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天里的春天(全2冊)
- 李國文
- 11196字
- 2023-07-21 16:35:49
二
王緯宇當革委會主任,已經(jīng)有整整十年歷史了。
盡管最初,并不叫這個名稱,那是后來經(jīng)過敲鑼打鼓,慶祝游行,才開始叫的。然而,從實質上講,自從一九六七年于而龍被打翻在地,并踏上千萬只腳以后,王緯宇是這座龐大工廠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比那位黨委書記兼廠長要出息得多,竟然攀登到于而龍都攀登不到的“副部級”高峰。從去年年初,甚至更早一點,他就兼管整個部里的運動,那是炙手可熱的差使,眼看就要坐上“紅旗”轎車了。可是和這上升趨勢正相反,于而龍開始走第二段下坡路,而且失敗得更慘些,背著氧氣袋上臺檢查,一場心肌梗死差點沒見了馬克思。
這一對朋友就這樣碧落黃泉地徹底分野了。
真是“人還在,心不死”啊!偏偏這個一蹶不振的于而龍,是個不肯丟手、不肯罷休的頑固派。而且一直不認錯,不服輸,甚至連那個快坐“紅旗”轎車的角色都不放在眼里。
“他?”
于而龍的這個問號顯然是大有文章的。
可是去年,一九七六年那個暗淡的初春以后,若是有人再給這位垮臺的黨委書記提他的老戰(zhàn)友王緯宇時,那問號就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驚嘆號了,印成書面文字的話,沒準會一連串來三個。
“他呀!!!”
真遺憾,生性精細,滴水不漏的王緯宇,竟不曾注意到于而龍這一點細微的變化。哦!原諒這位忙人吧,去年他那輛“上海”轎車,在部直屬機關,耗油量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從問號到驚嘆號的改變,應該說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去年春天,于而龍從瀕臨死亡的邊緣又活了過來。
也許因為他是打魚出身,要不然,就是精神上的示威,不顧老伴閨女的勸阻,又坐到護城河畔的草地上釣魚來了。背脊還是那樣挺直,像凍不死的野草,又活著鉆出地面。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不好意思地問:“勻我兩條蚯蚓好嗎?”
“請便吧!”他信口回答,并未注意是誰,因為釣魚人的眼睛,不大愿意離開水面上的浮漂。
那人蹲下身來,在裝有魚餌的竹筒里,慢吞吞地翻撿。撿著撿著住了手,抬起臉來望著他:“怎么?老廠長,不認識你的老部下了嗎?”
于而龍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沒出息的釣魚人身上。笑話,魚餌都不準備就來釣魚,還很罕見呢!可是一看見那刺猬似的絡腮胡子,啊哈,他樂了,敢情還是個熟人。
他大概以為于而龍把他忘了,要求一個工廠的總負責人,記住全廠近萬職工的姓名,那是不可能的。便提醒地說道:“老廠長,你不記得啦,我是實驗場的。”
但他,這個騎兵團的老戰(zhàn)士,于而龍卻是熟悉的:“誰個不知你是咱們團的掛掌名手!”
他咧開嘴謹慎地笑了笑,湊過來:“真不容易,我在河邊候你一個多禮拜了。”他嘆了口氣:“嗐,部大院的門衛(wèi)真厲害,說啥也不讓我去見你,找了你的電話號碼,總機也不給接。”
“有事嗎?”
這時正好甩上來一條小鯽瓜子,在河岸草叢里蹦跶,他自告奮勇幫助去捉。別看他是個釘掌的權威,是出色的風泵司機,好不容易才制服了那不丁點大的魚。扎煞著滿手的泥巴,站在那里。那副尷尬樣兒,猛地使于而龍想起在暫時困難的六十年代初葉,他種煙葉的事情。
巨大的實驗場地,國內(nèi)最重要的動力科學研究基地,一直是綁住于而龍手腳的恥辱柱,使他有著永遠贖不完的罪愆;他本意倒是為了造福,但卻為此屢次三番地檢討認錯。竟然好像還怕罪狀不夠似的,一小片生機盎然,長勢良好的煙葉,在實驗場的空地里迎風擺拂。
“誰種的?”于而龍那時是黨委書記兼廠長,還是市委委員,威風凜凜地喝問著。
只見絡腮胡子在“自留地”里站起,撣拭掉滿手的泥土,和現(xiàn)在捉魚一樣地狼狽。
“要發(fā)展小農(nóng)經(jīng)濟么?”
