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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另一種主體性

主體性不可能做到完全自我認識,就像眼睛不能看見自身(維特根斯坦的論證4)。但是,決心好奇至死的人類找到了一個堪稱天才但或許也是罪過的辦法來進行自我認識,即試圖把思維“還原”為運算,即把神秘運作的思維過程分析并且復制為可見可控的機器運算。如果此種還原能夠成功,主體的內在意向活動就投射為外部機械過程,在效果上相當于眼睛看見了自身。

把思維還原為運算的最早努力似乎是以羅素為代表的邏輯主義,這是一種一直沒有成功、而且也不太可能成功、然而理論意義重大的紙上談兵理論試驗:從邏輯推導出數學,或者說,試圖證明全部數學是邏輯的延伸(extension)。自從哥德爾定理問世之后,邏輯主義的驚人努力就變得非常可疑了。彭加勒曾經譏諷邏輯主義的貧乏:“邏輯派的理論并非不毛之地,它畢竟生長出矛盾。”5不過,即使沒有發現哥德爾問題,邏輯也難以解釋數學思維的創造性(數學的創造性思維十分突出,堪稱純粹藝術),就是說,邏輯只是“思想形式”,無法據此預知或推出數學的“思想內容”,不可能預先知道數學將會遇到或發現哪些問題和創意,比如說,邏輯學不可能預知數學將會出現康托理論、集合論悖論或者哥德爾命題。不過,邏輯主義的努力仍然是偉大的,絕非無端夢想。假如對邏輯主義的野心稍加約束,就可能使邏輯成為數學的一個解釋性的基礎而不是構造性的基礎,也就是,把從邏輯推導出數學的高要求減弱為以邏輯去說明(解釋)一切數學的命題關系的較低要求,簡單地說,就是把原來想象的“事先諸葛亮模式”減弱為“事后諸葛亮模式”,這意味著,邏輯能夠說明數學,但數學不能還原為邏輯(這里只是一個哲學的猜想,這個問題終究需要數學家去做判斷)。顯然,這個收斂的目標已經遠離了把思維還原為運算的宏偉想象,恐怕不合夢想者的口味。

另一種把思維還原為運算而大獲成功的紙上談兵實驗是1936年圖靈關于圖靈機的設想,后來圖靈機概念真的實現為我們都在使用的電腦,這就不僅僅是紙上談兵了。圖靈機意味著,在理論上說,凡是人腦能夠進行的一切在有限步驟內能夠完成的理性思維都能夠表達為圖靈機的運算。這已經展望了人工智能的可能性。圖靈在1950年提出的“圖靈測試”6成為了檢驗電腦思維是否像人的標準。值得注意的是,它測試的是一個電腦的思維是否像人,即是否被識別為人,而不是電腦是否具有理性思維能力——這是兩個問題,盡管有時候被認為是一個問題。一臺運算能力很高的電腦在回答問題時有可能因為毫無情緒變化的古板風格而被識別出是電腦而不是人,但不等于電腦不會理性思維。關鍵在于,不像人不等于不會理性思維。人具有理性思維能力,同時還具有人性,而人工智能只需要具有理性思維能力,卻不需要具有人性——人們只是一廂情愿地希望電腦具有人性而已。

現在我們把人工智能的問題收斂為思維能力,暫且不考慮人性問題。假定一臺高度發達的圖靈機具備了理性運算能力以及百科全書式的人類知識和規則(給電腦輸入一切知識是可能的,電腦自己“學習”一切知識也是可能的),甚至包括了最高深的數學和科學知識,比如數理邏輯、高等數學、理論物理、量子力學、相對論、生物學、化學、博弈論等等,那么,這臺電腦能夠進行自主的科學研究嗎?迄今為止,高智商的電腦在智力方面仍然存在兩個明顯缺陷:欠缺創造力和變通能力。因此,無比高智商的圖靈機也不可能提出相對論、霍金宇宙論或者康托理論,也不可能處理悖論、哥德爾命題以及所有超出“能行性”(feasibility,即有限步驟內可構造的運算)而不可判定的問題,這也意味著,在涉及自相關或無限性的事情上,圖靈機無法解決“停機問題”。這是電腦目前的局限性。據說有的具有“創造性”跡象的電腦能夠創作詩歌、音樂和繪畫,但我疑心這些能夠通過組合和聯想技術去實現的“創作”并不是對創造力的證明。真正的創造力并不能還原為自由組合和聯想,而在于能夠提出新問題,或者改變舊問題,改變既有思路,重新建立規則和方法,比如說能夠提出相對論或量子力學或宇宙大爆炸理論,這恐怕是電腦自己想不出來的。而要能夠提出新問題或者改變規則,就需要能夠反思事物的“整體”或者“根基”的思維能力,或者說,需要有一種“世界觀”或者改變給定的世界觀。具有自由聯想能力的電腦或許能夠“碰巧”想到把小便池當成藝術品,但不可能像杜尚所想的那樣以小便池去質疑現代藝術的概念。就圖靈機的概念而言,人工智能顯然不具備思考世界或系統整體的能力,既沒有世界觀也不可能反對任何一種世界觀,因為人工智能的“智能”在于能行范圍內的運算,即只能思考有限的、程序化的、必然的事情,卻不可能思考無限性、整體性和不確定性。在電腦的詞匯里,不存在博爾赫斯意義上作為時間分叉的“未來”而只有“下一步”——下一步只是預定的后繼。

