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拉斯作品系列(套裝四冊)
- 瑪格麗特·杜拉斯
- 35562字
- 2023-07-20 16:42:58
在印度支那的童年和少年
我是在沙瀝和西貢之間的渡輪上第一次遇見雷奧的。當時,我回到西貢的寄宿學校,某個人,我再也不記得是誰,讓我和雷奧同時搭乘了他的車。雷奧是當地人,但是,他穿著法國式服裝,講一口無懈可擊的法語,他從巴黎回來。我,我還沒滿十五歲,我只是很小的時候在法國待過,我覺得雷奧挺優雅的。他手指上戴著一枚大鉆戒,身穿米灰色柞絲綢衣服。在那些至今沒有注意過我的人身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鉆戒,而我的兄弟們,他們穿白布衫褲。鑒于我們的資產狀況,我幾乎難以想象他們有朝一日能夠穿上絲綢西服。
雷奧告訴我,我是個漂亮的女孩。
“您熟悉巴黎嗎?”
我滿臉通紅地說不。他熟悉巴黎。他住在沙瀝。某個在沙瀝的人竟熟知巴黎,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一點呢。雷奧向我獻殷勤,我驚喜不已。醫生把我載到了西貢的寄宿學校,雷奧設法告訴我,我們“將再見面”。我很清楚他極其富有,我著迷了。我什么也沒有回答雷奧,我是那么激動,那么沒有把握。我回到C小姐家里,我和另外三人,兩位教師和一位比我小兩歲,名叫科萊特的女孩一起寄住在那里。C小姐從我母親那里拿走了她幾乎四分之一的小學教員的薪金,以此為條件,她向母親保證給予我完善的教育。只有C小姐知道我母親是小學教員,她和我都小心翼翼地對其他寄宿生隱瞞了這一點,她們也許會對此感到氣惱。當地小學教員的薪酬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大家都對這一職業的社會地位非常瞧不起。我自己盡我所能地、謹小慎微地對此守口如瓶。那天晚上,回到C小姐家時,我陷入絕望之中,我心想,住在沙瀝的雷奧,不會不得知我母親的情況,他只可能疏遠我。我不能對任何人講這件事——尤其不能跟一位主管的女兒科萊特說——也不能告訴C小姐,她也許會把我從她的學校開除出去,我毫不懷疑,這一招很快就會置我母親于死地。然而,我安慰自己。雖然雷奧熟悉巴黎,而且家資巨萬,但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我卻是白種人;也許他會將就一個小學教員的女兒。
小學教員的女兒這一身份使我在學校里感到沮喪,在那里,我只跟那些郵局職工和海關職員的女兒們來往,只有他們與當地小學教員身份、地位相同。C小姐愿意接受我,因為她為人豁達,寬宏大量,因為,我母親還是出了名的正派、誠實。然而,她對我比對科萊特更加嚴厲,同時又更加親密。因此,C小姐左乳下長了癌瘤,在整個院里,她只讓我一個人看。通常,每星期天下午,我們吃了點心以后,所有人都外出時,她讓我看。她第一次給我看的時候,我明白了為什么C小姐身上會散發出這樣的臭味,但是,在整所房子里,只給我一個人看她的癌瘤,使我們之間有了一種默契,我認為是由于我的小學教員女兒的身份。這并不令我不快,我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她因這一信賴的表現而感到某種驕傲。這一幕發生在C小姐的房間里。她露出乳房,走近窗戶,讓我看。我小心翼翼,屏息斂聲地仔細看了足足兩三分鐘之久。“你瞧見了?”C小姐問我道。“啊,是的,我看見了,就是這兒。”然后,C小姐藏起她的乳房,我重新開始呼吸,她再穿上帶黑色花邊的連衣裙,嘆了口氣,于是,我對她說,她已經邁入老年,這種病不要緊的,她同意我所說的,不再難受,然后,我們到種植園去散步。
我母親作為公務員的遺孀,并以公務員的身份(自1903年起,她就在印度支那半島任教),從總督府那兒獲得一塊位于上柬埔寨的種植水稻的租借地。當時,這些租借地每年繳付極少的年金,這些土地只有在若干年后開始耕作了,才屬于它的受益人。我母親不停地奔走,四處活動,得到一片八百五十公頃的寬闊的租借地和森林,位于大象山脈和大海之間,柬埔寨的某個偏遠的地方。這片種植園位于離法屬第一個關卡六十公里遠的小路上,不過,必要時,這一弊病也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我母親雇用了五十來名用人,必須把他們從交趾支那遷移過來,并不得不在離大海兩公里遠的沼澤地中間建造起一個“村子”,然后把這些人安置在那里。對我們全家人來說,這段時期極其快樂。我母親一輩子都在等待這一時刻。除了建起一座村子,我們還在沿著種植園的小路邊建造了一棟吊腳樓房。在1925年,這棟房子花了我們五千皮阿斯特,當時可是很大的一筆錢。考慮到鬧水災的緣故,房子建在樁基上,完全是木制的,木頭需要切割、鋸開,并就地鋸成木板。這些事情可能出現的諸多極其的不便,都沒有阻止我母親。我們在邦代—普熱(種植園的名稱)連續住了六個月,因為我母親已經從西貢教育局獲得離職批準。在建造我們的房子期間,母親、我的哥哥和我,我們就在一所茅舍棲身,靠近“上面”來的仆人們住的草屋(村子坐落在離那條小路,即我們的房子四個小時船程的地方)。我母親和我,夜里睡在一張床墊上,除此之外,我們完全同仆人們共同生活。當時,我十一歲,我的哥哥十三歲。如果我們母親的健康沒有垮掉的話,我們肯定會非常幸福。眼見我們即將擺脫困境而產生的興奮和快樂,與她格外難受的更年期同時來臨。當時,我母親曾有過兩三次癲癇發作,一發作,她便處于一種嗜睡性昏迷狀態,這種狀態可能延長至一整天。那個時候,在柬埔寨這個地區,不僅不可能找到一位醫生,而且連電話也根本不存在,我母親的發作使那些土著仆人又驚又怕,每次,他們都威脅著要離開。他們害怕得不到報酬。他們圍住茅舍,在茅舍周邊的斜坡上,靜靜地坐上這發作持續的一整天。茅舍里,我母親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輕輕地呻吟著。我哥哥和我時不時地走出茅舍告訴這些仆人,我母親并沒有死去,讓他們放心。他們只是很難相信這一說法。我哥哥對他們說,即使我們的母親死了,他發誓,無論如何,他也會把他們帶回交趾支那,而且,他會付錢給他們。我哥哥,我說過,那時,他才十三歲;他已經是我從來未遇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他同時有能力讓我安心,讓我相信,不應該在仆人面前哭泣,因為這無濟于事,讓我相信,我們的母親會活下去。確實,當太陽從大象山脈后山谷那兒消失的時候,我們的母親恢復知覺了。這種發作有這樣特別的地方,它一點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痕跡,第二天,我母親又重新從事她的日常活動。
從第一年起,這片種植園二百公頃土地的耕作便與我們房子的建造、村子的建立、搬運以及仆人們的安排諸項工作齊頭并進,耗盡了我母親二十四年公務員生涯里攢下的積蓄。但是,這一切對我們來說是次要的,因為,我們算定第一次收獲就幾乎可以完全補償因安頓而花去的費用。我母親在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不斷琢磨的這一計算看來是確鑿可靠的。我母親“知道”,四年后,我們將會成為百萬富翁,因此,我們對此更加深信不疑。那時候,她還與我去世多年的父親保持聯系。如果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她什么也不會干的,所有這些有關未來的規劃都是他授意的。據她說,這些“措辭”只是在將近凌晨一點才形成,這說明我母親的確度過了輾轉不眠的夜晚,而且,這使她在我們眼里擁有一種奇特的威望。第一次收獲的結果是幾袋稻谷。由總督府撥的八百五十公頃地是鹽堿地,而且每年有一部分時間被海水淹沒。除了房子周圍離大海比較遠的那幾公頃地,全部收成還沒到收獲時就在漲潮的一夜間“燒”了。海水一退,沿著我們種植園的河流重新可以通行時,我們就去看我們那二百公頃被鹽燒毀的稻田,我們乘坐八個小時的小船,來回走了一趟,察看我們全部被毀壞的東西。但是,當天晚上,我母親便決定借三十萬法郎,修筑堤壩,這些堤壩也許能使我們的稻田永久免遭海嘯侵襲。鑒于我們的種植園還不屬于我們,我們不能將種植園作抵押,而且,即使有這種可能性,由于這種植園在一片鹽堿沖積地內,經常被海水淹沒,已經沒有任何價值。我母親去找的所有信貸銀行都斷然拒絕借給她這筆巨款,我們無法用什么東西來為這筆錢作抵押。總之,我母親去找了一個“chetty”(泰米爾放債人),也就是說一名放高利貸的印度人,他同意借給她這筆錢,條件是以她小學教員的薪金為抵押。這事情不可能瞞過教育總局,對我們三個人都是非常不光彩的事。于是,我母親不得不重新工作。她每周五晚上從她任教的沙瀝動身,驅車八百公里,然后在周日至周一的夜間再返回。Chetty收取的利息,就是他一個人耗費掉我母親薪酬的幾乎三分之一那么多。在這些交易的整個過程中,我母親從不氣餒。建筑這座可能龐大宏偉的堤壩,使她陷入極度的興奮中。我們與她關系密切,相依為命,和她一樣狂熱。我母親并沒有請教任何技術人員,以便獲知這堤壩是否有效。她認為就是有效的,她總是按照某種高級的、無法控制的邏輯行事。我們雇來了幾百名工人,在我母親和我們的監督下,堤壩在旱季建成。從chetty那兒借來的大部分錢都用在它上面。不幸的是,堤壩被潮汐期間陷入的大量螃蟹嚙咬,于是,下一年,當大海漲潮時,用松散的土壤所建成的,已被螃蟹侵蝕的堤壩幾乎全部崩塌。
所有的收成又一次喪失殆盡。顯然,沒有石塊來加固是無法修筑堤壩的。我母親明白這一點,她無法找到石頭塊,便說起要在地上坡面部位放置方塊狀的紅樹樹干。她又一次找到了辦法。她有了這類發現并把這些發現告知我們的那些夜晚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她特有的創造性使她陷入一種具有感染力的心醉神迷的狀態,以致那幾個還留在家里的“上面”的仆人也同她一樣狂熱。下面的那些與我們分開居住的仆人,他們留下來僅僅是因為我母親對他們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寬厚、慷慨。他們作為佃農來到這里安家,然而,稻田卻幾乎沒有任何收成,我母親認為自己必須把他們當作工人來對待——這并不適合我們的經濟狀況。用紅樹樹干的辦法耗盡了那個chetty出借的錢。情況并不那么糟,一部分坡面挺住了,其他的則將坍塌。媽媽取名為“決定性試驗”的四十公頃稻田是她的慰藉和驕傲。莊稼長出來了,我們每星期六都去看。唉,到了收成的時候,我們又一次希望落空。住在村里的仆人不約而同地背著她,出海重返交趾支那——帶著我們在三年內能收獲到的僅有的稻谷。我母親又一次打定主意。三年里,堤壩的建筑使她神經緊繃。一部分堤壩沒有被沖垮這一事實讓她感到很欣慰。我母親的天真無邪與她的無私是誰也比不上的。她對堤壩感到厭煩,不想知道下一年就是那些得以挺住的堤壩也會坍塌。盡管如此,后來,她繼續每年都讓人播種幾公頃的地作為試驗。她認為海水不會遲遲不退出她的稻田,她的努力將會得到回報的。我們獲取萬貫家財的期限更遠了,但按她說,并不是遙遙無期。有時,我們懷疑一塊沖積土層的地是否就能在這么短短幾年有所改善,但我們的母親讓我們放心。她就這樣在感情上確信這一點,我們還是和她一樣。