他不知所措地笑著,不過,笑得有點忐忑、有點勉強。騎兵團的戰(zhàn)士都了解于而龍不打雷就下雨的壞脾氣,他估計到準是兇多吉少,笑臉凝固了。
“馬上給我全部拔掉,一棵都不準剩。”
“廠長——”他有些猶豫,煙葉才剛剛長成啊!
“當過騎兵的人嘛!”
“是!”他臉色嚴肅起來,筆直地立正站著。老戰(zhàn)士的榮譽感,在心田里面壓倒了那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一聲不吭,彎下腰去,一棵一棵薅掉那青枝綠葉的煙草。
多漂亮的煙葉啊!他的一句話,別人的心血全白費了,誰都能體會絡腮胡子拔煙草時,該是多么心疼。于而龍甚至覺得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位廖總工程師,都不以為然。
廖思源悄悄說:“大可不必嘛!還怕對你的起訴書里,增加一款罪名?”
“要是現(xiàn)在——”這位第二次又趴下的于而龍想,“或許我該采取另外一種方法,嗐,我這永遠改不了的壞脾氣啊!說不定絡腮胡子還耿耿于懷吧?”
不,于而龍,你可錯看人啦!
這位騎兵團抱馬蹄的名工巧匠,是專程請你去喝喜酒的,他的兒子要結婚啦!
“好極啦!恭喜你當老太爺啰!”他祝賀著,同時,又把魚鉤甩上來。空鉤,護城河的魚都讓人給釣狡猾了。不過,這點聰明,卻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于而龍不得不再掛上蚯蚓。“訂的哪天辦喜事啊?”
他本是泛泛地問了一句,沒料到絡腮胡子鄭重其事地回答:“看你的方便!”
哦!這才注意到他壓根兒不是來釣魚的,于而龍放下魚竿,凝視著他。
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我老婆叫我來,請你老團長到家喝喜酒。”
“我?”
“是的。我老婆求你怎么也得賞咱們這個臉,說你準能高高興興地答應。”釘掌名手說,“因為我那小子能有今天,全虧了老團長。”
于而龍糊涂了:“你講得明白一點!”
“是!”他又筆挺地站著。騎兵立正的姿勢總是有些不大自然,在馬背上征戰(zhàn)慣了的老兵,正如水手一樣,登上不搖晃的陸地,倒覺得別扭。“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許是忘了,老團長。”
他講起往事來……
“那時,你讓我們騎兵回去接家屬,來廠里扎根當工人,好,我那出息老婆一來就趴窩了。疼得滿炕亂滾,孩子說啥生不出來。我能給再厲害的兒馬掛掌,無論怎么尥蹶子,我也能制伏住它;可就是按不住我那疼瘋了的老婆。我偷偷摸摸請來的王爺墳獨一無二的老娘婆,她罵我是個廢物點心:‘你不是騎兵嗎?快騎在你娘兒們身上吧!快點兒!要不就該憋死啦!我可用大秤鉤子往外掏啦!咱可把話說清楚,只能顧一頭,要大人,不能要崽子;要崽子,就保全不了大人,你倒是說話呀,當兵的。’老娘婆容不得我同老婆商量,又轉臉數(shù)落那一直嗷嗷叫著、疼得受不了的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你知道疼,還死命把肚里崽子撐得那么大,當兵的錢來得容易是不?哎唷!了不得啦……’老娘婆喊得人魂靈都出了竅:‘孩子的小腳丫都伸出來了!’說著把大秤鉤子抄在手里,啐口唾沫就要干,天保佑,不知哪陣風把你給刮來了。你一腳踢開門,沖進屋,二話沒說,先賞了我一個拐脖,疼得我像落了枕,然后推倒嚇得掉了魂、直是哆嗦的老娘婆,架著我老婆上了吉普車,把司機撥拉到一邊去,你一腳油門踩到底,到了醫(yī)院,才剖腹取出來的。”
“我動手打你了?”于而龍不大相信,有些細節(jié),他記不得了。
“還關了我?guī)滋旖],要不是接老婆出院,還得寫檢查呢!”
