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持有自己的一套人性論,據(jù)此對他人的行為做出預測,也就是說,我們都需要一種理論來解釋“是什么原因激發(fā)人們做出某類行為”。思想和情感會引發(fā)行動,這是一種被默認的人性論,它深深影響著我們看待人性的方式。我們內(nèi)觀自己的心理活動,并假定周圍人與自己相似,同時還對人們的外在行為進行觀察并加以概括,通過此類方式來補充我們的人性論。我們還會采納來自知識分子的洞見,如權威專家的看法和一些傳統(tǒng)智慧。
我們所持的人性論是我們生活的重要源泉。在準備對他人進行勸說或者威脅時,或是決定告知其真相還是欺瞞時,我們都會從人性論的角度加以考慮。我們所持的人性論還引導我們?nèi)绾谓?jīng)營婚姻、養(yǎng)育子女以及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人性論中關于學習的假設影響著教育政策的制定,關于動機的假設影響著經(jīng)濟、法律以及犯罪等問題的政策制定。人性論界定了什么是人們輕而易舉就能夠獲得的,什么是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或艱難的努力才能獲得的,甚至什么是人們根本不可能企及的,因此,人性論從根本上影響著我們的價值觀——作為個體或社會而言,什么是值得為之奮斗的。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政治體制中,相互對立的人性論往往交織在一起,這也正是歷史進程中許多沖突的根源所在。
數(shù)千年來,關于人性的諸多理論多源于宗教。例如,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教義中,提供了許多關于人性問題的解釋(這些問題在今天仍然是生理學和心理學的研究內(nèi)容),如人類是依照上帝的形象創(chuàng)造的,與動物之間沒有任何關聯(lián);女性是由男性衍生而來的,注定要受到男性的統(tǒng)治;心靈屬于一種非物質(zhì)實體,它所具有的力量并不僅限于生理結構中;即使肉體死亡,靈魂依然能夠繼續(xù)存在;心靈的組成部分主要包括道德感、愛的能力、辨認某種行為是否遵循真善美原則的判斷力、選擇行為方式的決策能力;這種決策能力不受因果規(guī)律的約束,因此它具有選擇罪惡的內(nèi)在傾向性;我們的認知和感知能力之所以能夠精確地發(fā)揮作用,是因為上帝在其中植入了一些觀念,使得它們與現(xiàn)實相對應,同時他(上帝)也協(xié)調(diào)著人的認知能力和感知能力與外部世界的運作;心理健康就源自能夠識別上帝的意圖,棄惡揚善,愛上帝,并以上帝之名去愛我們每一個人類同伴。
猶太教和基督教理論主要基于《圣經(jīng)》中所描述的事件。我們知道,人類心理與動物心理之間并沒有多少共同之處,這是因為《圣經(jīng)》中講到,人類是由上帝單獨創(chuàng)造出來的。接下來《圣經(jīng)》提到,夏娃是由亞當?shù)囊桓吖窃斐鰜淼模虼伺耸前凑漳腥说脑O計而被制造出來的。我們可能會猜測,人類的決策并不一定是由某種原因?qū)е碌模驗樯系蹐猿肿寔啴敽拖耐逓樗麄兺党灾腔蹣渖系奶O果而付出代價,這說明他們本可以做出其他的選擇。作為對夏娃逆反行為的懲罰,女人就應該被男人支配。亞當和夏娃的原罪就由男人和女人們繼承下去。
猶太教和基督教的觀念仍然是當今美國最為流行的人性論。根據(jù)最近的民意調(diào)查顯示,76%的美國人相信上帝造物說,79%的人相信《圣經(jīng)》中描述的那些奇跡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過,76%的人相信天使、魔鬼以及其他非實體的靈魂的存在,67%的人相信他們死后將會以某種形式繼續(xù)存在,只有15%的人認為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進化論是對地球上人類生命起源的最好解答。右翼政治家們明確表示擁護宗教理論,而沒有一個主流的政治家敢公然與之對抗。然而,宇宙論、地質(zhì)學、生物學和考古學等現(xiàn)代科學使得具備科學文化素養(yǎng)的人不再相信《圣經(jīng)》中關于上帝造人的故事是真實的。因此,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人性論不可能再被大多數(shù)學者、新聞記者、社會問題分析專家以及其他知識分子公然擁護。
每個社會都必須圍繞一種人性論來運作,而知識主流則致力于另外一種理論。這種理論很少被清楚地闡述出來或者被其他人公然接受,但它卻能夠在諸多宗教信仰和政策中居于核心地位。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曾寫道:“一個人,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會被一大堆安撫性的信念包圍著,就好像夏天到處都會有蚊子在耳邊嗡嗡叫一樣。”對當今的知識分子來說,很多這樣的信念都與心理學以及社會關系相關。我將那些理論歸類為“白板說”,“白板說”認為,人的大腦并不存在固有的結構,而是可以由社會或者人類自身隨意塑造的。
上述這種人性論,即本書的標題,認為幾乎不存在什么先天的人性。由于各種宗教都有其各自的一套人性論,因此各種人性論也承擔了宗教的部分功能,“白板說”也成了當代知識分子的世俗信仰。“白板說”被視作價值觀的來源,因此,即便該理論是建立在“復雜的心靈源自虛無”這一奇跡之上的,它的地位也沒能被撼動。對“白板說”的挑戰(zhàn)來自一些無神論者和科學家,這讓不少信奉該學說的人陷入了信仰危機,也使得其他一些信仰者對這些挑戰(zhàn)進行了猛烈的攻擊,而這種攻擊通常是指向異教徒和異端論者的。正如許多宗教傳統(tǒng)最終會將自身與來自科學的外在威脅進行調(diào)和一樣(比如由哥白尼的“日心說”和達爾文的進化論引發(fā)的科學革命),我認為,我們的價值觀也將會在“白板說”的廢墟上繼續(xù)存在著。
本書第一部分主要講述“白板說”在當今知識界占據(jù)的優(yōu)越地位,以及向其發(fā)起挑戰(zhàn)的有關人性的新觀點及文化。在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將見證由這一挑戰(zhàn)引發(fā)的憂慮(第二部分),以及如何緩解這一憂慮(第三部分)。然后,我將闡明一套更加翔實的人性觀可以如何幫助我們更清晰地看待語言、思維、社會生活和道德等問題(第四部分),以及如何澄清關于政治、暴力、性別、養(yǎng)育子女和藝術的爭議(第五部分)。最后,我將證明,為何“白板說”的消逝并不會像其乍看起來那樣讓人感到憂慮,而且也不會在某些方面引發(fā)革命性的劇變(結語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