電腦的這些局限并不意味著人工智能的智力不如人類,而只是不像人類。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人工智能和人類都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但人類另有人工智能所不能的一些超理性思考能力(人類用來思考整體性、無限性和不確定性的能力有時候被認為是“理性直觀”能力,這樣就容易與理性能力混淆,似乎應該稱為“超理性能力”)。根據科學家的推測,在理性思維上,人工智能超過人類是遲早的事情,很可能就在數十年后。但是,未來人工智能的運算是否能夠處理無限性、整體性、不確定性或悖論性,還是個無法斷言的問題。目前仍然難以想象有何種方法能夠把關于無限性、整體性、不確定性和悖論性的思維還原為機械的有限步驟思維,或者說,如何把創造性和變通性還原為邏輯運算。當然,科學家們看起來有信心解決這些問題,據說世上無難事。

因此不妨想象,未來或可能發展出目前無法想象的神奇技術而使超級人工智能具有人類的全部才能,甚至更多的才能,或者具有雖與人類不同但更強大的思維能力,可稱為“超圖靈機”,那么,真正具有挑戰性的問題就到來了。在分析此種可能性之前,我們有必要考察人類思維有何特異功能。事實上,從動物到人再到機器人,都具有不同程度的理性能力,此種理性能力自有高低水平,但本質一致,就是說,理性思維并非人類獨有之特性。在這里,可以把“通用的”理性思維理解為:(1)為了一個目標而進行的有限步驟內可完成的運算。有限步驟是關鍵條件:如果不能解決“停機問題”,不僅電腦受不了,人也受不了。(2)這種有限步驟的運算存在著一個構造性的程序而成為一個能行過程(滿足Brouwer標準的構造性程序),就是說,理性思想產品是以必然方式生產或制造出來的,而不是隨意的或跳躍性的偶然結果。(3)這種運算總是內在一致的(consistent),不能包含矛盾或悖論。簡單地說,理性思維總能夠避免自相矛盾和循環排序,不能違背同一律和傳遞率。據此不難看出,動物也有理性思維,只是運算水平比較低。可見,理性思維實非人類之特異功能,而是一切智能的通用功能,以理性去定義人類是一個自戀錯誤。人類思維的真正特異功能是超理性的反思能力——反思能力不是理性的一部分,相反,反思能力包含理性而大于理性。

反思首先表現為整體思維能力,尤其是把思維自身包含在內的整體思維能力。當我思某個事物,思想只是聚焦于那個事物,但當我思“我思”,被反思的“我思”意味著思想的所有可能性,或者說,當“我思”被反思時,我思是一個包含所有事物或所有可能性的整體對象,也就是一個包含無限性的有限對象,于是,反思我思暗含了一切荒謬性。笛卡爾以反思我思而證明我思之確實性,這是一個通過自相關來實現的自我證明奇跡,然而,在更多的情況下,反思我思將會發現我思無力解決的許多自相關怪圈,所有悖論和哥德爾命題都屬于此類。比如說,哥德爾命題正是當我們迫使一個足夠豐富的數學系統去反思這個系統自身的整體性時必然出現的怪事:有的命題確實是這個系統中的真命題,卻又是這個系統無法證明的命題。我有個猜想(我不能保證這個猜想是完全正確的,所以只是猜想):笛卡爾反思我思而證明我思的真實性,這非??赡苁亲韵嚓P能夠成為確證的唯一特例,除此以外的自相關都有可能導出悖論或不可判定問題。其中的秘密可能就在于,當作為主語的我思(COGITO)在反思被作為所思(COGITATUM)的賓語“我思”(cogito)時,我思(cogito)所包含的二級賓語所思(cogitatum)卻沒有被反思,或者說,潛伏而沒有出場,而只是作為抽象的所思隱含于我思中,因此,各種潛在的悖論或哥德爾命題之類的隱患并沒有被激活。但是,笛卡爾式的自我證明奇跡只有一次,當我們試圖反思任何一個包含無限可能性的思想系統時,種種不可判定的事情或者悖論就紛紛出場了,就是說,反思一旦涉及思想的具體內容,不可判定的問題就顯形了。電腦解決不了不可判定問題或者悖論,人類也解決不了(那些對悖論的“解決”并非真正徹底的解決,而是修正了表達而消除了不恰當的悖論或給予限定條件而在某種水平上回避悖論),可是為什么人類思維卻不會因此崩潰?秘密在于,人類雖然也無法回答不可判定問題,但卻有辦法對付那些問題。正如維特根斯坦所提示的,有些問題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但我們有辦法讓這些問題消失而不受其困擾。

