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京瀾被一陣敲門聲吵醒,她看了眼時間,上午十點,外面天已大亮,窗簾遮蔽了陽光,屋內昏暗,空氣沉悶,她的喉嚨一陣發癢,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昨夜的零星場景躍入腦海,印象中最后的畫面是鐘墨扶著她走出酒吧,那之后的一切都不記得了。酒精的威力散去,現實的潮水襲來,她感到一陣窒息。
敲門聲再次響起。
她起身走入客廳,見母親的臥室門閉著,豆豆的臥室門開著一條縫,豆豆似是趴在門后觀望,看見她出來,立刻將門關上了。她走到大門口,打開門,陸泉站在門外,胸前抱著一個藍色書包,她眉頭一皺,正欲關門,陸泉迅速開口。
“我是來道歉的。”陸泉略微彎腰,臉上露出懊悔的神情,“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當著眾人的面和你作對,不該想著將豆豆帶走,雖然我只是關心豆豆,怕豆豆受影響,但我的確越界了,我真誠地向你道歉,無論以后你還讓不讓我帶豆豆出去玩,我都向你道歉,對不起。”
許京瀾沒說話,六年前,她已聽過陸泉太多的道歉,早就麻木了。她之所以讓陸泉陪豆豆玩,主要是不想豆豆完全失去父愛,盡量降低離婚對豆豆造成的影響。雖然張文華對豆豆很好,但總歸不是親生的,而且和張文華結婚時,豆豆已經四歲,與張文華之間始終隔著一堵無形的墻,更別提張文華后兩年基本沒陪豆豆玩了。陸泉的存在,恰好彌補了這一點,她確實規定陸泉每個月只能帶豆豆出去玩兩次,但有時多個一兩次,多個兩三天,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未為難陸泉,她能看出來豆豆和陸泉出去玩的時候是開心的,這就足夠了。
“我知道說太多沒用,我會用實際行動表明我的歉意。”陸泉直起腰,看著許京瀾,他的眼睛略微睜大,目光誠懇。
許京瀾搖晃了幾下腦袋,是宿醉后的頭疼,陸泉以為是對他不滿意,趕緊將書包往前遞,說:“上次走得急,豆豆的書包忘了拿。對了,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我只是提議,你來做決定。我覺得豆豆最近有點太沉默了,總是悶悶不樂,我帶他出去玩,他也很少說話,我問了醫生,說可能心理受到了影響,也許會留下創傷,我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要不咱帶他去看下心理醫生吧。”
“看心理醫生?”許京瀾一開口,發現嗓子變聲了,應該是昨天淋雨后感冒了。
“我們小區有個孩子,五六歲吧,有段時間不怎么說話,家長沒在意,后來再去查,被診斷出是自閉癥。”陸泉壓低聲音,面露擔憂,“我覺得豆豆沒啥問題,可能就是有點心事,但他又不說,不如讓心理醫生幫忙疏導疏導。”
許京瀾想起了豆豆最近的異常,似乎自從張文華跳樓后,就很少聽到豆豆說話了,前天獨自一人在樓后挖掘地面,更是行為怪異,問他什么也不說,還有豆豆前段時間頻繁做噩夢,而噩夢開始的時間似乎正是宋麗榮“冤魂重現”的時間。
種種跡象都表明,豆豆確實受到了一定影響。
許京瀾拍了一下腦袋,她早該想到的,她忙于自己的事情,忙于調查張文華的死,卻疏忽了豆豆,張文華雖然不是豆豆的親生父親,畢竟一起生活了四年,彼此間還是有感情的,而且經歷一個親人由生到死的過程會對人的世界觀產生影響,成年人都如此,何況一個八歲的孩子。
“有用嗎?對孩子來說。”許京瀾問。她分得清主次,矛盾歸矛盾,遇到正事,還是要排在情緒前面,她也覺得豆豆最近的沉默不對勁,亟需解決。
“真的有用。”陸泉急忙點頭,語氣鄭重,“是朋友介紹的,國家級的兒童心理專家,哪怕不是看心理問題,就去聊一聊,對孩子也有好處。”
“什么時候?”許京瀾已經決定要去了。
“就今天吧,別等了。我讓朋友幫幫忙,插個隊應該不成問題。”陸泉咧嘴一笑,又迅速閉上,金牙一閃而過,他探頭朝里看,“豆豆在家嗎?”