有這等事?!于而龍覺得自己當時的領導水平,十分可笑。對于戰(zhàn)士的無知和守舊,相信老娘婆,而不相信新法接生,竟然動武,太過分了。
他逗絡腮胡子:“你為什么不在前些年的批斗會上,再給我兩拐脖,算清老賬啊?”
沒想到這個老實人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是那種畜生!”看來,他倒不曾計較,而且大概一直把于而龍當做是孩子的救命恩人。是啊!本來是要被秤鉤肢解的嬰兒,如今成了人,要結婚了。這樣的大喜日子,于而龍要不去坐在頭席上,那可太不圓滿、太遜色了。
盛情難卻:“要去的,要去的!”愿者上鉤,于而龍滿口答應下來。盡管他二次趴下,盡管他并不在乎那些禁令,但還是囑咐著:“不過,有言在先,你不要搞很多人,尤其是騎兵們,免得頭頭們說三道四,又在進行什么反革命串聯(lián),正催命似的逼著我去什么轉彎子學習班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滿口應承。
絡腮胡子很高興自己完成了任務,然后,從懷里掏出一打子烤得金黃蠟亮的煙葉。“老團長,你煙癮大,嘗嘗自家種的,看看味道醇不醇?”
“喝,自留地又搞起來啦?”
他紅著臉承認:“還是老地方!”
“實驗場?”
絡腮胡子慚愧地點點頭,心痛地說:“這還是去年二次給你貼大字報時種的,如今越發(fā)沒了王法,偷的偷,拿的拿,就連大鼻子專家都磕頭的神廟佛龕——”于而龍明白他指的是那臺屬于禁運物資的高級電子計算機——“都要拆下來搗買搗賣啦!嗐!……”
煙草的味道果然醇香可口,烤得也夠火候,然而關于實驗場的噩耗似的消息,使他再沒心思坐在護城河畔垂釣。那高高圍墻里發(fā)生的一切吸引著他,使他關切,也使他苦惱,盡管他又一次離開那個工廠。
實驗場要這樣下去,門口也該掛起招魂幡,等于壽終正寢一樣。于是,他抬腿就走,徑直敲開了王緯宇的家門,邁腿進去,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
自從發(fā)作心肌梗死以來,還是頭一回登門。喝!什么時候房間里裝上了菲律賓楊木的墻圍?工廠在他手里,十年來搞得快要破產(chǎn),他自己的設備倒經(jīng)常更新。于而龍不曾問他這些,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如果你多少還有點中國人的味兒,你就該去制止那些新貴們的愚蠢行動。毀壞工廠,反對機器,只有十八世紀英國工業(yè)革命時期,才會出現(xiàn)的一場歷史的反動。”
“你又來危言聳聽!”
再比不上七六年的春天、夏天,一直到秋天,有誰比王緯宇更為忙碌的了,簡直是青云直上。部里的事,他都得過問一二,特別是有關政治運動方面,更是當之無愧的主宰人物。不過,對于而龍,這樣一個不識時務與風向的倒霉角色,倒不像有些勢利眼,見了忙不迭地躲開,像害怕黃疸性肝炎傳染那樣。王緯宇才不在乎,現(xiàn)在,甚至倡議:“我給你煮點英國口味的咖啡喝,如何?”
“是賣了實驗場,換來的咖啡嗎?”
他寬宏大量地笑笑,因為他理解,凡是在野的草芥君子,免不了滿腹牢騷:“大概如此吧!我空掛了十年革委會主任的牌子,廠里弄得山窮水盡,工資都開不出去,真沒想到。唉!看起來退居二線,放手讓高歌那幫年輕人去干,還是值得考慮呢!”他將咖啡壺的插銷插在電門上,不多一會兒,就咕嚕咕嚕地響開了,水晶球里滾動著茶褐色的香噴噴的咖啡。
“你在犯罪,明白嗎?”于而龍從來彈不虛發(fā),這一點有些像犧牲的女指導員,那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
“可是人民法院并沒有給我發(fā)來屆時到庭的傳票呀!”他嘻嘻地笑著。
于而龍懂得他那笑聲里,意味些什么。“老朋友,你操的哪門子心呢?連你自己,至今還是個梁上君子,沒著沒落,結論也做不出,倒有閑情逸致,去過問完全不用你過問的事。要不是你耗資千萬,去建實驗場,也許你今天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總有一天,會有人站在被告席上的。”于而龍望著那毫無一絲邪惡的臉,認為有必要這樣說。
“可你,已經(jīng)提審過,并且嘗著甜頭啦!”他斟上咖啡,推過來方糖罐,“如果你嫌不甜的話,還可以再放點。”
是的,于而龍自忖著:耗資千萬是我的過錯,直到今天,我不是還為這個實驗場,在贖我的罪么?但是一想到那巨大的動力實驗基地,已經(jīng)飽受劫掠,再大拆大卸,連電子計算機都要變賣,怕是魂都招不回來。于而龍從來不曾乞求過誰:“你得說話呀,老王,你去對那些少爺們講,我們中華民族不能活了今天,不顧明天。對一個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家來講,實驗場絕不是太大。這不是我的話,建廠時中央的決定,老王啊老王!那是我們花了多少外匯買回來的呀,老王,得要多少列車雞蛋、蘋果、豬肉才換到手的呀!”