我們徹底破產了。母親或多或少忽略了種植,絞盡腦汁支付chetty的借款。當時她注意到我,決定讓我去學習,她發奮實現這個計劃,相當于對修筑堤壩和房子所傾注的熱情。她不管我的哥哥,說他不聰明,并試圖說服我。她認為我比我哥哥更適合學習,不過,這不無某種蔑視。我的哥哥也一樣。我哥哥對我說:“我不聰明,我留下種地。”不然就說:“我沒有你那份聰明,我不配母親為你所做出的犧牲。”他是真誠的。他還對我說:“我應該留在沙瀝使你有可能上學。”他就待在沙瀝。我哥哥的謙卑是我憂郁的真實原因。我母親確定他缺乏才智,而他就單純地順應這一“降低身份”的境遇。同樣,我母親認定我天生是讀書的料。我在中學獲得的成績糟透了,一直到高中二年級,我在每門學科上都是最后一名,不過,我時不時地在法語方面獲得的成績還可以——這時,我母親就高興地流下眼淚,感到自己的犧牲得到了回報。最初,她經常開著我們的老雪鐵龍和我哥哥一起到C小姐這里來看我。然而,由于他們當時靠著我母親那難以置信的勞作在維持生活,他們的造訪很快就變得稀少了。正是在那個時候我要自己設法去沙瀝,星期六乘卡車啟程,法國人從來也不坐這種卡車,因為,正常情況下走四個小時的路程,它要花八個小時。我有時就利用這便宜的機會回家,后來,在其中某一次返回途中,我遇見了雷奧。
在那次相遇之后,我回到C小姐那兒的第二天,午休時,我聽見一聲很響的喇叭聲。是雷奧。我正同科萊特在一起,我不敢去陽臺。雷奧坐在車里連續經過了三十五次。他在房子前放慢速度,但不敢停下。我沒有在陽臺露面。沒有人想起去看看,準是以為我正在等雷奧,我對街上的聲音特別敏感。此外,想到雷奧這么費力地討好我,我感到有點丟臉。盡管如此,我還是盡量穿戴得最好,兩點時,我就下樓去學校。雷奧在路上等我,身子靠在車門,總是穿著米灰色柞絲綢西服。他迎著我走來說:“真不容易遇見您。”他請我上他的車。雷奧的車真讓我入迷。一上車,我就問是什么牌子,價值多少。雷奧告訴我是一輛“莫里斯·雷昂—博萊”,價值七千皮阿斯特。我想到了我們那輛價值四百皮阿斯特的“雪鐵龍”,我母親分三次才付清了車款。雷奧還告訴我說,這并不是他唯一的轎車,他還有一輛跟這輛一樣漂亮,但是是敞篷車,也是“莫里斯·雷昂-博萊”牌,這是他最喜歡的牌子。對于我們開始這樣無拘無束的談話,雷奧顯得很高興。他問我想要他把我送到哪里。“去學校,”我說,“我遲到了。”雷奧文雅而殷勤地問我是否愿意兜一圈,我說不。他把我送到學校大門,并請我允許他當天傍晚再來找我。晚上,他來了,第二天又來了,后來幾天都來了。我非常以他的車為榮,很想別人能看見它,我故意待在車里,生怕我的同學們沒瞧見我就過去了。我當時肯定,有這么一輛車不能不耍點心機,那樣一來,我也許可以同印度支那的高級官員的女兒們交往。她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擁有這樣一輛由身穿制服的司機駕駛的利穆新轎車[1],這樣一輛特地在巴黎訂購的車體大、檔次高的墨綠色利穆新轎車。可惜,盡管擁有令人贊嘆的汽車,雷奧仍然是安南人。這輛車使我如此心醉神迷,以致我忘記了這一弊端。中學的同學最終都遠離了我。僅有的一些直到那時還理解我的也再不敢為了與我做伴而損害自己的名聲。我沒有朋友,但是,這并沒有過分地打擊我。有幾個星期,我繼續同雷奧見面。我總是想方設法讓他談論他的資產。他大約有五千萬的不動產,遍布在整個交趾支那,他是獨生子,他擁有一大筆錢財。雷奧的財富估價成的數字使我驚愕不已,夜里,我做夢夢見這些數字,白天,我則對此不斷地浮想聯翩。這些數字與我迄今為止在家里所聽到的完全搭不上邊。就我記憶所及,我知道我母親總是缺錢。她唯一關心的就是掙錢,雖然她那好冒險的性格使她常常采用轉彎抹角的手段獲取成功。那有什么關系,我母親一再向我們灌輸一種可以說是神圣的金錢觀念。沒有錢,是不幸的。沒有錢,美德“通不過”,而無辜則受到譴責。我母親深信,如果她成功地掙到錢,那么由此就會產生一系列幸福的后果。
“有一些本地學校的教員的女兒嫁給了銀行家。是有的,真的,我知道她們。但是,這是一些能給她們女兒一筆嫁妝的人。”
在我認識雷奧的時候,我們每個月只能靠變賣還剩有的首飾和家具度日,并支付chetty的債款。我們偷偷地這么做。我們極其秘密地把我們的首飾轉賣給當地的首飾商。“如果別人知道了,我們就名譽掃地了。”我母親說。盡管如此,她仍然留用我們的老女管家和廚師,因為,如果在沙瀝有人知道我母親自己下廚,那么,任何人都不會同意見我們的。然而,媽媽必須正式拜訪別人,和接待一些正式的來訪。此外,我母親不做出判斷,她對這些既無興趣,也沒有閑暇。我從來沒有聽見她對印度支那殖民世界里金錢優于任何價值的情況表示憤慨。那時候,在印度支那,財富迅速膨脹。橡膠種植園主在殖民地大量涌現,賺取了無數的錢財。西貢是遠東最富有、最墮落的城市之一。在那里有著最嚴格的等級制度,這一制度建立在財富及其外表上。種植園主們率先而來,然后是印度支那高級官員們。盜用公款是被認可的,而且是有組織的,為我們提供進入上流社會的方便——于是,某個海關職員成功地偷運了價值三百萬的鴉片,不久,就見到他在海關主管家里受到款待。所有安南高級公務員都以昂貴的價格(規定費率)購買勛章。大家都知道榮譽勛位勛章值一萬八千皮阿斯特。
盡管這些論述超出了我敘事的框架,但由于我們從未進入這個社會,由于我母親原有的卑微地位促使她千方百計、不惜任何代價要重新進入這個社會的這一事實,這些論述還是與敘事有關的。我忘記說了,在殖民地的法國人中間,敵視安南人是個規定。只有很少數的安南人同法國人來往。某個親安南的公務員原則上被禁止“晉升”。由于我母親的狀況,我們處于公務員等級中最低級別。人們認為我母親是值得尊敬的,但是任何地方都不接待她。我們唯一擁有的朋友或者是郵局員工,或者是海關職員,或者就是同她一樣的小學教員。我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殖民地,她在那里有許多安南朋友,這件事本身使得她在法國人中間喪失了聲譽。在這一點上,我母親特別優柔寡斷、猶豫不決。
我并不愿意陷入對一九三〇年印度支那的描繪,但首先要講講我的青年時代是什么樣的。我母親生來就優柔寡斷,而不是因為那么多的外部條件和習俗。因此,后來,當我和雷奧結婚的問題提出來的時候,我母親便猶豫再三,因為他是當地人,這就會使得她更加聲名掃地,她輕易地就為此而痛苦。關鍵是她猶豫不決——盡管,她其實知道這件事不論誰都會認為是完全不能容許的。
我們深深地為我們的窮困而痛苦,我們的不幸在于要隱瞞這一貧困狀況。在我們居住的與世隔絕的種植園里,這種狀況更為嚴重。在沙瀝,必須千方百計地不讓六十名任職的法國人了解無論什么有關我們處境的事。于是,我母親便在每個月第一天的前夕,把自己薪水的三分之一交給chetty用以支付利息,她偷偷地在天黑盡時去。有幾次,我不知道為什么她無法去還錢。于是,那些高利貸者就來到我們家。他們坐在客廳里等著。好幾次,媽媽在他們面前哭泣,哀求他們離去,因為,仆人們可能會瞧見他們。高利貸者們不走。他們默不作聲地待著。他們知道,他們只要露面就夠了,對于一個白種女人來說,向chetty借錢是最可恥的事情。最終,媽媽把錢扔到他們臉上。他們抓起錢,微笑著走了。
在那些情況下,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閉門不出,媽媽必定會來找我。通常,接著就是一頓正式的體罰。媽媽經常打我,這一般是在“她的神經控制不住她”的時候,她非這么做不可。因為我是她最小的孩子,是最順從的,所以媽媽打得最多的是我。她輕松地把我打得團團轉,她用一根棍子揍我。她憤怒欲狂,說自己要死于腦中風了。于是,生怕失去她的恐懼總是壓倒我的反抗心理。我總是同意促使媽媽揍我的理由,但是我不同意用這種方式。我認為用棍棒絕對是令人惡心的,而且不美觀,打在腦袋上是危險的。但是,耳光在臉頰上留下的痕跡簡直讓我絕望——尤其當我結識了雷奧以后,我不可能對他承認“發生在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他不會理解,他永遠不會贊同媽媽對我的態度,不過,我發自內心同意媽媽這么做,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即使是雷奧,來指責她。
我需要重新講一講有關挨打的事。的確我受到無數次的毆打。我十四歲時,遇到雷奧之前不久,我那在法國學習的大哥回到了印度支那。出于某種奇怪的好勝心,他也開始習慣于毆打我。看由誰打我吧。當媽媽以某種令他不滿意的方式打我的時候,他就對媽媽說“等著”,然后,接替了她。但是,很快,母親就后悔了,因為,每次,她都以為我會被打死。她發出恐怖的吼叫,但是,我的大哥卻很難住手。一天,他改變了他的手法,把我扔得滾落在鋼琴旁,我的太陽穴撞在家具一角上,我很吃力地重新站起來。我母親害怕極了,后來,這種激烈爭吵的場面一直煩擾著他。我大哥那赫拉克勒斯般的力氣(更倒霉的是,他的二頭肌過分發達)令我母親敬畏,毫無疑問,相比之下,她更加想毆打我。我非常瘦小,一點兒也不像我兩個兄弟有那種運動員漂亮的體態。在我母親情緒好的時候,她對我說:“你呀,你真是我的小可憐。”這種溫情的表示,顯露出即使有這些常常使她對我感到不滿的理由,我母親依然愛我,這些溫情就更是無比珍貴,何況,這溫情的表現十分罕見。與我大哥同時來到家里的還有辱罵和粗俗。直到那時為止,因為不了解,我們總是很有禮貌。我的大哥從法國回來,帶回來所有新穎的罵人話(他只有這些,因為在一位神甫教師那里念了四年書,并沒有使他在十八歲通過業士學位考試),在一個神經過敏已達到極點的家庭里,這些粗話來得正是時候。我的天真可能顯得過分,但仍然是真實的。當我的長兄毆打我,把我稱作“骯臟的陰虱”的時候,我對這個詞的意思一無所知,確實,在我青年時期,我從未有機會弄清楚,幾年后,我才明白過來。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感覺不到“陰虱”是侮辱人的話,相反,相比我幾乎把微生物和陰虱混淆起來的時候,那種受辱的感覺更加強烈,這就使得我更加反感因為自己毫無辦法的五短身材而被打。我大哥邊打邊罵。他慣用的辱罵話,除了“陰虱”,還有“廢物”“你甚至都不值得人家吐你唾沫”“垃圾”和“骯臟的妓女”。“骯臟的妓女”對我來說同樣是個謎,但我不知為什么心底里接受它(也許因為“妓女”這個詞有著猥褻的和音)。我覺得“賤人”特別不能接受——遠比我認為是“賤人”的昵稱的“齷齪的東西”更不能接受。“敗類”這個罵人的話觸動了我的內心,而且使我心慌意亂,尤其當我認識了雷奧,因為正是在我同雷奧往來時,我長兄用這句話,連同“不露聲色的蛇”和“蛇毒”來罵我,雖然“不露聲色的蛇”和“蛇毒”顯得更加有知識,但我覺得更惡毒。“小無賴”“討厭的傻瓜”“邋遢的笨蛋”,或者“母狗”,這些詞已經成了日常用語,并不輔以拳打腳踢,隨時罵過來。還有其他一些侮辱的話,我太傷心了,記不住了。現在,我不能聽見這些詞語,一聽見,年輕時體會到的滋味便涌上心頭,這帶有永遠逝去的夏日的光輪,帶有我十五歲時極其強烈的怒火的光輪。我曾以一種可能令人感到好笑的莊重接受了它們,但是,有可能,我會再也想不起來任何別人可能對我說的話。我曾經相信這些。現在我再也不信了。我受苦受難。甚至雷奧,我向他吐露了有關我長兄的情況,連他也弄不明白我怎么能受那么多的苦。