“我去叫他。”許京瀾轉身朝里走。
“要不我去吧。”陸泉晃了晃胸前的書包,剛才往前遞了一半,又收回去了。
許京瀾想了想,點點頭,她覺得讓陸泉去溝通,或許更高效一些。
陸泉戴上鞋套進屋,敲了敲豆豆的門,推門進入后,又將門關上。許京瀾斜靠門邊,聽見陸泉說了幾句什么。沒過多久,門開了,陸泉出來,低聲對許京瀾說:“豆豆想去海洋公園,說只要答應去海洋公園,就去看醫生。”
許京瀾立刻點頭:“沒問題。”
陸泉又說:“我建議你跟我們一起去,一來是我前幾天的行為確實越界了,我知道你不放心,二來也是有你在邊上陪伴,豆豆會更有安全感一些。”
許京瀾點了點頭,她正有此意。從陸泉的這一連串言行中,她看出陸泉是真的在關心豆豆,道歉的誠意也很足,她覺得可以給陸泉一個改正的機會,畢竟張文華已經死了,豆豆在父愛這一塊上,以后還得靠陸泉給予。
許京瀾換了衣服出門,她開始流鼻涕,身上忽冷忽熱。她沒開車,和豆豆一起坐陸泉的車,她昨晚喝了太多酒,現在腦子還是暈乎的。途中陸泉打了幾個電話,找人幫了忙,當他們到達時,還是等了一個多小時,才進入咨詢室。許京瀾以為只看豆豆一人,沒想到是他們三個一起,心理醫生解釋說孩子太小,第一次最好家長陪同,后續可以單獨咨詢。
前半個小時,許京瀾還保持著清醒,心理醫生問什么就說什么,把噩夢、冤魂、鐵盒子之類的也說了,越往后,腦子越迷糊,她的額頭開始發燙,應該是發燒了,再加上宿醉未醒,整個人都有點云里霧里。
又過了半個小時,心理醫生讓陸泉和豆豆出去,單獨和許京瀾聊,她才重新打起精神。心理醫生告訴許京瀾,繼父的死確實對豆豆造成了一定影響,但豆豆的身上還背負著另外的東西,不是虛幻的鬼魂,而是現實的壓力,說豆豆上了太多補習班和興趣班,但他自己根本不喜歡,只是為了讓許京瀾滿意,豆豆的沉默和不開心正源于此,他一方面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抗議,另一方面則是怕說出來后會遭到許京瀾的責罵,如果再這樣下去,可能會壓垮豆豆的精神。
許京瀾有些驚訝,她一直以為豆豆喜歡那些興趣班,她細細回想,確實每次報班前都問了豆豆,豆豆沒拒絕,但也沒同意,而每次上興趣班后豆豆并不怎么開心,就像是完成任務一樣。她以為這就是豆豆的性格,甚至一度覺得智商高的孩子說話就是比較少的,沒想到豆豆是在用沉默對抗她的抉擇。
心理醫生又問許京瀾是否經常打豆豆。許京瀾坦誠最近壓力大,確實打過幾次。心理醫生說豆豆有點害怕許京瀾,建議這段時間先別打他了,多溝通交流,不要強迫他的意志,多讓他發表自己的看法,慢慢地,就開口說話了。
咨詢結束后,心理醫生拿了兩份表格,讓他們簽字。許京瀾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看表格上的字都重影,她匆匆簽完,快步走出咨詢室,靠著墻壁,用力按著太陽穴。陸泉拎著豆豆來到她面前,豆豆的精神狀態好了不少,眼睛都明亮了。
“你沒事吧?”陸泉關切地問,他的一只手搭在許京瀾肩膀上。
“沒事,小感冒。”許京瀾看了眼陸泉的手,用力抽了下鼻子。
“我們準備去海洋公園了,你要一起嗎?”陸泉放下了手。
許京瀾半蹲在地,對豆豆說:“豆豆,你想去海洋公園嗎?”
豆豆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想。”
許京瀾鼻子一酸,差點流出眼淚,印象中,這似乎是近幾天她第一次聽到豆豆正面對她說話,她輕撫豆豆的頭:“行,那讓你爸帶你去,媽媽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改天媽媽再單獨帶你去,海洋公園、游樂場之類的隨便你選。”
豆豆仰頭看眼陸泉:“好。”
陸泉帶豆豆走了,許京瀾打車回家,吃了感冒藥,倒床就睡。中途母親來喊了一次,她嘟囔了兩聲,轉身繼續睡,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三點。她起來吃了點剩飯,母親推門出來,問豆豆去哪了,她說跟陸泉去海洋公園了。母親并未多說什么,返回臥室,關上了門。
許京瀾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一旦閑下來,就禁不住想張文華的事,她趕緊轉移注意力,在心里告訴自己結果已經這樣了,無論如何都要接受。她打開電腦,修改了一番簡歷,將職位調低了一級,把薪資降低了一千,投遞了出去。她想趕緊工作了,五年前,她靠著工作走出酒癮,五年后,還得靠工作走出困境。
下午五點,她給陸泉打電話,沒接;發消息,沒回。
在隨后的一個小時里,她給陸泉打了六個電話,均未接。