“干嗎這樣激動,注意你的心臟病才好!”
也許是濃咖啡的興奮作用,要不,就是他關切實驗場之情溢于言表,果真覺得心前區(qū)有點不太舒服,似乎是發(fā)病前的不祥之兆。立刻想起幾個月前,背著氧氣枕頭被逼上臺做檢查的情景,趕緊含了一片硝酸甘油。
王緯宇那時飛黃騰達,一個實驗場算得了什么,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于而龍,你和頑固的“將軍”一樣,只知守著一棵樹吊死,那種樸質愚拙的情感,是又可笑,又可憐啊!“……不過,要是建廠初期我在的話,一定也不會贊成你那種做法的。”
“什么做法?”
“正如后來大家批判你的,貪大求洋唄!”
“啊!你——”于而龍氣得手里的杯子都顫抖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六十年代,王緯宇剛調來工廠,曾經(jīng)竭力稱頌實驗場是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贊譽廖總工程師的動力理論為諾貝爾獎金的可能獲得者。當時,他興奮地拍著于而龍的肩膀:“你不愧是條翻江倒海的蛟龍,真行啊!這雙撈魚摸蝦的手,倒有搞一番大事業(yè)的氣魄……”
他當然不會忘記的,但現(xiàn)在卻臉皮一點也不紅地說:“那有什么可以奇怪的,老于,你別瞪著你的牛眼睛。我是研究過歷史的,時間的辯證法,總是不停地修正人們的陳腐觀點。過去,曾經(jīng)視之為正確的東西,隔了一些日子,可能變?yōu)橹囌`;反過來講,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別出心裁的事物,倒可能是頂禮膜拜的真理。要不斷以新的眼光去衡量,要有勇氣去改變昨天的觀點,甚至一個小時以前的觀點。沒有什么神圣的準則。再說,這樣龐大的實驗場,對工廠來講,很像雞窩里臥著一只鳳凰,不倫不類啊……”
“你給我閉嘴!”于而龍實在壓不住火,他快要爆炸了。
“干什么?干什么?”王緯宇連忙遞給于而龍一條毛巾,擦那潑濺出來的咖啡汁。“活見鬼,肝火這么旺,你算是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心里想:也就看在多年共事的分上,擔待罷了。真可笑,此人至今還拉不下架子,就像孔乙己那樣,不肯賣掉長衫,怕丟了斯文一樣地令人可悲。很難理解于而龍對于工廠的奇怪情感,難道還有什么牽連么?沒啦!六七年第一次被打倒,七六年第二次被打倒。事不過三,歷史已經(jīng)給你作出判決,老朋友,承認現(xiàn)實吧!
于而龍也覺得自己過分,推開了王緯宇送來的聽裝中華牌香煙,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點燃了。然后婉轉地,同時也有點痛心地說:“你大概不知道,那個乳毛未褪、狗屁不通的專家組長,也曾經(jīng)像你這樣嘲笑過我!”
