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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陳海

草兒今早起床后,注定精神不好。

昨夜數了半宿的銅錢,又要重新打包,分成幾份,還要盤算著這錢該怎么用,該怎么藏。這等她折騰完,已經后半夜了。迷迷糊糊睡著后,又做了半宿的噩夢。

夢里,血水順著密室的臺階滴答下淌,蜿蜒的鮮紅湮濕了她的鞋底。刀劍聲,羽箭聲,慘呼聲,一個冷酷的聲音一遍遍地下令:放!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那折磨得她發瘋的動靜終于安靜了下去,她聽到了師父的聲音,還有一個孩童的哭聲。師父喚那孩童:小主子,別怕。再然后,那哭聲變成了一聲短促的慘叫。她拼命捂著自己的嘴,喘不過氣來......

她有很久沒做過這個夢了。草兒坐在床邊半天不能醒神。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夜的慘烈,忘了那上百條年輕鮮活的生命,忘了師父臨走前用力掰開她拉扯不放的手指,說:記住,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草兒抬起手,摸了摸臉,臉上濕漉漉的一片。

天光剛才大亮,就聽到楊廣在外面咋咋呼呼的聲音:

“你這練的是啥玩意?”

“太極。”

“就這老漢推車,還太極?”

“虛靈者,靈明;頂勁者,上清。你這種蠢人,不懂,讓開!”

“哎,我說你找茬是不是,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揍你?”

草兒忍無可忍地推開窗子:“都沒事做了?朱由,你去做飯!楊廣,你去把菜園里的雜草拔了!”

院中的兩人沉默片刻,互相對視一眼,也不知這兩人的眼神里交流了什么。楊廣試探地道:“要不,我去做飯?”朱由檢松了口氣:“我去拔草。”兩人都有點慌不擇路,在院子中間撞成一團,卻也顧不上掐架,就如那受驚的兔子一般,急急地走了。

趙草兒狐疑地站在院中:“干什么像是見了鬼?昨晚埋汰我時,不是挺起勁的?”

草兒梳洗得當后就出了門,先是找機會到街坊鄰居面前露個臉,然后就去了東城的桑家瓦舍。

桑家瓦舍在臨安城不是最大的瓦舍,卻是最熱鬧的一個。這里靠近東門,時常有北邊和海上的商人或藝人來這里流連,帶來邊疆的消息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此刻還是清早,這瓦舍里的人流就不少了。賣早茶的攤販,笑著小聲招呼客人,推著車子的行腳商,車上插著各色的幡子。不遠處的一座勾欄,上面的角兒正在唱《征西》中的穆桂英掛帥一段: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屬他人?”

本是校場點兵威武煞氣的段子,草兒卻從中聽出了悲壯和哀愴。圍觀的看客唏噓不已,有書生大哭掩面而去。

草兒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呆。按年號推測,如今已是公元1272年,距離崖山之役只剩七年??上纤位适移?,前線一敗再敗,樊城被破只是早晚。

人流中草兒被撞得踉蹌了一下,驀地醒神,臺上的穆桂英已經下場,現在上的是一出丑角參軍戲,兩個涂面的男子一邊互相逗樂子,一邊滿臺子翻筋斗。人群蜂擁而至,看客一陣陣叫好。

半壁江山已失的國恥,似乎已經被人們轉瞬遺忘。方才滿門盡忠,寡婦上陣,血染戰袍的悲壯情節,瞬間就被滑稽丑角取代。

草兒眸中暗沉,挪動腳步。路過前方的茶攤,聽到有人在議論:“昨天老張頭家的女兒,也被抓走了,聽說就是因為眉心長了顆痣?!?

“唉,如今這世道,連女孩兒家都躲不過去?!?