母親的打與我哥哥的痛打之間的區別是,后者的毆打讓人更疼,我一點兒也受不了。每次,我都會有一瞬間以為我哥哥要殺了我,那時,我不再覺得憤怒,而是害怕我的腦袋離開身體,滾到地上去,或者我就此瘋了。當我長兄開始吸鴉片時,他就越發暴躁了,那時,我不能對他說話,一跟他說話,他就揍我。盡管他已經吸得非常多,可他打得很巧妙—慢慢地,每打一下就等一等,以便充分享受其效果。起先,他也毆打我小哥哥,但是,鴉片使他感到有點乏力,他越來越不占上風,他再也不敢打小哥哥了。
你們可能尋思,我的大哥為什么這樣對待我。我也這樣問自己。我一旦模糊覺得是什么理由時,這些理由就會從我腦海里溜走。他打我,是因為他討厭我。我母親也討厭我,雖然她內心深處愛著我。我發現我在中學里也沒有朋友,而且,我引起我班上女孩們的反感,甚至引起大部分男孩的反感。后來,當我母親讓我從C小姐那兒退學,把我送到一所國立寄宿學校時,我成了舍監和大多數學生的眼中釘(我的確在那兒也有一個好朋友艾萊娜,以及另外三位女友,她們對我懷有一種意義含糊的愛慕,但遠不是真正的友誼)。那時候,我沒有力圖去弄懂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這當作命中注定的倒霉事兒忍受著。這種情況并沒有使我傷心。我是可憎的,就像別人是可愛的。我對大多數同我一樣年紀的少女不感興趣,她們也不是我好奇心的對象,因為,在進入中學之前,在我十五歲之前,我確實從未與法國姑娘們過從甚密。這種反感和冷漠是有確切的道理的。首先,是一種可以理解的孤僻,我試圖用高傲,甚至某種惡意來掩飾。我對任何人從來都不是和藹可親的。親切和氣,是陌生的世界。當我進入西貢的白人社會時,我在那里發現了親切和藹。我相信那是錢財和幸福的專有物。我從來沒有心情向人微笑。同我的母親和兄弟們在一起時,我從來不感到愉快。在家里,我們只知道狂笑,微笑已經被我們之間的關系排除掉了。我們彼此間嚴厲而有分寸地對待對方,我們跟對方說話就是為了互相辱罵,或者是為了詢問某些完全是物質上的事情。閑聊在家里則從未有過,除了某幾個像每個家庭都有的那些通常的歡騰之夜。但是,在我家里,這些夜晚有點像酒神節那樣飲酒縱樂,無疑,因為這些夜晚是在幾個月的寧靜之后來臨的。實際上,這種閑聊并不適合這些夜晚。主要的事就是開玩笑,因為,再不開開玩笑,我們都要受不了了。于是,我們可以嘲笑一切,我們甚至把我們種植園的故事編成一則滑稽極了的笑話。這是我們處境的需要。“我們堤壩的故事實在是滑稽得讓人笑得直不起腰,”我的長兄說,“我沒見過更滑稽的了。一切都跟我們作對,甚至連螃蟹都替我們把堤壩吃掉了,只有媽媽有這樣的念頭。”這些夜晚,我深信我們都真的是欣喜若狂。我們已經失去一切,然而,我們卻因為失去一切而縱聲大笑,極度地(沒有別的詞)消遣取樂。
然而,當我到了西貢,我并不想有所改變。我至今還記得,跟我的同學們握手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令人痛苦的負擔。我在中學的三年里,我都不適應那兒。我在那里下意識地表現得冷酷無情,而且,我只會以一種傲慢的方式回答老師的問題。我有一位英語老師非常嫌惡我,甚至一瞧見我就真的感到不舒服,他再也不“能”看見我,于是,他違反當時男女生混合學校的慣例,把我放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借口說我對英語一竅不通。在寄宿學校,有時,我只要一出現在自修室和宿舍,就會使一位女學監“病倒”。她跟我說話就可能感到呼吸困難。但是,我并不是不守紀律,對其他大部分學生來說,我無足輕重,或者會引起他們的反感,我不可能會使得他們分散注意力。
我之所以強調我與其他人(不論是與我的家人,還是與班上的同學)的關系這一方面的問題,是因為有其重要性——它在漫長的歲月里對我有著深刻的影響。我幾乎經常生活在一種有罪的精神狀態里——這只是增加了我的傲慢和冷酷,因為,我為自己從來都不因此覺得傷心而感到自豪。在雷奧之前,只有一個人對我感興趣,是班上的劣等生之一,一個混血兒。我不允許他碰我,因為他一口爛牙。他受到所有人的蔑視。他的父親在唐人區開了一家商店。他上三年級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多歲了,因為他老留級。英語課上,我們倆都坐在教室最后,他經常問我要我戴在手指上的戒指。我把戒指給他,他就緊緊地把戒指握在手心,說它還熱乎乎的,帶著我的體溫,他把戒指放在嘴邊,閉著眼睛,親吻它,他用力地呼吸,每次,我都生怕他會把戒指吞下去。我好奇地注視著他,當他對我說他因為這戒指而非常激動時,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這家伙只會給人帶來煩惱。我可沒法看他,因為他就是我要逃避的那類人——我屬于的那類貧窮而被鄙視的人;他像厄運一般糾纏了我一年多。在西貢的學校里,有一些種植園主或地方長官的子弟,他們擁有他們的私人汽車,他們腋下夾著一副網球拍,穿過女生住的院子,然后,和他們的“女孩兒”一起走來。其中,有些長得挺英俊的。我躲在一旁,看著他們過來。他們的眼光使我感到痛苦,因為,我早知道他們永遠不會把我帶到他們的車里。我出神地凝視著他們,就像在觀賞玻璃櫥窗里陳列的東西,有時,我夢見他們中的一個注意到我,然后,我哭著醒了。
我相信我缺乏最起碼的魅力,簡直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更何況我母親以她的方式給我穿那些大概比當時流行的樣式落后十年的服裝。與其他那些頭戴草帽的年輕姑娘不一樣,我戴著一頂寬檐的軟木太陽帽[2]而顯得滑稽可笑,這頂帽子大概可以遮蔽我的頸背和雙肩。這是我母親為了在種植園生活而特地訂購的尺寸驚人的一種樣式,我一直戴了好幾年。當我終于成功地失去了它(在乘渡船時,它掉在了河里),我母親給我買了一頂男式氈帽,這帽子最初是黃檀木色,后來就變得黃一條綠一條了。當時,大家都穿白色涼鞋。而我母親,她非要我穿黑色漆皮便鞋,我光著腳穿鞋。我穿的裙子通常是由我們家的安南女傭按照母親的指示縫制的。與我十一二歲時穿的裙子式樣完全一樣,隨著我一年年長大,把連衣裙的貼邊拆開,就這么完事了。這些連衣裙如此肥大(媽媽總說,“咱們首先得講實用”),直到十五歲我還可以穿。這些裙子一般都是用當地土布或日本布料做的,母親講究衛生,讓人用堿性的灰汁洗滌,裙子很快就褪色了。我記得有一條鮮艷的藍色棉布裙(在肩上和兩側縫合。我十六年來一直遵循的模式),上面的圖案是一根開滿花的櫻桃樹枝,從我的右肩一直延伸到我的左膝,樹枝上,一只擺出飛翔姿態的鮮玫瑰紅的大鳥在我的腰部展開—這個圖案在背上,以相反方向重復出現。我之所以記得這條連衣裙,是因為我很懷疑它是否有品位,我覺得這塊做裙子的面料更適合做個屏風。母親不容置辯地向我肯定,裙子美極了,我對她深信不疑。的確,她自己幾乎以同樣的方式穿戴,而且,她以相當怪誕的穿著聞名于整個交趾支那。我相信母親如同相信上帝。如果她喜歡一條裙子,我深信,我會面對全世界的嘲笑驕傲地穿上它。我忘了說,當我遇見雷奧時,我還戴著我母親特別喜歡的那頂黃檀木色男式氈帽,她親自給我戴上帽子,令人想象不到地斜戴在一側,使人想起一九〇〇年美國電影中的牛仔。雷奧花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試圖用越來越直接的暗示(原因就不必說了)讓我明白,這頂帽子不適合一名少女。盡管我從未見過有誰戴同樣的帽子,盡管雷奧最終干脆對我說,這帽子使他厭惡,然而,我對母親的鑒賞力如此深信不疑,我還是背著雷奧,在全校人的眼皮下,當著他們的面戴著這頂帽子。
我缺少魅力,我這樣穿著的方式讓人笑話都難,除此之外,我也并沒有因為美貌而與眾不同。我個子矮小,身材不好,瘦削,臉上長滿雀斑,被兩條紅棕色的發辮壓著,發辮一直垂到大腿中間(我說發辮,也許更適合的說法是“纜繩”,因為我母親就是這樣拽住,緊緊拉我的頭發),我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因為在種植園里,我們幾乎總是在室外生活(而那時候,在西貢,時興的是白皮膚)。我相貌還比較端正,可以算是漂亮的了,但是,我臉上呈現的悶悶不樂、倔強固執,不討人喜歡的表情,完全扭曲了我的臉部輪廓,別人就注意不到我的長相。我的目光冷淡,我母親把它稱為“狠毒”。總之,當我找到那時候的一些照片時,在我的臉上,我根本找不到一絲溫情,一絲柔弱。我母親少有的那些朋友對她說,我會變得俊俏——我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但是,我應該戴眼鏡,因為,我肯定有些什么問題,我的眼神不正常。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眼神就已經引起永隆的行政長官夫人的注意,當時我母親在那兒教課。做彌撒時,我朝她回過頭去,我的目光好像“嚇著”了她。出于好意,她告訴我母親必須留神我的眼睛。我母親對此從來都不在意,她知道我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她認為盡管我的眼神狠毒,但也顯得機靈——她還告訴我,我很漂亮,她偷偷地這么跟我說道:“別擔心,你美極了。”我可不擔心。我想我的母親力圖相信自己有個漂亮的女兒。相反,我的大哥則斷然肯定地說:“除了我,你的孩子都不行。”的確,他長得挺出眾,相當英俊;我可不是輕率地說這些,他到交趾支那一個月,就被視為殖民地最美的男子。我的大哥有這樣一個特點,他說起某個他覺得漂亮的女子就不會不沖我補充一句:“你就癡心妄想吧。”或者,就對母親說:“你女兒在想入非非呢。”有時,他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然后,把我叫去:“你見過長得像這樣的嘴嗎?”他指著自己的嘴問我。我謹慎地回答說,也許要好好找才行。“小無賴,”他對我說,“你就做夢吧……”