王緯宇調工廠前,外國專家在一夜間就全都撤走了,那時,他剛來,和于而龍并肩度過了一些難忘的歲月,使差點停擺的工廠,又正常地運轉起來。
“……也許出于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要不,就是嫉妒心理作怪;那個剛拿到文憑就來中國當專家的別爾烏津,對實驗場發(fā)表些什么感想:‘尊敬的廠長同志,你想在一個早晨,就把天國建成,使我欽佩。可是,除了密斯特廖,原諒我提個問題,使用實驗場的中國專家在哪里?怕還在小學一年級課桌前坐著吧?’聽,老王,他就這樣挖苦我們,瞧不起我們。那種妄自尊大的習性,并不只是一個別爾烏津,我在那個國家實習過兩年,我有發(fā)言權……”
于而龍站起來踱著,由于腳底軟綿綿的異樣感覺,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踩在地毯上。哦,大約不久該裝上空調設備啦!確實也該武裝一下了,如今來走訪王緯宇的,除了他于而龍是個不官不民的半吊子,都是屁股后邊冒煙的黨國棟梁。連個阿貓阿狗一朝得志,還搬進一整套院子去住,他這就算不得什么了。于是笑笑,接著把故事講下去。
“……那時小狄還是翻譯,我叫她按我的原話,一字不落地翻給別爾烏津:‘親愛的專家同志,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介紹一篇中國古代的文章好嗎?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著名作品,很值得一讀。他寫道,在中國西南地區(qū),有個叫做貴州的省份,那里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叫做驢的動物。一次,有個好奇的客人,用船運去了一頭,放在山野里……”
王緯宇笑得前仰后合:“我就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的,挨了批評不是?”
“老王,實驗場花掉人民小米千千萬萬,錯是我鑄下的,我已經(jīng)受到懲罰,也甘心情愿永遠接受審判。現(xiàn)在,只求你本著一顆中國人的心,想著民族,想著未來,即使廖總此生此世搞不出個名堂來,還是那句老話,失敗的教訓也是可貴的,千萬別再干那些蠢事了!”
十年,在歷史上只是滴答一聲而已,而一個多么龐大的實驗場,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像歷經(jīng)兵燹的廢墟。王緯宇不曾開著火車頭去踏平實驗場,也不曾混水摸魚去偷白金坩堝,但他絕不是清白、干凈和無罪的,正是他用最最“革命”的理論,慫恿和支持那些頭頭們、少爺們、敗家子們,把一個好端端的工廠,砸了個稀巴爛。尤其是于而龍半生心血澆注的實驗場,幾乎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真是痛心啊!他記得終于磨破嘴唇,使廖總工程師到實驗場上班去了。老頭兒倒也不挑工作,只要讓他干就行。可是一踏進實驗場的大門,看到他追尋探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其中有些部分在國外都運用到生產(chǎn)實踐中去了,沒想到在這個設計師的祖國,僅僅有的這個實驗基地,竟落到了這種慘不忍睹的模樣。這位工程師,甚至得知他摯愛的妻子逝世的消息,也不曾哭得這樣傷心,好多有良心的老工人,都禁不住陪著落淚。是的,毀了,全毀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毀了……
可是,王緯宇還覺得實驗場死得不夠,連那臺電子計算機也要變賣了。
暴徒固然是可恨的,但制造出這批暴徒來的元兇才更可惡,就憑這一點,應該先把他們送上絞架。
于而龍不禁回憶起那些騎兵,在婚禮宴席上,從心田深處吼出來的話。至今,這些洪鐘般的響亮語言,還在他耳邊響著。在那次作為“反動集會”記錄在案的婚禮上,正是那些騎兵,使他把多少年來的問號,改成了觸目驚心的驚嘆號。
“領著我們同他們干吧!老團長!”
多少雙騎兵的眼睛望著他,多少雙工人的粗手伸向他,于而龍那顆共產(chǎn)黨員的心,活了。十年來,頭一回跳得那樣勻實、有力,像一個拳頭要從胸膛里打出去。是的,三個驚嘆號!!!
哦!那個被他弄得一團糟的婚禮啊!
