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拉斯作品系列(套裝四冊)
- 瑪格麗特·杜拉斯
- 5261字
- 2023-07-20 16:42:58
《保安隊員泰爾》(草稿)
*** ***
這是在三天前開始的。馬克西姆回家時說他們把這些東西放在勒瓦盧瓦的一個谷倉里,在新鮮的干草里,說他們戲稱之為“卡普特”。馬克西姆在開玩笑。那是在食堂。其他人一邊聽馬克西姆說,一邊在打趣。泰奧多拉辱罵了他們,然后就哭了起來。打那以后,她就變得不可接近了。中心里的其他女人說起泰奧多拉:“她很嚇人,是個野蠻人。”馬克西姆和泰奧多拉相互謾罵,大吵大鬧。所有的人都站在馬克西姆這一邊,除了兩個人。三天來,馬克西姆避免同泰奧多拉說話。女人們遠離她。顯然,她們討厭泰奧多拉。只有阿爾貝跟其他人的意見不同。他對其他女人說:“你們讓她安靜些,不行嗎?”對于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他贊同馬克西姆的意見,但最后,他不準別人在這問題上去煩擾泰奧多拉。
“我走了。”女孩說,“你告訴阿爾貝我來過了。”
“全完蛋了。”泰奧多拉說道。
天氣很熱。總是沖鋒槍。女人們照管食堂或互助中心。泰奧多拉什么也不干。因為一些電話號碼的緣故,她基本上都是待在酒吧那兒。遠處一直傳來機槍聲,槍聲好像越來越近了。天熱了。十一名保安隊員[1]待在三樓的一間房間里,一定感到很熱;也許他們缺少水。三天前,這已經結束了。在一個小房間里,就在酒吧對面,有六名法奸在打撲克牌,他們聚集在一起,因為他們覺得大廳里那些人是粗俗的。“俘虜夠多的了。”泰奧多拉想道。她認識一名當時可能已被槍決的俘虜。被德國人槍決的。距今三周前,他在弗雷內,現在,她一無所知。昨天在另一個隸屬于黎世留中心的中心里,也槍斃了人,那是個蓋世太保的密探。這事發生在肖塞—當丹街上的一個院子里。她、娜諾同阿爾貝以及保安隊員泰爾一起到了肖塞-當丹街。泰爾必須接受審訊。
回到設有當丹街司令部的大房間時,他們與一個擔架交錯而過,撲通、撲通,還是軟乎乎的。“兩分鐘前的事兒,”讓說,“你們沒趕上。”他解釋說那是埃爾南德茲小組干的事情。院子里,三槍擊中頸背。阿爾貝和泰奧多拉走過去看看院子,在一塊石頭上,一攤血已經凝結了。在大廳里,人們幾乎沒有聽見聲響,因為那些西班牙人說話太大聲。院子里,只有血。這家伙曾經哭泣和哀求,西班牙人則在爭吵,由誰來殺。讓和阿爾貝正在談論此事,讓就像暈船的人那樣臉色蒼白。“我不喜歡這樣……”他對阿爾貝說。
背靠壁爐的保安隊員瞧見了蓋世太保密探的尸體,而且透過門看見了鮮血。他面如死灰。這是在許多人中,在中心所有的俘虜中,阿爾貝和泰奧多拉最有好感的一個。他低聲地對阿爾貝說道:“如果您帶我來是為了槍斃我,我希望能知道這一點,我想給我父母寫封信。”他們在同讓說話期間,他們突然明白,保安隊員已經瞧見了蓋世太保密探的尸體。他臉色的這種慘白大概一生中只有一次。阿爾貝面帶微笑地回答他:“不,我們帶您來不是要槍斃您。”“啊!好吧,”保安隊員說,“因為我很想知道。”然后,他再也不說什么了。阿爾貝沉思了一會兒。