沒有什么比我大哥懷疑我的美貌更使母親難過的了。確實,我沒有嫁妝,我母親一想到總有一天得把我嫁出去便焦慮萬分。我一滿十五歲,這就成了家里的問題。“你在癡心妄想吧,要把她嫁出去,”我大哥說,“那你就養她到三十歲……”這是母親身上的敏感點,于是,她惱火地說:“如果我愿意,明天,我就把她嫁出去,給我愿意的那個……”成為老處女的前景使我不知所措,我覺得死亡本身與之相比只是微乎其微的痛苦。我聆聽著。我知道,我母親說會把我嫁給不論什么人,那是謊話,但是,我還是希望我能順利找到“對象”。母親更樂意信賴我的小哥哥,向他吐露心事:“怎么把她嫁出去?……”母親嘆氣說。我的小哥哥是理想主義者,而且,他很愛我。“誰能料得定呢,”他回答,“但是,應該讓她外出。”是他堅持要送我去寄宿學校。“如果她有教養,如果她有一份職業,即使她沒有嫁妝,她也不可能找不到一個丈夫。”我相信,每一個家庭的母親都有這些擔心和憂慮。然而,在我家,大家認為讓我了解事實是有益的。“應該讓她知道,”我母親說,“什么是生活。”他們想讓我擁有的職業年年各有不同。他們相繼考慮的不外是教師、律師、醫生、報刊主編或勘探者。我不這么認為,直到十五歲那年,我還一直希望成為空中雜技演員或電影明星。“你以后就做我們跟你說的事。”母親說。最值得注意的是,我的兄長們根本不操心他們的未來。“他們有種植園。”母親說,這可不是一個解決辦法,在經驗證明我們根本不能指望種植園以后,我的母親還是繼續說我的兄長們“有種植園”呢,這仍然使她安心。我的兄長們從來都不上公立學校或隨便哪個學校。這從來都不是個問題。他們生活在沙瀝,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些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是不能容許的,除了我們自己想當然。我們也并不力圖為此辯護。“這真是不幸。”關于這一點,有人對我母親這么說,而我母親經常回答說:“難道我不知道!”然而,底氣不足,并沒有真正的自信。我的小哥哥早已決定將來當個獵手,他將成為印度支那最偉大的獵手,他不需要種植園。從十四歲起,他就在象山山脈一帶打獵,到了二十一歲,在他的狩獵記錄上已經有十二頭老虎和一頭黑豹。“這是一個愚蠢的職業。”我的大哥對他說,而他則回答,這正是唯一適合一個“大膽而不具備學習天賦”的男人的職業。
雷奧突然出現在我們家,改變了所有的計劃。他們一得知他財產的總額,便一致決定由雷奧來支付高利貸者,向不同的企業提供資金(一家鋸木廠是為我的小哥哥,一家裝潢作坊是為我的大哥),有關這些企業的計劃都經過我母親仔細研究,而且,每個家庭成員附帶都配備一輛自用的小汽車。我負責把這些規劃轉告雷奧,為此“試探”他,并不對他做出任何承諾作為交換條件。“如果你能夠不嫁給他,”母親說,“那就更好,他畢竟還是個當地人,以后,你告訴我你想要的……”我感到氣憤,表示反對,我說我會嫁給雷奧,我母親便回答我:“如果你是精明人,如果你有辦法,你完全能夠避免這樣做……”要是我堅持,我就挨一頓痛打。我母親讓我“以她的腦袋”發誓,保證決不委身于雷奧。“你完全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別跟他睡覺,拿到一切你所能獲取的,你有這個權利,想想你可憐的母親,但是,別跟他睡覺,否則,其他任何人都不會要你。”我的母親絕對相信少女的童貞。“少女最大的財富,就是她的純潔。”如果我同雷奧睡覺,那么任何別的人都永遠不會要我,甚至連雷奧都不會要我了。后來,在我遇見雷奧一年以后,他悲痛欲絕地宣告,他只有在被他父親完全剝奪繼承權的情況下,才能娶我,他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接受這樁婚事。于是,我母親打算“控告他”,因為我的名譽受到影響。她曾經那樣地指望雷奧,這一拒絕在她看來顯然是個災難,不僅對我,而且,對我那兩位曾天真地指望雷奧的兄長來說也是災難。但是,我母親生性善良,她仍然允許雷奧與我來往,她自己也經常見他,也許,她對于雷奧娶我這件事還沒有完全絕望,在此期間,她和我的兄長們從中獲取了一些相對可觀的利益,關于這一點,我將回過頭來再說。
雷奧怎么注意到我呢?他覺得我很合他的口味。我明白,這只是因為雷奧自己長相也難看。他曾經患過天花,并留下了痕跡,顯然,他比一般的安南人更丑,不過,他的穿著無懈可擊,他細心、整潔,他始終彬彬有禮,即使在一直充斥著粗野無禮的我的家,即使有人對他態度粗魯,他也總是溫文爾雅。此外,雷奧的確慷慨大方,但也擺明了態度,別人不能“不管什么東西都向他要”。他相當精明,因為,他從一踏進我家就領會到如果他任人擺布可能冒的危險。盡管他具有這天生的戒備心,雷奧仍然幾乎可以說是愚蠢的。他追求品位最差的歐洲時髦,然而,盡管如此,他還是讓我佩服之至,因為他會跳查爾斯頓舞,在巴黎訂購領帶,他曾經在“瘋狂牧羊女”歌舞廳見過約瑟芬·貝克[3]本人。他因為離開了巴黎而感到惆悵,總是抱有某種不無陶醉的懷舊情緒。將近兩年來,他拉著我們,我的家人和我,到西貢各個夜總會去。他開著他的“雷昂—博萊”來找我,車上還帶著我的母親和我的兄長們。我母親向巴爾貝寄宿學校的女校長請求“特別許可”,我就出來了。這是雷奧所稱的“去闖一闖”,或者是“去花天酒地”。我的家人使他膩煩,他很想擺脫他們,但是,我已經斬釘截鐵地告訴過他,如果他不和我家人一起去“闖一闖”的話,我就不跟他一起出去。我母親在這一點上堅定不移地確信:一個年輕姑娘不應該單獨同小伙子出去,否則,她的名聲將永遠受到損害,找不到丈夫。但是,我拒絕單獨同雷奧出去,除了我相信我母親所說的話,主要是,我最真摯、最常有的愿望就是看到我的兄長們和母親也能得益于我的好運氣。我仿佛覺得輪到我“帶他們出去”了,因為,沒有雷奧,這根本就談不上,那時候,我母親不可能購買哪怕十升的汽油開車到西貢來看我。
雷奧這樣帶著我們逛了多少次呢?不計其數。都混淆在一起了。當時,城里所有的酒吧、茶館、夜總會,我們都到過。尤其是常到離城二十來公里遠的名為“瀑布”的酒店,那兒有一個“夜間”游泳池,游泳池是直接在一條激流的河床上開鑿而成,流水已被引入。游泳池內被電燈光照得通亮,顯現出流動而靈活的身軀。我的兄長們和我,在用例行的冷餐和跳舞之前,我們就先去洗澡。這些夜晚顯得怪怪的,并不感到快活。我的兄長們挺瞧不起雷奧,表現得沉默,威嚴十足。我的母親一直在憂郁而親切地微笑著,她驕傲地凝視著她正在跳舞的孩子們。她總是穿著同樣的活像浴衣的連衣裙,在一側和肩上縫合起來,沒有腰帶,腳上穿著棉襪子,和一雙過時的皮鞋。她坐在離桌子稍遠的地方,她那“永不離身”的大包放在膝上,在那個包里,一直放著種植園的地籍圖冊和高利貸者們的收據。那時,人們議論起她,就說由于她的兩個兒子,她成了“殉難者”,尤其因為她的大兒子,她為了這個兒子,負的債一天比一天多,真不知道她以后怎么從中脫身。她自己也說,她是個受盡苦難的人,而我們對此也深信不疑,她每天都說,每當她毆打我的時候,每當她休息和抓緊時間思考的時候,她都這么說,她為了我們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備受折磨的困境,猶如人們在苦難中一步步向前移。她是“殉難者”,就好像我們不是。她說,“我被我的不幸套住了”“我已心力交瘁,我現在最好不過的就是死去”“我得背著我的包袱,直到最后”“有時,我捫心自問,我究竟對老天爺做了什么,要讓我受這樣的苦”。她這些話說得太多了,大家對此變得麻木不仁了。有人認為她的寬容理應受到譴責,尤其是與雷奧來往的這件事證明她大錯特錯。有人說:“D夫人讓她的女兒同安南人一塊兒出去,這個小姑娘徹底完了,令人遺憾。”別人瞧見我們總是同雷奧或他的朋友在一起,對我的議論,那就是我“跟那些當地人睡覺”。我那時十五歲。雷奧還沒有碰過我,我在西貢卻被看作“城市的敗類”。真是沒有料到,但是,對這些無稽之談,我們淡然處之。末了,再也沒有人同意跟我們來往時,我母親說:“他們是嫉妒,隨他們去。”我相信,在那些夜總會里度過的夜晚,我母親得到了真正的休息。她碰都不碰香檳酒。她那雙大手放在她的手提包上,她總是隨我們的心意,從來都不提出回家。她時不時地跟雷奧說一句客氣話,因為,她認為我的兩位兄長對他太冷淡了,她這樣來表明感謝之情。(我又看見了我母親那緊緊拽住手提包的雙手,如同抓住她的命運一樣。在我看來,上帝的手也并不比她的手更美。當我很小的時候,偶然發現某些困擾我的事情,或者,我突然產生某種令人恐懼的想法,譬如說,我母親身亡的可能性,五歲時,我發現母親是會死去的,我便向她走去,告訴了她。我母親把她的手溫柔地放在我的臉頰上,對我說:“忘了吧。”于是,我就把這想法忘了,如釋重負地又走開了。后來,還是用這雙手,她毆打我。還有,她批改作業或在漫漫長夜做賬來為我掙面包。她也投注了同樣的寬厚。她用力地打,使勁地干活,內心深處非常善良,她生來就有激烈動蕩的命運,生來就是用刀砍斧斫來探索情感世界。她非常不幸,但是,她就在這不幸中得到了幸福,因為她喜愛辛勤勞作,做出犧牲,而她最喜歡的就是忘掉自己,在無窮無盡的幻想中自我陶醉。我母親總是在幻想,我從未見過有人這么幻想。她甚至想象自己的不幸,她驕傲地談論自己的不幸,她并不感到真正的憂傷,而只是痛苦而已,因為她生性極其粗莽,不會滿足于接受任何憂傷所包含的東西。)
如果說我們跳舞時,她顯露出傷心的樣子,那也是無意識的,其實,她并不傷心,她只是感到滿意而已。她的神情可能使人弄錯。雷奧不容許我跟別人跳舞,除非我的兄長們。我的哥哥把他們的時間花在留意察看夜總會里他們中意的姑娘上。每當我的兩位兄長發現一名非常合他們口味的女子,結局很少是不壞的。于是,時時留意著的媽媽便提出回去,說自己累了。我并不喜歡跳舞,除了跟我的小哥哥跳華爾茲。雷奧經常不按節拍地跳,卻認為跳得非常好。起初,我們引起了其他顧客的嘲笑,但是,最后,所有的人都認識我們了,就沒人來注意這些。他個子矮小,身著削肩的西服,并沒有使他顯得更好看。有一首探戈舞曲,他認為極其誘人,因為,他在巴黎曾經跳過。“我并不好奇,但是,我很想知道為什么金黃色頭發的女子有黑色的汗毛。”
雷奧就是個笑話,我為此感到很痛苦。他的樣子很滑稽,因為他是如此瘦削、矮小,還長著一對溜肩膀。而且,他還那么自以為了不起。坐在汽車里,他還見得了人,因為,別人看不見他的身材,而只瞧見他的臉,盡管他的臉長得丑,倒也不乏某種優雅。我從來都不同意和他一起在街上步行一百米。如果說一個人的羞愧的能力可能耗盡的話,那么,和雷奧在一起,我大概已經耗盡了。只是令人難以忍受。我只同意跟他跳探戈,因為,強烈的燈光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柔和的淡紅色的光線,這使我們這對舞伴更加不被人注意。我同他談妥,只跟他跳探戈。因為,那個時候,這種舞十分流行,我只要同雷奧跳得足夠讓他覺得帶我們出來還是值得的就行。我借口除了探戈舞,其他的都不喜歡(不過,打那以后,我就再也無法喜歡上探戈)。我已經本能地不喜歡這種舞,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我開始討厭它。因為,對于雷奧來說,這幾個月里,探戈舞是唯一靠近我的機會,他跳探戈的樣子非常淫蕩,緊貼著我,肚子凸出,露出一種痛苦的緊張神情。至于查爾斯頓舞,正風靡于巴黎,而在西貢,則剛開始有人跳。雷奧精通查爾斯頓舞,并發瘋般喜愛它。幾個月來,他請求我學會這種舞,以便我們可以一起跳。想到要在一個空了一半的舞池里同他一起跳查爾斯頓舞總讓我卻步。我從來都沒學查爾斯頓舞。我生來如此,以至于一想到要同他跳舞,我就感到絕望,糟糕的是雷奧堅持要我們再試試。很少的那么幾次,他無法自制,實在太想跳查爾斯頓舞了,他就同大廳里的姑娘跳;因為他是本地人,為了不致遭到拒絕,他只能邀請那些外表顯出某種庸俗和社會地位普通的年輕姑娘。他認為這些極端主義的規定(因為,我們不知道,他仍然會遭到拒絕的)對我有影響。的確,對這些規定,我并非無動于衷,但是,首先讓我苦惱的是看到一個被視為我的情人,而且我大概要跟他度過一生的男人這樣出丑。