這是他病后第一次出現(xiàn)在工廠附近的馬棚住宅區(qū),盡管他故意去得晚些,天都快擦黑了,但還是碰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回避不了的。握手、問好、交談,一個傳倆,兩個傳仨,都羨慕絡腮胡子好大的面子,竟把老廠長弄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立刻,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馬棚一帶。
當他跨進釘馬掌名手喜氣洋洋的屋門,哦,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喝!那么多騎兵啊!房間里擠得滿滿騰騰,快成了那剛打開來的沙丁魚罐頭。還陸續(xù)不斷地往里擠,不亞于趕早班的公共汽車。于而龍有點埋怨絡腮胡子,違背約法三章,搞來許多人。再說,騎兵和酒,就如同汽油和火一樣,一點就著,肯定要鬧出些爆炸性的名堂來。絡腮胡子的老伴,直埋怨這位掛掌中士的嘴不嚴實,發(fā)誓要往他的嘴里,塞上塊馬蹄鐵才算解恨。不過,她還是蠻高興的,終究老團長來做客了,所以也并不怎么攔著大家。因此,大家興致一來,弄得哪像個婚禮啊!倒像個校友同樂會。沒等上席,五六瓶酒——都是騎兵聽說老團長來了,從自己袖筒里掏出來的——就著花生米,罐頭,和不知誰揣來的狗肉,全灌進肚里去了。
釘掌能手無可奈何地朝于而龍表示歉意:“老團長,我要不告訴他們你來,眾人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年輕的新婚夫婦,緊挨著于而龍的身旁坐著,新娘也是騎兵家的后代,有著爽直潑辣的家風。和當今社會上年輕女性一樣,毫無羞澀之意地做新媳婦。她勸著公婆:“讓大家都進來吧!擠一擠!老廠長難得來一回馬棚,就是大伙兒的客人啦!我記得小時候,老廠長常來馬棚串門,如今來得少啦,不怪他嘛。大家說是不是?來吧,能喝的喝,能吃的吃,讓老廠長一塊跟咱們高興高興。”
“好哇!好哇!新娘子先敬老團長一杯!”
他舉起杯來。騎兵們都挺體諒他,知道他發(fā)作過一次險幾喪命的心臟病,知道他來一趟馬棚,應該說不那么容易,不知什么帽子又在準備給他扣上呢!所以只要求他碰一碰杯,象征性地抿一口就行。這時,于而龍想起了他特地帶來的禮品,是他女兒畫的一幅油畫,多少有點不合邏輯似的,一只強勁有力的巨拳,砸在了鐵砧子上。他估計人們未必欣賞,誰知那位新媳婦卻先爆出一個“好”!絕不是捧場,看得出她的確很中意,很喜歡。后來知道她正是工廠鍛壓中心的女鍛工,怪不得她一連說了兩三句:“真帶勁!真夠味!”來夸贊這幅畫。
于而龍笑著告訴她:“這是一種被批判的畫派,印象派,不怎么樣!”
新娘子豪爽地回答:“批判?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地呢!別看這拳頭跟砧子連不到一塊,逼急了,照樣往下砸,我看畫里的這股勁,正對著大家伙的心思,你們說呢!”
好幾個人贊同地說:“別以為我們?nèi)^是吃素的!”
看,酒喝多了不是?于而龍心想:議論漸漸出格了。
正當新娘捧著那幅油畫,放得離眼遠一點,打算仔細端詳?shù)臅r候,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不光她,在座的騎兵們端著酒杯的手,都在空中像靜止鏡頭一樣停在那里,怎么回事?正在驚詫間,在門口進不來的人群里,一條粗濁的嗓子,帶點半官方的味道問:“新娘新郎,恭喜恭喜,于而龍送你們倆什么禮物?怕不是白金坩堝吧?”
只見剽悍粗壯的小分隊負責人康“司令”,從人群里擠了進來。這位康“司令”幾年前在市里都是打出名的,只要有他介入的派仗,武斗,打出手,總會有幾個腦袋瓜子開瓢的。
新娘,就是那個鍛工,站起來,用手指著門,命令地呵斥著:“出去!”
哦!一個多么勇敢的騎兵后代啊!
“馬上給我出去!”
他還是不識相地往席前靠攏:“好啊好!于而龍,給我站到前面來……”在干校,這位十年中突然發(fā)跡的,當過“盲流”的“司令”,每一次苦楚的“幫助”于而龍之前,總是以這樣的口吻開頭的。在座的客人中間,也有在干校呆過的,那種對付異教徒的辦法,又浮現(xiàn)在眼前。人們實在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豁拉一聲,總有七八位吧,全都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歲數(shù)數(shù)他最長,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吼著:“滾!”
