拉起布萊頓，“這不是什么秘密。”

“我——確實在碰見喬納森以后不夠冷靜。我們曾一起訓練過，我還曾把他揍在地上折磨。我能吹一輩子。我道歉。”

布萊頓說著，有些一言難盡地嘆了口氣，“……我很抱歉，為了我的偏執(zhí)浪費這么多時間。我們什么時候動身？”

“老實說，我也有沒說完的事。”

戰(zhàn)士搭上布萊頓的肩膀，“我是說，你想啊，我可是龍的死仇，想屠龍的浪漫主義者。我本來想在魔龍面前受降的時候——露出寶劍……不覺得是一個行得通的詐降計劃嗎？”

布萊頓瞪大了眼睛。

“——那么再次表決——全票通過！”

扎卡里拍拍手，“溝通是有效的。惡龍勇者要去斗惡龍了，聽起來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