雷奧對我說的只是些情話。通常,他總是抱怨我,聲稱我使他非常痛苦。他的嫉妒心有損于我們的關系。但是,有著十五歲的年齡差距,我很清楚,沒有這份嫉妒,我也許不可能同他繼續見面。他對我大發雷霆,對“外出”強加一些條件,他明知道我非常喜歡“外出”。他對我說:“現在我把您從貧困中拉出來,您就要欺騙我了。”他沉湎于這一妄想中,揮之不去,這大概是一種天生的好嫉妒心,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認真對待我們的關系,從來不給他嫉妒的機會。除查爾斯頓舞,電影也是雷奧喜歡的,他喜歡美國電影。雷奧還對我說:“這很簡單,如果你欺騙我,我就把你干掉。”我會怎樣欺騙他?和誰一起欺騙他呢?在兩年的苦苦哀求之后,我只跟他睡了一次。他稱之為“騙他”,也許就是譬如除他以外擁抱了另一個人,或者同某個歐洲人跳舞而已。我對他的所有要求都言聽計從,我給了他一份詳細的時間表。我的確非常認真地遵守這份時間表。就這樣,我生活中的某個部分形成了假設的職責,并極其嚴格地恪守。我真的相信,面對雷奧,我是有罪的,我為自己不能“做得更多”而倍感苦惱。和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我就是以我家庭各個成員的腦袋發誓,我是忠于他的。但是,雷奧從來都不完全相信我。我大哥對他說“我的妹妹是野雞”,于是雷奧[堅持]要我給他一些我無法提供的解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單獨同雷奧相處的少有的時間都是正式的盤問。或者,當地方合適,正式面對面的時候,雷奧就試圖親我的嘴。然而,我按照我的方式戀愛,當他為了懲罰我,一個星期都不來看我時,我感到痛苦。我愛上了“在雷昂—博萊車里的雷奧”。他坐在那輛豪華轎車里,會對我產生極大影響,我并不習慣這樣。當雷奧支付夜總會的冷餐和香檳酒的費用時,我也愛他。他漫不經心地付賬,他從容不迫,瀟灑自如的樣子深深觸動我的心弦。我母親和兄長們從來沒有,確實從來沒有提議為什么東西付賬,他從未(不,也許兩年里有一次,但我也不能肯定)受到邀請來我家吃飯。在去夜總會之前,他常常請我們在堤岸[4]的一家中餐館用晚餐。當我“乖巧”的時候,就會這樣。他不在乎花一百皮阿斯特(1931年時的一千法郎),而這只是個開頭。我母親和兄長們覺得他做得總是不夠。他們常常因此而生氣,但是,他們不敢直接同他說。
他們是對我說的,或者對我表示他們的不滿。“他跟一個白人女孩一塊兒出去,應該很高興了。”我母親說。我的大哥,當他談起雷奧時,從來不對他指名道姓,只是稱他為“怪胎”,或“你那個怪胎”,要么就是“你那得梅毒的敗類”。我真心誠意,我就只有好心腸,真的很不聰明:我開始羞怯地向雷奧抱怨手頭缺錢。至今我還在尋思我是怎么走到這個地步的。我思索未果,我再也找不到下這個決心的明確的動機。顯然,首先,我在為自己尋找某種感覺,我把雷奧,連同坐在他小轎車里的舒適帶到了家里,還有他提供給我們的晚間的娛樂和奢侈享受。但是,這不夠。雷奧并不言聽計從,他做得很多,但并不是別人所要求的“全部”。譬如,他欣然同意把他的一輛小轎車給我們使用,但是,他要求車由他的司機來駕駛,我的兄長們別去觸碰。這個條件被他們當成一種非常嚴重的無禮之舉,被我的大哥視為一種挑釁。他一坐上車不由得就想起這一點:“要是看到這樣的事情都不感到難受……如果我忍不住的話,我就會打斷你那個怪胎的肋骨。”而我的母親便補充說:“隨他去吧,事情不會總是這樣下去的。”這樣的天真可笑可能顯得過分,但是,盡管別人只知道,我們全都已陷于無邊的幼稚的深淵,簡而言之,我們已不可自拔,這份天真還是無法被人理解。我們甚至一生都在力圖擺脫這一狀態,不管用什么方法。
當我說尋找一種感覺,我是以特殊的方式來理解的。我在我家里尋找一種感覺,我在那里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每次,我試圖表現出自我時,哪怕只是提出我的看法,也被斷然要求安分些。當我把雷奧帶到我家時,我希望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甚至,也許是個必不可少的人物。我的家人很快就習慣了雷奧帶來的種種方便和舒適。他們以一種令人困惑的敏捷習慣了一切。當他們缺少某種優勢時,他們就直率地對所有的人感到憤慨。當雷奧偶然“南下”西貢,而沒有帶他們去,他們就會認為這是一種卑劣手段,說明真正的雷奧是什么樣的。“很久以前,我就看清他了,這個孬種。”那時,我的大哥就這么說。而且,他還補充道:“總有一天,他要為這一切補償我的……”我不得不說,人們對最糟糕的不幸如同對有利的變動一樣適應。我們已經非常習慣于缺錢花,賣掉我們還剩余的首飾,然后再賣家具,為了能到月底都有吃的,我們習慣那些誹謗讒言(誣蔑,我母親還說,“他們會惡言中傷我們,因為他們良心上不像我這么坦然”)。同樣,我們習慣了雷奧,但不同的是,獲得的好處一下子變為最有理由的要求。已經獲得的就是永遠擁有了,眼睛便轉到那還可能得到的。因此,雷奧通過我所提供的種種好處,我沒有任何權利為此而自夸。所以,我總是處于良好的競技狀態,總是尋找雷奧能為我家再做些什么。他可是吝嗇得很,輕易不肯答應,他對我說我的家人讓他感到極其惡心,這既沒有惹我生氣,也絲毫沒有讓我發窘。
當他愿意給我錢的時候,我便讓他相信是為我自己買各種各樣我所需要的東西。這些錢數目并不很大,老是這么些。我得意揚揚地回到家里,我估量自己所起的作用,然后,我宣稱:“雷奧給了我五十皮阿斯特。”于是,我母親走到我跟前,對我說:“拿來。”實際上,我沒那么老實,我要別人再三懇求,我說:“沒有這個道理。”我的大哥也走了過來,每當有人說起錢,每當在談話中,他聽見涉及錢,就微微顫抖,激動地走來,仿佛獵人聽到了老虎的叫聲。“多少?”我的大哥問道。我的小哥哥則聲稱:“我覺得這真讓人惡心。”我,我身上還有著錢,只要我有錢,我就感到幸福。這維持不了多久。“把錢給我。”母親堅持說道,并補充這一命令的理由:“你不能把這些錢留在身邊,這不合適,給我,我以后會還你的。”可憐的人兒,無論什么東西,她從來都沒有還給我,她根本不能還給我——我給她的那點錢立刻就被家里的生活需要所吞噬。我讓人再三懇求,是一種復仇方式。片刻間,我體會到權力的感覺。我并不是說,那一刻,我母親腦海里沒有閃現過羞愧,但是,金錢對她具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當她知道我有錢,就如鬼迷心竅。她在家里步步緊跟著我,并說:“拿來。”我的哥哥上身裸露,穿著絲綢長褲,不懷好意地在我們周圍轉悠。我故意這么做,大聲地把事情說出來,因為,我母親有一天跟我說:“什么也別告訴你的哥哥們,沒有必要。”我想知道我母親究竟會到什么程度,會走到怎樣的極端,看到我母親的不公平的行為一天天越來越離譜,我感到極其高興。我母親清楚這一點,但是,她又沒有能力不這樣做。后來,我挨了打,但是我活該,我也清楚這一點。不應該過于堅持,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也要把握好分寸。我不得不給錢的時刻總要來臨:“你馬上就把錢給我。”手已伸到臉上,準備一巴掌打下來。我給了錢。錢便裝進那個袋里——再也別去想它——不過,這是一種說法,因為從雷奧給我錢的那一刻起,我哥的辱罵略有變化。從“陰虱”,我轉入“野雞”“被包養的女孩”和“同土著睡覺的母狗”。談到我和雷奧的關系這一方面,我母親則說:“這是很大的不幸。”盡管如此,這五十個皮阿斯特總是值得一拿的。
這些想法完全證明了他們或多或少都清楚地認識到這事情還是有點聳人聽聞,但是,他們總是設法讓我獨自對此承擔責任。更何況我母親并非不知道這樣一種習慣在將來可能出現的某種麻煩(我已經十六歲了)。她這種態度的特殊性完全是源自她言行間所存在的矛盾。我母親對年輕姑娘有著一成不變的見解,她心目中有一個年輕少女的形象,這也許有點天真,但是,[她]對此堅信不疑,即使當她接受我和雷奧的行為以及他的錢,這份篤信也從來沒有一絲變化和動搖,從不。“沒有比一個純潔少女更美好的了”,我母親對我說,她把這少女描述得如此好,如此富有魅力,使我深感不安,因為,我在這些描繪里找不到我的任何特征。甚至在我的名聲到了要盡力讓我變為“好嫁出去”都幾乎是無用的時候,我到無論什么地方,我母親都不可能不低聲對我說:“微笑,一個年輕姑娘應該微笑。”而她自己則露出一副可憐的苦相,她大概想這就是“微笑少女的幸福的母親的幸福的微笑”。
我要補充的是,她性格的主要特征是完全不能適應失望。直到我住在印度支那期間的最后一天,她仍希望能把我嫁出去。她性格中這理想主義的一面被一種不可動搖的常識抵消掉了。“向他要求你所想要的一切,”談起雷奧,她對我說,“你可以接受一切,但別跟他上床。”因此,當我從雷奧那兒套出錢的時候,她為此而感到某種驕傲。她這么說起我:“我對她很放心,她會應付的。”我開始把雷奧給我的錢都交給母親,但是,很快,我的大哥要我幫助他。在這種情況下,他顯得十分親切,迷人,不可抗拒,而我也頂不住。“我的小N,你不能給我十個皮阿斯特嗎?”我就偷偷地給了他,不止一次,我以為我們永久地和解了。我的輕信和愚蠢真是沒人比得上。后來,我們住在巴黎,我又開始跟中學里的男生搞我的那些小名堂,那時,我的哥哥習慣于每天晚上掏我的口袋。之后,他便痛打我,借口“我讓人供養,他承擔著教我如何生活的責任,他這么做是為我好”。我不做評判,如同當時我不加評判一樣。大哥對我來說是頭等大事,我希望完整地保持其痕跡。他是不公平的、卑怯的,就像命運和整個人生一樣。他對我的兇狠無以復加,實在是完完全全的。他的生活伴隨著一系列無情的不幸,他要把這些強加于我們。他給予我的一連串的拳打腳踢和辱罵,就是構成他靈魂的那些東西,如一片經緯嚴密的織物,沒有空白。總是有最大的不公,沒有人能超越,最能令人想起命運之神的不公正,這種不公,結果卻無法預料地落在你的身上。不管怎樣,我不愿意有人以某種道德的名義,無論這道德準則多么寬泛,認為他該受譴責,并評判他。的確,我的哥哥是兇惡的,但是,是出于一種就像我從未覺得可以用人性的尺度來考量的惡意,這是重要之處,正是基于這一點,我要求的并不是寬容,而是暫緩進行純粹的道德審判。如果別人指責他,正如指責我母親那樣,那么,我認為這些回憶就不是我想要的那樣了。任何人都不該對其他人的行為予以說明,在這一點上,大家都同意的。幼小時,我就相信我母親和我的大哥直接隸屬于上帝,他們根據最充分的理由來毆打和判斷,這些理由充滿著無限的神秘。當我長大些,我感到憤慨,反抗了,這常常有點違心,我從中感受到的快樂與一種褻瀆神明的快樂不無關聯。輪到我來指責他們了,迫使他們擺脫無比自在地生活于其中的幾乎毫無責任感的狀態,保持頭腦清醒,盡管這種時候很少,我還總是感到有些內疚。