發(fā)怒的騎兵,最好不要去惹他,縱使一匹頑暴的劣馬,也會叫它趴在地下起不來。康“司令”光棍不吃眼前虧:“好啊好!于而龍,你等著,我去把小分隊拉來,你不去學習班,膽敢跑到馬棚來搞陰謀活動……”他邊說邊撤,搬兵去了。
于而龍仿佛從這些騎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勇氣、一種力量、一種覺醒。便淡淡一笑:“請吧!你有多大能耐,請使吧,咱們大家接著喝酒。”
那個差點被秤鉤拉扯碎了的新郎,向尊貴的客人道了個歉,離席走到外間屋去,一會兒,絡腮胡子和幾個騎兵——都是膀大腰圓的,也請老團長先喝著,嘀嘀咕咕,在外間屋商量些什么,于而龍警告了一句:“可不要胡鬧啊!”
新娘說:“老廠長,對付那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家伙,鞭子比說話更有效果,信不信?”真是馬背人家,連一個女孩子說出話來,也這樣威風凜凜。她端起酒杯,顯然有點生氣地:“干嗎愣著呀?不就是讓條狗給攪了一下,理他呢!喝!”她給眾人滿上,但誰都不舉杯。
于而龍只好端起來:“我借主人一杯酒,祝在座的全體同志和你們的全家老少,身體健康!”說罷向那位年長的騎兵碰碰杯,全都喝了下去。
“老團長!……”那個老騎兵突然被激動得站了起來。他不請自飲,又給自己倒?jié)M一盅,咕嘟咕嘟倒進了嗓子里:“老團長,我心里有底了。你是不會服軟的,還是當年一馬當先,沖在前頭的樣子。那時候,哪怕死就在眼前,可我們誰打怵過?眉頭都不帶皺。干革命嘛!為了黨嘛!就應該那樣嗷嗷地往前沖。可現(xiàn)在,老團長啊!你給我們上上大課吧,為什么人倒是活著,可活得窩囊,簡直都憋屈死了的難熬難挨啊?……”他大概酒勁上來了,有些語無倫次,而且每一句話都有進康“司令”專政隊的危險:“……我從來沒有活得這么顛倒,這么糊涂過,好人成了壞人,壞人成了圣人,婊子成了觀音,烏龜王八都上了臺。我想不通,要不是我思想反動,是個天生的反革命,那我就要說句不客氣的話,今天這個共產(chǎn)黨和我昨天認識的那個共產(chǎn)黨不一樣,要不,就是有一個好人的共產(chǎn)黨,還有一個壞人的共產(chǎn)黨。老團長,老團長,我們騎兵團多少弟兄的血流在黃河沙灘上呀?我們挖了多少坑,埋掉那一個個為國犧牲的同志,為什么?到底為了什么?你告訴我,我們死了那么多的人換來的江山,就是為了今天,為了讓剛才那樣一個王八蛋,騎到我們工人頭上拉屎撒尿嗎?我們這些年拼死拼活圖什么?那些犧牲的烈士圖什么?……”很清楚,他實實在在地醉了,于而龍奪下他的杯子,但他還是要說下去,抓起那幅油畫,指著那斗大的拳頭,突然,擂了一下桌子:“老團長,你有沒有膽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你領著咱們一塊兒反吧!……”說著說著抱頭嗚嗚地哭起來。
糟透了,把好端端的婚禮給攪了個亂七八糟,于而龍抱歉地望著當年在炕上打滾的難產(chǎn)母親,似乎在說:“看,非把我弄來,結果——”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嘆了口氣:“句句是理,酒后吐真言吶……”
于而龍等了半天,也沒見康“司令”把小分隊拉來。
“他,只不過是桌底下啃骨頭的一條狗罷了!壞透了的是他們背后的老板。”工人們直率的話,震動了于而龍的心。
這時候,來了更多面熟的人,把屋里門外都塞滿了,不得不輪換倒班,來同于而龍碰碰杯子。不知為什么,大家臉上都流露出會心的笑,似乎小孩搞一件背著人的惡作劇那樣,擠擠眼睛,大口大口地把酒灌下肚去。有些剛建廠時的年輕人,現(xiàn)在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還像當年共同野游爬山時那樣,調皮地拍拍于而龍,給他做鬼臉。于而龍真想展開臂膀把他們都擁抱住,對他們說:“我于而龍算老幾?是你們,是你們兩只手,才把王爺墳建成了一個強大的動力基地,你們這樣款待我,我倒真是受之有愧呢!”