維特根斯坦的思路使我深受鼓舞,于是,我又有一個猜想:除了反思能力,人類思維另有一種“不思”的特異功能,即在需要保護思維的一致性時能夠“不思”某些事情,也就是天然具有主動“停機”的能力。在哲學上,這種不思能力或停機能力相當于“懸隔”(epoche)某些問題的懷疑論能力。我們知道,懷疑論并非給出一個否定性的答案,而是對不可判斷的事情不予判斷,希臘人稱之為“懸隔”,中國的說法是“存而不論”。圖靈機不具備懸隔能力,因此,一旦遇到不可判定的問題卻做不到“不思”,也就無法停機,于是就不可救藥地陷入困境。有的人在想不開時,也就是陷于無法自拔的情結(complex)而無法不思時,就會患上神經病,其中道理或許是相似的。不思的能力正是人類思維得以維持自身的一致狀態(consistent)和融貫狀態(coherent)的自我保護功能,往往與反思功能配合使用,以免思維走火入魔。當然,不思只是懸隔或回避了不可判定的問題,并不能加以解決,因此,不思功能只是維持了思維的暫時一致和融貫狀態,卻不可能保證思想的所有系統都具有一致性和融貫性,這一點不可不察。比如說,人類思維解決不了悖論或哥德爾問題,但可以懸隔,于是思維就能夠繼續有效運算。被懸隔的那些問題并沒有被廢棄,而是在懸隔中備用——或許某個時刻就需要啟用,或者什么時候就如有神助地得到解決。

雖然貪心不足的人類思維總是試圖建立一些“完備的”系統以便獲得一勞永逸的根據或基礎,但人類思維本身卻不是完備的,而是一種永遠開放的狀態,就是說,人類思維不是系統化的,而只有永遠處于運行狀態的“道”——周易和老子對思維的理解很可能是最準確的。如果人類思維方式是無窮變化之道,這就意味著不存在完備而確定的判定機制,那么又如何能夠判定何種命題為真或為假?在此,請忘記從來爭執不休的各種真理理論,事實上,人類在聽說任何一種真理理論之前就已經知道如何選擇真理。我愿意相信其中的自然路徑是,人類必定會默認那些“自證真理”(the self-evident),特別是邏輯上自明的真命題(例如a>b>c,所以a>c),以及“直證知識”(the evident),即那些別無選擇的事實(例如人只能有兩只手)。進而,凡與自證真理或直證知識能夠達到一致兼容的命題也會被連帶地承認為真,但仍然未必永遠為真或處處為真,比如說,我們所談論的鐵定“事實”其實只是三維世界里的事實,而在高維世界里就恐怕并非如此。人類的知識只有無限生長之道,而不是一個包含無限性的先驗完備系統。

在人類的自我理解上,一直存在著一個知識論幻覺,即以為人的思想以真值(truth values,即真假二值)為最終根據。事實上,人的問題,或者人所思考的問題,首先是如何存在的問題,就是說,存在先于真理。既然任何存在的永遠不變的意圖,或者說存在的先驗本意,就是繼續存在,即周易所說的“生生”,那么,存在的一切選擇都以有利于繼續存在為基準,一切事情的價值都以“存在論判定”為最終判定,于是,“存在或不存在”是先于真值的“存在值”。存在的先驗本意就是存在的定海神針,是思想的最終根據。只有能夠判定一個事物存在,才能夠進一步判斷關于事物的知識的真值。由此可見,反存在之存在論問題就是最嚴重的終極問題。

圖靈機以既定規則為準,人則以存在的先驗本意為準。人是規則的建立者,也可以是規則的破壞者,這要取決于存在的狀況。一旦遇到不符合存在之最大利益的情況,人就會改變規則,而圖靈機概念的機器人不會。但需要注意的是,人雖善于變化,卻不是每個行為都變,或者說,不是每步都變,而是在需要變化時才變化。只有萬變而不變,才是道(這是周易之要義)。假如每步每時都變,思想就等價于無效的私人語言(維特根斯坦已經證明了私人語言是不可能的)??梢哉f,一成不變是機器,始終萬變是精神錯亂,變化而不變才是人。

現在我們的問題是,假如未來將出現具有超級智能的“超圖靈機”,不僅在運算速度和效率上遠高于人(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而且在運算的廣度和復雜度上也類似于人或者高于人(這一點也應該是可能的。目前正在開發的神經元運算和量子計算機等新一代電腦就非常可能實現高度復雜的運算),最重要的是,假定超圖靈機還發展出自主的反思能力(反思方式與人相似或者不相似),以及由反思能力而產生的創造力和變通能力,那么,超圖靈機就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思維主體,有了“立法”的能力,甚至有了它自己的哲學而對世界和行為有了整體理解和判斷,那么,世界會怎么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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