草兒按向自己眉心的手,倏地握緊,加快了步子。

桑家瓦舍占地兩個街坊,能容納大大小小幾十個勾欄,其中最大的一個勾欄,在南邊。勾欄和一酒樓相對,那酒樓的主人姓陳名海,人稱陳老板,也是桑家瓦舍的管事。

陳海年過三十,面色白凈,平日里是個好說話的性子。雖然在這瓦舍中,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但對這陳老板,人人都是一個服字。

草兒到時,陳海正在聽手下人回報。不知發生了何事,陳??瓷先ド裆珖烂C,眼光銳利,倒是與平時那和善的樣子判若兩人。透過未關的房門,草兒看到那下屬跪在地上,垂著頭,耷拉著手臂,像是受了傷。

草兒壓了壓心緒,揚起笑臉叫道:“陳叔!”

陳海回身,見是草兒,露出笑容:“草兒啊,聽說你昨天在喬中丞府上,博了個滿堂喝彩,得了不少賞錢啊?!?

草兒進門拱手,陪著笑謙虛:“哪的話,陳叔又抬舉我?!闭f著就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里面有一整貫銅錢,捧給陳海,“都靠陳叔平日里照顧,這是草兒的心意,給陳叔買酒喝?!?

“呵,草兒今天倒是大方?!标惡4蛉ぃ瑓s不接那錢袋,一手背到身后,做了個手勢,那原本單膝跪地的下屬,就站了起來,垂手立在一旁?!罢f說吧,可是又有事情要我辦?”

草兒陪笑:“瞧陳叔說的,我是那種人嗎?這不是前幾天您說上勾欄的班子要至少三人,我這剛好湊夠了三人,就想在陳叔這里登記一下?!?

陳海微笑的表情微微一頓:“哦?這么快就夠了三人?別是哪拉來的湊數的吧?砸了招牌,以后可再不能登臺了。”

“沒有沒有,都是有本事的。一個能說能寫能畫,另一個會點武藝,武戲文戲都能演。”

陳海微微沉吟,之前立在一旁的下屬抬頭覷了一眼,這時插嘴道:“陳頭兒,我聽說前兩天,行會里重新定了規矩,如今這上勾欄登臺的標準,是四個人了。”

“哦?是嗎?”陳海眼睛微亮,語聲卻詫異,“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時候改的?”

“就前幾天,您忙,我也就沒稟報,是小的的錯?!蹦窍聦俟ЧЬ淳吹鼗卮穑鄱疾惶б幌隆?

草兒滿臉失望:“四人?那能滿足這條件的戲班不是至少少了三成?”

“就只針對新入行的班子訂的規矩?!蹦窍聦龠B忙補充道。

這么巧?就剛好趕在她要入行的時候,規矩改了?

草兒目光郁郁地看向陳海。

陳海還是那副溫和的樣子:“要不,你和其他班子搭個伙?反正都是上臺表演,也沒什么區別,賞錢絕虧不了你?!?

“我想演我自己編的段子?!辈輧簮灺暤溃澳榻B的那些班子讓我搭伙,給工錢倒是大方,就是總讓我演配角,臉上還要扮上,還不讓我出聲。”

身后傳來一聲輕微的“噗嗤”聲,陳海冷冷地回眸一掃,那下屬縮了縮身子,頭低得更低了。

“話雖如此,但規矩是行會定的,你要入這行,就得照規矩來。”陳海好言相勸,“別急,再等等,說不定過幾天,你就湊夠了四個人呢。”

草兒知道這行會定下的規矩,下面的行戶只有遵守的份兒,當下也不再廢話,道了謝后,就悶悶不樂地走了。

陳??粗輧旱谋秤跋г跇窍碌娜巳褐?,臉上溫和的笑容這才消失,凌厲地瞥向剛才出聲的下屬。

下屬渾身一凜,立刻跪倒:“屬下該死。”

“混賬東西!再要這么沒規沒矩,就自我了斷了吧?!?

“是,屬下不敢。”

陳海冷哼一聲,甩袖來到桌邊,一邊拿出筆墨寫信,一邊道:“吩咐下去!知道該怎么做嗎?”

下屬弓著腰,笑得討好:“知道,屬下這就讓行會把四人登臺那一條加上去?!?

陳海冷冷抬眼:“還有呢?”

“還有?”下屬愣了愣,隨即醒悟,“還有,屬下保證那、那位,招不到第四個人?!?

陳海微微冷哼:“知道還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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