你們有權考慮我為什么寫這些回憶,我預見到我不樂意別人對這些行為加以評判,為什么還把它們一一呈現。大概就是為了把它們公之于世,僅此而已;自從我開始撰寫這些回憶以來,我仿佛感覺把它們從千年的積沙里發掘出來。這些事發生在將近十三年前,那時,我的家已四分五散,除了我的小哥哥,他從來就沒有與我母親分開過,去年在印度支那謝世。將近十三年了。任何別的理由都不會讓我書寫這些[回憶],除了這發掘的本能。這很簡單。如果我不把它們寫下來,我將會漸漸地忘卻。這個想法令我難以忍受。如果我對自己都不忠誠,那么,我還會對誰忠誠呢?我已經不是很清楚我究竟對雷奧說了些什么。這簡直難以置信,同時,這又不是很重要。相信童年時代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我想,這是一種本質的——決定性的、完全的——不相信。我能怎樣呢?人人都認同童年。所有的女人都為了不管怎樣的童年敘事而悲嘆,甚至,哪怕是殺手的、暴君的童年敘事。最近我見到希特勒幼年時的照片,穿著繡花男式短裙,站在一把椅子上。自童年起,任何命運都是非常值得憐憫的。也許,我傾向于只相信別人的命運,因為,在我的人生中,我只看見更令我厭惡的早熟。我童年時期的照片令我作嘔。當我偶爾閱讀一些童年或青少年的故事時,對這些故事所包含的不真實世界,我感到驚訝;甚至在所謂的不幸的孩子的故事里(好像有一些幸福的孩子),我們能發現一些人造的地獄,向夢想絕望的求助,在仙境里神奇的遁逃。這總是使我感到窘困不安,我傾向于認為,不如說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背叛——或者說僅僅只是一種詩意的移植,有人認為如果童年不具備這些,那是有失體面的。無論我回憶多么久遠的時光,我的童年都是在遠離夢想的、毫無生氣的、生硬的光線中展開。在我青少年時期,夢想是不予考慮的。要證明這樣的事情總是很棘手。因此,我可以說,我不記得曾經幻想過什么,哪怕是更好的生活都沒有想過。如果我一心想嫁給雷奧,那么,在這個夢里,我的“地獄”尾隨著我,而這個夢境,就是現實與人們可能稱為幸福的東西的對照。
我馬上就要說,這種夢想的缺失,并不意味著我是清醒的。我記得(對此,我記得非常清楚),上學時,在學習上,我不如大部分學生那樣有能力。并非因為我特別不聰明,而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學習,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趣味和用處。我想,盡管我表面上非常專心,其實我完全心不在焉。譬如說我在聽老師講某個題目。使我更感興趣的是他講的方式,講解的方法,甚于他講解的東西。然而,我把我醉心的數學作為例外。雖然在高中二年級時,我在這門學科的成績和所有的一樣幾乎是零分。有時,我在法語上得到所謂出色的成績,那也要取決于老師。曾有一位法語老師教了我六個月,如同遠古時代那樣,他把我視為最好的臣民,從來不會給我低于十八分。他走了;他的后任則把我貶到最差的行列,跟著他學,我甚至從未能夠及格。我的確討厭某些古典主義的主題和作者。塞維涅夫人令我厭惡,使我氣餒,我一直在徒勞地克制這種惡感。在一份有關她和她女兒之間關系的作業上,我得了滿分二十分的三分,我受到了處分。我記不太清楚使我得到這一成績的因素。相反,莫里哀和莎士比亞令我傾倒,而高乃依和拉辛使我感到極其乏味。有些課,我擅自決定“曠掉”,因為我覺得它們毫無用處。有幾個星期,我放棄了英語課;在英語課上,我們每個課時朗讀十行《圣誕頌歌》[5],每次都使我有點歇斯底里。后來,我對自然史課也如法炮制,依我看,這門課進展太慢,然后,漸漸地,歷史課和地理課,我也曠課了。這些贏得的課時,我全都給了雷奧。顯然,副學監發現了這個情況,我被學監召見并受到開除的威脅。我懷著難以形容的恐懼,惴惴不安地到學監那兒去。但是,他接見了我,并隨即告訴我,如果我聽話的話,他就不會開除我,接著,他試圖親我的嘴,這令人不快的場面以一場爭斗告終,[因為],由于他那濃密的黑胡子,我不愿意親吻他,而且,也因為雷奧,我曾向他保證始終忠于他。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雷奧,而他不信我,他曲解了這些事,他想要我立刻離開學校,我覺得這有些過分。我的母親,盡管她裝出真的很氣憤的樣子,其實她挺高興的,她說:“就是這么回事,你有了個漂亮女兒,就必須非常當心。”
我待在學校里,完全無所事事,什么也不做。我的成績冊里的分數一塌糊涂。年終時,總的評語是:“沒有盡她的能力。”我母親對我取得的成績幾乎無動于衷,只是根據總評語,她得意揚揚地說:“我說她很聰明,我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在這種情況下,她就更加細心地照料我,請人給我做新裙子,她對我說:“吃吧,睡吧,從現在起,養精蓄銳,你在學士學位考試時,就可以精神飽滿。”我得的分數,她認為是不公正的。她終于讓我相信,老師們是出于個人原因怨恨我,就像所有的人都恨我們一樣。“隨它去,”她說,“對父親是公務員的女孩,他們就不會給同樣的分數。”不再做任何評論。再說,這并不完全是假的。種植園主和高級公務員的子女們被安排在教室的前幾排,接著是待遇低的公務員的子女,然后,是本地出生的學生。在本地學生中,那些父親有錢的學生則受到關注,緊接在法國人后面就座。
我并不是現在回過頭來對這種情況加以譴責,但這使我深感驚訝。我并不是說學生得到的分數與他們的家庭地位有關,但是,的確,人們對此更加密切地關注。從高中起,那些被稱作反法國的本地學生就受到注意和監視。我認識其中一個,他是當地醫生的兒子,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極其聰明,從三年級起便獲得所有一等獎。我非常欣賞他,因為他一貫拒絕與不管哪個法國人交往,他具有一種從來也不放棄的自尊心。譬如說,他總是拒絕坐在教室的前幾排,始終待在與他身份相同的同類中間。有人說他“危險”。因此,雖然他遠比最好的學生更出色,卻從來沒有受到過老師們的激勵和稱贊,他們總是“忽略”他的成績。不知多少次,我聽見那些法國人說:“和那種人在一起,必須小心,不該讓他們得意,不然,他們立刻就自以為和我們平起平坐了。”我們偷偷地見面,他不愿意被人瞧見同一個法國女孩在一起。他是學校的寄宿生,他的父親沒有足夠的錢供他在校外租借一間房間。我想我們快要相愛了。暑假前夕,就在我即將動身去法國的前幾天,我們上完最后一堂課,在一間空教室里見面。我們因為就要分離而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他對我說:“您是法國人,我是安南人,我不能讓自己愛上您。我將去河內準備法學學士學位的考試,因為我沒有足夠的錢去法國,再說,我也不愿意,我不喜歡法國人。”他不相信法國——安南的和睦相處是可能的,他對此感到失望。我沒有再見到他,根本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他怕自己得了肺結核,我不知道他的恐懼是否有根據。如果他活著的話,我猜想他一定站在印度支那民族運動的最前列,我深情地懷念他和他的伙伴們,在此,我愿意向他表示我全部的好感和欽佩之情。
(注意,在此,也許并不重要,但是,我堅持提請注意:只有作為法國公民的安南人的子弟被西貢學校接受,唯獨他們。此外,穿歐式服裝是絕對嚴格的規定。1931年,當我永久性離開印度支那時,有幾位安南姑娘經常出入學校。她們必須打扮成歐洲女子,而一般來說,這對她們很不合適,她們為此而痛苦。同樣,在我住的小學高年級的寄宿學校里,穿歐洲式服裝是強制規定的。星期天,在西貢的街道上,可以見到安南寄宿生在散步,他們都是法國式穿著,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滑稽可笑。為什么有這種愚蠢到不可原諒的措施呢?我想,那些乍看來可能顯得毫無意義的類似的措施,并不是沒有罪過的。而且,本地出生的非公民的子女只被允許上小學。我當然同意說,幸虧有了我們,在印度支那半島,結核病和麻風病大幅度下降,但是,物質的范疇里并不存在精神上的補償。把孩子們從死亡中解救出來,然后,只允許他們有一種被承認的有限的發展,而這種限制本身又是規范化的,那么,我認為相比起因為從死亡中解救他們而得到贊揚,這更應受到譴責。)
雷奧對政治毫不關心。他的資產經營以及這些資產的巨大數額總是讓他避開政治。把他從安南人圈子里拉出來,認真考慮他這個人。我想說,我重新回到了青少年時代。我越想,就越覺得雷奧屬于典型的愚蠢,但并不是毫無魅力——至少對我而言。他曾在巴黎度過兩年,在此期間,他吃喝玩樂,花天酒地,正如他說的,“學會了生活”。他聲稱曾見識過許多女子,作為證明,他還給我看了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張,我看見他坐在地上,腦袋枕在一個棕色頭發,濃妝艷抹的女子的膝蓋上,這個女子四十來歲,正在開懷大笑。其他那些女子,各自都有一個安南男子作陪,或散坐在沙發上,或坐在地上,姿勢也都一樣淫蕩。背景大概是晚上在某家旅館的房間里。這些女人都帶有可悲的粗俗的特征。在這張照片里,雷奧的腦袋被夾在這女人的雙膝之間,半閉住眼睛,就像一具尸體,我那么清晰地記得這張照片不是沒有道理的。對于我來說,這是個啟示,我暗自思忖,在雷奧的生活中,我接替了這些女人,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想法引起了我極端的不安,和日后想到死亡時感受到的焦慮差不多。當時,在我看來,雷奧像是個非常可憐的家伙,我將要與他為伴,度過我的一生,在有了我那個家庭之后,又有了雷奧這個人,這是我命中注定的,我永遠也擺脫不了。然而,我并沒有因為這個緣故而離開雷奧,我甚至沒有考慮過。但是,看了這張照片以后,我過了一個月,在這整整一個月里,我盡量習慣于適應被完全遺棄這個想法。我什么都沒有對母親說。我不可能這么做。正是通過這張照片,我明白她已經拋棄了我,如同我的兄長們那樣——她讓我不知不覺地陷入與雷奧的這種關系,而她大概也明白他不會使我高興。并非因為我[認為]母親有意識地拋棄了我,而是由于一種我感到的無限的、無助的軟弱,使得我從那一刻起,我以別樣的情懷愛她。
雷奧給我看那些過去生活的證明,為的是試圖使我愛上他。他對我說的話與那些充斥于三個法郎一本的通俗小說里的話,與美國電影里的對白相差無幾。他跟我說,他愛我“愛得要命”,我是“鐵石心腸”,我讓“他心都碎了”,“我愛他只是為了他的錢,而不是因為他本人”,他“生來就是不幸的”,“金錢并不帶來幸福”,他太多愁善感了,而這世界是冷酷的。他還對我說“我所渴望的其實很簡單,就是一所茅屋和一顆芳心;在這世界上,我別無所求”,而我“則是生來讓男人痛苦的”,為了強調他這一斷言,在他意氣消沉時,便唱道:“女人使得男人瘋狂,他們可憐的心就是玩具……”他的聲音是如此哀怨,以致我每次都求他再也別唱這首曲子,我說這已經過時了。這些就是我的初戀情人整整兩年間對我說話的腔調——這與我家人的腔調形成奇特的對照。雷奧的話里可能有陳舊和可疑的東西,我不會察覺不到。但是,這些無聊的廢話卻令我感動,我覺得這些話通常都挺討人喜歡的,我不再想讓雷奧改變什么。他對我說的一些東西大概上千次地向我證明了他愚蠢可笑至極。譬如說雷奧的詭計:“巴黎女子挺可愛的。每當我比規定的約會時間晚到我情婦的家,我就發現我的照片被擺反了。這是一種很迷人的方式,讓我明白,因為我遲到,她感到悲傷。我們結婚后,您會常常把我的照片擺反嗎?”
