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蘋果樂園的布局很規矩,四四方方的建筑被分為中間的大澡堂與圍繞澡堂而建的包廂兩個部分,中間夾著一圈走廊;據說包間與包間之間還藏有夾層,里面的秘密通道可以通向城區的下水道,專供神廟突擊檢查時給那些走投無路的罪犯逃跑。
如果真有就好了,塔克靠在墻壁上,暗暗想到。
哈曼沉著得站在他身邊,手里攥著一根鞭子,謹慎地環顧四周。
他們現在站在二層走廊間,整座建筑經過一陣沸騰之后已經陷入了一片死寂。他們不確定有沒有人逃出去,就算逃出去了,這些黑街的住民也不大可能跑到附近的圣堂報案,他們自己身上說不定就背著案子。
說老實話,塔克之前說他確信波呂錫有問題的時候還只是一種直覺上的猜測,等今天晚上收到消息的時候,這種直覺變成了某種確鑿的事實,他心中狂喜的同時不免還有些緊張,而在走到金蘋果樂園前時,這種緊張中又多了某種猶豫,他懷疑自己是否有些輕率、有些操之過急,既然知道了對方的秘密,為什么不等之后多帶些人來呢?或者現在去通知本區的圣堂,讓更多人見到波呂錫的丑態,把他牢牢釘在恥辱柱上呢?
不過這種猶豫只持續了片刻。作為一位立志要向上爬的人,塔克知道這樣的良機稍縱即逝,或許以后再不會有了。
話雖如此,他也沒料到現在會落到這個境地,更沒料到波呂錫會與邪教徒相勾結——不、不對,那家伙已經是邪教徒了。
這對他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如果他逃出去,不需什么證據就能讓波呂錫完蛋;但現在看來,對方明顯沒有放他一馬的想法。
這很糟糕。本來,祭司不被允許隨身攜帶圣物,他想著能打對方個措手不及,沒想到現在倒是自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父神的神恩能讓他的身體力量速度比普通人強不少,但說到底也就是普通人,和那些因為接觸邪神而產生穢變的爪牙不是一個檔次——那都是祭司或者圣徒的對手。
在神廟內部,學徒與助祭在行動之前都需要念禱詞祈求神賜來保護自己,但到了祭司這一階段,就能調用一部分圣物用以對付那些邪教徒。塔克之前就見過本區圣堂內的圣物,那是一副漂亮的金絲手套,戴上之后可以隔空抓取物體或者攻擊敵人。本來,像這種能被外放的圣物都不會太過強大,按照慣例,即便是塔克這種助祭,偶爾也可以申請使用。但鑒于兩人之間的關系,他的申請一次都沒成功過。
即便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過那家伙。
但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要么是他死在這里,要么是那家伙身敗名裂,沒有妥協的道路可走。想到這兒,他轉過頭問:“哈曼先生,您有辦法嗎?”
“有。”
“什么?”塔克眼睛一亮。
“等辛巴達大人過來。”
他剛燃起的希望迅速熄滅了。但塔克并不是只會依靠別人的草包,略微調整心態之后,他問道:“需要多久?”
“如果不引起神廟方面的注意,大約五分鐘。”
“好。”
他沒有多問,屏息凝神,注意四周的狀況。
邪教徒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對付,只是沒有對付過這么厲害的。或許——他想——或許、不、應該是肯定,波呂錫肯定就是容納過邪神殘蛻的墮落者,就和神廟內那些圣徒一樣。
從黑暗中忽然射出來一道黑色的絲線,在空中變成了一張大網,向兩人頭頂罩下來。塔克迅速朝右邊避開,哈曼則默契地往左邊躲。
這張有兩人大的巨網撲了個空,掛在二層走廊的扶手與三層走廊的地板之間,微微晃蕩。哈曼的眼神顯然比較好,喊了一聲:“上面!”