在相鄰的兩個房間里,一些人正在細心地給他們的槍上油。讓,大汗淋漓,在下達有關晚上各個小組的住宿的指令。西班牙人在空空如也的房間里大聲說話。阿爾貝微笑著遞給保安隊員一支煙。阿爾貝是保安隊員和泰奧多拉的朋友。他同樣遞給泰奧多拉一支煙。他挺喜歡泰奧多拉。他幾乎到處都帶著她,女人們使他感到厭煩,但泰奧多拉則不。當他把煙遞給保安隊員時,保安隊員也向他微笑著。泰奧多拉也微笑了,當然。這是美好的時刻。保安隊員在拼命地吸他的煙,噴出大口大口的煙霧。他二十三歲。人們看得見他前臂的肌肉,長長的,富有青春特征。如果他的臉色不是如此蒼白,如果他不是這副樣子在吸煙,別人也許不大好把他同那些來來往往和給槍上油的其他人區別開來。但是,他有了一個骯臟的過去,如果人們的過去可以被忘卻,那就可能永遠都不會有戰爭。當他在吸煙的時候,他或許會相信,他正重新開始生活,相信這個過去已煙消云散,不復存在,然而并不。那些人正散在各個角落給自己的槍上油,準備其他的處決。阿爾貝或許可以對無論什么人,做出這樣的微笑并遞給他一支煙,既然這個人還活著,從本來確定會死的,轉為保住了性命。但是,無論是誰都不會對不管什么人以這樣的方式微笑。阿爾貝是聰明人。泰奧多拉想——這微笑同保安隊員達成了默契,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甚至是智者阿爾貝的成功。他并不是善人,但他那么善解人意,以致可以說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全都明白。阿爾貝站在壁爐旁等著讓:“喂,等你有時間……”“馬上。”讓說道。保安隊員并沒有考慮他在那兒做什么。他抽他的煙。從他沒有被槍斃那時起,別的什么事他都不操心。他大概猜測到這事與他有關,但是是隱隱約約的。他們兩人交換的微笑并不尋常。阿爾貝和他,某種心照不宣的微笑。不會給他找神甫,因為宗教曲解了死亡,這一點是它最微小的罪孽。無論保安隊員還是阿爾貝都不相信上帝。不可能不。
讓有片刻時間。他們在同阿爾貝說話。泰奧多拉待在壁爐旁,同保安隊員在一起。就在昨天,他們已經審問過他。她跟他的兄弟一樣了解他。這是博尼和拉封的一個朋友。他和他們一起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他坐上拉封的那輛加固的小車。“您為什么當保安隊員?”“因為我想有一把槍。”“為什么要有一把槍呢?”“因為有一支槍很棒。”他們沒完沒了地問了他一個小時,想要知道他怎么處置這把槍,他有沒有用這把槍殺抵抗運動成員。他說道:“我是世上最無能的人,我不可能殺害抵抗運動成員。”他沒有說即便他能夠,他也不打算這么做。阿爾貝小組在FFI[2]的另一個小組里抓住他的,他們不羈押俘虜,于是就把他交給阿爾貝小組。“您在那個FFI的小組里干什么?”“我要戰斗。”“用什么武器?”“用我的槍。”“那是為了隱蔽起來嗎?”“不,總有一天,我知道……就是為了戰斗。”“您為什么不佩戴臂章?”——那時,他微笑著說:“不,還是不了……”正是因為這個回答,阿爾貝和泰奧多拉對這名保安隊員產生了某種友情。他曾經在一家德國的采購部門掙了六百萬,然后全都花光。“那事兒讓您賺了多少?”“一九四三年,六百萬。”一秒鐘都沒猶豫。泰奧多拉發現他有一副縱欲和放蕩的嘴臉。他肯定會被槍決。在審訊期間,他曾以某種方式凝視著泰奧多拉。從那時起,她就知道這大概是個縱欲的人。也是個傻瓜蛋,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阿爾貝又回到保安隊員和泰奧多拉那兒,說道:“咱們走。”他們徑直往門那兒走去。出發時,阿爾貝向埃爾南德茲做了個友好的手勢。泰奧多拉也一樣示意。