我不再想讓他改變,因為這太費事。我容忍雷奧的愚蠢。我容忍一切。我的母親,我的大哥,如雨點般落在身上的拳打腳踢。一切。我覺得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還是嫁給雷奧,因為他有錢,我們可以用他的錢全家一起去法國,在那兒,我們會有幸福的時光。我并不打算把我的家人留在印度支那,因為獨自與雷奧一起生活在我看來超出了我的能力。因此,我以某種天真接受一切——我不是沒有希望的,但是,這一希望,我并不把它同非常可怕的現狀分開。我想,有一天,我也許不再挨打,也不再受辱,別人會聽我說話,我將會是美麗、富有、引人注目的,我只乘坐小汽車兜風,也許,除了雷奧,另一個人愛上了我。雷奧以外的另一個人……但是,為了這些,必須要有雷奧的萬貫家財,我可以去隆鼻(我的大哥給我的忠告,他對新生的整形外科很熟悉),我到名牌的高級時裝店買衣服(我的大哥給我的另一個忠告),而且,我知道“怎么跟男人們說話”(母親給我的忠告)。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對此深信不疑。沒有這些,就沒有未來的任何可能性。當我認為自己生來極其愚蠢,而且青春逝去的同時,我以前做的那一大堆蠢事也不復存在的時候,我至少明白自己說了些什么。當我成功地激怒雷奧,而他對我很生氣時,我就陷入絕望之中,因為,失去了雷奧,我就失去了一切,我重新回到我的家,在它的陰影下,我漸漸變老。想到這些是很可怕的。要從中擺脫,我需要雷奧。
我怎樣成功地克服雷奧使我內心產生的那種本能的厭惡呢?他第一次親我的嘴是在一個傍晚,在他的雷翁-博萊車上。我放學后,他來找我,帶我到沙瀝過周末。這種我獨自一人面對他的情況,是很罕見的,這甚至可能是第一次出現。一路上,雷奧摟著我,我感到對他懷有欲望。我想,這就是欲望。這是一種使我感到非常滿足的安寧。我在雷奧的懷里感覺很好。我想也許不管是誰,都會是一樣的。雷奧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在我那如同黑夜一般的青年時代,不管是誰,都可能會對我說雷奧對我說的話,不管是誰,在昏暗的汽車里都可能會有雷奧那樣的雙臂和體貼。當他的面頰碰觸到我的面頰時,那是令人愉快的。我看不見他的臉。就是一個想要我的面頰的臉頰,是雷奧的面頰,而不是別的什么。我感覺到他渴望著我,因為他的雙手在顫抖,有時,他的手碰到我的胸脯,但我更喜歡他的手圍著我的腰,我就把他的手又放在我腰上,這樣才好。雷奧很激動,他對我說:“你的胸脯很美。”我一言不發。雷奧的欲望漸漸緩緩地滲入我的身上,勾起了我的欲望。我并不是直接想要雷奧,我渴望雷奧是因為他渴望我。他的欲望不知怎么的使我的欲望冒了出來。我覺得欲望還是值得體驗一下的,我感到它就像是各類事情的一種解決辦法。雷奧摟抱住我的時候,我想起我的家人們,突然,我可憐他們不能像我一樣幸福,我認為這是該想想的。我與這個世界重歸于好,只有當我同我的小哥哥打獵歸來,當暴風雨已經過去,當我們光著腳回到水稻田那柔軟的泥土里,我才感受到這充分的滿足。“讓我摸摸你的乳房。”雷奧說道。我不愿意讓他摸我的乳房,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這不會增加些什么東西。我要的只是感覺到他的欲望,就這些。“我愛你。”雷奧低聲地說。他并沒有粗暴地對待我,他知道我是處女,他對“第一次”是有原則的,他不再碰我的乳房,滿足于撫摸我的腰、我的頭發和我的面頰。當他說他愛我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寬容滲入我的全身,我不得不閉上眼睛。不論什么別的人都可能對我這么說。在同樣的境遇下,這都會對我產生同樣的作用。
我讀了一部小說,德里[6]的《瑪嘎利》,這本書在我的青年時代起了重要的作用。這是我讀過的最美的也是唯一的書,“我愛你”這幾個詞在兩個情人間的談話過程中僅僅說了一次,他們的交談持續了不到幾分鐘,卻說明了數個月的等待、痛苦、令人震驚的分離。我在電影里聽到過這句話,每次,都使我心旌搖曳。我認為,這句話,我們一生中只說一次,就像小說《瑪嘎利》和有關卡薩諾瓦的影片里那樣。人們只能對唯一的一個人說一次這句話,此后,就不能對任何別的人再說,如同死亡一般,只有一次。我對此確信不疑。那天晚上,當雷奧對我說他愛我的時候,我感到頭暈目眩。他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就再也不會說了——他是對我一個人說這句話。我是如此年輕,如此天真,我設想,我們不可能毫不感覺羞恥和丟臉地重復說這幾個已經說過的字,以至于,還以為只有自殺是這樣一種絕望的唯一救贖。后來,雷奧把這句話對我又說了好幾次,雖然我不像第一次那樣感動,我仍然為之有所觸動。這幾個字對我產生一種神奇的影響。后來,我常常要求雷奧跟我說這幾個字:“對我說這句話”,然后,我就像迎著風那樣,雙眼緊閉,全神貫注地接受這幾個字。后來,雷奧之后很久,有其他的男人對我說這句話,可我覺得它的內涵極為可疑。然而,他們卻總是強迫我認真地傾聽這幾個字——即使只是在情欲的歡樂中說的。我對雷奧說:“即便不是真的,跟我說這句話。”這是關鍵字,甚至在我感到自己與雷奧最為疏離、隔閡最深的時候,這幾個字會使我開朗起來,我對他便變得和藹可親。
就是那天傍晚,雷奧親吻我的嘴。他出其不意地親吻我。突然,我覺得嘴唇上有一種濕漉漉、涼颼颼的接觸。我感受到的厭惡確實難以描述。我推開了雷奧,吐吐沫,我想跳下汽車。雷奧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一瞬間,我感到自己像一張弓那樣緊繃,我永遠完了。我反復地說:“完了,完了。”雷奧問我:“你想說什么呀?”他不明白。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起來,向我解釋,并不是被人親過嘴就不再是處女了。“我知道這個,”我叫喊起來,“但還是完了。”他試圖讓我安靜下來,重又把我抱在懷里,但是,我又叫又喊,我求他停下車,讓我下去。那時正是深夜,而且在一片田野間,可是,我根本想不到這些。如今,我如其所是地重新勾勒它的發生;我無法解釋它。我厭惡自己。至于要解釋我說的“完了”是什么意思,我無法做到,我不知道了。不過,我漸漸平靜了下來,我擠到后排座位的最邊上,盡可能離雷奧遠些。我坐在那兒,往手帕里吐吐沫,我不停地吐,我吐了一整夜,第二天,當我再次想起那情景時,我又吐了。雷奧顯得很沮喪,他不再試圖觸摸我,他見我吐吐沫,便問我道:“我讓你討厭了嗎?”我無法回答。我又瞧見了他那在黑暗中的臉,他那長滿麻子的臉,他那松弛的大嘴,我又看到了那張照片,照片里他是那么可憐,我想起這個卑劣的家伙的嘴、唾液、舌頭曾經接觸了我的嘴唇。的確,我感到自己仿佛被強奸了似的。沒有什么能抹除他已經用他那碰過那么多人的嘴接觸了我的嘴,他那只是為了對我說些下流或可笑的事情才張開的嘴,我覺得卑微、自負、可笑的那張嘴,那個如雷奧一樣墮落的嘴碰觸了我的嘴。“我看得出你討厭我,你不必掩飾。”我無言以對。我想起我的哥哥形容雷奧時所用的詞,“怪胎”。我已經被一個“怪胎”親吻過,丑陋已進入我的嘴,我與可怕的東西已融為一體。我全身心,直至靈魂都被強奸了。
我之所以要跳下車,是為了終止這令人憎惡的事。我發現自己的存在處于一種可怕的、蒼白而赤裸裸的狀況。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抱幻想了,我“知道”我在沙瀝將找到什么。沉醉于鴉片的我的大哥,憤怒至極的我的母親,拳足交加,一下一下,沒完沒了,不可告人的毆打,不光彩的毆打。仿佛有一架制造清醒的機器在我身上開動著。我看得很清楚。我同雷奧這丑陋的家伙一起上了生活之舟,我無法擺脫,我什么都不能擺脫,這可能就是“完了”的意思,我一無所有。而我不知道,片刻前我還有我的嘴,現在這張嘴已經不屬于我了,我再也認不出它了,我忍受著它被強奸,被污染,如同我忍受著我所認為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用吐在手帕里的口水清洗嘴巴,我用手帕擦我的嘴唇。但是,這不夠——永遠都不夠,我總是認為在我的嘴里還殘存著雷奧的一點口水,于是我吐了又吐,不停地吐口水。我覺察到這樣必然會使雷奧難受,但是,我后來想起來,我不能不這么做。我忙著給自己清洗嘴巴。我張開嘴,迎著大風,使嘴巴干燥。但是,當我合上嘴巴,我的吐沫重又潤濕了它,然后,這一幕重又開始,我感到自己的吐沫永遠都與雷奧的吐沫混合在一起了。一時,我哭了起來,于是,我靠近雷奧,對他說道:“我真傻,因為這是第一次。”他用雙臂懷抱著我的腰,對我說道:“你使我太痛苦了。”我依偎在他身上,腦袋靠在他的胸前,躲起來,我試著一點點地吞咽吐沫,讓自己慢慢習慣。當我做不成時,我就偷偷地往手帕里吐吐沫。“主要是你可別恨我。”我對雷奧說。我希望他來安慰我;他做不到。但是,他圍住我的胳膊讓我得到安慰。我只能依靠雷奧的胳膊,那天晚上,我盡我所能地利用這一點。我覺得這胳膊是無害的,寬容的,它對我沒有絲毫惡意,它對我懷有善意,我自己設法以此安慰自己。
我的大哥有一只猴子,一頭狨猴,他狂熱地喜愛這只猴子。在我一會兒會說到的那件發生的事件之后,他不得不把猴子留在種植園里,他會為這猴子而悲嘆,他有時對此真的很擔心:“我在想這些壞蛋把我的猴子怎么樣了。”那時候,他清晨六點回家,漸漸地,他大半夜都在吸煙,一回到家就睡覺,午飯時才起床,然后,又睡,隨后,他就與猴子玩樂,一直到下午五點吃點心的時候,然后,他又同猴子玩耍,用晚餐,出去抽煙。我們把猴子關在籠子里,放在小院子。這是個異常聰明、滑稽的畜生。它最終在我大哥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它不睡覺的時候,我的哥哥就放它出來,把它扛在肩上,給它彈鋼琴,讓它吞咽小銅錢(當地使用的銅幣),那么多,以致它的腮幫子都滿得幾乎要爆裂,變得笨重,只能低著腦袋挪動身子。然后,它吐出銅幣,一枚一枚再給我哥。我哥因此而狂喜不已,他大笑,我從未見過像他那樣的笑。他喊我們,我的小哥哥和我,要我們跟著看這一場面。必須待在那兒,不然就會冒著惹惱他的危險。必須在一旁觀看。有時,這要持續一個小時。我不笑的時候,我的大哥就勃然大怒。有時,我母親過來對他說:“我求你了,做點什么事情吧,不管什么,做些事吧,別把你一天天的時間都浪費了……”我大哥就會嚴厲地讓我母親安分些,要看情況而定,但是,他繼續同猴子玩耍。我們還養了只公雞,有時大哥就把雞放進猴子的籠子里,猴子就歡樂地大聲叫喊著拔它的羽毛,而公雞則尖厲地號叫,這一幕把所有人都逗樂了,甚至我的母親,于是,就有了把我們重新聚集一起的東西。這也許很殘酷,但我們并沒考慮這一點。有一天,這猴子逃了出來,在我母親管理的當地女子學校里引起了一片恐慌。一瞬間,全校的人都跑到室外,所有的女孩都大聲號叫。我的哥哥們和我覺得挺開心,盡管我的母親認為這事兒太糟糕了,并說自己會被撤職,要我大哥同意把猴子送到種植園去。從那時起,他關心起種植園了,他去種植園看他那在種植園因無聊而日漸虛弱的猴子。有一天,那頭畜生開始掉牙了,因為沒有給它足夠喝的東西。我哥哥忍不住便把它帶到沙瀝,在那兒,猴子變得邪氣十足,成天在手淫,令所有的人都厭惡極了,除了我的大哥。有一陣,他又同樣地迷戀上某些人,然后又完全把他們棄之不顧,就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為什么突然涌起這關于電影的回憶呢?刻不容緩地要寫下來。當我還是十四歲姑娘時,這就發生了。星期天,我不愿意同巴爾貝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一塊兒出去,排成隊走過城里的大街小巷。我為排隊外出而感到羞愧。這的確是不可能考慮的——不可能。我告訴了母親。我母親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不該對抗某些我所感受到的不可能性。或者,我最終會克服這一點?我不信。如同我母親曾經放棄要我向她請求原諒的希望那樣,同樣,她不抱希望能看到我同巴爾貝寄宿學校的學生排成隊去散步。我曾對她說:“這不可能。”并不說明緣由。我又補充了一句:“這很可笑。”
我也許沒有能力表達自己的思想,我沒有這個習慣。我從來不對任何事做說明,不管什么事情。在我家里,大家都是這樣。在任何場合,任何地方,我從未見識到粗鄙之語如此尖銳的含義。它從來不用于別的東西,而只是用于指出要采取的行動,指出被表明的狀況;辱罵是肆意而為的,完全是無償的,本來用不著互相謾罵,之所以相互謾罵,這是因為詩性發作。在我家里,詞語從來不是用于描述內心狀態,申訴苦衷的。“你讓我討厭。”我大哥的這句話,對于我們來說,意味著一切都令他厭煩,他正處于一種在別的階層通常稱為絕望的境地。因此,在這種時候,我們不無尊重和認真地避免同他講話。辱罵,是我們性情使然。辱罵是我們最為真實、最不可否認的性格特征。首先,這種肆無忌憚不是毫無根據的,總是十分準確,點燃起我們內心的怒火,向我們顯露出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物。“你的房子簡直是亂糟糟,”我哥哥對我母親說,“真是令人作嘔,在這兒煩透了。”這些話在我們身上體現出圣十字若望[7]所談到的那種“總是空洞的”形式,給予我們充分的明顯的事實和啟示。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確覺得這個家讓人討厭,我陷入一堆討厭的事物中,我猜想一切如亂麻一團,而且無法從中擺脫。有說的這些話,有伴隨著這些話語的眼神,還有語氣,簡短、平淡,最恰當、最直率的語氣,消除了這些話語的委婉表達。