塔克抬起頭,發現波呂錫的身影在三層走廊的對面一閃而過。真快——他暗暗心驚。不遠處的哈曼吹了聲口哨,一會兒,烏泱泱的一片鳥群忽然從屋頂上的天窗外飛進來,朝著一個方向猛撲過去。
他朝哈曼那邊瞥了一眼,發現對方臉色平穩,心里對辛巴達的評價又提了一級。
忽然,他聽見身后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連忙轉過頭,不禁有些頭皮發麻。只見密密麻麻的一群蜘蛛從門縫中、墻壁上,地面上涌出,這群平時遇到人會繞路走的小家伙們忽然變成了兇猛的馬蜂,大片大片的、像是上漲的潮水,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沖鋒,仿佛想要把兩人吃掉一般。
面對這樣成群結隊的敵人,塔克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幾步,卻被微涼的木頭欄桿擋住。
“往下跳!”哈曼提醒他。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翻過扶手就往下跳去。蜘蛛們瞬間淹沒了他剛剛站立的地面,包裹了他曾觸摸過的扶手。就在他以為暫且安全了的時候,那些蜘蛛忽然從二層環廊上猛撲下來,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蛛群竟在半空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浪潮,將天窗外的光線都擋住了。
糟糕——塔克幾乎能想象到自己全身批滿蜘蛛的樣子。他并不怕蟲子,他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就是在與墻角、天花板、床單中鉆出來的蟲子的斗爭中經過的。即便如此,看到這么一片仿佛汪洋大海般的蟲群,他的心里也忍不住直發毛。
忽然,從二樓走廊邊涌出一道差不多大小的黑影,從側面攔腰撞向飛在空中的蜘蛛,一下將蛛群撞得七零八落。
塔克跌在地上,翻了個跟斗,頭頂上有許多小蜘蛛落在身上,他趕忙用手拍打下去。抬起頭,他又望向從另一個方向趕來幫他們的黑影——那是一群貓。
“哈曼先生,您的圣物是驅使動物嗎?”他問。
“是的。”
在高高的樓頂上,鳥群就像騎兵一樣,來來回回對波呂錫發動著不要命的沖鋒。但這樣的沖鋒似乎意義不大,只是讓幾具殘缺的鳥的尸體從頭頂上墜落下來,露出白骨的皮肉冒著縷縷青煙。哈曼抿著嘴,臉上顯出怒容。他兩片薄薄的嘴唇互相摩擦,發出幾聲短促又尖利的哨聲。
上空的鳥群“嘩啦啦”散開,轉頭去對付那些散落在建筑各處的蜘蛛去了。
“這些對他沒用。”他說,“我們得上去。”
“不跑嗎?”塔克問
“不行,會有很多人死。”
“好。”
塔克沒哈曼那么正直,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肯定掉頭就跑。但他很會判斷形勢,這種危急的時候,團隊內只能出現一種聲音,弱者也必須服從強者的指揮,不然只是白白給對手擊潰他們的機會。
他看見哈曼打了個手勢,貓群紛紛聚集到他們身邊。建筑內還有許多蜘蛛,兩人在貓咪的護衛下迅速沖進樓梯間內,當中不斷有蜘蛛從頭頂上掉下來,落在他們的頭上、肩膀上、領子里、大腿與手臂上,簡直讓人汗毛直立,但塔克也只能忍著這種不適埋頭前沖,心中祈禱著這些蜘蛛最好沒毒。
樓道內有些不完整的尸體,死相凄慘,已然認不出身份。雖然他們可能生前就沒有官方身份。
“組織里的人都有圣物嗎?”他忽然問。
哈曼瞥了他一眼:“您沒有。”
嘶——好冷的笑話。塔克打了個寒顫,沒再搭話。兩人的速度都不慢,但顯然,他們的對手更快一些,已經攔在了樓梯間的轉換平臺上。
清冷而暗淡的星光從樓梯間靠外的窗洞內照進來,給波呂錫的身上勾勒了一道白光。因為背向窗戶,他的整個正面都隱藏在黑暗中。不過,不需要光亮,塔克也能想象出那張臭臉:大方腦袋,低顴骨,獅子鼻,雙眼永遠嚴肅,嘴角永遠板正,說話的時候總是那幅冷漠的口氣——
“原來是你,塔克·棕櫚樹。我明白了……”
聽,就是這種口氣。
“探究別人的秘密,是你犯的第一個錯誤。”
波呂錫邊說,邊緩緩往下走。擠在走廊上的野貓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紛紛往兩邊逃開。
“企圖用卑鄙手段威脅別人,是你犯的第二個錯誤。”
他沉重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樓梯間內竟形成某種回響般的效果,好像在面前敲響一口巨鐘。
“勾結外部勢力,是你犯的第三個錯誤。”
塔克感覺胸口微微發悶,全神貫注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雙腿微微彎曲,隨時準備跑路。
“至于你犯得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量力。”
話音剛落,塔克就感覺哈曼抓住自己的肩膀,往下推,他沒反應過來,在柔軟的貓的地毯上摔了幾個跟斗,這才發現黑暗中竄出一個人影,拿著匕首,將將躍過他剛剛站立的地方,正撲向一旁的哈曼,但被他拿鞭子擋住了。
“陌生人,”波呂錫又開口了,“讓我猜猜,你是誰?想來不是神廟的人,也不是我們的人,但你們卻廝混在一起——我明白了,你們想找一個神廟的內應,是不是?”