從人們的笑臉上,可以分明看出來,如果于而龍第一次打倒在地時,他們還半信半疑對待那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那么這第二次趴下來,王爺墳所有正直的人,都認為于而龍是條真正的漢子,是為黨、為國、為民的好人。這大概是屬于物理學范疇的反饋現(xiàn)象,王緯宇恐怕是料想不到的。但于而龍卻深深地感到內(nèi)疚,過去,他在騎兵團沖鋒的時候,總是一馬當先,現(xiàn)在,這些戰(zhàn)士的馬跑到前頭去了。
“等著我吧!同志們!”他在心里說,并且自慰地想,今天明白,還不算晚。
新郎回來了,絡腮胡子回來了,那些個騎兵也耀武揚威地回來了:“沒事了,老團長!”
“我們給你備好了馬!”
喝!還從車庫搞來一輛吉普,他向所有人告辭,等他走出門外,天哪……他的眼眶頓時熱了起來,還有那么多的人進不到屋里,在樓道等候著。當他沿著樓梯往下走的時候,許許多多的親切面孔,熱情大手,朝他迎了過來,本來不太寬敞的樓道,就顯得更擁塞狹窄了。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他催促著自己。要是再多待一會,還不定出些什么事呢!但是他的心被人們的熱浪烘托著,盡管才喝了不多的酒,倒確確實實暈了。
那是一個沒有春意的春天,隆冬的殘影還盤桓在大地上,然而,在人們的心中,于而龍確實感到了春天的溫暖。
等他回到了家,已經(jīng)很晚了,沒想到書房里還坐著一位客人,他估計到會有這一出戲要唱,但料不到這么快就掀開了上場門的門簾。
“赴宴去了嗎?”王緯宇抬起頭來。
他點了點頭,倒在沙發(fā)上,琢磨這場戲該怎樣收場。
“喝了什么好酒?”
“十全大補!”
王緯宇站起來在室內(nèi)來回踱步,終于在他跟前停住腳,問道:“二龍,我不知道你到底還想干些什么?”
于而龍沉默著。
“你我不多不少,已經(jīng)交往了快半個世紀,聽我說,你就承認現(xiàn)狀了吧!生活,應該使每個人變得聰明,以卵擊石是沒有用的。”
于而龍還是不做聲。
這使一旁坐著的謝若萍驚奇,那是一個無論在口頭上,行動上都不服輸、不讓步的倔犟水牛,今天怎么啦?竟俯首帖耳地聽著,不反駁,不抗議,是近年來鮮見的。她想:十全大補是種什么酒呢?竟會使老頭子變得和昨天迥不相同,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王緯宇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你知道嗎?就在你喝十全大補的時候,他們把康‘司令’給揍了。這可是性質相當嚴重的問題,人家一下子就上了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事件。要不是我捂著,捅到指揮部,就鬧大發(fā)了……老兄……”正當他要奚落于而龍,沒病找病,自作自受,炫耀自己斡旋有功的時候,只見那個喝了十全大補的闖禍家伙,把身子佝僂著彎了過來,腦袋垂下,幾乎貼在了膝蓋上。“咦?……”
“二龍——”謝若萍頓時覺得天昏地轉,撲了過來。
“快……快給我輸氧……”于而龍吭吭唧唧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蓮蓮,蓮蓮——”她抱住他,喊著,“快拿氧氣袋來!”
正在畫畫的于蓮,一陣風地進來了,一見這陣勢,嚇得臉都白了。“爸,爸,不要緊吧?”
“沒什么關系……現(xiàn)在好多了!……”等到老伴把氧氣枕頭的透明膠管粘在他鼻孔附近,于而龍仰臥在沙發(fā)上,顯得極其疲憊軟弱地回答著。然后,他呻吟地對客人說:“老王,你接著,接著往下講吧……”
“好吧!你先休息吧!”王緯宇要告辭了。
“你,你再坐會兒嘛!我,我好多啦!……”說著,似乎相當累乏地合上了眼睛。
王緯宇走了,謝若萍和于蓮送他出來,在樓梯口,他攔住她倆:“別送了,快照顧老于去!”徑直回到斜對面的樓里。
謝若萍和她女兒回到屋里,正要責備他不該赴宴、不該飲酒(當著客人怎么好說這些呢?最初她就不同意),發(fā)現(xiàn)于而龍已經(jīng)從沙發(fā)里站起來,正扯著粘住膠管的橡皮膏。
“你怎么啦?”醫(yī)生不解地問。
“我沒病——”于而龍回答,“而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健康!”
謝若萍瞪大了眼珠子,莫名其妙地望著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