在我的一生中,我沒有感受到這樣強烈的頓悟,我大哥的某些辱罵的話與閱讀蘭波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所給予的啟示一樣強烈,一樣極其具有說服力。也許他是第一個對我反復灌輸這種我依然還有的傾向,我更喜愛憑靈感而創作的作品,甚于任何其他作品,我并不看重人的智力。說到智力,我幾乎只對某些動物的智力有感覺,這些動物智力如此之差,以致它們少有的表現好像是突如其來的靈感。譬如說,比起聰明的貓,我更喜歡愚笨的貓。對此,我毫無辦法。我喜愛那些認不出我的貓,甚于那些認得出我的貓。當我的大哥得了梅毒,他說:“生活的壞疽,我被腐爛了。”從那時起,我就感到自己無比可憐和友善。我覺得自己無法得到安慰——獲知生活中發生這樣的事情,的確是無法得到撫慰的,但是,事實上,我知道存在這種事,而且,后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地告訴我這一點。
當我堅持對母親說我不可能同巴爾貝寄宿學校的女生一塊兒去散步,這時,我母親想必感到我對此實在沒有辦法。她非常習慣于對“無能為力”的事情讓步。她去找巴爾貝學校的女校長。我就在辦公室門外等候。請求這件事是很棘手的。談話持續了很長時間。我母親滿臉通紅,神色尷尬地走了出來,告訴我已經說妥了。我不知道我母親求助于怎樣的理由,但是,她對辦成這件事不無驕傲。女校長非常重視星期天的散步。她真心愿意人們能看到她的學生具有完美的儀表。至今,我依然在尋思校長怎么會讓步的,更何況我母親請求她讓我獨自出去,她本來應該認為這是不能容許的。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雷奧,我母親當然對我的外出沒有想到歪處,說真的,她根本什么也沒想到,她并沒考慮我在十四歲的年齡,每個星期日的下午,獨自一人穿過市區能干些什么。
到了下一個星期日,面對這我所期待的日子,我確實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然而,一到四點我就穿好衣服,然后出門。我有一頂翠綠色的草帽,是我母親在按規定削價出售時給我買的,供外出時戴。我穿著一件米灰色底帶藍花的連衣裙。只是一到了外面,我對自己那可笑透頂的穿戴實在無可奈何。我的衣著簡直是毀滅性的。我甚至沒想到我也許可以換上不管什么別的衣服。如同我有著一副“陰虱”的面相,一副“癡心妄想”的女子的表情一樣,我母親強加于我的這套衣著同樣組成我這個人的一部分。我懷著和我臉上一樣的憂傷,就這么穿戴著。我在城里溜達。正如我所以為的,世界所有城市的人星期天下午都會做的那樣,我當時就是這么做的。他人總是在教導著我,并全面地向我灌輸約定俗成的意義。我可以絕對肯定地說我年輕時代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專心于“和其他人一樣”,專心于“過得去”,這給我帶來極大的痛苦以及很久以后才消除的潛在的絕望。一走出巴爾貝寄宿學校,我便竭力像一個對自己的去向胸有成竹的人那樣,神情自然地走在街上。然而,一旦走到外面,僵硬麻木的感覺便穿透了我的全身,我走路的樣子那么異乎尋常,以致別人都在注意我。我想我應該以堅信不疑的神態行走——更何況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回顧一下這次散步前的事情:拒絕與巴爾貝的學生排成一排,我要獨自一人外出。在那個時期,所有的移殖民都有自己的小汽車。不大會見到,或者說,一個步行的法國人非常罕見。尤其不會見到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年輕女子都是同她們的雙親一起外出——由于當地人的混雜,街上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大家都“管住”年輕女孩。我,我在高大的羅望子樹的樹蔭下走著——隨著我的步伐,越來越顯而易見的是我的位置并不在我身處的地方。那些人在看著我,他們回過頭來,他們驚訝地、憐憫地微笑著。不,很難想象這些。我芳齡十四,穿著過膝的連衣裙,發育的胸脯,一頂青蘋果綠的帽子,藍色花卉的裙子,漆皮鞋,小小的手提包,我目光朝下地行走,誰也不看,只瞧著自己的腳,處于一種從未感到的極其尷尬的狀態。我覺得自己是喬裝改扮的人,我是化妝了的。我與一群群去網球場的年輕姑娘交錯而過,她們頭上什么也沒戴,身著白色衣服,運動員的裝束,她們步履輕盈地行走。我呢,別人也可能會把我當成小妓女或小姑娘。我本身就是這兩者含糊不清的混合體。我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當他們瞧著我的時候,他們在思忖,他們從未見過的這個家伙是什么情況,要不是這副緊張僵直的神態,這副因多年的羞愧和痛苦使其涂脂抹粉的臉顯得蒼老的神情,人們可能會相信她正值青春年少。我沒有想過要回去。這不可能。不能退卻——況且,我腦子里根本沒有這退卻的念頭。這是星期日的下午,我外出了。沒有什么人要去看望,在城里,我誰也不認識。我走啊,走啊,我漸漸地離開大街道,選取小馬路。我只能七點回家。我等待著黃昏,等待著能遮掩我的暮色的降臨,在等待的時候,我便盡可能地躲在市郊那些鑲嵌著別墅的小街小巷里——那兒,我知道沒有法國人,那兒只有本地人會為此感到奇怪,我覺得這沒那么要緊,而且更可以忍受,因為那兒的本地人比法國人多得多,我這舉動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這也讓人不那么難受,凡事都是相對而言。本地人沒有辦法衡量我的可笑,就不會那么驚訝。我渾身是汗,汗水從我的頭發流向臉龐。然而,我不會回巴爾貝寄宿學校去。我很固執,我決定午后去電影院。就在我體力不支時,這突然做出的決定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我回過頭,向市中心走去。我將遇見許多法國人。在我那蘋果綠的草帽上,綴有一朵紅玫瑰。“玫瑰慕斯”,我母親這么說。我的小手提包使我顯得老氣,“正式的穿著”,結果讓我看上去很嚴肅。我簡直在受苦受難,我快速地行走,以便自己淹沒于[“亞當”電影院里]。
我到了那兒,走到售票處。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我身上只有剛夠買一張“前排加座”位置的錢。加座位置常常只有城里的“下等人”光顧。混血兒,安南人,都擁擠地坐在藤條椅子上,這三排與正廳前座之間由一大片空地隔開。這就是:差異。
我并沒有走開,卻湊上零錢,盡我所有買了票。當我走到放映廳門口時,我發現里面燈火通明。時間還太早,影片還沒開始放映。在正廳前座最靠里的位置已經坐了三排法國人。加座那兒一幫小流氓在吹口哨,嬉笑著。我必須在正廳前座那些人的眼皮底下穿過整個影院。獨自一人。因為領票員不會送加座的顧客到位置上去的。沒有一個白人坐在加座。我并不退卻。我走了過去。在由于我這個角色的進入而出現的一片寂靜中,我終于穿過了放映廳。我現在回憶起來,當時卻并不記得是怎樣走過去的。全人類都在盯著我。我是白種人,當然,不容置疑。從來沒見過白種人坐在加座。一切,我知道別人在想的一切,而我,同時也在想著這些。一切都在我的眼下晃動,我覺得自己正處于一種很先進的非現實狀態中。我與羞恥有著內在的聯系。我就是正在行走的恥辱。我只是滑稽可笑而已。在這個影院里,我沒什么要做的,而我的衣著怪怪的,它即使不是引起鄙視,至少也是嘲笑。一切都碎裂了。我又感到自己全身撕裂似的坐在藤條椅子上,我的手提包放在膝蓋上,汗流浹背。我無法說出是過了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才熄燈的。突然,一下子黑了,有人在彈奏鋼琴。我擺脫了迷迷糊糊的狀態。在放映《卡薩諾瓦》。我覺得這部影片棒極了。我欣慰地走出影院。我已經看見了卡薩諾瓦親吻女子的嘴,并向她表白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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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通往拉梅的路上傳來一下噼啪的響聲。我母親說,“是保爾回來了”,過了一會兒,就瞧見他坐在馬車上出現在通往拉梅的那條平坦道路上。我們是那樣缺錢,以致他想從事公共交通的營生。為此,他買了一匹老馬和一輛車,整個下午就走邦泰—拉梅的路線,這樣,他最多不過賺到買煙的錢。我母親也已贊同。
我們遠遠地瞧見三名當地人跳下車,把該付的錢給了保爾,然后,保爾走上我們的路,來到房前。
“真是苦差事。”保爾說道。
母親讓人沿著房子周圍種了一些棕樹和花兒。下午開始時,她就監督一名仆人干活。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經知道別指望種植會有什么收獲。母親不能忍受無所事事,她讓人種上花卉,這樣,仆人們就不會閑著沒事干了。盡管好幾次嚴酷的旱災使她勞而無功。但是母親總是堅持不渝。
那天,我已經在房子的閣樓里消磨了下午的一部分時光,閣樓里存放著我哥打來的獵物。四頭牝鹿和一頭公鹿用鐵鉤掛著吊在那兒。我經常瞞著母親把自己關在這里。閣樓里很涼快,里面挺安靜的。牝鹿一滴一滴地流光了血,血滴落在地板上那沉悶的聲音——噗,噗——在我心頭晃動著一股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多久遠的憂愁。我哥的狩獵擾亂了我的生活——卻是我母親的驕傲。一到傍晚,我哥就走到陽臺,吸口氣,“今天晚上,我要去那兒。”他說道。我把視察閣樓里的死牝鹿當作一種責任。我也為我哥的戰績而自豪,但是我特別為此而感到萬分心痛。由于天氣很熱,那些獵獲物很快就腐爛變質了,在那種情況下,就把它們從鉤子上取下來,扔到河里去——它們隨著河水流向大海。我們吃了那么多的母鹿肉,以致對它已經倒胃口了,最終,我們不吃鹿肉,寧愿吃別的東西,譬如我哥在沿海的紅樹樹林里獵殺的黑肉涉禽,我們只是把肉放在柴火上烤一烤,幾乎生吃。有一陣,我們享用鹽漬的小鱷魚肉,但是,久而久之,我們對一切都膩煩了。這一帶供應的肉類資源很少,僅有的豬則都是[字跡無法辨認],而且以村里的垃圾為食。我們可不敢吃。這地方很窮。沒什么肉可吃,當地人就吃狗肉——我們一個仆人拿著斧子追逐野狗,在奔跑中砍下它們的頭。狗卻繼續奔跑,它們沒有腦袋又跑了十來米,這可完全把我嚇壞了。我們不可能同意吃狗肉,我母親一直反對這一點,因為她喜愛狗。可惜的是,我們無法留下哪怕一只狗,無一不是眼看它以這可悲的方式結束生命。
當我聽見馬車的轆轆聲響時,我走出閣樓,朝我哥那兒走去。他汗流浹背,很快卸了車。馬變得更消瘦了。
“我不知道它怎么了,”我哥說,“它快完了。它大概得了肺結核。”
他放它到草地上。這牲口卻再也不吃了。我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
“它活不長了。”我哥說,“來,去游泳吧。”
我迅速地登上吊腳樓,穿上游泳衣,我哥也在他那邊換上了泳衣。我們下了樓,在母親面前走過。
“你們還要去那兒。”母親說道。
我們沒有回答,我們穿過水稻田,往小木橋走去,那兒的河水比較深。我哥先跳下水,他游泳游得非常出色。河灣處的水不太深,水面寬闊,他在那兒像條魚兒在魚缸里那樣拐彎。我總是踟躕不前——因為在水里遇見的那些東西。這條河從幾百米遠的森林流到此地,經常有死去的鳥兒、松鼠(甚至生育時期的老虎)隨著河水而下。從水中出來很少身上不帶有螞蟥的。我哥哥堅持要我下水,我最終總是讓步。他教我游泳。我們在河里一直待到暮色來臨,一直待到我們聽見母親的吼叫聲,她威脅說要揍我們。我們上了岸,在積雨水的水壇里洗掉身上泥濘的河水。
我們弄掉腳趾間的螞蟥。母親總是會發現這一點。
“你們到頭來會把自己搞得全身血淋淋的。”她說道。
[1]當時流行的司機座無篷,并與客座隔開的小汽車。(本書腳注如無說明,均為譯者注。)
[2]舊時的一種遮陽帽,圓頂,四周有寬寬的帽檐,以軟木作芯,外面用白色或淺色布料裹包。歐洲各國曾為駐扎在炎熱氣候地區的殖民地軍隊發放這種用植物木栓制成的帽子。
[3]約瑟芬·貝克(1906—1975),著名的美國黑人歌唱家和舞蹈家。
[4]堤岸(Cholen),西貢最古老的地區,唐人街位于此。
[5]狄更斯寫的故事。——原注
[6]亞娜·帕蒂讓·德·拉羅茲埃爾(1875—1947)和弗雷德里克·帕蒂讓·德·拉羅茲埃爾(1875—1949)的化名,他們倆合作撰寫了許多通俗小說。
[7]Saint Jean de la Croix(1542—1591),西班牙加爾默羅會修士、神秘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