埃爾南德茲是國際航空聯盟(FAI)里一位西班牙彪形大漢,他說他正為了重返西班牙而進行訓練。是他的小組槍決了那密探,他們共十七人,被所有法國人視為經驗豐富的長輩。殺死密探這一舉動向阿爾貝進一步肯定了他的友誼,他剛才對他表示友好的姿態表明了這一點。埃爾南德茲為了西班牙共和國或許片刻間就死去,他有處決的權利。處死密探的榮譽屬于他的小組,這是合乎規定的。不過,密探是法國方面逮的,但是,法國人并沒有爭議:他們對這次處決的合法化不太確定,埃爾南德茲則不。現在,埃爾南德茲和以前一樣開懷大笑。他的職業曾是理發師,他生存的意義就是做一名西班牙共和主義者。為了推動國內戰爭,他可能會輕而易舉地朝自己腦袋開一槍。當他們不再爭論時,那些西班牙人就給收繳的槍上油。巴黎的動亂使他們萌生了思鄉之情,他們想念西班牙。他們相信他們可以在下個月動身。“輪到佛朗哥了。”埃爾南德茲說道。他們對此深信不疑,他們擔憂的是重新整編,社會主義者為FAI的那些人加上了一些不能接受的條件。FAI和共產主義者希望立刻出發去邊境,而社會主義者則要等待,并談論起組織一支遠征部隊。所有的人都已經為了重新出發而舍棄了他們的職業。
與埃爾南德茲交錯而過時,泰奧多拉想到也許過幾天是他處決保安隊員。她寧愿是埃爾南德茲。她沖他微笑。只有埃爾南德茲才知道處死他是多么必要。插手這事兒是不行的,阻礙埃爾南德茲槍決可能是對人民的犯罪。這是一次名副其實的處決,和槍決蓋世太保的密探一樣,埃爾南德茲對此毫不懷疑。泰奧多拉比前幾天更不懷疑這一點,她也許曾希望處死德國俘虜。泰奧多拉不知道讓和阿爾貝說了些什么。為什么把保安隊員從黎世留中心帶到當丹中心呢?對泰奧多拉來說,阿爾貝的意圖莫測高深。但這并不重要。當他們登上汽車時,泰拉耶周到地為泰奧多拉打開車門。當然,他對離開當丹中心感到高興,但是,同樣也因為泰奧多拉駕駛車而高興,大概駕車的女人讓他顯得有風度。保安隊員坐在泰奧多拉身旁。后面阿爾貝拿著一把小手槍,很小的手槍。這把槍是不能用的,這是阿爾貝剩下的全部,他其他的所有手槍都被同伴們偷走了。保安隊員并不知道這把槍不好使,他保持著安靜,拐彎處,他就“放下胳膊”,他專注于小車的駕駛狀況。有一陣,阿爾貝和泰奧多拉四目相視,拿那把槍開著玩笑。“要是他知道的話。”只有保安隊員一本正經,非常嚴肅,每到拐彎處便伸長手臂。這名保安隊員屬于某一類人,他們即使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也能享受駕車漫游的快樂,能到手這么一點快樂也好,對他們來說,在巴黎駕著小汽車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情。因為同樣的原因,他曾藏起武器。
街上,沒有警察。FFI的大批車輛在各個方向的街道上行駛。特別是單行線被相反方向許許多多的汽車穿梭而過,尤其是泰奧多拉為了從肖塞—當丹返回而取道的奧斯曼街。依然沒有警察。很多事故。從幾乎所有的汽車里,伸出了被那些無產者模樣的人拿著的沖鋒槍或步槍的槍筒。不時地傳來機關槍的咕咕聲:屋頂上的射擊手。每天晚上,有一些人到中心來,他們說他們瞧見毗鄰的屋頂上有黑影走過。正因此,泰奧多拉曾經差一點讓人殺死那些美國兵,他們登上一家銀行屋頂架設對空防御的裝置。在所有的吉普車,以及FFI的車里,都有女人,也有小妓女。牢騷發得最多的是秘密部隊(法國抵抗運動地下部隊)。在勒克萊爾[3]進城的第二天,他們作為隨從人員穿著軍服到達黎世留中心。他們對于“發生系列兇殺的夜晚”被這樣處理感到遺憾。他們來“占領大樓”。昨天,回來時,泰奧多拉在大廳遇見了他們,將軍說:“我本以為可以留下他們,但是他們人數太多,過于臃腫。這辦不到。”他們在說FFI。