停頓了一下,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溫柔:“那么,我有一個提議,何不放棄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與我們合作呢?”
塔克頓時感覺脊背發涼——說老實話,從進入這間建筑開始,他還是第一次感到絕望。
但顯然,哈曼的品格比他揣測得要好很多。這位樸實的漢子只是冷淡地吐出一個字。
“滾。”
說罷,他一揮鞭子,尾梢在空中響亮地“啪!”一聲。貓群如同聽見了沖鋒號角的戰士,呼啦啦往波呂錫的方向撲去。同時,他抓住欄桿一個翻身,跳到下邊,對剛站起身的塔克說:“跑。”
“我們剛才上來是干什么的?”塔克忍不住抱怨了一聲。
“我弄錯了,以為他只有一個人,可以搏一搏。”
“你剛才想著解決他?”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對這種激進又大膽的想法,塔克不敢茍同,但他們也沒時間拌嘴,眼看著波呂錫和他的邪教徒同伙就要追上來了。而且這事有一有二就有三,說不定他還有其他的幫手——
兩人忽然停下腳步。
兩只巨大的蜘蛛型怪物正堵在樓梯口。
“沖。”猶豫了一瞬間,哈曼用一個堅定的音節堵住了塔克的抱怨,帶著他向前撲過去,但面對著兩只張牙舞爪的怪物,他們交手還不到幾下,就被擋了回來。哈曼還好,塔克的兩只手臂在蜘蛛可怖的怪力下被震得發麻,同時心情也跌入谷底,因為背后——背后響起了波呂錫那沉重的腳步聲。
“魯莽、急切、想要踩著別人上路,卻一腳碰到個釘子,”對方的聲音在樓梯間內回蕩,“你現在后悔了嗎?塔克·棕櫚樹?”
塔克抿著嘴唇,勉力支撐。
“不、你不后悔,因為像你這樣的功利性動物是不會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波呂錫自問自答,“讓我想想,我記得你住在海鷗路上,家里還有一位母親,對嗎?”
他的聲音如同一柄重錘瞧在塔克心上,讓他目眥欲裂:“你想干什么!”
“放心、放心……”波呂錫的語調出乎意料的溫和,“如果你是叛徒,那我一定會用最殘酷的手段對待你的親人、朋友。但你不是,你只是我們的敵人,對嗎?我會給她一個體面的死法的。”
塔克如墜冰窖,絕望中,他沖著哈曼喊道:“辛巴達還沒來嗎!!!”
“來了。”
一個清亮的聲音回答道。
那聲音是從他們頭頂傳來的。
塔克瞧見哈曼那沉著近乎木訥的臉上忽然浮現出前所未見的緊張神色,一把摟過他的頭往下按,同時喊道:“低頭!”
一道匹練似的銀光從斜上方一閃而過。
墻壁上出現了一道銀線。接著,整座建筑忽然開始震顫起來,墻壁與墻壁之間沿著那道銀線緩緩平移,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一位遲暮老人死前的哀嚎。
而此時,抱頭趴在樓梯上的塔克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父神在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