泰奧多拉很遺憾動亂沒有繼續下去,不滿意他們竟沒有權利殺死那些散發衛生球氣味的蟄伏者[4]。她有著許多郁悶的原因,而蟄伏者還不是最微不足道的。這是她所見到的最令人掃興的場面之一。對那些半個月來既沒有洗澡也沒有躺下睡覺的小伙子,他們說:“小朋友們,你們得把這些墊子收拾好,現在,結束了。”蟄伏的將軍只同另外六名蟄伏者一起行動——甚至只是為了說一聲必須打掃大廳——而燃料瓶的“使命”則由兩個人組成。
阿爾貝為蟄伏者們感到羞愧。勒瓦盧瓦的蟄伏者大發牢騷。尚佩雷門的那些蟄伏者,只要他們在那里,他們就想要放火燒房子。只有俘虜們心安理得,因為他們就要由軍事法庭裁決。在這半個月期間,蟄伏者們專心致志地在清查FFI從法奸那兒竊取的東西。他們拿了那么多,最后,不再想把東西全都收回,他們就管自己的工作。他們只受到俘虜的敬畏,勒瓦盧瓦的人在大樓里與他們交錯而過時,甚至都不挪動一下。在這半個月里,FFI的人常常錯過午餐,而蟄伏者們在中午卻像國王一樣鋪上桌布用餐。FFI的人則在一點半才吃些殘羹剩飯。
在槍決蓋世太保密探的當天晚上,泰奧多拉去戰俘部讓申請的面包券生效。她在那兒遇見許許多多被征召者來要求付款。在部長秘書辦公室里有一個男人說道:“我這兒有一具尸體,我不知道該放哪里,我擱在急救站里已經三個小時了,停尸間不肯收,我簡直受夠了。”秘書告訴他,她自己有別的事情要做。“我從肖塞—當丹街那兒給所有的醫院都打了電話,現在就在下面車里,我在想該怎么辦?”泰奧多拉一聲不吭。這涉及錢的問題。秘書不耐煩了,那家伙也不耐煩了,最后,他走了,在秘書的辦公桌上留下一塊小小的金牌和一條項鏈。“在他身上找到的……我,我拿它毫無辦法。”于是,他就走了。泰奧多拉認識這位秘書,就上前去看那條項鏈。那是初領圣體的項鏈。她尋思那家伙為什么把它摘下來,這樣使得事情變得復雜起來。“哎,我說,您要我拿它怎么辦?”秘書說道,然后聳聳肩。那家伙已經溜走了。在她簽署申請單的時候,項鏈就在桌子上,就像另一件東西那樣。泰奧多拉有個想法:摸摸它,想知道它是否還是熱乎的。這可真傻。那家伙說尸體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他一點兒都不知道這可能是誰。泰奧多拉也不知道,但是她打電話給讓,也許可以知道這是誰。她一時沒有想到這個。她笑了。然后,她走了。她笑了,她在項鏈面前也感覺到某種厭惡:像這樣就夠了。
[1]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與德國合作的法奸組織的武裝隊伍。
[2]法國國內武裝部隊: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法國國內的抗德民眾武裝。
[3]勒克萊爾(Leclerc de Hauteclocque,1902—1947),法國將軍和戰斗英雄,曾獲巴黎解放者的榮譽。出身于貴族家庭,1939年任步兵上尉,受傷后為德軍所俘,潛逃英國。后投奔戴高樂。多年后被提升為將軍。1944年參加諾曼底登陸。同年和戴高樂將軍一起勝利進入巴黎。1947年飛機失事殞命,死后被追授法國元帥。
[4]原文les naphtalines:第二次世界大戰末在法國使用的詞。形容某些“二戰”期間隱蔽起來的人,在大戰快結束,國家要把各自分散的力量聯合起來之際,他們紛紛出示久藏在壁櫥里表示他們過去職位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